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无妄之城
一
1
我是个小人物。
我是我生活的这个社会中，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中极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物。
但，我这个小人物喜欢思考大问题。
最近，我就陷入对这样一个命题的思考：从根本上说，包括我在内的一切人的存在都是一个悖论。
这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的一切思想认识活动，不论是日常生活的一思一虑，还是从事高深的学术研究，都在试图使绝对复杂、变动不居的世界变得简单、易于理解和掌控，但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得到一个差强人意的结果。
拿我自己来说，我总认为我是个很简单的人，有极其大众的、简单的欲望，并且我全部努力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我的生活也能变得简单起来，至今我还没有看到它有按照我的意欲改变的迹象。
再拿那些研究最深不可测的天文物理的科学家的工作，比如，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爱因斯坦发现质能方程，薛定谔提出“猫理论”，海森堡发现测不准原理，李政道和杨振宁发现宇称不守恒定律，约克•惠勒提出黑洞无毛说等等来说，他们试图简单地解释宇宙，但因为宇宙从来且永远不简单，所以他们从来且永远无法简单又正确地解释它，他们只能得到需要被更新的科学认识修正的结果。
人认识世界的目的，就是使复杂变为简单，就是试图用简单的“头脑”解决绝对复杂的世界。这就是一个悖论，是人的存在的悖论。
简单是人的愿望，绝对不是世界的属性。
那些曾经试图用简单的原则来整合人类世界（社会）的古圣先贤，也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世界从来没有按照他们的意志发展过。
这样，我从这个悖论中，就推导出一个滑到不可知论边缘的绝望的现实。
我，作为生活在由权势和金钱论人的社会中的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命运一向由“偶然”摆布，却来思考这样宏大的命题，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我相信，类似这样的命题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思考过。这证明，其实每个人都不普通，不简单。
令人失望的，不过是这样的思考往往都没有得到积极的结果罢了。
为了把已经滑到颓废的不可知论边缘的“我”拉回来，我这样定义“我”：“我”是一个试验品，“我”的存在就是一个试验，是一个特别需要“我”自己能够检视的试验。
因此，我这样看我正在写的这本书：它也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是一个试验品，另一方面它也是一个检视试验的过程。
即使是一个小人物，也长着一个复杂的大脑，这个大脑思考的问题常常天马行空，玄虚之至。但我认为，它最重要的能力应该是检视，或者说反思能力。
有一天早上，没来由地，突然想到“通向秘密花园的小径”这个短语，觉得它挺有意味。
我给这个短语赋予了深奥的含义：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秘密花园，它百花盛开，却常常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己知。好比一个穷人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却无人能找到他，通知他，因此迄今为止他还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永远不得而知。但是有一条小径，通向秘密花园的小径，负载着责任的小径，使人从这种无望的境界中保存着希望。
一开始，我以为，这个短语来自对一条真实的小径的回忆。
因为，一些清晰的形象已经在我脑海中浮现：
那是深秋季节里，一条幽静，有着清新而又湿润的空气，两边绿树成阴，红叶招摇的小径。远远近近群山连绵，脚下是深广而曲折的峡谷，就像人的大脑中那些沟回一样。对面山间一条公路通向一个人声鼎沸的小镇。那里游人如织。许多年里，为了忘记一些东西，我总来这里旅游，住在这个小镇，却从不知道，就在它对面山间，那隐藏在绿树间的蜿蜒小路，通向最美、最寂静的风景。
后来，我的意识跳跃了一下，我意识到它其实是“交叉小径的花园”（博尔赫思一小说名）在我头脑中的变体，它就变得复杂和不那么唯美起来，它仿佛已变成一条被无数人践踏过的、混乱不堪的路。
