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高:《无归记》上·无妄之城(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26 次 更新时间:2012-01-16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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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高  

1

那天晚上,滚过归墟上空的一阵雷声把青年小愚从睡梦中惊醒了。密集而大的雨声在耳畔嘭嘭响着,却没有一滴落到身上来,青年小愚移动下身体,便感到如在船上般摇晃起来,原来自己正躺在叶屋中。他悄悄起身,扒开一道“门”缝,立即有冰凉的雨水飘到身上。一道闪电裂开雨幕中的长空,瞬间把远处黛色的山峦和其下朦胧的山谷的倩影送到面前。青年小愚深深地呼吸一下,清而甜的湿润的空气直入肺腑。

青年小愚回到屋中央,躺下来,静静地,感到头脑从所未有地清醒和空灵,仿佛卸去了背负很久的重负,一举足便可一往无前。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躺着,听着四面的雨声,还有身下哗哗的流水声,并不想再起身去探看,就这样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2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走出叶屋,一推门,雨已经停了,留在叶子上的雨珠滚下来落到头上、肩上,告诉我他们是昨天晚上到来的。

所有的花和叶经过一夜洗礼,都无比茁壮地昂着头,如在互相炫耀般。

那天吃过早餐后,我们继续旅行,这支小小的队伍又增加了人,显得更热闹一些了。

下山之后,多罗人说要先带我们去看他的一项新创造。

前行不久,就听到前面隐隐传来一阵时高时低,时急时缓,而又转折婉曲的乐声,好似管风琴发出的。走至声音响处,四顾却不见任何人影。

见我们疑惑地四处张望,多罗人只是笑而不言。这时朴父妻子突然注意到面前几株奇异的植物,它们有绿色的管状茎,上端开口。奇怪的是,其管状茎不是直的而是弯曲的,那乐声竟是从这些管状茎里发出的。

我们一起围过去观看,甚至把耳朵贴到管口上听,耳朵贴得或远或近,听到的声音也是不同的。

多罗人说,这是一种能够奏乐的植物,他称之为奏乐草。风吹进它曲折复杂的管茎中就会发出乐音。把管茎构造不同的一些这种植物排列在一起共同发出的声音就成为合奏。

试想,如果这片山谷全部植上这种植物,那将是规模多么庞大的一支乐队呀。也许它将像松涛或海涛一样轰鸣。但是松涛和海涛的声音太单调了,而这种奏乐草发出的声音则美妙多了。

多罗人说,这两天,我每日都要来到此处坐上一会儿,听着这些乐音,我便不由得想起我的老师龙伯先生。我自幼随他学习音乐,虽然长大后专心钻研植物学,少时随老师学的音乐未尝敢忘。我培育的这片奏乐草,算是为纪念我的老师吧。

只是,现在所培植的这些植物发出的声音还有些杂乱,他要在路上找更精通乐理的人请教,对管茎的构造进行更精细的设定。

参观完了奏乐草,我们继续前行,后来有几只动物也跟随来,加入了我们。

其中有一鸟一兽相携而来。麻姑说,前面那鸟就是你们所说的凤,是孔子曾哀其不见的。后面的兽就是麒麟。这并不是多么神奇的动物。你们因其罕见而认为其出现象征祥瑞,其实,它们原本就不是你们之物。

青年小愚仔细观察这些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动物,发现这里不管是飞鸟还是走兽,都如昨天他见的蝶一样长着长长的嘴。有时它们会把这长长的嘴插进植物的茎或叶里。一开始青年小愚认为它们是在如啄木鸟般为植物除虫,后来才知道它们是在吸取汁液。

朴夫泰说,归墟里的动物都不以杀戮为生存的手段,植物提供的营养便足以供它们生活。

多罗人说,我听说在你们的世界里,不同的特种都要靠杀死其他特种来维持自身的生存,这是为什么呢?

