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诱惑:表面深渊中的后现代意识形态布展

——鲍德里亚《论诱惑》的构境论解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48 次 更新时间:2012-01-17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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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 (进入专栏)  

在关于中晚期鲍德里亚的研究中,他于1979年出版的《论诱惑》一书的思想主旨始终是一个难以参透的学术盲点。人们通常无法理解突现的“诱惑”概念在鲍德里亚思想逻辑全程中的地位。于是,诱惑概念常常被误读为对生产、功利性交往概念的表面取代,似乎鲍德里亚又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异质性构境范式。而在我看来,诱惑概念的真正意义其实是对鲍德里亚原创性话语“拟像—拟真”逻辑的深化,与拟真建构的“比真实更真实”的祛魅的超级真实相比,诱惑是以一种“比错误还错误”的外表游戏出场的施魅的拟真。鲍德里亚眼中的诱惑概念,恰恰说明了当代布尔乔亚意识形态在后现代外观下的阴凹布展。我在新出版的《反鲍德里亚——一个后现代学术神话的祛序》(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一书中,已经对此作过初步的讨论;在本文中,我想更加具体地解读鲍德里亚这一重要的理论变化。为了更好地说明诱惑的真谛,我们先从鲍德里亚的“拟像—拟真”逻辑解析开始,然后再一步步进入他诱惑批判话语的特设语境。

一、“拟像—拟真”:一个理解构境的基础

  

在存在论的尺度上,鲍德里亚的哲学并没有从实体性的孤立个人主体出发,而是很深地承袭了海德格尔式的关系本体论,当然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象征交换关系构境是他对人的本真存在的基始性认定。我认为,长时段地深植于青年鲍德里亚思想镜像深处的他性理论构架,实际上是由法国社会学家莫斯基于原始部族的人类学研究而形成的象征交换理论,这种学说后来被法国哲学家巴塔耶从文化学的意义上更广泛地阐释出来。①以我之见,这个妖魔化的莫斯—巴塔耶的学术逻辑在根本上是反人类现代文明的。可是,这种没有被现代性经济价值体系污染的本真象征交换王国,却成为鲍德里亚拒斥现代文明的重要逻辑基础。所以,当面对今天人们发疯一般地追逐物质利益的资本主义经济王国时,鲍德里亚与拉康一样,必然是反建构主义和否定性的本体论,他反对人与人的关系异化为物与物的伪性关系场,布尔乔亚世界中作为一切功用性经济关系总和的“现实性上的人的本质”幻觉恰恰是被他根本否定的。所以,进入鲍德里亚的文本群,我们首先会遭遇鲍德里亚在《物体系》(1968年)一书中以批评的眼光所看到的功能性的物与物的链环体系,人与人的象征性关联如何在这种物化中畸变为功能性的物用性;而在《消费社会》(1970年)一书中,功用性的物品链开始转换为商品展示的欲望制造关系,广告已经在制造出最初的人与他者建构出来的伪象征构境。《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1972年)是鲍德里亚将功能物进一步蒸发为意指符码的重要步骤,在批判马克思的使用价值的过程中,他第一次明确提出了人与人之间本体存在关联的象征交换的沦丧问题;一部《生产之镜》(1973年),也是鲍德里亚从根本上否定人类中心主义暴力性征服逻辑的主战场,在批判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他也在反向建构自己的象征关系交换本真地位。《象征交换与死亡》(1976年)是鲍德里亚捍卫自己象征关系本体论最惊险的战斗,因为,他指证出今天的资本主义拟真世界是最大的伪象征构境,是以比真实更真实的拟真逻辑彻底埋葬了象征交换,它以人与人之间虚假的象征符码关联替代了物性功用存在链,由此成功地阻止了本真象征交换的出场。这样,人类存在将永远跌落于符码控制和诱惑欲望制造的黑暗之中。

这里,我们需要具体阐明鲍德里亚这种新的“拟像—拟真”逻辑。因为,这种拟真逻辑构境恰恰是我们进入鲍德里亚诱惑之境的入口。我发现,到了1976年,已经“成年”的鲍德里亚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论情境,在几年之中消解了自己老师们最后的资源之后,在马克思解放的生产力概念的废墟上,在索绪尔的符号的结构性意象建构的批判维度之上,鲍德里亚终于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论建树:他突然认定我们今天这个世界的基础不再是一种现实存在,而是建立在多重拟像(simulacre)②伪相之上的幻境。这是《骇客帝国》中身处幻境而不觉的尼尔突然被告知的一个“事实”。这个新的伪构境世界的生成元素就叫拟真(simulation),③而由这种代码(code)自我模拟的超级真实(hyperréel)④建构起来的伪构境世界则叫超级现实(hyperréalité)。鲍德里亚此处的超真实并非是指现实本身的被伪造,而是指认现实生活背后更深一层的本体论支撑。正是超真实支撑了人们误认的伪现实世界。我觉得,与拉康的不可能的存在之真一样,鲍德里亚这里的超级现实世界也是在超现实主义(Surréalisme)的逻辑线索中生长起来的反建构性本体思考。⑤在《论诱惑》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重要概念的先后出场。好了,这个复杂的“拟像—拟真”逻辑,就是鲍德里亚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原创性的思想,也是他用以取代马克思主义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奴役透视的最新批判话语。可是,也就是在三年之后的1979年,鲍德里亚突然在自己的《论诱惑》一书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诱惑概念,并且告示了一个新的理论事件,资本主义正走向一个新的诱惑的时代。这让很多他的理论粉丝们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于是,各种离奇且不着边际的猜测纷纷出笼。下面,我们就来看鲍德里亚这次比较突然的思想构境事件。

众所周知,在上世纪70年代,法国“红色五月风暴”失败之后,一股所谓的后现代思潮应运而生,德国法兰克福学派主将阿多诺所开启的反对现代工业体制的祛总体性和非同一性逻辑在法国被大大地发扬了。⑥看起来,后现代激进话语是在批判现实资本主义社会,布尔乔亚的个人主体在不同出场地平中死亡(“人的死亡”、“作者的死亡”),“存在”从海德格尔那种被打上叉到直接被抹除为空无,理性构架被解构为液化的碎片,进步的历史宏大叙事被中断、废黜和微观化,一切理性的深度本质被平面的外表狂欢取代。一下子,后现代思潮几乎成了欧美激进思想界的主流学术话语,大有重新建构思想世界的态势。上世纪90年代初,这股思潮由国内一些现代文学理论的学者标注为所谓“后现代主义”引入中国,也是热闹了好一阵子。最有意思的是,人们也将鲍德里亚看成是这一后现代思潮中的奠基者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鲍德里亚可能也是顶着这种理论标签进入中国学术界的。至今人们还在从不同的角度认证他对后现代思潮的奠基性历史作用。恰恰在这个时刻,当事人鲍德里亚却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思想冷静和逻辑透视感。我发现,鲍德里亚并不想加入这场游戏般的闹剧,他公开表明,自己的思想与“后现代主义”没有任何关系!在他看来,自己对当代现实社会的批判性分析被人们肤浅的“事后拼贴”标注为时髦的“后现代”,实在是相当荒谬的事情。⑦显然,他觉得人们并没有真正读懂理解自己“拟像—拟真”一类东西。拉康说,理论总是在误读中到来,鲍德里亚的声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仍然被误读,所以,到来也是离开;或者,鲍德里亚从来没有到来。鲍德里亚真是可怜。