在这种检视性写作过程中，我能看到我的大脑“创造”了些什么，以及它是如何创造的。
另一天，在写作时，我突然想到，我和写作这件事，很像一个联通器。就是那种物理实验课上见到的由两根互相交通的玻璃试管构成的联通器。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写作使我知道“在者在，不在者永远不在”（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讨论的问题）。我头脑的秘密花园里都有哪些奇花异木？只有我在写作中发现它存在，它才在，我不能发现它，它便永远不在。发现得越多，我便越能发现“丰富”的“我”。
否则，我便像那个找不到通向花园的路的乞丐一样穷困可怜。
本节后记：在这里需要对测不准原理进行介绍。简略地解释，就是一些微观粒子，比如电子，它们的位置永远不能准确地测量出来。因为要测量它，就要对它发射光进行观察，而光子会对它产生扰动，使测量值不准。故此，有人说，只有上帝才知道粒子在何处，因为上帝不需要测量就能知道。这样，测不准原理就成为对人试图理解世界的一次嘲弄。
2
不记得从何时起，我这个小人物产生了用文字建构一座城市的宏大想法。在几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做这项工作。
用文字建造的城市和一座真实的城市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它们可以不断地拆了重建。但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者或许比前者更容易一些。这些年里，我一直反复地对这座城市进行修改。写不下去的时候也经常有，要么对开头不满，要么写至中间无以为继。
遇到这种情况时，我常采用的办法是停下来做点家务。今天又是这样，我停下笔开始收拾屋子，把零乱的东西归整一下，把桌子擦擦干净，把书架上的书摆摆整齐……
当我把书架上一摞未排满的、歪倒的书扶正，想擦一擦底下的灰尘时，便看到了塞在这摞书后面的一叠写满字的稿纸。
那是一叠皱折、发黄、带蓝色横格子的粗劣的纸，上面洇着发黄的水渍、粘着死去的虫卵，在这排书的后面已很多年，都被我忘却了。
我翻开来，它的第一页上面写着一行题目：大地之子或理水记。
下面这样写着：
那时候，我和妻子只有低微的收入，在一个偏僻的居民区深处一栋楼上租了一所房子，等待我们的小孩出生。
居民区平常很喧闹。甬路边、树下、小公园里，到处都是在麻将桌或纸牌桌上消磨他们的最后光阴的老人发出的闹嚷声。但一到下雨的时候就很安静。特别是早晨的雨，除了雨滴打在梧桐树叶上、平房的红瓦上、黑色的油毡布上，还有水洼里，发出的声音，就再没有别样的声音了。
“我”喜欢这样的早晨，经常在这样的早晨一个人安静地在小区的甬路上散步，感受雨滴落在脸上微凉湿润的触摸感。
就在这样一个早晨，“我”走到楼下，却发现想要享受这等人间美景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只有五六岁样子的小女儿。年轻女人穿着红雨鞋，小姑娘穿着绿雨鞋，她们撑着伞，手拉着手，沿着一排平房的红墙，踩着积水走着。小姑娘边走边跟着妈妈用稚嫩的童音读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回家的路上，“我”没来由地想，世间的一切都是既有因果，又有目的的。无目的的事情是不存在的。比如，雨会从天下掉下来落进泥里，风会刮掉一些树叶把它们埋进土里，羊会发出咩咩的叫声，老鼠则要吱吱地叫，海浪会定期冲刷海岸。它们都是有目的有意志的行动。还有那个小女孩会跟妈妈在这样一个雨天读这样一首诗。她自己不会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都不会想到这个问题。
这是隐藏在世界背后的秘密。
在这样一段文字后，还有四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们已经等了多久？
差不多一万年了吧。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
可能被什么耽搁了吧。
3
我听许多人说过他们读旧作时会感到羞愧、脸红，我并不这么感觉。我认为，一切有文字的纸都是有意义的。一个写作者，就应该像一个拾荒者，关注到无论是它们表面的还是背后的意义。所有存在过的必有其存在之“理”。对于曾经发生过的，有多少遗失了呢？它的存在之“理”是否也一起遗失？能够有幸被捡起的，通过恰当的方式处理，都可以进入历史，经过书写的“历史”。
何况，我觉得这是一些久违的具有奇异温情的文字，肯定曾经折射过一段充满温情的生活。这样的文字我是久已不写了，现在我写的文字总是透出晦涩、阴郁、不确定的气息，它是由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带来的——现在，我生活在我虚构的那座城市。
