白志强:歌唱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92 次 更新时间:2017-11-20 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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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 (进入专栏)  


十七楼四号单元新搬来了个歌唱家。

小区算是高档住宅楼群。能买得起这个位置商品楼的业主全有些牛叉儿。

楼内是八户两座电梯。

这一回有些麻烦。

这主儿年轻,长相俏丽迷人。这主儿一米七几能当模特。这主儿一身名牌珠光宝气。这主儿靠脸蛋和嗓子吃饭。这主儿是租的房子。

房子一百三十多平米就她一人住。她来的时候搬家公司搬上来一台钢琴。她天天在练歌扯着嗓子拔音。她总是咪咪咪嘛嘛嘛地吼,再来一句“浏阳河。”

“浏阳昂昂河哦……”是半句。

之后她把钢琴定一下音调,咣一声,她随着钢琴音调抬高一个音阶,再来半句:“浏阳昂昂河哦……”

就这半句。再之后把钢琴再定一个音调,再来,还是个“浏阳昂昂昂河哦……”

旁边的邻居们期待着再或者是极不耐烦地想听她把“浏阳河”这一曲红歌完整唱完。但是半个来月了,她总是只唱这半句,总是浏阳昂昂河哦……之后便用钢琴定音,抬高音阶再来半句还是那调儿那三个字儿,浏阳昂昂河哦……

来了个妖精!


对门住了两口子是画家全六十多岁了一头白发的人。听了半个月三个字半句唱词儿半句调儿,便觉得要疯。

他们从这位年轻的歌唱家搬过来住,再没了灵感再没动过画笔两口子觉得这世道太不地道,咋就出了这样的二半调子弄艺术的?

斜对门一号单元住了个作家也六十多了也是一脸沧桑老态。作家夜里写作上午睡觉。但是歌唱家要一大早练声作家听见了她一个劲儿地只唱半句词儿,神经便觉得让蛇咬了一样疼痛难忍余毒难消。作家上午睡不成觉一天便昏昏沉沉什么也写不下去。他有些咬牙切齿地写下了几句话,为:丫是个妖精?她犹如一条毒蛇缠绕在人的脑神经中,是我搬家还是她走人?这是个问题!

这样的问题是莎翁的戏剧主题,生还是死?这是个大事件!

来了个妖精,这一回大家怎么办?

二号单元住了位演奏家。是二胡演奏家且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他一生演奏到了乐团又来了几个新手他申请调入了大学教授二胡。他觉得搞艺术的人得有一丁点儿起码的素质,这是私人住宅区不是练功场地!他在家也带学生挣些外快但他从来是让学生在二胡的两根弦底部发出音响的蛇皮音箱上放小半根筷子。放了那半根筷子是消音器。二胡音箱也会出音但声调依然准确只是如鸟雀啁啾,异常动听入耳。自从来了这个妖精歌唱家,他便天天沮丧气得只能在家冲着家具愤怒,他开始踢椅子拍桌子。

六号单元住了老两口全有病。天天有保姆伺候坐了轮椅小推车只在阳光明媚的时候下楼去晒晒太阳。老两口男人耳背听不见戴了助听器女人心脏有病不能生气。老两口及保姆对歌唱家的骚扰并不烦只是对他们的生活质量渐渐地低下觉得活一天算一天拉倒。妖精对这一对老年夫妇没有什么影响。

七号单元住了个生意人五十多了独居一人。他天天早出晚归。对歌唱家的到来并不知情他只嗜好一口是喝大酒。他只要很晚回来那一准是喝醉了走路晃悠真遇见了无论是哪个,全掏烟递过去说来来来哥们,点一根抽着?你要是点了烟也抽着了,他兴奋。你要是不抽烟他会骂人,恶狠狠地骂人之后顺着楼道墙壁出溜下去坐地上嘿嘿嘿地傻乐呵。

妖精对这位生意人也没有什么影响。

一号单元没人住。业主也想出租房子已经挂在了中介公司。隔三差五地会来租客看房。


又半个月后。派出所来了警察调解。警察和歌唱家理论了一番。没说过她。

邻居们投诉她到了物业部。物业部说他们没权力管一个人在她自己租的房子里面唱歌。让业主们投诉110,这算是扰民吧?