1979年,鲍德里亚独具匠心地写下《论诱惑》(De la séduction)一书,以我的猜测,他的本意是试图用诱惑这样的美文学的、空洞的反讽性范式再一次深化拟真这个激进的否定性范式。然而,他的逻辑构境太深了,似乎达及了人们无法触及的层面。加之,他用心良苦地批评了他周围的一批热血激进斗士,所以,《论诱惑》一书的写作更像是在打逻辑太极拳,云里雾里,绵内藏针,说一段,骂几句再揉一下,一段重要的逻辑构境之后,往往会有很长一段感性具象描述,这都增加了这一文本的理解难度。《论诱惑》被误读,几乎是必然。

这也就导致,关于“诱惑”在鲍德里亚思想发展史上的地位问题,众多研究者们的意见并不是一致的。然而,不少论者都倾向于将“诱惑”视为鲍德里亚继“拟像—拟真”之后的一个新的质性思想转变。比如,凯尔纳将诱惑说成是鲍德里亚思想上的一个重要转变,即“对生产和交往相互影响作用的一个替代项”。⑧这是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波斯特似乎也有类似的说法,在他那里,诱惑被视作“可能是取代生产模式的一种模式”,而体现出“鲍德里亚后期的术语(超真实)的全部后现代主义的含义”。⑨我觉得,他正好解释反了,诱惑,在鲍德里亚这里是他对后现代现象的反讽性的说明,他是一个后现代思潮的真正批判者。在我看来,诱惑并非一个新的思想转变,而是鲍德里亚对布尔乔亚社会中新的拟真形式(后现代)认识的深化。我们先来简单看一下这本书的结构。

《论诱惑》一书分三个部分:一是“性之食相”;二是“表面的深渊”;三是“诱惑的政治命运”。依我的理解,第一部分是通过对布尔乔亚社会中性之食相,即从遮蔽到完全解蔽的过程,说明了性拟真中诱惑的缺席,以及现代权力关系中诱惑的重新出场。第二部分,是揭露今天的布尔乔亚如何让诱惑通过表面的游戏使零度现象成为统治和支配的深渊的奇妙构境。第三部分,则是宣告了诱惑正是当代布尔乔亚意识形态的诡计,后现代的解构策略、反对总体性、拒绝解放话语的“怎样都行”的碎片化生存,正是资本玩弄的磨平反抗的再次施魅。这三个部分依次说明了古老的诱惑如何历史性地成为当代布尔乔亚意识形态超级拟真的命运。全书开始的第一句话“一个不可磨灭的命运压在诱惑(séduction)之上”⑩,在书的结尾之处也有相近的一句。

二、从拟真到诱惑

在西方,说到诱惑,人们最先想到的会是《圣经》的原罪缘起,因为魔鬼的出场,诱惑总是邪恶的诱惑,或者是红尘中的诱惑。鲍德里亚说,诱惑起初就不属于存在的本质(上帝),而总是“人世的招数(artifice)”。所以,一直到封建贵族那里,消除诱惑都是被热切关注的事情,可是在布尔乔亚征服这个世界之后,浮于表面的诱惑一度被生产和本质所挤压。布尔乔亚出场时,诱惑是被生产—经济价值逻辑祛魅至死的。所以鲍德里亚说,“布尔乔亚时代注定要回归本质,回归生产,对诱惑而言,这些都是与它格格不入、甚至特别致命的事情。”这里的意思是,对于资本家来讲,通过物性生产对象化地改变客观对象是成为真实统治者的唯一正事,这个人造的“生活世界”的本质不再是神灵外赋的,而是被资本主义重新建构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所有“伟大的生产体系和阐释体系”,都不断地将诱惑排斥在概念场之外,诱惑作为“妖术”和人为的招数,一种使所有真理偏向的黑色魔术,一种符号的阴谋,几乎遭到了所有正统布尔乔亚学术思考的驱逐。可是,在布尔乔亚世界中诱惑真的消失了吗?特别是在今天的所谓后现代生活之中,诱惑仍然不在场吗?鲍德里亚显然不这样看。为了回答这个疑问,他绕了很大一个圈,在一个巨大的逻辑回路之后,古老的诱惑从布尔乔亚的生产世界中的缺席,重新走向后现代表层游戏的在场,并且成为我们时代的可悲命运。这是《论诱惑》一书的中心思想。

在第一部分中,鲍德里亚首先分析了诱惑与性的复杂历史交织,此后再由之过渡到权力与诱惑的关系。他倒没有讨论通常布尔乔亚世界中人们关注的金钱的诱惑,却抓住了感性的性,并且,他关注的是作为一时被遮蔽的性之“食相(écliptique)”。这是一个很巧妙的入口。“écliptique”一词原来是指人可视的周边天体被一时遮住阳光,暂时乌有的现象。在传统的理解中,性总是与欲望和诱惑相关,可是鲍德里亚却发现,布尔乔亚世界中的“性解放”拟真中似乎却使诱惑缺席。

鲍德里亚认为,在过去的时代,性事常常是与魔鬼为伍的见不得人的阴凹之物,性事也是因为总被遮蔽、被压抑,方才在某种不透明的秘密中显出魔力和诱惑性。而在布尔乔亚的“性解放”之后,性事干脆走到使用价值生产的阳光下面,并且洪水般地泛滥和被生产制造出来。然而,当性事成为没有秘密的生产物的时候,情况就立刻发生了变化。因为,

不再有缺失,不再有禁忌,不再有界限:这是任何参照原则的丧失。经济理性只能靠物质的匮乏来支撑,它将随着目标的实现而逐渐消失,其目标就是驱除物质匮乏的幽灵。而欲望本身也只能靠缺乏来支撑。当缺乏整个进入需求之中,当它毫无节制地进行操作时,它就变得没有现实(réalité)。因为在没有想象时,欲望将遍及所有地方,但是以一种普及化的拟真(simulation)形式出现。正是欲望的幽灵在困扰着性那已经逝去的现实。性随处可见,就是没有性事(巴特)。(11)

