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良:四分之一世纪后回望晓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90 次 更新时间:2012-05-25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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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晓桦把《金石》摆在我面前时,说真的,我有些吃惊。在我印象里,晓桦的作品都是一些薄薄的小册子。比如《绿雪》,比如《白鸽子,蓝星星》,又比如《牧人与马》。即使是他后来的可被列入中国新时期实验文体类文学重要收获的《蓝色高地》和《三色积木》,也都不是一本厚重的书。现在,他把他所有的作品合成一本《金石》之后,突然呈现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本砖石一样沉甸甸的大书。

厚重是一种力量。它拽着我翻开书页,便不能停下。一页页读下去,记忆开始复苏。其实,对晓桦的这些诗作我太熟悉了。我几乎熟悉他写过的每一首诗,每一行诗句,甚至每一个字词。所以,当徜徉在这片由诗句组成的白桦林中时,读着读着,就恍惚产生了穿越感,一股属于那个年代和年龄的躁动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原来我们曾经如此热血,如此青春,如此敏感脆弱又如此刚烈威猛。直到这时,我才倏然体悟到,为什么说诗是青春病,诗是成长的年轮,诗是心史。这是我们共同的历史,共同的情感,共同的期待,共同的怅惘,也是我们共同的遭际。那时的我们好年轻啊,骄傲,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对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都野心勃勃,充满了自信和憧憬。期待着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自信自己能做成一切事情。那时,军人的血和文人的血在我们的同一脉血管里冲撞,奔突。我们一面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一面又觉得自己恰逢其时。

回头望去,那正是一个伟大转型时代的开端。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既像是不期而至,又像是期待已久;历史的车轮一边在急刹车,一边在急转弯。而我们就是这一切的亲历者、见证者、推动者。

现在想来,我们这一代人当时干过的最伟大的一件事,就是静悄悄地完成了一次中国语言修辞学的革命,其结果,就是让中国的白话文真正的走向了成熟。虽然我们每个人的贡献是微乎其微且微不足道的,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看我们每一个人的作品,即使是那些以现在的标准衡量已略显稚嫩的文字,也仍然为这场伟大的革命做出了它应该有的贡献。因为正是我们这一代人,为五四运动以来,从文言文的躯壳中脱颖而出的白话汉语,注入了从字词到语法,无所不能表达,无所不能描述的现代性。当今天我们看到一些“80后”“90后”,正在用极其娴熟的汉语白话文写作,而他们每个人的文字,随笔信手写来,甚至比七八十年前那些大师的文字还更加流畅、更加优美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为推进这场文字、文学乃至文化的革命,究竟做了什么。想想看,今天,谁还会为一首小诗写得意绪朦胧而受到指责,谁还会由于成语的反常使用、张冠李戴而让人不解,谁还会为你的一篇文字使用了这样那样的技巧而受到质疑呢。今天,一切在任何人眼里再正常不过的修辞方式,在二十五或三十年前,都有可能引起一场地震。而正是我们这一代人,把历史的车轮推过了那片语言的沼泽地。今天,我们可以骄傲地说,做到这一切的,有你,有我,有他,有所有在那个年代笔耕的人。当然,这里面也有晓桦。有他的《白鸽子,蓝星星》,有他的《蓝色高地》,有他的《三色积木》。

我猜想,当今天的读者读到组诗《一个中国军人在圆明园》,或者另一组诗《当枪炮声复归沉寂时》中的如下诗句时,可能会觉得这些诗句所想象和描摹的场景过于浪漫,过于青涩,甚至过于诗意:

“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在

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战阵

决胜负于城下”

但是,你仍然不可能不为这样的句子所打动。

“在此

我谨向世界提醒一句

从我们这一代起

中国将不再给任何国度的军人

提供创造荣誉建立功勋的机会”

特别是当这样的诗句越过四分之一的世纪,与今天的“80后”“90后”年轻人相遇时,那种超越时代、超越历史的情怀,与当下青年人的心态是如此合辙押韵,仿佛它根本不是写自于四分之一世纪之前,而是今天一位中国军人和他的同代人心灵的呼啸。你不能不感叹,诗,是可以超越历史的,诗人的情怀,也是可以超越历史的。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想说,一切好诗都应是当代心史。仅此一点,你必须对诗人晓桦表示越过岁月的敬意。

再看《这里埋着一个女兵》:

“也许

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用一个女军人的血

和一个男军人的血

孕育

结晶

创造出又一个真正的士兵”

或许,以今天的人们被物欲横流的现实重染过的心境,再来吟诵这样的诗句,你会觉得它未免有些刻意,甚至自作多情。但是,你还是会为它所动容。

“可你却远去了

带着独自的荣誉

在这原应由我们

由男子汉倒下的地方

倒下了你

这原本该养育男子汉的女性”

用今天的标准,或者今天的观念来判断,这样的诗句很难说是成熟的,甚至反复出现的男子汉这样的字眼,都会让人觉得有一股过分地炫耀肌肉的感觉。但是,你却不能怀疑他的真诚,这是时代的印记,而诗人,则是最先在自己的皮肤上烙下这些印记的人。要知道,诗人特别是军队的诗人,在那个年代都有意无意地肩负着历史赋予的双重使命:一方面,他们要为军人的时代之魂塑型,另一方面,他们又肩负着完成汉语白话文修辞学革命的使命。诗人们艰难地在这两者间寻找平衡。晓桦亦如此。对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晓桦的诗作中,一点点品味到,意会到。无论是《白鸽子,蓝星星》,还是《蓝色高地》,还是《三色积木》,我们都能看到,晓桦在这一次浩荡的文学进军中的跋涉,摸索,乃至挣扎。

好在晓桦并不孤独,虽然诗是需要孤独的,但是,诗人却不需要。诗人需要友谊。除了“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伟大孤独诗人屈原,李白与杜甫、拜伦与雪莱、歌德与席勒,无不向我们证明诗人的友谊对诗的价值和意义。幸运的是,晓桦有一群朋友,这其中有周涛、海波、苏进,也有我。美酒、骏马、好友,这些都是诗歌的元素,晓桦几乎一样都不缺少。而这些元素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触动并影响了晓桦的诗歌创作,我们只能透过他的散落在各个作品中的诗意和诗句中来揣度。比如,“钢蓝色”,这个被生造出来却一点也不生涩的形容词,我就同时在张承志、周涛和晓桦的作品中不时发现,包括我自己也曾使用过。这应是文友间相互影响的一个小小的例证。而对于每一代文友来说,这都是必然的,甚至是必须的。

当然,最主要的是,还有时代。当这些要素都集中在一起发酵时,晓桦的诗歌的成长是快捷而迅速的。从我最初在一个电影院门前看到晓桦的散文诗集《绿雪》,一直到《三色积木》的完成,不过短短六七年时间,晓桦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文学爱好者,诗歌爱好者,一跃成为了当时全军仅有的三位获得全国诗歌大奖的军队诗人。而晓桦也完成了从对军人的思考到对人的思考,从对战争的思考到对人类命运的思考这样的大跨越。这从《蓝色高地》到《三色积木》的变化中可以看出。而诗意和修辞能力的提升,也可以从这几步连续的跨越中寻到踪迹。在连续到过三次西藏,朝拜过雪山圣湖之后,雪域高原的纯净,静穆和凛然,使得晓桦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只用外在的豪迈、英雄气概去描摹军人。他开始了一些更深沉的追问,追问人类最古老的问题:为什么而生,为什么活着,以及死亡的意义。这些追问,如同火炬传递一样,经古今中外一代代思想者之手传承,至今不曾熄灭,也不曾有过终结。此刻,它借晓桦之手,在一瞬间,照亮了历史的某个角落,又再次借他之手,向下一只手、向后人传去。而通过这一连续的追求和连续的跨越,你会发现,晓桦的步履逐渐变得坚实起来。从他最初那些努力甚至费力的把握,到后来的轻松和自如的流泻,正如以下一些诗句展示的那样:

“没有选择

灭顶在波涛之中

成为平静的灵魂

抑或是

挣扎在方舟之上

独自孤寂的长旅

……

上帝与我们

同时

丢掉了图纸

创世纪饮了忘川之水

只留下遗忘给世界末日”