但是歌唱家说她如此美妙的音色她也是明星歌唱家啊,不信了她就要上北京电视台文艺频道了,你们可以打听一下我的出场费喽?我天天要演出我怎么能不练嗓子呢?我没有扰民更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我练嗓子惹谁了?

警察提出可以到护城河边去练那里没人,城市整治过了护城河全修的像公园有椅子可以坐有各类花卉可以欣赏,那也是市民们的休闲娱乐场所对吧?

歌唱家一字一顿地抬高了几个音阶说,嗬,嗬?嗬!没听说过河边可以练声的,那里不能把钢琴搬过去吧?没有钢琴定音我练跑了嗓子谁负责?之后她愤怒地捺了一个钢琴的键让警察听,并随着钢琴的定音又抬高了一个音阶说,我必须对观众负责吧?又之后她掏出了几张演唱会的门票笑嘻嘻地递给了登门的警察说,晚上有空儿了,去看我们的演出?门票不贵但是一张票二百二十块我请客喽?带着你们的爱人孩子们全来?票要是不够了到剧场门口给我打电话,我说放进来一伙子人剧场也没说的。

警察又理论了会儿,真说不过这个女人,便撤了。

跟随警察也到了楼下会所门厅内的邻居们想听一下警察的调解效果。

警察说投诉我们管不了。要不了你们起诉法院吧?目前对噪音的管制是法律盲区。我们真的无奈。

画家夫妇男的气愤地说,这是住宅区吧?天天骚扰人的神经,不能治她一下么?

女的说,这是野人呐?看着就是个妖精,警察管不了?

警察甲便笑了,说,住过农村么?老家是不是农村山村的?

画家男人说,那要是往根儿上刨,大家全是农民的子孙。

警察甲仍是笑,说,那就对了。全当听驴叫啦,不成?

画家男说那不对,不对,不对!驴是发情的时候才吼的,这个你不知道?

警察甲说,人和动物一样的,人要是发情了也想吼,假设这个女人正在谈恋爱呐?她也许有了男人管,就不这么吼了,对不对?再不了你们就起诉法院,我们管不了。警察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不受侵犯。这个主儿只唱歌,对你们的生命和财产没有威胁吧?

画家夫妇听了一脸苦相,再不好对警察说什么了。

警察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京城的警察很好,很善于在和谐的气氛下调解矛盾但是冲突依然存在那不是警察的责任,要是死了个人警察一准极快赶到现场。现在只是有个很漂亮的女人唱歌,警察咋管?


但是画家夫妇太气愤,异常气愤,两人商量通了,决定去和这个女人讲理。因为两人清醒地知道这事儿要是起诉法院,得三年没完没了的官司,三年时间及精力对这对夫妇来说比金子还贵。

作家也跟随前往。作家也觉得这样的事件它要是无法解决,他想……想了半会儿,自己咕哝了一句没出声,是四个字儿,“那也没辙”。这烂事儿哪个管?他只是跟随着画家夫妇去了,他想助威也算解气。

敲开了女人的门。

邻居们包括作家的妻子两对,开始和女人讲理。

画家男的先自我介绍了他的身份他的不少头衔儿,画家夫妇是名人无疑只差著名再或者大师之类的自吹自擂了。

之后画家男的有些义愤填膺地说了起来,他一时无法忍耐把一个多月来要疯的劲头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说到了人得有起码的良知起码的教养不能把邻居们折腾得要疯自己还得意什么鸡巴玩意儿天天只唱半句红歌的……

但是歌唱家女人在听他训斥的时候已经不耐烦一脸的不屑一顾神态,听到了他的骂人话女人便顺势一跃而起突然便没有一句过度地开骂。这女人张嘴便是一句:

去你妈拉个叉!