“性随处可见,却没有性事”,这话很难懂。这句话让人想起拉康所说的“性关系是不存在的”一语。鲍德里亚的解释是,任何东西能够成为欲望对象,简单的原因都是由于它的匮乏。所以,金钱至上的“经济理性”是由物质条件的匮乏来支撑的,性欲自然也是由于某种生理上的匮乏所致。可是,当某一性事成为无禁忌、无节制的被拟真所建构出来的滥交时,它必定会失去自身现实存在的想象性支撑,故而,有性但无性事。在鲍德里亚看来,今天布尔乔亚社会中的滥交是拟真出来的超级真实,看起来,它比真实的性事更“真实”,但在这种超级真实的“性解放”之中,真实的性爱已经死亡。

最有意思的是,鲍德里亚指认出当代女权主义运动在反对父权制的斗争中出现的某种逻辑近视。面对以女性为主要牺牲品的“性解放”,女权主义也反对各种各样公开化的性交易和性表演。对此,鲍德里亚认为这种反抗是无效的。因为“她们并不理解,诱惑表现了对象征世界的控制,而权力只表现了对真实世界的控制”。这是他最早在文本中使用诱惑范式,可这里的诱惑是什么意思,他并没有作详尽的解释。他的意思是说,今天布尔乔亚对女性的奴役已经不再发生在真实的世界之中,而是在非实在的象征世界之中,所以女权主义试图在现实世界中求权,恰恰会被资本更深地利用。当然,这里的象征世界并非本真的象征交换世界,而是重新被拟真建构起来的伪象征幻境。我觉得,鲍德里亚这里的思想与西方新女性主义后来对隐性文化父权制的批判转移是同向的。他认为,这种在伪象征关系中建构起来的超级现实恰恰已经完全逃离了现实。原因在于,在今天的性拟真中,

它将真理中的一切东西抽掉,把它纳入游戏,纳入外表的纯粹游戏。在游戏中,它转眼间挫败所有的意义体系和权力体制:让外表围着自身打转,让身体以外表形式进行游戏,而不是作为欲望的深处——然而所有的外表都是可逆转的——在这个唯一的层面上,所有体系都是脆弱的,易受攻击的——意义只有在巫术中才容易受到攻击。(12)

这是说,布尔乔亚世界中的性拟真恰恰不是在欲望对象的匮乏中建构起来的,它不再是意义和权力层面上的东西,而是伪象征世界中的拟真。所以,在今天的性拟真之中,“除了外表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它——所有权力都从它手中滑落,然而它又能逆转权力的所有符号”。这样的话,谁能与之对抗?看起来,女权主义在反抗强权,可是这种属于外表游戏的性拟真中却没有强权。

在这个空间里,真实与模式(modèle)之间同样没有可能的区别,没有其他的真实,只有拟真的模式分泌出的真实,正如没有他性的女人气,而只有外表的女人气那样。拟真本身也是无法解答的。(13)

是的,如果我们没有前面详细讨论的鲍德里亚的“拟像—拟真”逻辑,这一切都会无法解答。我觉得,这是鲍德里亚从拟真批判话语构境向诱惑分析空间的一个过渡。并且,鲍德里亚这段分析,其实也只有看完他《论诱惑》的全书才能真正理解。

在鲍德里亚看来,今天处在布尔乔亚“性解放”中的妇女,世界突然向妇女“打开欲望的所有大门”,看起来“既不受压抑,也不被禁止性享受:她完完全全地处于其地位上”,可是,这恰恰表现了20世纪女性解放的结果是一个巨大的骗局。鲍德里亚认为,“整个性解放就处在这种强加权利、强加地位和女性的性享受的策略中。这是作为性的女性的过度展示和舞台演出,也是作为性的众多证据的享受的过分展示”。(14)处于这种展示中心的,就是所谓“女人特性”。然而,现在作为性拟真结果的“女人特性”不再是现实世界中的东西,而是从以外表游戏为核心的象征模式中被建构的。鲍德里亚说,今天社会中的所谓女人气无非就是男人们用来包装它的各种符号,“过度拟真女性特质,也就意味着女人仅仅是男性拟真一个模式(modèle)”;并且,正是“通过对深层拟真(simulation en profondeur)的表面进行超级拟真(hypersimulation)的解决。这种深层拟真就是阉割的象征法则本身——诱惑的性转移游戏”。(15)鲍德里亚想要说明,布尔乔亚的性拟真中,恰恰不存在神秘的不确定性的诱惑。

为此,鲍德里亚以今天泛滥成灾的黄色淫秽(porno)为例。在他看来,黄色淫秽“给性空间补充一个维度,使该空间比真实空间更加真实——这就是构成诱惑缺席的东西”。(16)这是一个断裂!他是要说明什么不是诱惑!他说,在黄色淫秽中,过去一切看不见的东西突然之间都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不可思议的眼前,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也太近了,因而反倒不真实。这正是令人欣喜的东西,是现实的过量,是事物的超级现实(hyperréalité)。黄色淫秽中唯一关键的幻觉,如果有的话,将不是性的幻觉,而是真实的幻觉,被吸收在真实和超级真实(hyperréel)以外事物中的幻觉。黄色淫秽的窥淫癖并不是对性的窥淫癖,而是对性的表现和消失的窥淫癖,是场景消失和诲淫物(obscène)涌入的一种眩晕症。(17)

在色情秀场和A片中,一切都太“真实”了,在这种拟真的超级真实中,只有性爱的死亡。鲍德里亚说,这就好像今天“高保真”的音乐。在神奇的技术拟真中,我们拥有了“四维的音乐”:“不仅有环境空间的三维,还有内脏的第四维,即内部的空间——还有完美地还原音乐的技术狂热(巴赫、蒙特威尔弟、莫扎特!)。”过去我们在音乐厅或什么地方听音乐的距离已经不复存在,“它已经被废除,人们处于四面被围的状态,再也没有音乐空间,这是一种总体的气氛拟真(simulation d'ambiance totale),它剥夺了你任何细微的分析性感知,而这种感知本该是音乐的魅力所在”。(18)高保真音乐恰恰让音乐失去真实的魅力。鲍德里亚真是深刻。鲍德里亚说,黄色淫秽就是多声道的性,它给性行为添加上第三或第四道音轨。这里主宰一切的是细节的幻觉,是处于微观细节中的真实过量(excès de réel)。然而,“人们越是狂热地走向性的真实性,在没有遮羞物的情况下操作,就越是会投身于符号的积累,就越是会自我封闭在无穷无尽的超值意义中。这是一个不复存在的现实的超值意义,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身体的超值意义”。(19)在这种超值意义之中,一切秘密结束了,这只是一种操作性的性生产。鲍德里亚此处的生产并非指传统理解中的一般劳动生产,而是以资本主义工业为基础的现代性生产。