我们可以看出,从晓桦发表最初的诗作开始,到《创世纪》结束,晓桦已经在为最终成为一个可以在中国的诗歌史上占据一席地位的诗人,完成了一切必要的准备。

但是,上帝常常拿他的造物开玩笑。上帝也同样在某一历史时刻与晓桦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甚或可以说如此残酷,晓桦的生命轨迹被改变了。这一改变是如此的突然,无论是对他自己、对我们这些朋友,还是你不时回头去看的历史,都突然得如同一个锐角,没有任何弧线。然后,作为诗人的晓桦,从诗坛、从文坛消失了。虽然作为朋友,我们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即使在他远走异国他乡时,我们依然保持着起码两三年见一次面的频率。在这段令人伤感的日子里,只有我知道,晓桦那颗孤悬海外的心,依然惦念着朋友。即使是远隔着大洋,他仍然会冷不丁地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打个越洋电话,问候你几句。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苍凉。但我能听出,那仍然是晓桦。在沙哑和苍凉背后,仍然藏着的是一颗诗心。但是,他的温度在一点点变凉。即或如此,我一直坚信,或者说我一直怀有这样的希望,那就是,晓桦会回来的。不仅仅是从异国他乡像一个游子一样回到自己的家里;更重要的是,一颗飘泊诗心的回归。因为这不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中国的诗坛,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我深信这一点。

我深信我的这份期待不会落空,因为每个时代,都会有一群新的年青的生命诞生;每个时代,都会有青春的悸动。而每个时代那些青春生命的悸动,都需要同样青春的诗歌的慰藉。而晓桦的诗,正是在这一点上,超越了时代,跨过四分之一世纪,去与比自己整整小一代、甚至小两代的年青的心灵握手。这就是我可以理解的,为什么时隔二十年之后,会有一些不知姓名的少男少女们,在网上追问:《一个军人在圆明园》是谁写的?晓桦又是谁?

一个诗人,只有不被历史遗忘,他才能成为真正的诗人,他的诗,也才能成为真正的诗。在晓桦已经遗忘了很多人,很多事之后,而人们却没有遗忘他。这也意味着历史没有遗忘他。而这不因为别的,正是因为晓桦的那些诗,那些在今天看来并非每一首都写得非常精当,每一首都写得非常成熟的诗。但是,他的诗所流露的那些情怀,所张扬的那些气概,所追求的那些梦想,都是与今天的年轻人的心跳合拍的。这就是一个真正诗人的本事。

诗人,如果不能把他的手按在年轻的脉搏上,那么他就不配作诗人,他也不可能写出真正的诗。而一旦按住青春的脉搏,他的诗就会不朽。因为年轻人永远会有,年轻的心永远在跳。而你的诗,正是在为他们的心律而跳动。今天,此刻,我就是从这个意义上看待和谈论晓桦的诗作。谈论他的诗作对他本人,对他的时代,对今天所具有的价值;也谈论他的不足和缺憾。

我并不认为晓桦的每部作品都写得出色而完美,包括他创作后期的那些标志性作品,如《蓝色高地》,如《三色积木》,在有必要充分肯定它们的文体实验价值的前提下(考虑到中国作家大都缺少文体变革意识,晓桦在这一点上尤为难能可贵),我也仍然可以说出它的某些不足或者缺陷,比如说《蓝色高地》,每一章节之间的过分机械的划分,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阅读的快感。同样的问题,在《三色积木》中也存在。叙事诗与小说的相互嵌入,无法消除读者在阅读时产生的形式上的疏离感。这种有些刻意的间离效果,会时时提醒读者:作者在炫技。这毫无疑问是在有意无意地挑战接受美学的原理。使这两部充满想象力、充满诗意的作品,有某种让人不满足的惋惜和遗憾。但是,这些也许只是我作为一个读者眼中的缺憾,并不会成为我肯定晓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的障碍。因为,这些作品,今天仍然以它充满激情的描述和充满想象力的架构,让人感到震憾和赞叹。尽管这两部作品中的人物,都有些过于浪漫和理想,但是,它仍然是那个时代最孤独、也最高尚的人们的灵魂的写照。其实,也可以肯定的说,更是诗人晓桦自己心灵镜照。现在,诗人和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个年代,已经与我们渐行渐远,但诗人晓桦的诗作,却像一块厚重的金石,历经岁月的磨洗后,留了下来。其中的每一节文字,每一行诗句,都将因为它的青春而略显稚嫩,也恰恰是因为它的稚嫩而永葆青春。因此,它将会成为一个时代的青春记忆,被后代那些同样青春的心灵所反复提起并长久共鸣;因此,我坚信《金石》将不会因时间而衰老。

2012年2月27日于北京隆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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