一旦开骂女人嘴里便是脏词儿詈语滔滔不绝像年轻人憋足了一泡尿向几人劈头盖脸浇了过去。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撒泼,骂街。女人像是有一肚子戾气要发泄出来片刻间便跺脚叉腰手舞足蹈地也夹杂了唾沫星子飞溅。

顿时画家夫妇及作家夫妇满脸尴尬瞠目结舌的。

只听了片刻画家夫妇男的便举手妥协也算是投降,他只听见了他的喉节儿上下鼓动了几下想吐,立即他嘴里发干发苦他觉得出气儿顿时便急了,他举手往后退妻子紧着架住他。

作家夫妇也觉得见识了一个怪异的泼妇也妥协投降往后退。

他们紧着各自回到了自己家。

他们全听见了女人在后面更加刻薄丝毫不掩饰地还在骂人骂街。

画家男人进了家门便恶毒地也骂了一句话,之后说咒语一样吐出了三个字:叉叉叉……又之后他坐下满脸发白发灰。

画家女人也狠狠地骂了一句。

两人便骂将起来,一下骂得大了,把世道人心社会全球差不多齐齐地骂了个遍。

但是那个女妖精又开始了练声,随着钢琴的一声“咣”,“浏阳昂昂昂河哦……”又刺耳地传了过来。

画家夫妇极快商量了,不行不行不行!

男人问妻子,你有招儿么?

妻子问男人,你有招儿么?

两人极快统一了意见,是:惹不起躲得起吧?

于是他们和老家的一位老板开了度假山庄的哥们打电话,想过去住一段时间。山庄老板总求他们带几个画家过去随便住随便吃喝,只要走的时候一人留一幅作品就成。因为太多的官员求老板送画。

这两口子极快收拾了旅行箱订了机票,飞走了。


作家夫妇再听那半句歌便觉得充满了对他个人的攻击意味。

如果卖房子搬家那就动静大了些。但是和如此的妖精生活在一个楼层那是不是也得疯呐?

作家想了半天有了个点子。他行动了。他买了一套音响,带有低音炮八个音柱子的音响。那是大处理大甩卖的一家家庭影院试验工场极力推荐给他的。

作家有钱弄个烂电视剧攥巴一下码它几十万字儿,能换一套房子。

整!得拉开架势干一场。

他让老板带人搬了音响运回来立即装在了他的家里。他听了,如果放一首曲子调好了音响,那音响恨不得卖力轰鸣,更恨不得奋力把整座楼震塌。

老板放出了一首交响曲,让作家在房子里坐在各个角度听,说怎么样啊?是不是在北京音乐厅听交响乐,也没有这样的效果?

那是。花了甩卖价的一万多。这套音响效果极佳。交响乐从八个音柱流出,低音炮压住脚阵,涌动在房间的音乐太美妙太悦耳。

作家却说,有没有极为骚扰人的神经那类曲子?

老板没听懂。

作家一再强调要一首极为骚扰人的神经的曲子。

老板试了下,调出来一曲京东大鼓“老来难那个老来难呐唉嗐哟……”

音量稍稍调节,这首曲子就夸张地轰响在了整个楼层。

作家听了便击掌认可。说成了。

老板出去了,出门便咕哝了一句傻叉。老板内心对作家产生了厌烦恶心,也觉得买了如此高档的音响竟然听如此恶俗的老年人百听不厌的小曲儿?他想不通。他觉得这套音响卖给一个听小曲儿的作家?糟蹋了好玩意儿。

于是,楼层开始了打擂台。

那边的“浏阳河”开始,这边的“老来难那个老来难唉嗐哟”也开始。

作家把音响稍稍一调,楼层在震动轰响……

作家听着他的音响也侧耳听着斜对面的歌唱,他的音响肯定无疑把歌唱家彻底压了下去。

歌唱停止。他也把音响关闭。

陡地楼层便静了下来。

太静。

轰闹的寂静很短暂,有些可怕。后面一定在酝酿大事件。

静了约一个多小时。作家也发呆了一个多小时。

之后那对老年夫妇的小保姆敲门,作家开了门,小保姆叫了他大哥,说,请不要把音响开得声音太大,求你了大哥?我照顾的老太太心脏不好,她已经报警了,一会儿警察就来。

作家觉得警察来就来,管不了歌唱能管得了他的音响么?他也得冲警察发火啦,他已经让“浏阳河”骚扰了一个来月了,京城的警察治不了她?能治我么?

果然警察来了。和作家矫情。作家和警察理论了半会儿,各说各的理。

歌唱家来了,她穿戴像是登台演出,脸上也化妆过了,她进来了对作家说,大哥,为了对付我才买的一套新音响?