从劳动话语到性别话语,从生产力话语到冲动话语,传送着与生产(pro-duction)一样的命令要求,即字面意义上的生产。生产最初接受的词义实际上不是制造的意思,而是使某物可见(visible)的意思,即让某物显现(apparatre)或出庭(comparatre)。性被生产出来,正如人们生产一份文件那样。(20)

而依鲍德里亚的看法,性爱属于更高级的“礼仪和挑战的逻辑”,对于爱者来说,性事的快感来自于双方的象征性爱抚和挑逗,诱惑生成于被遮蔽的秘密。(21)“因为在象征范畴内,位居首位的应该是诱惑,而性只是一个额外之物。”这是人与动物的质性区别。为此他还举了一个怪怪的例子,即中国的“庖丁解牛”。他说,“对世界的操作来自于一种精神诱惑——于是庄子笔下的庖丁和他对牛的身体结构的领悟,使他能得心应手地描述这个结构,毫不损害刀刃的锋利:一种象征性解决法,它会额外地带来一种实用目的”。(22)性爱是一种精神性的象征诱惑,做爱本身不过是一个额外的结果。可是,布尔乔亚的现代性生产,就是强制性地将原本“秘密和诱惑”的东西物质化,所以“诱惑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与生产相对立的东西”。当性成为产品的时候,其中就没有象征性的精神诱惑,透明的生产性的黄色淫秽中没有诱惑,

因为这是性行为的即时生产,是快感那生猛的现实性。在这些被目光整体穿越的身体中没有任何诱惑,因为这个目光到处被透明的虚无吸引着——在生产的世界中也没有诱惑的影子,因为这个世界在可见和可推断的现象范畴内,由力量的透明原则充当主宰:物品、机器、性行为或国民生产总值。(23)

鲍德里亚说,在我们的文化中,透明的性生产战胜了诱惑,经济逻辑取代了象征关系的“礼仪的逻辑”。这将是性爱的死亡,也是充满魅力的诱惑的死亡。“时至今日,在大多数情况下,性别只出现在缺乏的诱惑的场所和位置上,或作为失败的诱惑的废料和表演。因此,在性别上被幻觉化的正是诱惑的缺席形式——在欲望的形式下。正是在这个对诱惑过程的清除中,欲望的现代理论才能获得其力量。”(24)

诱惑属于礼仪的逻辑,这是鲍德里亚的一个新的说法。礼仪本该是象征交换的事件,可是在这里,他讨论“礼仪”是要过渡到一个新的讨论域,即权力的诱惑。当然,这不是封建专制式的权力,而是布尔乔亚那种表面礼仪化的权力。首先,鲍德里亚说,今天的“权力诱惑人”,但这并不是说权力的显赫地位吸引人,而是说布尔乔亚的权力恰恰通过一种可逆性的挑战构成诱惑。“权力通过这种困扰权力的可逆性来诱惑”。这同样是很难理解的东西。举一个具体些的例子,我们到美国白宫或者其他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总统府前,都能看到抗议的群众,虽然是在固定的地点、有限的时间和线路中发生的“抗议”,这毕竟是一种对权力的挑战。当然,这就是鲍德里亚所指认的作为今天布尔乔亚“民主体制”中的必要组成部分,一种礼仪中的挑战。布尔乔亚的权力在这种表面的自由民主游戏中巧妙布展,这比专制体制中的直接暴力显然具有更大的诱惑。“只有当权力重新变成一种针对自己的挑战时,它才具有诱惑力,否则它仅仅是一种练习,只能满足一种理性的霸权逻辑。”(25)所以鲍德里亚说,其实诱惑比直接的权力强大。其次,他发现在布尔乔亚的权力和生产背后,都存在着一个本体论上的空白,一个虚无,“如今正是这个空白给它们最后一丝现实的希望。若没有逆转它们、废弃它们和引诱它们的东西,它们将永远也不会获得现实的力量”。这显然是拉康的东西。人们想象域和象征域中的欲望对象作为一种永远的空白产生巨大的诱惑,这是权力和生产走向现实的支撑,

你能相信像权力、经济、性等这些伟大的现实玩意儿,如果没有支持它们的迷惑力,它们能支撑一会儿么?这种迷惑力正是来自于相反的镜像,它们在镜子中相互反射,进行着持续的转换,体验着感性的享受,感受着灾难的迫近。(26)

镜像即是本体论上的空白所产生的反指认同关系,按拉康的说法,正是这种他性关系才建构了人的自我和主体存在。鲍德里亚借着拉康话语说,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权力、经济和性都是因为背后的“Nothing”才生发出迷人的诱惑力。这是一个很深刻的指认。依鲍德里亚的拟真理论构境,布尔乔亚的权力、生产和性都是拟真中的不可逆的超级现实,是比真实更真实的“有”,而这种“现实仅仅是死亡物质、死亡躯体和死亡语言的囤积——废料的沉积”。这一点我们从上述的黄色淫秽中已经可以理解。按理说,拟真中是没有诱惑的,可是,我们发现今天的拟真中却出现了可逆性的注入,发现了相反镜像中的空白。“空白作为一种扩展和持续的投资,向权力提出下述空间转换的问题:权力空间的转换,空间与性言语的转换——在生产的蛊惑下,向权力提出诱惑的问题。”(27)这个空白,将引出当代布尔乔亚世界中新的诱惑问题。

也是在这里,鲍德里亚指认了福柯关于权力的讨论存在缺陷:“福柯只看到作为话语的性生产,他着迷于某个言语场的不可逆展开和侵入性饱和。”可是他不能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权力布展已经出现了诱惑性的可逆性空白,以至于不自觉地,“福柯与权力的诱饵不谋而合”。(28)不懂现代的诱惑,后现代大师也会跌跤。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将要看到,鲍德里亚的那些制造后现代鼓噪的法国同胞们,会一个个地被擒出来示众。

三、浅之深:表面游戏中的诱惑

鲍德里亚《论诱惑》第二部分的标题是很酷的,叫“表面的深渊”。意思为,看起来是表层的嬉戏,实质上却是无底的奴役深渊,这便是当代诱惑的本质。

依鲍德里亚自己的定义,所谓“诱惑是消除话语意义并且使话语偏离真理的东西”。(29)这是令人费解的说明。我觉得,这里的诱惑,是一个被重新形而上学化的东西。我们可以来看一下鲍德里亚对诱惑的说明。在他看来,后现代语境中的诱惑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深刻的双重反对。

