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高:《无归记》上·无妄之城(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92 次 更新时间:2012-01-11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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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高  

1

我把无妄市的太阳描写得既无诗意也无威势,这符合后现代情感。后现代情感是无妄市最普遍的一种情感,它是痛斥自然崇拜和权威崇拜的,他们只崇拜自己以及自己的创造物。如果他们喜欢,他们甚至可以崇拜自己的排泄物。他们同时忙于对自己和自己的创造物进行阐释,即将自我塑造为偶像。

他们也会将他人奉为像,这种偶像崇拜本质上也是在崇拜自己,因为它具有高度师心自命性和排他性,与古代的宗教狂无太大区别。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面对他人要么感到厌恶,要么感到陌生。

不会让我们感到厌恶和陌生的,恐怕只有无妄市完美得无以复加的城墙和盖子,我们最多对它有点泠漠而已。

有一天,我在阅读《大地之子或理水记》时,发现那里面居然记录了古人对自然的观感,或许这就是古典情感。它是这么写的:

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太阳从大地东方的旸谷一跳一跳地升起。

旸谷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谷,所以也有人叫它无底之谷。大地上所有河流的水都会流到它里面,因为它是没有底的,所以你永远看不到它的水会变多。在旸谷里有一个湖,叫咸池,那是大地上的咸水河注入的地方。

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太阳升起前,先在咸池把自己洗得清清亮亮,就像一个早晨准备出门去姥姥家的小姑娘一样,脸蛋红扑扑的。

然后太阳就登上了扶桑树。扶桑树位于桃都山上,桃都山横亘于旸谷和我们人类生活的大地之间,它是全天下的恶鬼居住的地方。在太阳越过桃都山前,西方大地上的人们是看不见太阳升起的。而桃都山上的扶桑树是一株非常非常巨大的树,它的树冠直径达三千多里。树上住着一只金鸡,太阳一登上扶桑树,金鸡就站到最高的树枝上打鸣。它鸣叫的声音传得如此之远,以至于全天下的公鸡都听见了,都跟着它鸣叫起来,熟睡中的人们就知道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太阳离开扶桑树以后,首先飞经东方的土地。那时东方的土地跟我们现在的大地又像又不像。说它像,是因为它也有高高的山岭、广阔的平原、很多条江河。说它不像,是因为不管是江河还是山岭都不在它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那时的大地被大片大片茂密的森林覆盖。一条条河流像带子一样在这些林间、谷中流淌。这些土地上有各种各样的国家和人民,他们分布在草原、山岭和平原,也有的生活在海边。人们每日辛勤劳作,挣得全家人一日的口食。

中午的时候,太阳飞过了位于大地中央的都广之野上的建木。都广之野是一片广大的平原,它绿草如茵,整个就像一块望不到边际的地毯铺在大地上。在这片草地上,只长着一棵树,就是建木。这棵树非常高大,直入云霄。它向地下扎下九条粗大的树根,古称九枸。它只在极顶上横向长出九条弯弯曲曲的大枝,古称九(木蜀)。这些大枝,延展到一千多里远,有的一直向西伸展到天帝在昆仑山顶上的行宫上面的云层里。如果有人能够沿着它爬上去,就可以到达行宫。所以,它又被称作天梯。但是除了神以外,很少有人能够爬上去,因为建木的树干是不能用手去拉的,用手一拉,树皮就像蛇皮一样蜕下来,你无法顺着光滑的树干爬上去。在都广之野上也没有声音,如果你站在那里大喊一声,连你自己你也听不到(原文是“呼而无响”)。这棵树还有一神奇之处是,即使太阳升到它的顶上,它也没有影子(原文是“日中无影”)。

然后太阳继续向西就飞过了天帝在昆仑山顶上辉煌的行宫。昆仑山是一座雄伟险峻的大山,山下有一条大河叫弱水。弱水流淌在山下幽深的峡谷中,深不可测。任何人,无论是划船还是游水都是过不去的,因为这条河的水浮力极小,即使是一片羽毛落到上面,也会沉下去。再往上,是燃着终年不灭的大火的大山,无论什么碰到它,都会燃烧起来。但是这火中生活着一种巨鼠。天帝的行宫,就建在昆仑山顶上。如果夜晚,你能站在远处观望那座宫殿,就看到它在下面火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