作家说,对。才买的。你唱你的,我听我的,没错儿吧?说了,他把音响的音量稍稍抬了一下,里面放出来了正宗纯粹的京东大鼓声:“我经常串门去观看呐哈/听我从头说上一番啊嗨/那耳聋说话得高声喊呐/经常打岔惹人烦呐/老眼昏花也看不见呐/那鼻涕眼泪擦不完……那那唉嗐哟……”

歌唱家直笑,说,没错儿没错儿。

说了她过去,并没有一丝前奏地抱起来音响的主音箱,呼嗵一下摔在了地上。

音箱碎了。

警察刚好开着肩上戴的录像机子。

警察甲乙跳起来拦住了那个演员,说你要干什么?

作家和妻子全扑了过来要和演员撕扯一把的神态。

但是演员仍是笑,说,我摔了他的音箱我赔,他要是再买一台音响我还摔了再赔,姑奶奶赔得起!说了她对着作家和他妻子说,说价,拿发票,我立即把钱打你手机上,咋样?

作家的妻子立即拿过来了发票。

演员把钱立即用支付宝打到了作家妻子账号上。

“嘣咚”手机一声响,钱到账了。

警察看着他们在玩儿,两人交流着神态,甲咕哝说,一万六?乙也小声咕哝说,有钱。全是有钱的主儿?让他们玩儿,咱撤吧?

演员付了钱对作家作揖,鞠躬,有些江湖意味地说,大哥,请包涵一下,妹妹来北京混不易吧?妹妹是离过三次婚的女人,现在混到了北京实在是为了一口饭吃。我不练声出场费从哪儿挣啊?你想砸我的饭碗呐?那大哥听好了,哪个砸我的饭碗,我砸他的脑袋!我怕啥?光棍一条还怕啥?说了她亮了一下手机,只见手机上贴了四个清晰的大字,是:爷是单身。那字儿几人全看清了。

两个警察仍是交流神态。

警察甲说,现在单身也是时尚了?很自豪很骄傲的资本?还挑明叫响的?

乙说,还贴在手机上?头一回见。

演员说还有四个小字儿,也得看清,她点了一下手机外壳下面的一行小字儿,是:与你何干。

作家紧着戴上了老花镜才看见了那四个小字儿。

他看了也咕哝说,长见识了。这样的细节要是没亲眼见过,把人憋毁了也想不出来。

之后演员便甜甜地叫了声大哥,也叫了两个警察大哥,还叫了作家妻子大姐,说这段时间打扰了大家,但我不在大家的休息时间练声的,请几位一定要理解。我想有闲空了请大家吃顿饭,一定要给我面子,咱聚聚?住了邻居就是一家人了么!

气氛立即缓解。大家说话也立即和蔼可亲的样子了。

十来分钟散了。

警察也撤了。

作家和妻子两人尴尬了片刻,作家才咕哝了一句说,妖精,妖精!一群群一伙伙地全体出动了,你还能咋着?


整个楼层的擂台内斗歇了几天。

小区的人们全不知情。

楼层很静,异常静。

“浏阳昂昂昂河哦”的练歌声依旧。还是半句,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不是练声它明明是骚扰但也许是野路子是她就要如此练了?她就找了如此的老师她可能登台就会唱完,在家就只唱这半句,谁有招儿么?二半调子老师教出来的二半调子学生太多,这个社会也整个是二半调子谁有招儿?

作家夫妇的郁闷依旧。

但是只歇了几天,来了一个六十多挂七十的小个子男人叫四眼儿。他剃了秃瓢提了把小马扎掂了个茶杯,在楼层坐了下来。他坐下便玩弄一个大个头手机,那是普拉斯手机,音量极大。

四眼儿出场之后,只等待“浏阳河”一开唱,他立即把手机中的京剧唱段调出来声响巨大,于是样板戏人物李玉和也跟着出场。“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这一曲大咏叹调高亢婉转,嗓音直冲云天。

邻居全出来看,四眼儿对邻居们全鞠躬作揖,小声对他们说,自己人自己人啊,我们全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话大家全熟悉吧?老毛语录大家当然熟悉吧?你们这一层楼折腾了一个来月了,十六楼全知道。说了他指着下面一层楼,还是和蔼可亲地说,我是李总派来的,咱也侦查清楚过了,你们的招儿全不灵,看我的了?这四眼儿也介绍了他的名字,说四眼儿是姥姥给咱起的名字,因为咱小时候看人重影儿。长到七八岁四眼儿就看清楚了一切,但是名字是改不了啦。