一是自觉拒斥精神分析学式的关于显性话语(discours manifeste)和隐性话语(discours latent)的区分和对立。鲍德里亚指认说,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意识与无意识、本我与自我之间的对抗性游戏,在这种游戏中,作为隐性话语的阴凹之中的无意识和本我,总是强迫意识和自我这些凸状的“显性话语并使之说出它不想说的东西”。这是一种暴力性的揭示阴凹本质的决心。可是,鲍德里亚说,今天的诱惑发现了这种决心中的“深度缺乏”,因为,它总是怀疑显/隐断裂背后的深度,总是怀疑“/”背后的意义。“/”是一种边界区分也是断裂,在鲍德里亚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中,它总是横在“交换价值/使用价值”、“能指/所指”之间,“/”即是一种从现象到本质的批判性揭示的逻辑决心。而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鲍德里亚已经批判了这种传统资本主义的参照性逻辑,他在结构性价值革命中,彻底铲除了参照指涉物的幻觉,说明了当代资本主义基于凸状拟像与拟真之上的差异性自指符码的筑模。其实,这恐怕是从爱利亚学派开始的整个西方形而上学的“决心”,这里会有“表相/存在”(爱利亚学派)、“分有者/理念”(柏拉图)、“现世/上帝之城”(基督教)、“经验此岸/自在之物”(休谟—康德)、“现象/观念本质”(黑格尔),其中,除了休谟和康德的“/”真是一种阻断式的关系以外,其他均是从外部凸状表相揭露阴凹本质的主体逻辑“决心”。并且,鲍德里亚认为这种揭示本质的逻辑决心也就是全部西方形而上学“解释的暴力和恐怖主义”话语。

阐释,这也是后现代的诱惑自觉反对的第二种东西。“阐释则打碎了外表和显性话语的游戏,通过与隐性话语重建关系而释放意义。”(30)阐释就是启蒙话语,它总是通过理性之光,将不能理解的东西变成可以理解、将阴凹之处的被遮蔽的东西变成可以直接把捉的被照亮的东西,从而把隐匿的秘密解放出来。所以,在资产阶级启蒙的解释话语之下,才会有“客观性和一致性的全部特征”,它是达到资产阶级总体性的逻辑通道。这也是阿多诺解构同一性逻辑中的有罪指证。可是,阐释在解蔽中总是“忽视和忘却外表”的意义,当本质和真理被解蔽和解放出来后,外表和现象总是被遗弃在思想的荒郊野地。鲍德里亚说,时至今日,那种追求同一性的阐释性话语已经开始变得令人讨厌了,因为它在外表领域造成的毁灭性解释是无法计算的,它对隐性意义的优先追求造成了十分深远的错误。

在这两种现代性的透视棱镜之后,今天的布尔乔亚诱惑则把一切宝都押在了现代性所否定的外部表象上。与现代性的显性/隐性分隔不同,与着力捕捉本质的阐释不同,“在诱惑中则相反,可以说显现物和话语处在最为‘表层’的东西中,这种表层物会转向(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深层安排,以便废除这个话语,或用外表的魅力和陷阱替代它”。(31)鲍德里亚的意思是说,正是基于这种逻辑透彻,当代(后现代)的布尔乔亚的诱惑话语才会自觉地删除区分显性话语和隐性话语的“/”,让隐性话语“无效”,恰恰以“外表的魅力和陷阱来代替隐性话语”,即德里达所要消除的用“/”建构出来的一切等级(理性/感性、男性/女性等等),这也是杰姆逊所说的后现代式的无深度和平面性。在今天的诱惑中,外表一点也不肤浅,使诱惑话语“具有诱惑力的,正是它的外表:碰运气、无意义或拘泥仪式并注重细节、符号在表面的传播以及它的变化和细微差别”。当背后的意义被删除的时候,当宏大叙事的逻辑结构被解构后,“怎样都行”,一切都可以跟着感觉走。

所有的外表都联合起来与意义作斗争,以铲除有意或无意的意义,将它逆转到一种游戏中,逆转到另一个任意的游戏规则上,转移到一个无法抓住的礼仪上,这个礼仪将更具有冒险性,比意义的指导路线更为诱人。话语所要对抗的东西倒不是某个无意识的秘密,而是要对抗话语本身外表的表面深渊,而如果要战胜某样东西,那倒不是意义或反义的幻影和沉重幻觉,而应该是无意义的光辉表面,还有该表面使之可能的所有游戏。(32)

消除意义,停留于无意义的外表,这是布尔乔亚在“后现代”中最新的诱惑逻辑。“这是隐藏的意义的裹尸布,一种意义隐性增值的裹尸布,而消耗的是外表的表面深渊,吸收的表面,即符号交换与竞赛的瞬间恐惧的表面。”(33)

更有意思的是,在鲍德里亚看来,已经够先锋的弗洛伊德和索绪尔最终也都陷入了阐释性的同一性话语,因为他们都没有最后放弃对意义(真实)的追逐,从而错失思想的真正的诱惑性。特别是精神分析学语境中的“弗洛伊德本人也放弃了诱惑,以便建立一种具有高度操作性的阐释机制”。鲍德里亚认为,只有拉康才真正意识到了诱惑的本质,“拉康的话语普及了一种精神分析学的诱惑实践,以某种方式为被排除的诱惑报了一箭之仇”。他几乎大喊道:“当看到在拉康的推动下诱惑冲向了精神分析学,进入了一种能指游戏的幻觉形式,真让人喜出望外。”(34)这是一个重要的逻辑指认。在拉康的语境中,什么与诱惑相关?以我的理解,诱惑总是面向可怜的欲望伪主体的,诱惑即是对欲望成因的发现,这也就是拉康那个著名的对象a.(objet-petit-a)(35)。对象a不是一个直接吸引人的东西,它恰恰是不可能存在的真实在现实失败中的剩余物。这是一种没有被彻底象征化的残余,“它”作为一种非现实的欲望对象,以象征化剩余物的对象a(objet-petit-a)发生在人的存在深处。人总在期望不可能的“它”,可“它”又永远在现实的彼岸。它其实就是康德那个认识论意义上的自在之物在拉康否定性的关系本体论中的逻辑变形。有意思的是,拉康晚年干脆直接将“它”指认为大写的物(Chose/Thing)。(26)拉康认为,对象a既是使主体欲望隐蔽的原因,亦是将主体维系在真理和知识之间的力量。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知道,对象a凭借本体论上那种不可挽回的失去带给我们对存在的期冀。显然,与镜像和大他者的先行到来的强性暴力不同,对象a是被先行送走的,它在彼岸世界被预设,但却从来没有在现实社会中实存过。然而,作为欲望的转喻性对象(objet métonymique du désir),它成为欲望形成的真正原因,也是本体论上对那永远缺失、被消去的自我建构和主体存在的乡愁。(37)