太阳飞过昆仑山后,再向西就要经过另一座山,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那时它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它是撑天的四根柱子之一。太阳飞过这根柱子之后,就要到达虞泉那个地方。虞泉是崦嵫山上的一个山泉,崦嵫山位于西方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从虞泉流下的水形成一道瀑布落入虞泉池。当太阳落入虞泉池,黑夜就到来了,住在桃都山上的鬼就会从洞里出来来到人间做恶。

这是一些让我惊艳的文字。如果不是读了这样的描写,我不可能产生井底之蛙的感觉。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无妄市的生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的生活——有些坐井观天。

2

像无妄市这样伟大的城市必然有伟大的来历。

但无妄市是一座集体失忆的城市。

我设定它是一座集体失忆的城市后,却在好长时间里不能自圆其说。

后来,我观察我自己和他人,还有我们的历史,突然发现,对许多事情选择遗忘,是人类大脑的正常行为。

不要说无妄市的城墙和盖子建成以前的历史,就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我也常常不记得,要费好大劲才想起来。一位精神科医生听了我的症状,思考了很久,又查了他的一本厚厚的书后,郑重地告诉我,我患的是早老性老年痴呆症。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自己才患了痴呆症。我认为,由于回忆不见得有好结果,且常常没有结果,或者由于太多事都太平庸,所以,我的大脑对生活中发生的大多数事情,宁愿选择遗忘,自有它的道理。

并且我进一步推论,人的大脑对两类事记忆最牢固,一是极度快乐的,一是极度痛苦的。之所以如此,完全符合趋利避害的原则。对于前者,人们喜欢回忆,也喜欢津津乐道。对于后者,尽管每次回忆都带来痛苦,但那是为了让人记住自己的错误和教训,并且永不再犯。

失忆的现象除了通常发生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上以外,还有一种不寻常的情况,就是当痛苦的力量来得过于突然和过于强大,人完全无法承受时,大脑自动选择对其关闭记忆,从而保护其承受人。

因此,遗忘是一种常态,是合理存在的。

集体失忆,对于人类漫长的历史来说,更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

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对历史——群体历史的失忆。我想,其原因或许跟个人失忆的原因同理,即要么由于历史太平庸,要么由于历史上发生的许多事过于悲惨。不过也可能是多数人认为历史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造成的。

说到历史的遗失,人们通常首先想到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前那些含糊不清、令历史学家绞尽脑汁猜测的人和事,也就是我们的祖先做的那些事,那些自己不必负责任的事。

关于这些久远的历史,我是这么看的,我们的祖先做过很多混账事。我们一代又一代祖先在做过很多混账事后,却很少有为此感到羞耻,并实事求是地去反思的。这是一件让我感到很惊讶的事。他们在做完混账事后还要振振有辞地说许多混账话,编出许多混账理论证明自己做的那些混账事是无比正确的。

这本应对我非常有利——他们因此可以不必隐晦自己的行为,从而留下较为真实和详尽的历史记录——可事实恰恰相反,由于他们对自己的混账理论无比自信,所以他们留下的历史记录中,总是夸耀自己的理论多,记述事实少。尤其是对那些制造混账理论和维护混账理论的拥有话语权的帝王将相的事迹记述最多,对那些像我这样没有话语权的,经常被他们侮辱、践踏、虐杀的数目巨大的小人物的历史记述就少得多。

试想世间曾经生活过的人数和历史曾经记录过的人数,二者何其悬殊,就可以知道,我们的历史留下了多少空白。据说暗物质占据了宇宙绝大部分空间,但人们却看不见它们。我觉得,历史上无声无息地死去的那些小人物,与这些暗物质何其相似之至。或许,这可以成为天人合一说的一个证据。

遗失的历史不仅仅是久远的历史,也包括极近的历史。就拿无妄市的人来说,每个个人历史中,那些恒河沙数之事,他们能清楚记忆的并不多。至于父母辈的历史,他们了解的就更少,三代以前的祖先则连名字都已遗忘,至于无妄市的巴别墙和万能盖建成前的历史,他们则集体失忆。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即大块赋之以记忆力的时间极短,却不能有效地使用,直至有一天这种能力像保修期终结或者优惠期终结一样被取消。