无妄市。
从我第一天用文字建造无妄市起，它就表现为一座孤独而又伟大的城市。
它孤独，因为住在它里面的人相信，它是地球上唯一的城市，也是一球上唯一还有人生存的地方。无妄市的人相信，在它的外面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地上是流动的沙丘，连天上飘着的都是沙尘形成的环流。如果他们的认识属实，那么它确是世间最孤独的城市，再也没有城市比他孤独。
说无妄市孤独，只是一个形而上的说法。在现实中，无妄人从来没有感觉过他们生活在一座孤独的城市。或许，这跟它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有关。
伟大，是一件使人满足的事，满足的人不会感到孤独。
对它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无妄人倒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这显然是不证自明的。
在无妄市还有许多论断是不证自明的：无妄市取得的成就已经超越过去一切时代的人类的一切想像；以往任何时代的人创造的自然神灵、宗教造物主和人间帝王在天上、地上、地下、海洋的一切经营的总和，都不会比得上无妄市的伟大；在这个世界上，除无妄市取得的伟大成就以外，再不会有什么事物配得上被冠以伟大、崇高、杰出、辉煌、光荣、神圣……这些带有最高褒奖意义的字眼。
无妄市能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基于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一个无法回避的存在、一个只需想像力证明的伟大事实：它拥有集合了人类有史以来最高文明成就的伟大建筑——城墙和盖子。
先说无妄市的城墙。如果你听说过巴别塔的故事，就一定不会怀疑这城墙的伟大。
据说许多许多年前，地球上有一些人，就是我们许多世以前——绝对还没有无妄市的时候——的祖先，想造一座通到天上的塔，一座让万能的上帝都害怕的塔。但上帝毕竟是万能的，于是他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阻止人类造成这样一座塔。他变乱（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了人类的语言，使人类从此语言不通，意见不一，文化各异，信仰万殊（我个人认为，这个结果对万能的上帝有些不利，这也是人类后来常常惹上帝生气的原因之一。这就好比，万能的上帝造了一块自己搬不动的石头，搬起来，砸了自己的脚），于是天天吵架，甚至刀兵相见，使大地狼烟四起，血流成河，人们流离失所，哭告无依，再也不可能建成这样一座塔了。
许多许多年——我无法说清多少年——后，无妄人终于做成了这件足以告慰九泉之下历代祖先的伟大事业，他们终于建成了新的巴别塔——就是无妄市高耸入云的城墙。
若以古今人类建造圣殿的要求来看无妄市的城墙——那些圣殿总是被建成当地最高的建筑，可能是为了便于与天上的神灵沟通——可以说，它堪比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圣殿。至少其高大是无与伦比的。它近地处的墙体厚达八公里，地下部分深达八公里，地面以上高达八百八十公里。若从基础算起，它的总高度达到八百八十八公里。
之所以要建造如此厚的墙体，打如此深的地基，传说是为了抵御来自曾经存在过的其他城市的核攻击。从这一点来说，这城墙属于历史遗迹。更可能的原因是，只有高过沙尘环流的城墙，才能有效防止沙尘渗入无妄市上面的盖子，影响机器运转。另外，城墙实在太高了，没有足够深且厚的地基它就会倒塌。
如果你对八百八十公里这个数字没有什么概念的话，那么我告诉你，地球上最高的山，珠穆朗玛峰海拔只有八点八四四四三公里，大气层的厚度只有大约一千公里。就是说，我们无妄市的城墙其高度不但远超过地球上最高的山峰——这座最高的山峰已经成为无妄城内的一座“小土丘”——而且已经穿越了大气的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暖层，进入散逸层，非常接近外太空了。
所以，说无妄市的城墙是新时期的巴别塔，一点都不为过。为了表示对上帝的胜利，我们无妄人就叫它巴别墙。
巴别墙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从工程学上说，它是人类伟大科技成就的证明。从逻辑学和实证物理学上说，它证明上帝确实已死，否则万能的上帝必定从其万能中想出一能继续阻止我们无妄人建成新的巴别塔。
上帝已死，而人类犹存，这是多么伟大的现实。