我认为,如果拉康从后精神分析学语境中指认了欲望生成的那个不可能在场的隐性对象,而鲍德里亚则向我们说明了他眼中对象a在资本主义后现代现实中如何建构起人们的伪欲望的,这就是从阴凹本质中走进光亮外表形式上的诱惑。后现代的诱惑背后不再有要急于成为凸状的本质,不再有当下不在场并在阴凹处等待被召唤的真实(如上帝的缺席、真理的缺席和革命的缺席),今天最大的诱惑就是看起来没有深度的形象和外表,现在最有吸引力的东西恰恰是本质和真理的不可能性。所以,鲍德里亚说,在今天保持革命诱惑的最佳方式,就是宣布革命的不可能性。这让我们立刻想到拉克劳和默菲将社会主义定义成不可能性的新革命战略。鲍德里亚指认的诱惑之谜就在于此道。

那么,诱惑与鲍德里亚先前提出的拟真概念的关系又是什么呢?鲍德里亚自己说:“拟真的假设仅仅是极端的立场。诱惑的假设仅仅是形式的抽象”。(38)诱惑即利用主体弱点的陷阱策略,拟真生成诱惑。诱惑让人们在存在论上失身,说大一些,这个拉康式的诱惑才是今天后现代资本主义统治的真正秘密。

现在,鲍德里亚将拟真一分为二:祛魅的拟真和施魅的拟真。“祛魅的拟真:黄色淫秽——比真实还要真实——这是拟真物的顶峰。施魅的拟真:逼真假象——比虚假还要虚假——这便是外表的秘密。”(39)前者即是那个比真实更真实的超真实,有如黄色淫秽,它是拟真的高峰;而后者则是“比错误更错误”,这是一个新鲜的说法,鲍德里亚认为,比错误更错误,这恰恰是今天后现代倚重的“外表的秘密”,即诱惑的那种没有本质的本质。在此,鲍德里亚引喻性地引进了“The trompe-I'oeil(逼真的假象)”(40)一词来说明这种所谓施魅的拟真。在这里,没有故事(宏大叙事被解构了)、没有作品(作品和作者一同死亡了),甚至不再有对象,所以描述性的话语都已经消失!这不正是今天利奥塔等人鼓吹的后现代氛围吗?可是,什么仍然在诱惑人呢,还是拟真,不过现在的拟真只是

不再“显示”,它们不再是物品,不再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些空白的符号,虚空的符号,意味着反庄严性,反社会再现,反宗教或反艺术再现。作为社会生活的垃圾,它们便掉过头来对抗社会,滑稽模仿社会的戏剧性:因此它们是散乱的事物,按其在场的偶然状态相互排列。(41)

因为,诱惑式的施魅的拟真与传统文艺复兴式的典型空间正好是倒置的,即幽灵式地、不可能存在的对象的拟真。

我能体会到,鲍德里亚此处是反讽性地旁观那些后现代艺术,我在纽约、伦敦和东京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常常看到它们,一个无用的马桶、一团垃圾般的杂草或铁丝,一个只有奇怪外观而没有内容的图案,人们永远不知道它们将表现什么,因为它们什么都不是,而是表相的空白。鲍德里亚说,

这不是一些离开了主要舞台的普通角色,而是出没于舞台虚无空间的幽灵。它们的诱惑不是美学的诱惑,即绘画和相像的诱惑,而是急性的和玄学的诱惑,废除现实的诱惑。作为幽灵之物,玄学之物,在其非现实的转换中,它们与文艺复兴时的整个表现空间针锋相对。(42)

可是,只有这种无意义才具有进攻性。所以,“在逼真的假象中没有自然,没有风景,没有天空,没有没影线,也没有自然光。没有面孔,没有心理,也没有历史性。这里一切都是伪迹,纵向的背景以纯粹的符号树立起脱离参照性语境的物品。”(43)在这种伪象征的艺术拟真中,没有了“真实的光线所提供的深度”,以至于一切存在物都不再有阴影和凹点。真实的光线是启蒙理性的隐喻,用德里达的话来说,后现代恰恰中断了理性逻各斯的向日梦。所以,这是一种“没有光源的神秘光线”,在它的照耀下,存在落入了黑洞,成为超级在场(hyperpresence)和逼真的假象建构出来的实验性超级拟真(hypersimulation)。这是鲍德里亚在此书中新发明的概念。诱惑,就是那种没有可能再现它的东西。在这里,人们将遭遇一面不反射的镜子,表象背后什么也没有,所以,“没有视域,没有地平线”。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一切都已经腐烂,在过度的表象之中,无意义的戏仿和反讽成为一切。无意义正是今天后现代资本散发出巨大诱惑力的秘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哈贝马斯说激进的现代话语是最大的保守主义,以及杰姆逊说后现代思潮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等这些指认才能呈现出其重要的深刻性。

在拉康那里,本体存在中的空无是一个“丑闻”,然而在今天,“只有空白的符号,荒唐的、荒谬的、省略的、无参照的符号在吸收我们”。为了说明这个观点,鲍德里亚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小男孩要求仙女给他想要的东西,仙女答应了,但提出一个并没有实际意义的条件,就是永远也不要想到狐狸尾巴的红颜色,小男孩觉得这肯定没有问题,便高高兴兴地走了;但是后来,小男孩无法摆脱那个他以为已经忘记了的狐狸尾巴,那没有任何意义的红色尾巴到处出现,在脑子里,在睡梦里。鲍德里亚说,这个故事凸现了无意义能指的威力,荒唐能指的巨大诱惑。

在这里,空白就像是狐狸尾巴的红颜色这种无意义(因此孩子才会满不在乎)引发的空白。在别处,词语和举动的意义将通过连篇累牍和突出音步被清空:让意义疲劳,消磨它,弱化它,以便从零能指中,从空白词语中解放出纯粹的诱惑——这便是礼仪魔术和咒语术的力量。(44)

诱惑,正是来自于空白话语和零能指,“用虚空去吸引是诱惑的看家本领”,无意义所制造出来的新的秘密生成新的诱惑。“而秘密的这个乌有,诱惑的这个非所指(insignifié)在流通,在词语下传播,在意义下流传,比意义流传得更快:在句子来到你面前之前,在句子消失之时,首先触及你的就是这个非所指。话语下的诱惑,无形的诱惑,从符号到符号,秘密的循环。”(45)鲍德里亚说,今天的“诱惑是直接反转的,这种反转性是由它所暗示的质疑以及它所吸收的秘密构成的”。这里的反转式的逻辑即是批判、否定和解构,打倒一切,“怎样都行”,后现代话语往往在否定一切中吸收某种虚无性的秘密,可谁也没有发现的是,这种内里空无的秘密却是它成功引诱人的魅力。20世纪70年代,后现代话语突然在全球发迹的历史恰好证明了这一点。“也因为这种空虚,缺席总是被任何符号过早爆燃掏空了,无意义是诱惑的突发魔力。”鲍德里亚并不想成为后现代,他是通过揭露后现代思潮无意识中的布尔乔亚意识形态本质来与其划清界限。这恐怕是我们那些热衷于将他打扮成后现代大师的人们肯定不曾想到过的事情。