我个人认为,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人的大脑尽管是一切物种中最发达的,但事实证明,它的存储功能非常有限,并且老化过快。二是无妄市的领导者们没有充分认识到集体记忆的重要性,否则,他们会加以立法,倡导全体人们把记录自己的城市和自己的生活作为每天都要做的工作,通过强制性集体记忆实现无妄市记忆资源利用最大化,就像把每台电脑的功能都发挥到最大一样。

如果他们都能像我一样在这样的反思中意识到记忆是多么重要,他们就会意识到写作有多么重要,就会都像我一样做一个历史的记录者。遗憾的是,无妄市除了我再没有人意识到这件事的迫切性。

因此我相信,未来的人看今日之无妄市,犹今之视昔,空白多于确记,猜度多于详知。那时无妄市的历史就像一页页被蛀空的羊皮纸,只留下断续的文字。无妄市的墓园里,那成排的墓碑下,掩埋的不仅仅是骨殖,还有遗失的历史。那时,未来的人会感激世上曾经有过我这位历史记录者,犹如今天的人们感激柏拉图一样(据说,柏拉图的书中最早记载了消失的亚特兰蒂斯的信息)。如果我的记录能保存到那一天的话。

我想像,到那时,我对无妄市的记述已经成为珍贵的原始文本资料,被放在博物馆展览大厅的玻璃展柜内,被一盏明灯从幽暗的背景下映托出来,悠悠地散发着神秘的历史之光,引人无限遐想。

在它的旁边,竖着一块牌子,上面有对我,历史亲历和记录者的生平介绍。

当这一切变为现实,就意味着,跨越历史的鸿沟,我——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其英名已经超越无数曾经风光无限的达官显贵之名,即超越万名之上(基督教用语,指耶稣基督),而获得不朽。

即使受到无常的左右,这一切在未来未必能变为现实,但至少一个小人物的不凡的理想的种子已经种下。

一旦希望产生,它可以破灭,却不能被消灭。

3

无妄市的巴别墙和万能盖建起之前的历史,差不多已经遗失。

因此,无妄市不但是地球上一座孤独的城市,还是一座与它自己的历史隔绝的城市。有的天文物理学家相信,我们人类在宇宙中也是孤独的。那么,无妄人就是彻底的、绝对的孤独者。

就如我在上文说过的,孤独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它只在哲学的反思中才会发生。在形而下的现实生活中,无妄人有时也会感到孤独,但那既不是地理空间上的孤独,也不是历史记忆中的孤独,更不是宇宙时空中的孤独。无妄人能感受到的孤独属于小我的孤独,他们感受不到的是群体孤独,或称大我孤独。二者虽然可以相通,但不可等一。

无妄人的集体失忆是如此彻底,以至于不仅无妄市在什么地方无妄人说不清楚,就是它的年代,即当下所处的年代,也很模糊。

无妄人使用的纪年法是从无妄市的城墙和盖子建成的那一年算起的,称为万能纪,它有确切纪年的历史极短,只有九十九年。充满遗忘的九十九年。

在那之前的历史,无妄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年轻人,有学问的人还是市井小民,都说不清。

但是,这样一座有着极度文明成就的城市,必然会有悠久而辉煌的历史。因此,我们无妄人就总爱说自己拥有数千年文明史(这个数据从来都是一个约数,具体是几千年众说纷纭。如果有更多证据的话,或许我能证明我们的文明史就是从《大地之子或理水记》中记述的那个早晨开始的),这是我们无妄人引以为傲的一句口头语,它经常出现在教科书里、无妄市领导的讲话里、歌唱家的唱的歌里、诗人写的诗里,甚至广告词里,但是他们大致说得清的历史,只有九十九年。

我不敢说由于这城墙和盖子的建成使无妄人患了集体失忆症,但无妄市的历史像倒塌的冰山一样从巴别墙和万能盖建成后便突然断裂,却是不争的事实。

万能纪元年之前,没有巴别墙和万能盖。没有这两样东西的生活是无妄人无法想像的,对于无法想像的事,多数无妄人从来都不会去想。他们只想着将来如何如何,他们认为那是他们可以想像的。