之后演员家的门开了,她站在门口瞪着四眼儿。

两人立即接上了火。

演员立即开骂,但是四眼儿一张嘴作家就弄清楚过了。这四眼儿是个痞子,老江湖,京城称谓是胡同串子,老泡儿。四眼儿蓄了山羊胡子有黄有白有灰有黑的杂毛儿,四眼儿的秃瓢能看出明显的刀疤。四眼儿能笑着骂人,且对方只要有脏词儿出口他接上火就来,更脏更动听一男一女片刻间把生殖器官的古往今来的用法儿更新并升级换代过了?听的邻居们个个摇头叹气也脸上有了灰黑色神秘故事一般。

两人骂了片刻,四眼儿喝了口茶水一脸得意,并冲着几位邻居坏笑。四眼儿骂人一点儿也不累。演员进房子拿了根棍子出来了,四眼儿仍是笑,当演员用棍子抡过来的时候,四眼儿一偏身子极为灵活地闪过去,之后头一歪斜着身子撞了过去,一头把演员撞倒在地上,之后四眼儿灵活转身顺势用后腿跟在她身上踹了几脚,嘴里骂得更凶狠。演员身上有了青紫伤痕,她爬起来就进了房子把门咣当一声摔上了。四眼儿大气儿没喘,他仍坐在马扎上,继续喝茶,把茶水喝得啧啧地发响像喝酒一样。再之后他对看热闹的作家和演奏家夫妇作揖,觉得有了京剧名角登场,一张嘴便是满堂喝彩一般,他的样子很像谢幕一样得意洋洋。

这招儿灵!

作家立即回屋拿了烟出来了,也坐在了楼层过道和四眼儿抽烟神聊起来。二胡教授也出来了,坐在一块儿听他们说话。作家片刻间就弄清了,歌唱家正下面还是四号单元住了一对老夫妇,是一位地产开发商的父母亲。开发商孝顺父母买了这个地段还是最佳位置的商品房。但这一个多月人家开发商儿子听的最多的是楼顶上的事儿。他父母觉得太闹非要搬家不可。说得开发商李总便躁了,叫了四眼儿来上班,并叮咛死了交代,你要是不把上面那个姑奶奶打发走,你得走,过了退休年龄了,回家歇吧?四眼儿拍了拍他的胸脯说,这个小活儿就交给他了。

接下来四眼儿说,咱是流氓咱怕谁?这才是头一回合,咱得给她过上几招儿,荤的素的咱全接住喽,黑的白的咱齐活儿。这段时间咱就在这儿上班儿了。

作家听了把烟扔过去说,叫哥还是叫弟弟?哪一年出生的?

两人立即说了出生年份儿,作家立即叫了四眼儿哥。他也立即明白了四眼儿是生在红旗下长在建国后的一代人,也是啥事儿全经历过的老人了。

二胡教授听了也把四眼儿的茶杯子接过去说,我也得叫你大哥,给你续点水,用矿泉水烧开的。

没一会儿警察又来了。这一块儿管段儿的片警就是那两位甲乙。

甲和四眼儿说话。四眼儿一丁点儿也不掩饰,把李总派他来上班就是把这个小妖精弄走的事儿公开了说。说完了他对警察甲说,李总孝顺,没错吧?这个小妖精骚扰了邻居,也没错吧?我的差使简单明确,咱也一准把这个小妖精弄走,我干活儿很敬业也很专业的。

警察乙叫出来了演员,演员那片刻有些狼狈亮出了身上腿上的伤让警察看。

四眼儿说他是自卫。证人全在场。

作家夫妇和二胡教授夫妇全愿意作证,说是她,证人全指着演员说,是她,就是她,先拿棍子抡人家,人家就是自卫顶了她一头。

警察也明白了这事儿还得嘻嘻哈哈解决。

于是警察甲把演员叫到了房子里警告一通完事。并说本来是个小事儿,如果你愿意把小事儿闹大,后果自负。外面的主儿是来上班的,对付你的明白吧?你把一座楼搅合的不得安宁你以为你是谁?