鲍德里亚说,现在一切都是诱惑,一切都不过是诱惑。过去,布尔乔亚让我们相信现代性的工业世界上看到的一切都生产的结果,像莫斯、巴塔耶和萨德那样反抗资本主义,我们可以不生产,拒绝经济价值;可是,今天后现代的诱惑却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它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零存在的空白。这个“由任何符号之火的回归在任何点上开挖的不在场”,会突然形成诱惑的无限魅力。什么都没有,你拒绝什么?由此,诱惑成为我们的政治命运。这是《论诱惑》一书第三部分的标题。

四、诱惑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政治宿命

鲍德里亚区分了生产世界的法则(loi)和游戏情境中的规则(règle)。法则属于约束和禁忌的范畴,规则属于义务的范畴。在现实中,生产的法则有明确的目标,属于表现的范畴,它可以通过阐释和解释来证明,法则描述一个意义与价值的体系,一个潜在的普遍体系;而游戏中的规则是约定俗成的,任意的,其中没有被掩盖的真理,它不会经历压抑,也不会有显性话语和隐性话语的区分,它仅仅是没有意义而已,并不走向任何地方。更重要的是,游戏规则没有心理学或形而上学的根基,也没有信仰的根基。这就像在中国的游戏中,一个“斗地主”的规则,人们谈不上相信它或不相信它——人们只是遵守它而已。规则的运转,不需要任何理性结构或形式的、道德的或心理的上层建筑。因为它是任意的,根基不稳的,没有参照的,这只是一个约定。比如中国扑克游戏“80分”中的“5、10、K”和“红5”最大。游戏的诱惑力,就在于它让意义消失,抹去任何价值的痕迹和记忆,“游戏的迷惑力则是最纯净的迷惑力”。所以,“游戏没有故事,没有记忆,没有内部积累(赌注在其中消耗,不停地转换,这是游戏的秘密规则,没有任何东西从中输出,既没有利润也没有‘剩余价值’),游戏的内部范围没有剩余物。”(46)

其实,说到这里,我们立刻就会理解为什么后现代思潮会以“无底棋盘上的游戏”(王治河语)来自指了。鲍德里亚是想说明,“后现代”的诱惑力就在这里。也是在此处,鲍德里亚几乎让所有后现代的大师们逐个出场来接受他的审判。

除去上面已经登台的福柯,这里最先出场的是晚期巴特。因为他在自己的《恋人絮语》中提出,“为了使意义的企图扫兴,就必须找到一个绝对无意义的秩序”,然后出场的,是“声称要通过折射、欲望的分支和布朗运动来挫败意义”的哲学,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是在说德鲁兹。还有那些追逐“不确定性”(德里达),解除关系(利奥塔),增生为“繁星”(étoiles,本雅明和阿多诺)或生成“无数根茎”(rhizomes,德鲁兹)的后现代学术明星们。也是在这里,鲍德里亚指认出,所有后现代的斗士们都不约而同地热衷于反对法则和必然,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吁请游戏中的偶然性。晚期阿尔都塞为了迎合这种理论风潮,甚至生造出一个“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

这种偶然是我们随机装置意义上的偶然,是服从于概率论法则(而非游戏规则)的纯粹概率的偶然,这是理性概念的现代偶然:一种随机的巨大中性(GNA),一个漂浮世界的缩影,这个世界由统计的抽象、非神化的神灵、解除关系和祛魅的精灵们统治着。(47)

当然,消除了必然性的偶然世界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世界,一个诱惑的世界”。后现代的世界是诱惑的世界。当然,这也是一个理想化的世界。鲍德里亚说,德鲁兹正是在《意义的逻辑》一书中想象一种“理想的游戏”,这种理想游戏就“在偶然的爆发中,在非决定性的增值中”,期冀于未来和欲望的基本表达。可是,鲍德里亚认为,这种对偶然世界的投资是一种发疯的假设(48),因为

偶然的出生就像是决定的逻辑秩序的剩余物。即使将它具体化成运动的变量,偶然仍然是因果性原理的镜像形象。它的推广,它的无条件“解放”,就像在德鲁兹的理想游戏中那样,将属于剩余物的政治经济学,这种神秘的经济学如今到处都在构建——弱势词语向强势词语的结构颠倒:过去曾经诲淫的无意义的偶然,如今从其无意义中复活,重新变成一种欲望的游牧经济的口号。(49)

你看,鲍德里亚给后现代的大师们泼了一盆冷水:非决定的偶然也好、空白的无意义也好、欲望的游牧也好、拒绝宏大叙事的话语也好,其实通通不过是过去生产逻辑和决定论逻辑的镜像剩余物。事实是,把资本主义变成一个狂欢的游戏是绝没有一个未来的:掷骰子(coup de dés)的眩晕总要过去,看起来诱惑的眩晕,最后总会被吸收在一种重复出现的命运之中,这就像疯狂的彩票游戏。当后现代思潮欢呼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存在成为彩票式的偶然随机的碎片时,整个游戏性的“现实”一定会“活生生地进入了公司的秘密决定”之中。在德勒兹的纯粹和游牧的偶然中,在他的“理想游戏”中,的确只存在解除关系和开裂的因果关系。然而,当一切都没有定性,当一切都没有法则,一切都没有未来时,我们就只有偶然的“运气”和不定的政治宿命。鲍德里亚指出,

正是在这种可能的整体拟真的废墟和遗忘之上,在这种拟真的整体螺旋体之上,即先于现实而我们又毫无意识的拟真之上——才有我们真正的无意识:对拟真的不了解,对令人眩晕的非决定性的(indétermination)不了解,这种非决定性调节着我们生命的秘密秩序。(50)

这里,非决定论却可怕地翻转一种宿命:这种宿命“在此与一种绝对的运动性相吻合,一个专制体系与最根本的民主相吻合(所有命运的即时交流:这正好满足我们时代对多价性的渴望)”。(51)这正是今天布尔乔亚后现代统治的诱惑秘密。说穿了,后现代正是当代资本逻辑布展的同谋!所以,“诱惑就是命运所剩下的东西,是赌注、巫术、宿命和眩晕所剩下的东西,是无声效率所剩下的东西”。(52)

鲍德里亚说,无论如何,我们都生活于无意义之中,“如果拟真是其祛魅的形式,诱惑就是其施魅的形式”。(53)诱惑是我们在后现代的命运。这正是今天令布尔乔亚大笑的瞒天过海之计。后现代思潮只是无意识地成为资本逻辑的诱惑意识形态的布展工具。这一点,恐怕是无数后现代话语拥戴者做梦都不会想到的真相。