而我属于为数极少的对过去感兴趣的无妄人之一。

有人说,如果有一样东西,你无法击败它,那就投靠它。历史就是这样一样东西,它已经击败了无数人,其数目多得超过所有帝王将相击败的人的总和。历史学家是历史上一切人物和事件的代言者和阐释者,他们拥有超时空的权力。并且,这是相对最容易攫取的权力之一。因此,无妄市极少有人对它发生兴趣,就是一件诚可怪之事。无妄市的大多数人都在忙于争夺未来不可知的为数极少的世俗权力。

有一段时间,我把业余时间都消耗在无妄市市立图书馆的故纸堆里。从那些仅存的零散的历史资料——它们多数都有烧残的痕迹——中,我知道,在人类文明史中,从有了文字以后,那些最早学会用文字记录东西的聪明人,为了便于记录已往和当代的英雄取得的丰功伟绩,同时也为了使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在历几世几劫后仍源源不绝传述他们的事迹,代代不绝景仰他们的言行,从而不至于昏昏噩噩得过且过,便发明了各种纪年法。

从现存的断简残章中可见,历史上有过以圣人出生那一年算起的纪年法,例如公元纪年法。有过以某位帝王的年号命名的纪年法。古代,新朝建立要改服色,易正朔,新王登基要重订年号,就是要人脑筋不要犯糊涂,知道效忠于新主子的意思,也便于史学家记录世上无数生灵之祸福休咎皆赖何人隆恩。

我还从一部残卷中发现这样一条记载:有一个时代叫清朝,那时出了一位康先生,他上书当朝皇帝,建议不再以该皇帝的年号来纪年,而改用孔圣人的生年为起始年的纪年法。结果就遭到全国人唾骂,被骂做无父无君无本朝,后来就落荒而逃到外国去了。

有以某位英雄做了某件大事那年计起的纪年法。如俄底修斯是在他献木马计毁了特洛亚城后第八年才回到家乡的。古希腊发生的许多事则以第某某届奥林匹亚运动会后第某年纪年。还有一位人类屠父,因他的诞生世上死了上千万人,那么这每一个死者的生平都可以以这位屠夫的生年来纪年。

这些记载无疑对研究无妄市的历史非常宝贵,但我发现,往往读到最要紧的地方,后面部分却遗失了。所以我一直无法搞清楚由于什么原因,以及从什么时候起,上述所有这些纪年法都中断了。这导致我们无妄市现行的万能纪纪年法无法与上述任何一种纪年法对照起来。

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纪年法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无妄市的城墙和盖子给了无妄市人以最大的福泽,因此我们就以它们建成那年作为纪元元年,故它们的建成确实开创了新纪元。

兹事体虽大,但因其历史极短,无法显示无妄市更久远的历史。在对无妄市残缺的历史的进行研究后,我创造了一种新的纪年法。这种纪年法不但使用极方便,能充分展现无妄人源远流长的历史,而且跟前述任何一种纪年法比起来,它都更加科学、公正、人道,以及富于宇宙视野、宏观意识、大历史精神。

我甚至可以毫不自夸地说,它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最好的一种纪年法。只有极聪明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的纪年法。我在上文中说过,愚者千虑,且有一得。在纪年法方面这一得之见,是颇令我自鸣得意的。

要想很好地理解这种纪年法,读者必须具备地质学和古人类学方面的知识。

无妄市现在的和过往的地质学家和古人类学家一致认为,我们人类诞生于显生宙新生代第四纪全新世,精确地说,是距今一百六十四万年。那是地球生物进化史上诞生了最特别的一个物种——人类的时期。我把从那时起至现在的时间称为人类纪。

之所以说这种纪年法最最科学最最公正最最人道,是因为它是以全人类的名义来纪年的,它避免了以某位帝王或某国圣人之名号纪年带来的狭隘民族主义、文化沙文主义、政治霸权色彩。至于它最最富于宇宙视野、宏观意识、大历史精神,也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它只能取得一个约数,为确切起见,我将无妄市的城墙和无妄盖建成的那一年,定为人类纪第一百六十四万零一年。

因此,我在无妄市生活的年代,可称为万能纪第九十九年,人类纪第一百六十四万零九十九年。而大禹的故事,即可能的人类文明史的开端,大约发生在人类纪第一百六十三万六千年左右。