从文明史的角度说，无妄市的伟大意义在于它使人类重新实现了大一统。即无妄市把被上帝变乱了语言之后分崩离析、相互隔膜、互不信任、互相仇视的人类重新统一到了一起，并建成这座新时代的巴别塔保护他们。因此它的建成在人类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它在建造的过程中之所以要取很多八，是因为无妄人相信用越多八越有运气，并且八这个数还与很多很多的钱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集体性妄想症，据说它起源于无妄人的祖先对数字和文字的巫术崇拜。
因此，取用许多八，象征着无妄市的文化源远流长，是对先民的纪念。
4
建造高度达到大气散逸层的城墙也会带来一系列问题。首先是它会破坏大气层，被破坏的大气层无法阻挡太阳紫外线辐射，而太阳紫外线辐射在此层是非常强的。其次是它面临着天体强烈撞击的问题。至于臭氧层，我想，那时候大气层中的臭氧层恐怕已经完全消失了吧。
这些困难难不倒聪明伟大的无妄人。在巴别墙上面，他们造了一个巨大的盖子，把无妄市严严实实地密封起来。
这个盖子很好地解决了上述问题。它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创造，是集人类艺术、工艺、科技成果的伟大结晶。
在我的想像中，这盖子虽然极为庞大，却不用一根柱子。如果用许多柱子支撑，便无法体现我想像中的美感，还有无妄人应有的科学才能。
但它是用什么材料造成的呢？
这实在难倒了我。这是一个涉及材料科学的问题，作为一个作家而不是科学家，我完全可以选择忽略这个问题。但我是一个追求唯美和严谨精神的人，我不允许我的作品中存在瑕疵，那会显示我在智识上有缺陷，这是不可忍受的事。如果我不能为无妄市的盖子提供一种科学的，也就是极具可行性的，并且是完美无缺的建筑材料，仅仅靠花哨的文字糊弄了事，就是对我所维护的原则的背叛。
这个意想不到的困难使我停笔不前很久。一天又一天，我做了许许多多家务，还是一筹莫展。后来，是生活，实在的生活而不是我虚构的生活，拯救了我的写作——生活和我的写作有着紧密联系的证明。有一天，我从报纸上读到本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颁奖，获奖的两位科学家（安德烈•盖姆和康斯坦丁•诺沃肖罗夫）通过用透明胶带在石墨上一层层地沾剥，最后获得了一种“神奇材料”——石墨烯。
石墨烯完全由碳元素构成，只有一个原子的厚度，因此它是一种二维材料。每个碳原子与它周围的三个碳原子相连接，所以整个石墨烯由漂亮的六边形构成。
碳原子键很牢固并且可以扭动，这样就构成了石墨烯很多令人惊讶的特性。诺贝尔颁奖致辞中这样描述它：作为一种完全新颖的材料，它不仅是最薄的，而且也是最结实的。它的导电性与铜一样，而它的导热性能比其他已知的材料都要好。它几乎是完全透明的，但是又非常致密，即使是最小的气体原子——氦原子也无法通过。
获奖者说，一克透明的石墨烯就可以覆盖好几个足球场。
有人希望用石墨烯造出可以随意卷曲的手机。
我不知道，用石墨烯造出可任意卷曲的手机这种未来的玩意，除了一种新概念产品使人们不得不为更新旧机型而再掏一次钱，以及为了生产它们要从地下掘取更多资源，造成更多环境污染和人身伤害事件外，还有什么意义。但是，石墨烯具有的一系列神奇特性，超薄、超结实、超致密、超透明，以及超强导热性、超强延展性，还有上文没有提到的超强信息传输能力，使它成为建造无妄市巨大盖子的最合适不过的材料。
因此，我决定，无妄市的盖子，它的梁架和顶篷都用石墨烯材料制成，所以极坚韧和轻盈。其透明的特性和优美的导热性，保证了它在透过阳光的同时，能像篦子一样过滤紫外线。它所具有的强大的致密性，使它能把撞击到它上面的天体反弹回外太空。它还是一个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兼空调系统，能够吸收太阳的能量供我们的城市使用，并灵活地调节城市的温度。它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曾经长期困扰人类的环境恶化问题、能源短缺问题。
它具有如此庞大的功能，所以我们无妄人称它万能盖。
两位获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肯定不会想到，他们发现的这种新型材料居然被用于造福全人类的如此伟大的一项工程。
5
这样伟大的一座城市在什么地方？
现在我们终于涉及到这个问题。
遗憾的是，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在无妄市并没有人知道。作为世间唯一还有人生存的地方，在无妄市外面，除了漫天的、浩荡的沙尘，什么都没有。那些地方既完全不适合人生存，也就不值得人关心，也就从来没有人出去看过。所以，无妄市在什么地方，就是一个不值得关心的问题。时间一长，就没有人问，也没有人知道了。
我们只需要知道，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这就够了。
对此，无妄人非常满足。
6