青年小愚说,我们称之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我们的进化论。天是鼓励万物相互残杀的,以此将基因有缺陷的生物,即弱者淘汰掉。同时,在这种残酷的生死存亡的斗争中,也促进了生物的进化,使其更具适应力,即在猎杀方面能力更强,一旦环境发生剧烈变化时就更有可能把生命的基因传承下去。

我看到你们这里气候颇宜万物生长,但在我们的世界却不是这样,那里有各种极端环境,如极度严寒,极度干旱,极度高温,强酸,高压等等你们想象不到的环境。在这些环境里都有生物生存,且即使是如此糟糕的环境里也都存在着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我想这对于你们生活在如天国般美好的环境里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多罗人仍然感到吃惊,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们的天何以如此不仁,万物皆是其子,人皆爱其子,天何以不善待其子?

青年小愚说,我们先哲早已发出感叹,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畜狗。

青年小愚说,我们世界的一切生物都带有一个共同的性质,即传承生命的本能冲动。我们会本能地保护自己及后代的生命。还有我们的生殖冲动,也是传承生命的本能冲动在支配着芸芸众生。我们保护自己的生命就是在保护所有的生命,因为每个个体生命中都携带着生命的基因。因此,更本质的生命原动力来自基因的遗传特性,即在我们的地球上出现的第一个有机生命体,它所携带的基因就存储着一条指令:无论遇到任何情况,第一使命就是把这个基因传承下去。从那以后几乎所有的生命体都在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个指令。世间每日上演的无数生命活动,无论是平常的一饮一啄,还是残酷的杀戮,壮烈的牺牲,无不根源于此。

基因的第二条基本指令是进化:传承过程还要进化。我们用于表现自己优越的一切,如仪表、地位,对服食文物的占有,对异性的选择标准,男性对占有更多异性的渴望等等,都是对追求进化这个指令的作用。甚至我们的喜怒哀乐,都是由基因优越性来决定的。

多罗人听罢,感慨地说,由此可见,基因的两大基本特性正是天地之大私的表现。

青年小愚说,此大私亦是大公。

青年小愚说,换句话说,天地已经为我们制订了游戏规则,世间万物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即是无法摆脱这种游戏规则。

朴父泰说,我们很想知道,你们世界里人类是否摆脱了这个规律,也就是说,进化的最终结果是否是产生了一种反进化论的生物——人类?

青年小愚说,人类并非一种超越的物种,只要看人类继承了动物多少杀戮斗殴的本性就可以知道了。进化理论也证明了这一点,自然讲平衡,平衡则稳,物种进化则慢。故往往环境有大变化才会引起物种进化加快以至变异。人类是比任何物种都更善于将其智慧用于杀戮斗争的,社会斗争、动荡频繁,故人类进化则快。

人类社会发展最快的阶段是城市生活的高度发展时期,这个时期,人们由原来与自然斗争为主转向社会斗争为主。后者需要更多智慧,也需要更多无耻。我们的一切物质文明的进步动力来自两个源泉,与生存环境斗争和与人斗争。前者是为了让公众生活得更好,后者是为了让小部分有权力的人生活得更好,战争就成了推动文明进步的一大动力。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人类所具有的善恶两面性。

麻姑说,我看到你们现在对人中的先天弱者懂得同情和救助,这不是反进化论的体现吗?

青年小愚说,确实如此。但是弱肉强食的本质在人间并没有改变,甚至是以一种更加普遍和合理的状态出现。这仍然是原动力无时不在的体现。

青年小愚说,我相信我们的世界由于遗传基因的决定性,是不可逆转的。只有在这里,在归墟,我才看到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存在形式。我不知道,你们的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多罗人说,我们的世界的生物特性其实也是由基因决定的,我相信我们世界里最早的生命的基因所携带的指令跟你们的是相同的,但在进化过程中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形态,即我们发展出了利他的生物社会组织形态,而你们发展出的是利己的生物社会组织形态,其原因何在,我也不明白。