警察乙在外面对四眼儿悄悄地说,悠着点儿啊哥哥,要是把小事儿闹大,我们该拘的一准拘该判的一准送检察院法院办了。

四眼儿和警察乙打着哈哈,抽烟也笑容满面神聊瞎侃,说着世界事国家事家庭事的。见了警察甲和歌唱家同时出来了,才说,没事儿没事儿,咱和这个小妖精,大不了是件死个把人的小事儿。

演员一下抓住了他的话把儿,说警察大哥听见了吧?全听见了吧?

四眼儿还是笑着说,全听见了我说话本来声音就大,咋着吧?你敢再惹我我就敢弄死你。

演员一下乍乍乎乎地说,你弄死了我你也得死!

四眼儿说,我死过八回了全没成。还在乎第九回?第十回的?咱命贱从来不怕死,你怕不怕?不怕了咱俩弄,往死里弄?你死过了我自首,我压根就不想活了,谁还能把我咋着?一把老骨头糟肉狗不啃呐,只想进火葬炉的人啦你能把爷咋着吧?我还就想死之前拉个垫背的,我的儿子孙子全是江湖上混饭吃的,就你?死了也得替我出个丧葬费吧?来来来,弄,把事儿往大里弄!

警察只能继续嘻嘻哈哈,继续说着一通废话。之后快速撤退。

之后作家夫妇和二胡教授夫妇全回了房子。

楼道里静了片刻。

演员蹲下来说这个大哥,叫你大哥了,你上班来的?

四眼儿把老总交代过的话如实又叙说了一通。一点儿也不掩饰。结尾才说,你不走,我就在这儿上班。你想继续怎么玩儿,哥哥全陪着了。爷,陪你玩儿!

演员起身说,那我也认识几个不怕死的哥们!

四眼儿立即起身说,好啊,叫来,约个场子?谁要是报警了是婊子养的!来几个人?拿不拿家伙?别在这个小区玩儿,去顺义还是香河,得远一点儿,没人的地方,摆场子得讲究个江湖规矩吧?说了他显得亢奋,他有些激动地说,你看咱没出息,很长时间没有打大架了,我听见了要摆场子大打就跟喝了一瓶二锅头一样来劲!说了他哗啦一下脱了上衣,叭叭叭地拍着他的光上身,上面一满是刀疤印儿,他让她看,又刷啦一下撩起来裤腿儿说,再看这儿,只咱的腿就接过十来回了,咱浑身上下全是伤还就是活着呐,浑身上下没毛病,只有个小痔疮!

演员盯着四眼儿就往后退了。她也立即进屋了。

四眼儿拉了小马扎坐她屋门口了,喝着茶冲里面说着一套一套的江湖词儿,同时捎带着把演员骂惨了。

说累了,他开始摆弄那个普拉斯,放出来李玉和的唱段儿,对着她的屋门放大了音量,让那曲大咏叹调高亢婉转地吼唱。

连着几天。四眼儿全在这个楼层上班。

“浏阳河”再没出现过。

作家和二胡教授全觉得静,太好了,不受骚扰了?

作家夫妇到了中午就多做一碗饭让四眼儿吃。

二胡教授见四眼儿吃了作家夫妇的饭就说下午饭他请客。

四眼儿极客气地吃了饭也把人家的碗洗得干干净净再三地道谢。但他全小声地说,李玉和的大段京剧他还得再放,因为那个小姑奶奶还没走的意思,请两位老弟弟担待一下啦?戏还没演完吧?

