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启亮:史学三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23 次 更新时间:2013-10-17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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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启亮  

关于历史的价值和史学的功用,讨论的已经足够多了,因为这讨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而今下还能见到历史学这门学科,又足可见历史是有价值的、史学是有功用的,不然,历史学岂有不被前人予以剔除之理。然话虽如此,可历史上关于史学的功用不时就有讨论,难道就一点不引起我们的怀疑吗?君不见,数学书上可有关于数学的功用的讨论。“言多”的背后藏着什么,是很值得探究的。我不尝致力于此,但也想谈谈自己的看法,于是学陈寅恪先生,“提出三浅显之问题,试拟三简单之解答”,见下:

初问曰:史学之要在求真乎?

答曰:不在求真,而在求解,解未必真也。

在我看来,历史的存在根本在于沟通古今,修史也就是在古人和今人之间修桥筑路。史载,“元之亡也,危素趋报恩寺,将入井中。僧大梓云:‘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之史也。’素是以不死,后修《元史》。”(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之)大梓是个和尚,佛家又素来讲慈悲为怀,看到有人将投井,救下是无疑的,可他并没有讲“蝼蚁尚且偷生”,而是讲“国可亡,国史不可亡”,分明是站在儒家的立场,因为佛教的中心思想是空。所以,有无此事还是可以商榷的,而儒家思想的羼入就确属无疑了。而言归正传,危素之不死,就保证了辽、金、宋与大明之间的衔接。元朝承上启下,如果没有元史,历史不就显得太怪异了吗?正如家谱,如果中间缺了一代人,岂不古怪?但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危素是危素,元史是元史,也就是说,元史可以由第二个危素来修成。顾诚批评将既定事实说成是历史的必然性,岂不正如我所说,元史可以由第二个危素来修成。为什么会出现第二个危素呢?这是因为沟通古今的路和桥总是要维修,有的时候只是修修补补,而有的时候却要大动干戈,后者的话一般发生在重大事变之后,譬如说玄武门之变,靖难之役。所以说,后人修史是在不断覆盖前人所修历史,而有的人修史太夸张了些,所以覆盖的痕迹相当明显,永乐年间修的《明太祖实录》和建文年间修的《明太祖实录》难道能重合?不过也有些史料,在潜移默化中灌输进了后人的脑袋,比如我们常说的“靖难之役”,分明是朱棣的自命,而他当时不就是在造反吗?!我们当然知道他是在造反,可靖难之役后出生的人,岂有不上他当受他骗之可能。然而,造反也罢,清君侧也罢,都不过是历史的解释罢了,在我看来,随便哪一个都是可以的。这句话的意思大体是,关于历史,我们所求不过一个解答。我说靖难之役以后出生的人全都受了朱棣的欺骗,是因为我接受了朱棣篡位的解释,而他们肯定不以为自己上当,又是因为他们接受了清君侧这一解释。可知,解释向来只有一个。所以如果当代人不相信当代唯一的解释,非要找寻什么历史的真相,又或者为了取得什么历史的话语权,大可拿出证据或者捏造证据来提出自己的解释,我们自然而然就会相信你了。然而,当下的局面却是多种解释并存于世,而且几种解释之间不相上下,甚至于一个突然冒出的假设,就可以惊起波澜来。说实话,于史学而言,这不是什么好局面,因为两地之间可以有很多路,而你走的只能是其中一条。正如有人问你,你是从哪来的?你就说你家在哪里,自己在哪上车,又在哪换乘,然后来到他面前。当然了,你要骗他也是可以的。

再问曰:学史旨在引以为鉴乎?