麻姑说,上百万年来,我游走于两个世界间,所见比你们都要多些。我倒是有些看法,说来让你们听听。在无妄的世界里,生物的组织形式并非只有利己的原则这一种,其实是利己与利他原则二者兼备,并共同起着作用。鸟儿杀死虫子填饱自己的肚子是利己的,但当它口里衔着虫子并不吞入辘辘饥肠,要飞回巢穴去喂养雏鸟时便是利他的。蚂蚁是分工极明确的生物,其工蚁于短暂的生命中辛勤服务于蚁后,从不知自私自利。还有你们人类,在你们身体里生活着许多种细菌,仅就在你们的肠道里就生活着上千种细菌,人人都有的就有五十七种。你们供养它们,同时也离不开它们。你们人以及很多种动物都以植物为食,但你们死后,尸体又会成为植物和微生物的养料,即植物和微生物吃掉了你们。你们通常只看到一条利己的生物链,却没有看到,这同时也是一条利他的生物链。在进化的历程中,你们人类尤其要想一想,你们是要发扬利他的一面呢,还是膨胀你们利己的一面?进化是一个选择的过程,你们是选择善还是恶?也许,归墟的世界就是选择了前者,并最终形成现在这样的生物圈结构。

朴父泰说,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世间万物,并非偶然,放眼宇宙,只要看我们的存在服从于一条清晰的规律,即可知其必然。必然之理必然要求我们对这个世界有所奉献,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人生于此世间,非为享乐而来,享乐只是我们劳动的报酬罢了,没有劳动便没有报酬,此报酬即获得真正的欢乐和幸福。

我们归墟的人也在辛勤艰苦地工作,因为大千世界尚有许多我们不懂,不能掌握的。我们发展我们的智力,提高我们的认识能力,这是一个需要付出艰苦努力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获得更多幸福的过程,二者唇齿相依,无法割裂。

3

到第三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有朴父人,也有多罗人。他们都早已知道我的到来,是特意在路上等待好及早见到我的。他们每个人都对我们的世界感到好奇,也喜欢听我对他们的世界发表评论。

其中有朴父人一家四口,两个小孩子,大的才十三四岁,小的七八岁。而他们的父母都已经接近九十岁了。但从外表看上去,他们只有我们三十岁的样子。

归墟人刚出生时与我们无妄人差不多,他们也是在二三十岁开始进入成熟期,但他们的衰老期要等到二百五十岁以后。

在谈话中,青年小愚了解到归墟的人进入生殖年龄普遍比较晚。对此,他感到奇怪,便问他们,在我们无妄城通常二十多岁开始成家和生育下一代,为什么你们要等到八九十岁才开始生育下一代呢?

朴父泰的妻子说,在我们这里,孩子从小是由父母教育的,只有知识储备和人生阅历丰富,完全成熟的人才能教育好下一代。

青年小愚说,在我们那里不是这样的,很少孩子是由父母教育长大的。我们有专职的教师,他们用着统一的并且是经过无数权威反复审查后确定下来的教材来教育我们的孩子。

朴父泰的妻子说,有如此的教材,则教育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优秀的。

青年小愚说,恰恰相反。由于我们从历史到今天的权威太多,学派林立,经典众多,正误杂陈,无人有能力将其真正统一起来,为避免偏颇起见,各家各派的学问都要拿来让学生学一点,既如蜻蜓点水,且不乏相互矛盾,断章取义之处。总之我们通过我们所受的教育了解的的世界只是表象的表象、皮毛的皮毛、片断的片断。再加以它们一向被冠以博大精深诸种美名,先已吓住了不少人。其实那些精奥之义大部分学生一辈子都接触不到,他们接触的不过是支离破碎的残渣罢了,纵然是这些支离的东西也多被曲解,或者止于辞章,远离义理。获取知识原本是令人欢乐之事,但由于这种教育不当,它成了我们自小便如受刑般经历的苦事。