4

无妄市的万能盖的伟大功绩中有一件不得不提的,就是它使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实现了天气预报百分之百准确。

曾几何时,实现准确的天气预报,还是气象学家们的梦想。为此,他们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研究大气物理学、大洋洋流学、动力气象学,以求有一朝一日能够准确地作出天气预报,甚至控制气象,兴利除弊,造福人类。

气象学家的理想被工程学家解决,倒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至少气象学家们没有想到。现在他们只得改行做气象史学家,即研究以往的气象史和气象科学发展史。

人类纪第一百六十四万零零年建成的万能盖有一项重要功能是它能够控制天气。有了它以后,无妄市的天气都是由它制造的。在那之前,人们只能在小范围内实现对气象的改造,如局地人工降雨,用室内空调调节室温一类。有了巨能盖后,前所未有的广大范围内的气象都可以实现人工操纵。只不过这些气象只有一部分是真实的,还有一部分是数字模拟的幻像。真实的部分,包括调节四季、四时的温度,人工降雨、降雪,刮风。

幻像部分主要是制造云。它的大功率计算机通过全息数字模拟技术逼真地模仿出各种云,有如丝如缕的薄云、卷动的层云,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的雨积云等等。我们知道以前的地球上,云对地球上水资源的分布、热量的输送起着重大作用,即它是地球气象变化的重要一环。但是,大自然精心构建的这一页历史在聪明的人类的改造下,已经被永远揭过。在无妄市,云,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美学符号,它不再参与降水、调温工作。或者说,它就像女人出门时往头上别的一个发夹,主要起装饰作用。

无妄市的万能盖甚至比以前的大自然这个天然气象控制器更好。比如说,春天到来时,无妄盖不但能吹出温煦的风,还能往风中送入缕缕花香,只是香得有点腻,过于像香水的味。夏天到来时,它也能制造雷雨闪电和雨季的湿润感。它用一种雾形喷雨器把水从地下抽送到空中,再均匀地洒下来。这时的无妄市,你可以想见,非常像一个超级巨大的花棚。不管是那密密地挨在一起的像蘑菇一样的建筑还是我们人类,都是它浇灌的花儿。这是充满浪漫的景象。秋天,它吹出凉爽的风,并往风中加入各种水果的甜香。冬天,它制造出真实的飞舞的雪花在城市上空漫天飞舞,无需制造刺骨的寒风,只是需要把全城的气温降到零摄氏度以下。

据说以前有一位叫无门慧开的高僧有这样的期望: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一年好时节。

这样的理想,只有在我们无妄市才真正得到实现。

在无妄市那些喜欢怀旧的人们的倡议下,我们专门设立了气象播报员。两位播报员,一位英俊的男士和一位漂亮的女士,每天都煞有介事地预报第二天的天气情况。

5

虽然无妄市的万能盖是如此完美,但它在投用后不久还是不时地引起小部分人的小小的不满。比如说,某天有人希望下一场小雨,却得到晴天;某天某人跟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希望有个让他心情愉快的天气,却得到一个让他更加郁闷的天气等等。

显然,每个人都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并且,不开心的频率还是相当高的。由于无妄市人口众多,建筑密集,就造成了空间狭小、资源不足、分配不公的问题。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特别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小人物,随时随地都会遇到不开心的事。甚至只要走出家门,面对拥挤的交通、嘈杂的人流、无处不在的广告,立即就会心情低落。保守地估计,每天每个人都可能遇到一两件不开心的事。

无妄人对科技的依赖已经到了须臾难离的程度,他们希望科技能解决自己的一切问题,包括每天的心情。而每天的心情跟天气有很大关系。于是每天早上,都有人打电话到无妄盖的管理部门,希望今天有某种天气。还有些人提出千奇百怪的要求,比如希望在空气中添加某种香味,有了这种香味,她才喜欢。还有的则要求删除某种香味,认为那种香味使她过敏。还有的希望能每天看到彩虹。还有的希望白天也能看到星星。还有的说,今天她过生日,希望晚上能专门为她制造一颗流星。