两位老弟就全觉得听样板戏过瘾,全说你放你的,戏一定得演完。

又一周后的傍晚演员从屋里出来了,和四眼儿对坐在她屋门口,两人一下说的全亢奋,她说她的不易,他更说他的不易。她流泪了,是真哭,他假装也哭,却一使劲吭吭两下呛出来两筒子鼻涕,他又笑。她哭着说这事儿咋个了法儿?他说你滚蛋,搬家,就了啦。她说她付过了房租是半年的,押金一个月的,不会退了吧?一万多呀!他说那我太高兴了,你挣得多啊?咱来上班就想让你小妞和咱多过几招儿。咱在这儿上班有工资有好茶水喝不晒太阳不让风吹雨淋的太舒服了。对了还有邻居请客吃饭的,太好啦。她说,我想见见李总,成吧?他说,门儿也没有,你见不上。李总身后边的小妖精们像你这样的排大队拿火车拉。就你?李总不拿正眼瞧。再说像你这号货半老不老离了三回婚的烂女人,李总更不会见你啦?她说,那我去向老爷子老太太认错?他说,千万别去,这是真诚对待你,你要真去了,老太太骂人那个狠毒,咱是人家的学生辈儿。再说老太太憋了一肚子火能不骂人?她开始哭出了声音,哽咽地说,大哥,我再不在家里练声了,还不成?他说,那不成。狗现在不吃屎了,改过了,我信。小狗吃的比人还好,凭啥狗还吃屎呐?但是,人的毛病能改?我不信!你非滚蛋不可,那我就信了。去别的地方骚扰群众去,这地方哪儿是你待的地儿啊?她便显得可怜巴巴地说,大哥,我真不在家里练声了啊?他说,少他妈来,你得走,你不搬家我得走,明白吧?老总下的死话。你活得不易,我活得更不易。跑北京撒泼来了?咱陪你玩儿,各类招术一块儿来?咱一准全接住喽。再之后她骂了一句脏话。他一下还了几十句更脏的话。她回屋了。他仍在外面,仍摆弄他的普拉斯,把那段大咏叹调又开始对着她家的门吼唱起来。

过了会儿,她把房门开了,跳着脚吼,我要睡觉!

他却仍是笑,说,你睡你的,我又没在你床上放京剧。没耽误你的睡觉吧?

她蹲下痛哭失声。

他依然笑,把普拉斯放在她脸前晃动。

只听道:“……贼鸠山/要密件/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也到不了你手边/革命者顶天立地勇往直前……”


歌唱家终于也算是极快搬走。她悄没声地一大早搬家走了。

四眼儿还是来上班。作家夫妇和二胡教授全出来了,说了状况。

四眼儿一时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态,说走了?太快,我这班儿还没上过瘾呐。

作家嘿嘿地笑,说,请教一下,哥哥,要是这主儿就是不走呐?还有什么招儿没使?

四眼儿也笑,说,弟弟,李总交代的事儿,那就得办好对吧?这主儿哪儿是李总的对手?李总说一招一招地玩儿,多邪乎的招儿,全接住,玩到底。死磕。

作家又说,死磕这事儿知道过了。假设这主儿就是不走,李总最后的招儿是什么,我真想知道!

四眼儿说话总是笑,他说,李总别的方面那王八蛋的事儿做的多了,也不对不对,别翻过去啊要是李总听见了这句话我死定了!

作家说,不翻不翻,我们和李总不照面,也压根不认识。

四眼儿仍是笑,说兄弟,李总这人黑着呐。但是孝顺,对他们家老爷子老太太真孝顺,谁要是不长眼,惹了他家老爷子老太太,李总一准玩命!再说李总设计好的招儿?我们搞房地产最难的事儿是拆迁吧?对付钉子户这事儿我们玩的多了去了,这主儿算个这吧?说了他伸出了小拇指头。又继续说,李总把前面还会发生的坎儿了沟儿的全想过了,坑也挖好啦,但是这主儿刚开始玩,不玩了?道行忒浅吧?这出戏是不是不好玩了?

作家说知道知道,玩到最后的招儿是什么,说说呗让咱也长长见识?

四眼儿说,最后?没最后吧?就是玩到李总不想玩了,把这套房子的主家,叫过来,一把付清房款,再加百之十也玩儿啦,把这套房子买下来。这主儿得滚蛋了吧?李总还说过了,买下来房子就把两层楼房打通,这是城中地带的跃层别墅。楼上这一层啥也不干,闲着养几只鸡。还是玩儿。

作家听了啊地一声,让吓住了。

楼层顿时静了。

太静。


作家想把这个事件写一下,但是总觉得茫然,这算个什么鸡巴故事呢?

歌唱家搬走的晚上他写了段日记,为:一类合力,是历史和现实的合力,把社会染成了今天的丛林法则?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也读了些文史哲学书籍的人,怎么就能栽在一个异常时尚的泼妇和老江湖痞子手上呢?

操!



写于2008年、10月、北京。没发。

2017年改于北京

摘录于白志强小说集《大都市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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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jiang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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