他们美其名曰,只有达到更高级教育阶段,我们才能有能力,因而才可以进入“真实”世界去独立发现真相。但是由于那种基于有限材料、简单推论、教条化传授,甚至是故意曲解建立起来的无味的、命定式的、寒伧的结论世界已经消灭了多数人对这些学问的热情,幸存的少数热情头脑,其实已经在这种教育制度下成了僵化的学徒,只能把那个循环的塔楼进行重复建造,无法使它加高了。

朴父泰说,既然老师是如此不称职,孩子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便应该自己教育他们。

青年小愚说,我们大多数父母也并不称职。且他们都是好不容易摆脱了学校这个炼狱,恨不得一生与之离得远远的,现在再让他们拿起课本重温当年的痛苦,多数人都是不愿忍受的。他们也实无能力教育好自己的子女。加之,我们的先哲也教导我们,自己教育自己的孩子是不合人情的。他认为易子而教,这样才符合人情(《孟子•离娄章句上》: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则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据朱熹注,夷,伤也。对这句话,我反复琢磨始终不解,既言教者必以正,何以以正反不行呢?若言以正不行,则教者之正必非正也,或教者不可以正也。朱熹注曰:“夫子教我以正道,而夫子之身未必自行正道。”按此言,正可父子相互砥砺,共进于正道也,何来伤乎?若君子教子,因正不行而相夷,则易子而教之,因正不行岂非师弟子亦相夷也?父子相夷,不可,古人且云事师如父,则师弟子相夷则可乎?至若“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实乃奇谈怪论,弥天昏话,不值一驳也)。

麻姑说,你们的这位圣人认为人都是笨蛋,所以才教育不好自己的孩子;人都是伪君子,所以怕自己的孩子责己不正、不善。这倒是真的。

青年小愚请朴父泰的妻子具体谈谈他们的教育。

朴父泰的妻子说,我们常常是有着年龄相仿的孩子的家庭,三五家结合在一起来教。我们首重之教亦是贯彻一生之教,即情商,教人以细腻且饱满之感情感受世间万物。此事实是人生需具备之最基本素质,它决定人一生幸福与否,是获得其他一切幸福的基础。

青年小愚感到似懂非懂。

朴父泰的妻子便进一步解说,人之生于此世间,是极大幸运之事,举凡一花一草,四季轮转,日月星辰,皆与我同,均为偶然和短暂之事。人之有知,当于其绝幸运中知所珍惜。我们于人极幼时便教其深记此理,进而教其时下未至然将来必当遇到之事理,如男女怎样相处,家庭关系怎样处理,对生死的认识。人唯于少时便于此种种方面建立正确的认识观,始可保一生幸福。此亦即教人诗意地栖居之意。

其他学问,举凡文学语言、音乐、美术、数学、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等等,都在实践中教。比如文学语言,我们是把我们少数几个最伟大的哲学家和诗人的作品拿来教育我们的孩子的,并且不是他们的一两部作品,而是全部作品,不是拿他们当作圣经来读,而是作为研讨的资料。因此,我们的孩子在十几岁读完这几部作品时,便已经是相关方面的专家了。特别是他们通过这些作品已经建立起自己的道德准则和人生品格,从此之后,他们便可以脱离我们的教育自己到更广阔的知识之海中去游历了。

另外,我们从他们尚不识字时便教他们作诗作文,文辞的优美、语法的规范、思想的深远这些标准早早便在他们的思想中扎下了根。相对于人的思想来说,世间其余的事皆是工具,切不可本末倒置。所以,我们的孩子在会写字之前就会作诗。我听说,在你们那里六七岁的孩子能作诗的便被誉为神童,在我们这里只是寻常之事罢了。

再比如,数学、物理、化学这些科学课程,我们让孩子自幼便在科学家们的工作室里学习。我们不是教他们僵死的方程、公式、定理,而是教相关科目的历史探索和发现过程。这是一部生动的历史,是一部神奇的历史,是一部精神探险的历史,其中充满着成功和失败,充满着发现和迷茫的历史。