毫无疑问,这些愿望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因此,每天都会有极大数目的人对当天的天气不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简直到了怨声载道的程度。没天都有很多人在《无妄市社会服务机构市民满意度调查表》上给巨能盖及其管理部门打极低的分数。完美得无以复加的巨能盖居然会成为讨人嫌之物,这可能是它当初的设计者没有想到的。

人们说,这个盖子是由我们纳税人的钱造成的,因此不能由没有感觉、没有人性的机器决定每天的天气。每天有什么样的天气应该由我们人类决定。

无妄市议会在广泛征求市民的意见之后,决定设立专门机构,每天进行民意调查以确定第二天的天气。可以想见,大部分人喜欢的还是晴,微风,少云,气温温和的天气。那些花香、蜜香、水果香也越来越少人喜欢。至于雷雨闪电,它每次发作时都会吓人一跳,遭到所有人反对。下雪倒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要下雪就需要造成较低的气温,大家又不喜欢。因此,从实行民意调查决定天气之后,无妄市一年天天都有最理想、最惬意的天气,即晴朗的天,微微有些风,天空中飘着丝丝白云,像轻纱似的,气温只有二十二至二十六摄氏度。

尽管有很多人认为这极不正常,同时也损害了那些希望某天有其他天气的人的利益,但因为少数服从多数是终极正确的方法,所以人人不得不服从这样的天气。

后来决策者们考虑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天气不变,毕竟太单调,于是又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就是每年留出十天冬天和十天春天。这十天冬天,每天气温零下五摄氏度至零摄氏度,有三天下雪。这十天春天,每天气温十五至十八摄氏度,有三天下小雨。

这无疑是一件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幸福的事。

6

以前没有无妄市的时候,大自然的水分配就从来没有合理过,更不要说按照人类的意志来分配了。它总是多寡不均,旱涝无常。

《大地之子或理水记》中就记有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太阳没能像往常一样飞到虞泉池,因为那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天空和大地都从此改变。

一切都是由发生在天上的一场战争引起的。那时,颛顼是北方的天帝,共工是大地上的水神,他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有一天,贪婪、不满足自己现在地位的水神共工,想要抢夺颛顼的神位。他们便在天上展开了一场战争。中央天帝曾经试图调解,但是没有结果。激烈的战争一连打了好多天,最后,共工被颛顼击败了。恼羞成怒的共工一气之下将头撞向昆仑山西北的天柱。那本是创造我们人类的女娲立起来支撑天空的四座山之一,是一座环形的山,经共工一撞之后,塌了一段,环形山有了口子,所以后来人们叫它不周山。这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它引起了严重的后果:天空向西北方向倾落,大地向东南方塌陷;大地上发生了强烈的地震,隆起了许多新的山岭,它们阻断了江河原来的走势,引起洪水泛滥;同时,天空下起了持续的暴雨。

据古书记载,当时“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这句话是尧爷说的。尧爷是那时人类的首领。那时,人们沿河聚居在一起。他们住着用茅草和树干搭建的茅屋,在沿河两岸流水冲积出来的平原上平整土地,播下种子,到秋天收获庄稼,基本上能填饱肚子。

但是自打这场可怕的灾难发生,大地上人们的生活从此改变了。

你们都经历过暴雨的天气,每年的夏天都会下几场暴雨,虽然只持续一会儿,但狂风往往会刮倒几棵大树,雨水会淹没一些道路,给人们造成许多不便。但是你想像过,持续五天、十天、二十天、三十天、四十天,甚至更久的暴雨会造成多么可怕的情景吗?

这次的暴雨就是这样的。已经有很多天了,人们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首先听到的就是外面哗哗的雨声。从用泥土和茅草编成的茅棚的门缝里向外看去,天空仍然像过去的好些天一样,铅云密布,低低地压在山顶上。在云层中,时常可以看见残暴的水神共工的影子。在战争中失败的他凭着他掌管大地上的水的权力,把自己的怒气到处发泄。他在云中飞翔,察看哪一处大地还没有被洪水淹没,就在哪里抛下更大的暴雨来。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没有透亮的时候,许多地方都被洪水淹没了,许多人无家可归。