答曰:史学之功用有三,一曰博闻,二曰修史,三曰明序。

上文说,修史在于明来时之路。而史书写出来是给人读的,那么,后人读史,又从中知道了些什么呢?有人说,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真的是这样吗?且恕我不敢苟同。我们且假设,如果治史真能“鉴古知今”,历史又何以是循环往复的呢?举例而言,儿子时时以父亲的经验为鉴,那么子必强于父,孙必胜于祖,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吧。所以,在我看来,我们常说的“以史为鉴”不是至少不是主要的功用。那么,主要的功用又是什么呢?我以为,第一是博闻。史学无所不包,所以,读史可以使读书人尤其是好学之辈学识渊博。这其中包括了许多方面,通常说的“以史为鉴”只是其中之一。比如我们昨天犯了一个错误,今天就可以保证不犯。许多人觉得史学无用,特别是无实用,而所谓“博闻”我却以为是史学最大的实用。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说:“当孔子那时候,《诗》恐怕也确是有实用的东西。我们知道在春秋的时候,诸侯们、大臣们,乃至史家们,每每的引诗以明志,称诗以断事,或引诗以臧否人物。”不学历史,又怎么知道要学《诗经》,不学《诗》,又何以言?就是今天,我们写文章也一定要引用前人说过的话,就是这个道理。第二是修史。这么说吧,所有人读史都是为修史做着准备。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可以成为大儒,所以这修史是针对史官、大学者而言的。一般而言,在朝者修正史,在野者修野史。而正因为史学之功用还在于修史,我们的历史才是不断延续的。第三是明序。这又是对于民间来说了,意味着老百姓要知道社会的秩序。简单说就是,读史使我们知道今夕何夕,又是谁在统治着我们。但民间读史的人并不多,士农工商,后三类基本上是不读书的,秩序又何以知呢?我们知道,士大夫是读史的,那么,他既知序,必然会将秩序灌输给他的妻儿、仆人。我们又知道,农耕之家也能出秀才,而一个家族中出了一个读书人,他的家族必然受他的影响,他的乡里又必然受其家族的辐射,秩序于是就这样传播开来。夷夏之辨、三纲五常是最早确立起来的秩序。为什么从前我们指摘那些向西方学习的人是崇洋媚外,因为我们从史书中继承了夷夏之辨,所谓西方那都是化外之地呀。除了诸如夷夏之辨,只怕就连我们常说的“以史为鉴”也是从史书中继承来的。而当今的人不讲夷夏之辨了,读史如何使我们明白秩序的演变不是一清二楚的吗?而最关键还在于知道当下的秩序,可见,史学其实是最与时俱进的一门学科。有人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想他的意思应该就是,要治就治当代史。

三问曰:史学之前途如何?

答曰:江河日下也。

前文说,史学是最与时俱进的一门学科,又如何会江河日下呢?认真想一想我们就可以知道,与时俱进固然没错,可历史学家似乎不明白这一点,再加上厚古薄今之人大有人在,那些个兴趣在古代史的,还都沉浸在过去的秩序当中,能不与当下格格不入吗?而事实上,所谓古代史学者已经殆尽了,因为以教授古代史为业的人和当代史学者其实是一样的。最有名的古代史学者恐怕要数国学大师王观堂了,而他早就跳湖死了。虽然他也教过许多人,他的同代人,譬如陈寅恪等等,也都有学生,可在现实的消磨下,再传之人是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平庸了。所以,古代史渐趋没落。而所谓当代史,前途就一片光明吗?自然不是的,理由有二。总的来说就是,在过去,宗教是历史,刑律是历史,而历史传播的是社会的秩序,是统治者极力提倡和维护的,而如今,宗教是宗教,法律是法律,历史是历史,历史还被分成了中国古代史、中国近现代史、世界古代史、世界近现代史。由此可知,民主共和、法制、社会契约虽是历史的产物,但却取代了历史。当然了,我们不能说史学在朝鲜的地位可能还很高。今天的朝鲜,可能相当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史学是遭殃的。具体来说就是,我们学过历史的都知道,一五零零年以来,世界迈入近代,启蒙运动以来,个人独立于教会,国家有别于专制君主,而在我看来,正是人的独立与“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的自我宣传,以及君主专制时代的终结,历史才失去了传播秩序的功用。前文我们说,当下关于某个历史命题,有许多并存的解释,权威性上竟相差无几,就是由于个人的地位的提高造成的。

所见三个浅显的回答,最主要的观点还是过去史学最大的功用在于明白秩序的演变,以及确立当下的秩序,可知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与时俱进,而与时俱进也就无所谓求真求假,而在于求解,近代以来随着史学丧失了最主要的功用,史学渐趋没落。当然这不过是我的回答,未免有失偏颇,而三个问题却是读史之人不可不思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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