伟大的真理其实离我们非常之近,但是它们是隐藏着的。这就像我们年幼时玩捉迷藏的游戏,有时你需要转过身去,有时你需要推开一扇门,有时你需要屏息静听天籁之音,有时你甚至需要聆听自己的内心,甚至有时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等待它自己显现它的面貌。

在这里,我们没有专职的教师,每一个人都可以为他人师。我们的孩子自幼便跟最智慧的人一起学习,他们之所学的每一点都即可用于解决他们所未知的科学问题。如此学起来既快又深刻。

青年小愚说,我们与你们相反。在我们的社会里教育工作,特别是低幼级别的教育工作是不被尊敬的,最好的人才是不会从事这种工作的,只有中下等人才才会从事教育工作。上等人才会去从事政治、金融、商业、军事、科学等等能够让人获得巨大权力和大量金钱的工作。

朴父泰听后,感到非常忧虑,他认为年龄越低的孩子越应该由高智慧的人来教育才对,因为那是孩子心智培养的早期阶段,这就像幼苗需要更多营养一样,反倒是长大以后便不需要外来如此多的呵护了。

青年小愚说,在我们无妄城里,教育孩子最困难的时期是孩子进入青春期产生叛逆思想时。由于我们从小便用我们人类共同认识的抽象崇高人文理想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而实际上做父母的在为人父母之前便已经不相信那些东西了。这便形成了教育的一个巨大矛盾。即做表率者全不配做表率,教人者不配教人,无能教人。同时,教育理想和现实人生之间的巨大反差也困扰着青春期的孩子。青春期的孩子许多是瞧不起他们的父母甚至憎恨他们的父母的。不知道你们这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朴父泰的妻子说,青春期的孩子多异想,多异行,这与你们无妄城是差不多的。这称作青春期骚动,是做父母和老师最头疼、最恐惧、最困扰、最痛恶的时期。孰不知,那是人最富于进取心、探索和冒险精神,也就是最具有创新精神的时期——创造属于自己的道路、生活,不同于师长的陈旧的人生道路的时期。这是成人之最关键时期,此时之教育成功与否,直接决定其人将来所走道路及成就大小。在朴父族,人们会在这一时期,给孩子介绍一位良师。如果他喜欢文学,父母会介绍一个杰出的文学家给他,放心地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位导师带他去那最奇妙最艰险的艺术世界远游。如果他喜欢科学,父母会把他领到一位杰出科学家的工作室里,让他在那里观摩、学习,接触最前沿的科学问题,看科学家们为攻克这些难题怎样在孜孜不倦地努力……

总之,对于儿童,无论他们多小,我们都不会把他们看作幼稚、蠢笨的,我们只知道他们都是未来的国王,一片等待他们用他们的无限创造力去开拓的疆土的国王。从他们出生起,在这个世界上等待他们的,除了爱,还有高尚的智慧、使人得到解放的探索、永恒幸福的成长、作为创造者的欢乐、欣享者的甜蜜……

青年小愚听着朴父泰妻子的讲述,心里五味杂陈,又如翻起万般波涛。等她说完,禁不住接上说,我听到你们的生活,那差可类似于我们无妄城里人仅在童年才享受的生活。无忧无虑,把世界当作满足人精神上享受之游乐场。那是我们一生中最短暂,最难以留下痕迹的一段时光。

就拿育德来说吧,据我观察,在我们无妄城,人之育德,至六岁足矣。举凡礼貌、爱人、孝敬、诚实、好学诸种品质,莫不初具。此时之人,因其天然之纯洁无邪、天真烂漫,而为人人赞美、羡慕。

六岁后,即入学后,直至终老,本应进入固德之阶段,只需将上述品德固守不移即可。实则不然,往往自此时起,诸邪开始入侵:争斗、懦怯、谗媚、贪婪、懒惰、淫欲、诈欺、忌妒、卑劣、暴戾……使人变得懦弱无能、愚蠢顽固、狭隘偏激,甚而奸诈凶残的诸种病根,都是在长大之途中沾染而来。或许人自六岁起,放之山林,永不沾世之邪恶,是固德最好之途。然又有可疑者,人之许多病往往自内来,来自先天的不健全,因此即使放之无菌仓也不保不生病。故此,在我们无妄城,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倒退的,而不是进步的。即年岁愈长,其性愈败坏。以我们所见今之大奸大恶之徒,抑或大多数过着屈辱无耐生活的人,岂不见其于少时亦为一天真烂漫之少年。

因此,我大怀疑,如你们,年齿愈长才德愈茂,何以竟尔能成?