偶尔,雨也会变小,甚至会停一会儿。这时,住在高地上的人们满怀希望地跨出茅屋,踩着积水出去看一看。他们看到外面是这样一幅景象:水塘里的水满得往外溢了,荷叶都爬上了岸;青蛙和癞蛤蟆满地乱跳,甚至钻进人们住的屋子里来;青蛙的叫声响成一片;到处都是积水和溪流,门前的路都流水淙淙作响;长了数百年的大树因为脚底下的土松了,都倒伏在泥水里;倒塌的还有那些造得不坚固或者造在了低洼地里的茅草棚;至于种在田里的庄稼,都倒伏了,沤烂了,今年的收成是毫无指望了。

人们站在屋外的积水里,望着天空,多么希望雨能够停下来呀。可是没一会儿,他们看到水神那颗长角的龙头在云端显现了,雨又哗哗地落下来,大家赶紧跑回屋里去。

下雨的日子,天黑得格外早。夜里,人们围坐在一起,听着外面永无消歇的雨声,满怀着忧愁,在内心里默默地祈祷:老天爷,快点让这雨停下来吧。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雨没有任何停下来的希望。终于有一天,洪水也淹没到这些高地上来。从远方传来了到处都发生江河决口、洪水泛滥的消息。人们开始商量搬迁,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搬到更高的地方去了。

他们扶老携幼,沿着山坡和高地,冒着大雨,踩着湿滑的山路爬到山上去,寻找洞穴栖身。许多年以前,有巢氏做首领的时候教会了人们用茅草盖房子。在那以前,人们也曾经住在山洞里。他们没有想到,过了许多年,因为大洪水,他们不得不又住进了山洞里,和鸟兽虫蛇争夺居住的地方。那些山洞往往已经被猛兽、毒蛇、妖魔盘据,人们不得不与它们战斗,以夺取一个能居住的地方。在战斗中,有的人被猛兽吃掉了,有的人被蛇咬伤了。但这还是幸运的,人们往往能够战胜它们。如果是遇到神通广大的妖魔,人们就毫无办法,只有逃走,要么就要被杀死。

得到安身之地的人们,站在洞口看山下,只见到处都是茫茫大水,那些较低的高地都被淹没了,洪水已经把山完全包围,水面上偶尔可以看到漂动的树梢。

夜晚,人们聚在山洞里,通过钻木取火的办法或用礈石敲打点起一堆火,听着火烧树枝发出的辟辟啪啪的声音。外面一片漆黑,漆黑之中响着持续不断的雨声。偶尔会有野兽凄厉的吼声透过夜幕和雨声传到洞中来。

粮食已经吃完,人们开始靠山上的野果和捕获的猎物充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也许是两个月,或者是三个月,雨终于渐渐停了,乌云散开了,天晴了。人们每天早上从洞里出来看,水位一天比一天下降。他们每天派出年青力壮的小伙子下山去探查水位下落的情况。

直到有一天,派下山的人回来说,可以下山了。他们便成群结队地离开居住了好久的山洞,回到家园。

可是家在哪儿呢?房子找不到了,田地找不到了,原来是家的地方只有一片淤泥,淤泥上印满了鸟和野兽的脚印。还可以看到,整片整片的树林都倾倒了,被淤泥埋没了大半,只剩树梢还露在上面。

这些从山上下来的人们试图重建家园,但是他们既找不到茅草,也找不到树干,更找不到吃的。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再这样下去,人们非要冻死、饿死不可。于是一部分人只得又返回山上的洞穴中。

7

我是无神论者,自然不会相信水神共工引发了洪水之类,但我相信大洪水真的存在。我在无妄市的图书馆里读书时,发现古代不同地方的不同人群都记录过,例如《圣经》中就有类似的记载。

我们生活在一个由环环相扣的因果结成的锁链锁定的世界上。

从大的方面来说,世界由两条因果链锁定。一条是自然的因果链,一条是人类社会的因果链。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对自然界的影响力还非常小,那时候,他们相信世间只有一条因果链,就是自然的因果链。他们将这条因果链称为“天人合一”。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这两条因果链越来越疏远,“天人合一”的观念就过时了,我称之为人类了进入了“天人两立”的时代。我们无妄市就是进入“天人两立”时代的明证。无妄市的伟大成就,一个重要的结局就是,它使人类第一次真正超越了大自然设定的因果链。至少,无妄市的科学家们是这样宣称的,这也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理想。