“因为我们以诱惑为生,我们将会死在蛊惑中。”这是鲍德里亚最后告诉我们关于今天这个所谓后现代狂欢中发生的事件。

注释:

①凯尔纳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只是将其指认为鲍德里亚从《生产之镜》到《象征交换与死亡》这一时段的思想背景。他还提出,鲍德里亚还受到雅瑞(Jarry)“消除意义的玄学”的影响(参见凯尔纳:《千年末的让·鲍德里亚》,《鲍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页)。

②Simulacre,此在法文中有古语中的偶像一义,也有幽灵、幻影和模拟的意思。鲍德里亚使用此词是在一个人与世界关系尺度上,着眼于一种走近对象终而消解对象的方式,此词的中译有仿像、类象和拟仿物等,我以为译为拟像为宜。因为,中文中的“仿”、“类”,都与第三阶段的无指涉物的拟真之意不符。英文中没有此词,法文中古语通常用复数词Simulacrum,鲍德里亚在《拟像与拟真》一书中的篇首中,戏仿旧约《传道者》文字时,就使用了此词。据马丁·杰的考证,拟像这个概念曾被巴塔耶和克罗索夫斯基使用过,用来意指符号的无法交流的方面(参见马丁·杰:《20世纪法国思想》,加州大学伯克利出版社1993年,第544页)。在鲍德里亚自己的《冷记忆1(1980-1985)》一书中,他明确指认“拟像”一词为法国作家皮埃尔·克罗索夫斯基(Pierre Klossowski,1905-2001)所用(参见鲍德里亚:《冷记忆1》,张新木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页)。

③Simulation,此词在法文中的意思有假装、模拟、仿真和假冒之意,与英文中的意思基本是一致的。此词的中译有模拟、拟像和仿真等,鲍德里亚显然在用此词表达自己一种全新的意境,即在工业文明之后人与世界关系中拟像的第三阶段,世界的基础生成为没有被拟仿对象的无根性的自我拟真之物,这里显然没有模仿真实对象之意,所以译仿真似有些偏差,我觉得译拟真更符合鲍德里亚此时的语境。

④hyperréel在中译中也有译作“超级现实”,恐怕这种意译语境都是在超现实主义(Surréalisme,其实法语中的这个“Sur-”是指“在……之上”,Surréal是指唯真之意,这种对真实的指认是建立在超越伪现实生活之上的)一语的影响下生成的,但从鲍德里亚这里的具体思想构境看来,将hyperréel(英语中的Hyper有超越和过度之意)译作超真实是更为贴切的。可是,将hyperréalité译作超真实则是容易引起理解上的混乱的。在后来的《论诱惑》一书中,鲍德里亚还拟造过“超级在场”(hyperprésence)和超级拟真(hypersimulation)等概念。而在《冷记忆4》中,鲍德里亚还拟造了一个“超级学问”(hypersavoir)的概念(参见鲍德里亚:《冷记忆4》,张新木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2页)。

⑤鲍德里亚自己也指认过这一历史线索,他说,在传统的超现实主义那里,肯定性的超出日常生活的东西只是在“艺术和想象发挥作用的某些特殊时刻”才能得以构境,可今天的一切社会生活本身都被另一种证伪意义上的“超真实”所过度浸淫。

⑥参见拙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文本学解读》,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

⑦参见鲍德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1年,译序第9页。

⑧参见凯尔纳:《千年末的让·鲍德里亚》。

⑨波斯特:《批判理论与技术文化》,《鲍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页。

⑩鲍德里亚:《论诱惑》,张新木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页。

(11)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7页。

(12)鲍德里亚:《论诱惑》,第10-11页。

(13)鲍德里亚:《论诱惑》,第14页。

(14)鲍德里亚:《论诱惑》,第27页。

(15)鲍德里亚:《论诱惑》,第18-19页。

(16)鲍德里亚:《论诱惑》,第38页。

(17)鲍德里亚:《论诱惑》,第39页。

(18)鲍德里亚:《论诱惑》,第41页。

(19)鲍德里亚:《论诱惑》,第43页。

(20)鲍德里亚:《论诱惑》,第45页。

(21)应该加以说明的是,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中,鲍德里亚曾经指认过社会存在中出现过的四重逻辑,即使用价值的功能性逻辑、“交换价值”的经济性逻辑、符号/价值的差异性逻辑和象征性交换的逻辑。与这四重逻辑对应的质性分别是有用性、等同性、差异性、不定性。这里的礼仪和挑战的逻辑应该属于第四种象征交换的逻辑,只是他为了专门说明诱惑的特性做了某种变形而已(参见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5-116页)。

(22)鲍德里亚:《论诱惑》,第54页。

(23)鲍德里亚:《论诱惑》,第46页。

(24)鲍德里亚:《论诱惑》,第52页。

(25)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0页。

(26)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0-61页。

(27)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4页。

(28)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3页。

(29)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5页。

(30)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5页。

(31)鲍德里亚:《论诱惑》,第71页。

(32)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6-67页。

(33)鲍德里亚:《论诱惑》,第69页。

(34)鲍德里亚:《论诱惑》,第71页。

(35)objet-petit-a在法文中,直接的意思是作为欲望对象成因的小a,这个小a并不直接等于镜像阶段中那个作为小他者的a。

(36)参见拙著:《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46页。

(37)参见拙著:《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第351页。

(38)鲍德里亚:《冷记忆1》,第38页。

(39)鲍德里亚:《论诱惑》,第73页。

(40)The trompe-Ióeil一词意指某种足以乱真的拟像,比如三维立体电影中令人惊心动魄的影像——扑面而来的大海、飞驰而至的火车等。

(41)鲍德里亚:《论诱惑》,第74页。

(42)鲍德里亚:《论诱惑》,第73页。

(43)鲍德里亚:《论诱惑》,第75页。

(44)鲍德里亚:《论诱惑》,第92页。

(45)鲍德里亚:《论诱惑》,第92页。

(46)鲍德里亚:《论诱惑》,第164页。

(47)鲍德里亚:《论诱惑》,第174页。

(48)在此,鲍德里亚巧妙地借用了德鲁兹的话语,因为他在《反俄狄浦斯》一书中竟然将革命的出路指认为“精神分裂”。

(49)鲍德里亚:《论诱惑》,第178页。

(50)鲍德里亚:《论诱惑》,第184页。

(51)鲍德里亚:《论诱惑》,第185页。

(52)鲍德里亚:《论诱惑》,第218页。

(53)鲍德里亚:《论诱惑》,第2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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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2010年1期 ,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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