朴父泰的妻子说,人皆有一天性,就是想做个有用的人,这是在儿童期就表现出来的。我们不过顺势而为罢了。至于你们无妄城人年齿愈长则愈擅为恶,以我揣测,此亦为“有为”之欲,因教导不当而至其反面。为善与为恶,皆一精神之力,此力不导之于善则偏至于恶。故教育为关乎世间极重大之事。

4

到第四天,我们的队伍又增加了一些人。

那些人停在路边,看到我们到来,所有人都走到一起互相碰手寒暄。然后新来者加入我们的队伍。

这一天我们的队伍达到三十多人。新加入的,有年长的,已经二百多岁了,看上去如我们五六十岁的人。

也有年幼的,最小的仅七个月大,是一个小女孩,躺在妈妈的怀里,她有一双完全透明的眼睛,当她笑的时候,那表情与我们无妄市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时的表情并无相异,这是青年小愚来到归墟后见到的第一件在我们两个世界里的完全相同的的事物,不禁格外感慨。

这新加入的有一家人,父亲羲敬(据《尚书•尧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说的是尧帝协和万邦,百姓安居之后,任命了四位官员掌管天象。羲仲即其一,被安排在旸谷这个地方,专责恭迎日出,并准确测定日出时辰,确定春分和仲春到来的时间。大意如此。对《尚书》一书,历来学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形同猜谜。感兴趣的读者可自己找来读。我猜此人当为羲仲之后代)、羲敬的妻子,还有四个从五岁到十二岁不等的儿童。这些孩子对青年小愚和他所自来的那个世界格外感兴趣。他们问了青年小愚种种问题,青年小愚回答的每一件事都令他们无比惊奇。他们所惊奇者,不是其人之愚蠢便是其人之邪恶。这些都不一一述说了。

5

这天下午,青年小愚偶然发现路边水中成片地长着一种熟悉的植物,仔细看来,竟是在我们无妄市也有的水稻,已经成熟。

青年小愚便对他们说,今晚他要用无妄城的做法做一餐米饭,让大家尝尝。

于是傍晚休息时,他带着几个好奇的孩子一起去采集米籽,然后放在地上去壳,用水淘过,放入一口锅里蒸煮起来。青年小愚说,在无妄城这种食物跟我们的始祖一样古老,那时一位神炎帝神农氏教会了人们种植这种植物,几百万年来,我们无妄城的人一直以此为食。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蒸好了。青年小愚便兴致勃勃地请朴父族人吃米饭。

他们先试着尝了一下,认为味道还不错,但很快便相继有几个人的牙被没有淘尽的沙子咯了。青年小愚也被咯了几次,发出咯嘣的声音,不禁很是尴尬。

不过他很快想到一个摆脱尴尬的办法。他说,你们很想知道我们无妄城人是什么样子的,我正可以拿这碗米饭给你打个比方。

上帝给我们人类做了一锅香香白白的米饭,但不知是因为他粗心大意,还是干活太荒疏毛躁,还是故意的,这锅米饭里掺了太多沙子。

原先我们人类中大部分人,都比较安分守己,只知道从自己跟前取米饭,至于取得的是沙子多还是米饭多,只有听天由命。

后来有一部分善于举一隅而能以三隅反者,善于从教训中总结经验,从困境中寻找出路的人在长期的实践中练出了小偷一样的功夫,他们眼疾手快,能先于大多数人看到锅里哪一片区域米饭相对比较多,沙子比较少,率先把它抢到碗里。