就拿无妄市的水来说吧,它已经不依赖大自然的水循环来实现水资源的合理分配了。它把地下的水抽出来,除了供人使用外,还制造内部小环境下的人工水循环。无妄市的雨就是人工水循环的结果。

无妄市的科学家们向我们保证,无妄市已经实现了水量守衡,从地下到地上人工循环的水总量够用,且不会损耗。

因此,生活在无妄市的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即使我们很难再享受到《大地之子或理水记》里写到的“我”曾生活过的城市那种雨中美景,也是值得的。

尤其是,人类再也不用为理水而烦恼了。

8

抛弃了“天人合一”观的社会是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

这一点,与我们的古圣先贤反复吓唬我们的相反。他们说,天的意志是善的,人服从天意生活就能得到幸福。天给人制造灾难时,不是因为天恶,是因为人干了坏事,天对人警告或惩罚。

这是非常聪明的循环论证。它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它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我们无妄市曾经有过的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康德就指出过这一点,但他也只是指出这一事实而已,他不能驳倒它。

脱离了“天人合一”法则、进入“天人两立”时代的无妄市既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也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

能够证明无妄市人幸福的,除了上述伟大科技成就外,还有很多,例如无妄市最好的歌唱家最经常唱的无妄人的美好生活之歌、无妄市最好的诗人最经常写的无妄市取得的伟大成就之诗、无妄市最好的政治家在每天的讲演中为我们描绘的无妄市未来发展的美好蓝图,以及无妄市政府经常发布的无妄市市民幸福指数等等。

要想真正证明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还要靠至高无上的逻辑学。

至高无上的逻辑学的推导过程是这样的:文明进步能使人类全体生活得幸福,无妄市集合了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的文明成就,所以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

这是一个三段论。据说只要三段论的大前提和小前提正确,结论就一定正确。

在这个三段论中,小前提,无妄市集合了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的文明成就,是不证自明的事。当然它的不证自明是建立在另一个不证自明的重要前提——进化论的前提之上的。进化论认为,人类是在不断进步的,现在总比过去好,将来要比现在好。所以无妄市拥有有史以来最高的文明成就,就是不证自明的事。除非进化论是否正确需要先行证明。

进化论也不是有天地以来就有的理论,在它被发现以前,人们普遍相信一些不同的理论,如不变论。

据说在我们无妄市建起伟大的巴别墙和巨能盖以前曾生活过一个有名的哲学家叫董仲舒的,就相信不变论。他说,天不变,道亦不变。还有一个叫斯宾诺莎的,也相信不变论。他的理由是人性不变,所以社会不变。我相信,如果他们亲眼见识过巴别墙和万能盖的伟大,以及无妄市如何进入天人两立时代,便一定会改变他们的哲学理论。

还曾经有更多的人相信退化论。有一个叫儒教的教派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喜欢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们总在梦想回到最好的时代,就是过去的尧舜周公的时代。只有在那些时代里,他们才会感到幸福。

有这样的论调、这样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反动的,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好在无妄市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现在人人都相信进化论,并且相信进化论是不证自明的。那么,无妄市集合了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的文明成就,也就是不证自明的。无妄市人都是非常理性的人。

上述三段论的大前提,文明进步能使全体人类生活得幸福,有人会认为证明起来要稍微麻烦一些,因为它有三个要件,文明进步(不是退步)、人类全体(不是人类中的个别人)、幸福。其实证明它也很简单。首先,文明在进步,在上述关于进化论的论述中已经得到证明。其次,无妄市是地球上唯一还有人类生存的地方,因此无妄市人就代表人类全体。只要证明无妄市人人都感到幸福,就可以证明文明进步能使人类全体生活得幸福。

你会说,无妄市有三十多亿人口,不可能逐一统计他们是否人人幸福。其实无需做这样的统计,只需要对无妄人给幸福下的定义进行逻辑分析,就可以推导出无妄人都生活得幸福。毕竟,我们无妄人都是非常理性的人。

无妄人怎样定义幸福呢?

他们认为,幸福就是不断做减法。用一个数学公式来说,就是幸福的多寡和你占有的多少成反比。你占有的东西越少,幸福越多。由于我们无妄人都认为自己占有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所以无妄市绝对人人都非常幸福。

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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