可是上帝又爱捉弄人,那些地方表面看上去是一片白白净净的米饭,说不定底下藏的沙子一点都不少。

但是,我们人类最容易受到表面现象的迷惑,所以那些人是受我们人类羡慕的模范,是我们用以教育子孙的楷模。

由于不按老规矩来办的人越来越多,现在整锅米饭都被搅乱了。原来藏在下面的沙子也翻到上面来,越来越不容易拣择。

有的人看到拣到碗里的总是沙子多,米饭少,就会把自己碗里的沙子拣出来扔回到锅里,或者干脆扔到别人碗里,再从别人碗里把人家已经挑拣过的米饭抢到自己碗里。这些人是我们人类中最聪明的人,所以他们碗里米饭最多,沙子最少,而我们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要他们在扔沙子、偷米饭时没有被抓住,他们就属于在我们人类中占极少数但最受尊敬的人。

现在我再给你说说人类中另一部分人,他们也是占极少数,可以说是最少数的。他们并不忙于往自己碗里抢米饭,而是首先到大锅里为大家伙儿把沙子拣出来,或者帮助自己身边那些不幸碗里沙子太多,米饭太少的人拣弃一点沙子,多加一点米饭。他们自己的碗里还是空空的,只要看到别人吃得香了,他们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最幸福的笑容。就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受到帮助的人自然对他们很感激的了,说他们是好人。可是大多数事不关己的人,端着自己的碗,一边的嘴角往外吐着沙子,眼睛盯着大锅,另一边的嘴角正往外挤着一个词语:傻瓜。

所以在我们无妄人的词汇中,好人就是傻瓜的代名词。如果你来到无妄市,被人称为好人时,千万别沾沾自喜。那是在骂你呢。

看到别人碗里米多,或者自己的被人抢走,就痛苦。人的发达的大脑使人一经痛苦就会产生反思,有的人反思之后走向平淡,有的人则走向邪恶和阴险。前者获得了幸福,后者获得的是更多痛苦。后者占大多数。

一直在静静地听青年小愚讲的羲敬先生此时插进话来问道:我听说你们为解决纷争特地制定了要人人都遵守的各种法律。难道你们的法律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吗?

青年小愚说,法的目的是建立秩序而不是爱。它从来不是基于如下永恒的原则,即爱人,或人生而平等而建立的。而是完全遵守经济和政治的现实状况而设立其条文的。这是它唯一可取材的世界。

而那些永恒的原则,由于其过于空疏,过于理想化,不能照顾现实人间的复杂情况而不能上升为一种秩序。

就比如说吧,我们的法律可以要求人们不得杀人,不得偷盗,不得奸淫,但法律不能要求人人都要爱他人。也就是说,法律只能作用于世界的表象,而不能作用于世界的本质。

所以,在无妄市的现实中,法律发挥的作用其实极为有限,它规定的任何一条条文都没有彻底实现过,有众多特权人物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并且法律也已经成为一件可以交易的商品,被明码标价出售,凡有钱有权者均可以购买之,使之为自己服务。而这已经是我们人类唯一可信奉的解决之道了,一条可悲的解决之道。

6

我们在无妄城的经验,凡有人群之处,总会通过自然或不自然的形式出现一个统领者。这已经成为一种社会习惯。

但几天观察下来,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这个集体有统领者。无需人发号施令,人人都知道如何共同行动,并且也没有争执和迷茫。多数时间,他们都边走边处在沉静的思索中。有时候,会默默地走很长时间的路,无人开口。只闻自遥远大海深处吹来的风拂过山岗,摇动草叶发出的声音。

朴父泰说,他们能从那风中感受许多信息,这些信息来自各种气味、湿度、温度,可以让他们知道前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青年小愚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边走边浏览路边的花草,清泉,湍流。后来他也跟他们一样默默地走路,这时他无所思,却又无所不思。一开始,他无论想到什么都无法使思想持久和明晰,他总要不由自主地回到眼前来,看到眼前的花草树木,看到走在他前前后后的归墟人。后来他深思得越多,那种感到自己渐渐离开自己,离开眼前的人,离开脚下的路,独自向着一条光明的山谷飞去的感觉便越经常地出现。

青年小愚说,从那以后,他经常有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那是一种独自向上飞升的感觉,那是一种驾临万物之上,而又化入万物之中的感觉。

青年小愚说,那是一种大享受,大受用。我不会感到孤独,我感到自己无所不在,既在现实,又在过去,还在将来。我感到自己没有任何束缚,飞行而无需翅膀,游历而无需双足,无论天上、地下、水中,对我的思想全无滞碍。

当我回到现实之中,那就像一场戏剧合上幕布,剧场的灯光亮起,我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双脚,但我的思想仍沉浸在那辉煌的剧情中。

7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我问。

是真正的平等和自由。

8

你一定想问,我看到的真正的平等和自由是什么,麻姑也曾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从我跟他的探讨中,你可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麻姑曾问我,你们无妄人好言平等,可你知道终极的平等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我们只知道物质平等、政治权利平等等等,从未听人说过终极平等。

麻姑说,终极的平等是所有人在智力和精神上的平等。

在归墟这里,人人都是音乐家、诗人、画家、科学家,人人都是全知全能的。虽然,具体到某项才能上也有高下之分。以此故,朴父人没有专家,也没有权威,也没有精英之说。任何人都不可能靠自己的专长欺蒙他人,博取私利。他们只会以智力相互启发,相互促进,相互补充,人人都为己亦为他人,为他们共同的生活更美好而工作。

我活过这么大岁数,亲身观察你们的世界也很久了。你们一直未能实现的平等本质上是经济的不平等和教育的不平等。前者又为后者之因。因为存在经济不平等才有了教育不平等。经济生活中的强者除了进行物质的垄断外,还在精神领域进行垄断,包括享受更好的教育,用更好的文化艺术产品装点生活,对思想和文化解释权的攫取等。其在本质上是为了获得更强大的控制他人的精神力量。如果为他们所囤积的这些精神产品不能用于造福广大人类,而是服务于少数人的物质和精神欲求,就成为一种现代巫术,是对他人思想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就没有平等可言。只有社会帮助每个人都实现了对精神产品的共同占有后,即任何人都不可能把人类取得的一切知识作为专利,也即消灭了专家、权威、精英后,才能实现人的最高意义上的平等。

你们有一种观点,认为这种平等只能等到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后才能实现。

这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精神的解放和自由并不必需靠物质的富足来实现,相反一个专门追求物质财富积累的社会,永远不可能达到人的精神平等和自由。如果有无限的资源支持人们前进的话,可能会有那一天到来的。更加可能的是,你们人类尚未到那一站,资源便枯竭了。终极的平等和自由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听到这里,我叹息说,你们早已知道我们的社会的症结了,我们的祖先在上万年的时间里也知道你们的存在,并把你们当作神灵来记述、供奉和向你们祈愿,可是为何你们从没有来帮助我们改造我们的文化,使我们远离愚昧和邪恶,建立像这里一样美好的社会呢?

他们一时都没有回答,后来还是羲敬开口了。

他说,其实我们一直知道自此岸到彼岸之路。我们也一直面临着一大诱惑,就是到你们的世界去,用我们的知识拯救你们。毕竟,我们是同出一源的兄弟、姐妹。但面对无垠的宇宙和人的道德律,我们也常常陷入困惑之中(伊曼纽尔•康德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常常引起我深深的思考的只有无垠的宇宙和人的道德律)。坦率地说,尽管数万年来我们在自然和人这两个世界里进行了不懈的探索,但对其结构,我们至今亦没有找到最终的答案。我们知道每一种社会结构都有一种复杂的力量在支持着它的运行,并像黑洞一样将靠近它的物质吸进去。你只要想一想你们现在的主流文化已经吞没了无数亚文化、边缘文化就可以明白我的担忧了。我们没有把握能拯救你们,反而担心,我们的文化被你们的文化腐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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