我发现所有指向人类精神活动的词语都具有暧昧、含混的特点，就是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就拿满足这个词来说吧，你可以将它置换为满意、喜欢、享受、赞叹这些表示积极的、活跃的心理反应的词语，也可以将其定义为不思进取、无动于衷、漠不关心这一类消极冷淡的心理反应。同一个词在不同的语境下，有着截然不同的含意。
绝大多数无妄人对他们伟大的城墙和盖子感到满足，这种心理反应就属于后者，比较消极和冷淡的那一类。尽管他们从不否认他们赖之以生以存，但是由于习以为常、见惯不怪的心理作用，现在他们惯有的感受，只不过是他们生活在它们之下而已，并且认为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凡是天经地义的事都是不值挂怀的。
那么，我费尽笔墨描写它，如果让无妄人见到，定认为是可怪之事。
对此，我是这么想的：即使我能保证无妄市是地球上唯一有人生存的地方，但我不能保证没有地外生命，即外星人存在；即使我相信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但我不能保证它万世长存。
世间万物终将消失，不管是自然的创造，还是人类的经营，终将化为空无，这是一条铁律。据量子物理学家们说，宇宙在继续膨胀中，最终的命运是变成一锅稀薄的粒子汤。
因此，无妄市是一座必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一种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的方式从地球上消失的城市，有一天它会像伟大的亚特兰蒂斯一样成为只能到大海深处去打捞的模糊的传说，不管生活在这座伟大城市的人们当下多么难以置信。
到那时，我为它作的传记若能侥幸保存，幸存的人类就能通过我的记述，追念往夕，思慕先贤，永记我辈所建伟烈丰功，所费移山心力。
因此，我对无妄市的描写就至少有两方面意义，一是给外星人看，二是给未来的人看。
因此，我希望这本书中关于无妄市的部分能像一本导游手册一样详实和准确。
无妄市的内部是什么样子的？
要回答这个问题，有一个最好的视角，就是从外向内看。假定有一个外星人——既然是写给他们看的，就不妨假定他们正在看——从遥远宇宙的深处飞临我们伟大的无妄市上空。首先，不用进入大气层，他就看到无妄市快要伸入外太空的、高大、厚实的城墙和城墙上面严严实实地扣着的、无比巨大、透明的盖子。是它们挡住了外面的沙尘，为无妄市三十余亿人带来了福祉。
接着，透过盖子，他看到，下面密密地紧挨在一起生长着一丛丛蘑菇，那就是无妄市拥挤又高耸的楼房。在盖子以外很远的距离看，它们很渺小。它们都是下面细，上面粗的，所以像蘑菇。下面细是为了留出相对宽一点的街道，上面粗是为了尽可能多地占有空间，从而容纳更多人口。为了容纳无妄市的三十多亿人口，人们不得不一再加高建筑物，把更多的人一层层地摞起来。
综上所述，在那位从遥远星空来访的外星人看来，无妄市就像扣在一个大玻璃（石墨烯）罩子里的一丛蘑菇。
迄今为止，这位外星人还没有见到无妄人，因为他还没有飞到楼群之间。在见到无妄人之前，他应该先见到飘荡在无妄市空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无处不在的广告。万能盖也是无妄市最大的广告传播平台。它的数字模拟技术能以全息图的方式发布图像和文字广告。每天无妄市的空中都穿行着令人目不暇接的广告：香烟、美酒、内衣、药品、洗涤剂、家电，向某某人祝贺生日的、向某某人求爱的、哀求自己的前妻（前夫）回到自己身边的、寻找自己丢失的宠物的……其数目可达上亿条。
穿过这些广告，落到无妄市的街道上，外星人终于见到了我们无妄人。他们普遍的形态是衣冠楚楚、面容严肃、目不斜视、脚步匆匆。
有一天，上班高峰时间，我站在一座城市的一条大街的公共汽车站牌下，直视迎面而来的人，他们那发直的目光遇上我的目光，立即变得惊诧、慌乱，如犯了错误一般。我分析过他们可能的瞬时心理活动：我脸上是不是有脏物，他为什么这样看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我的头发有点乱吗？他为什么盯着我看？有人在看我，为什么？有某某工作在等我，哦，这个人，为什么这样看我？我怎么了？我正在想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空无所想，因为我的盯视而从空无中短暂回神一下。
从他们的反应中，我看到了一个疲惫、紧张、空虚的群体。
无妄人就是这样的。或许，我上面所遭遇的情景就发生在无妄市。
如果外星人想在无妄市找个人聊一聊并不容易，当他要开口说话时，某位穿着古代皇帝衣服的男人可能突然从空中出现，向他兜售某种壮阳药物。或者，某位穿得很少的女明星坐在秋千上凌空而落，告诉他某某化妆品可使他永远不老。在无妄市最吵闹的就是他们了。
当这位外星人刚刚搞明白状况，那位无妄人可能已经穿过某位女歌星化妆得无比精致的脸，走远了。
关于这样的场景，我还做过这样的设想：我正在无妄市里，写着这篇文字。为了描写得更真实、生动一点，我拉开书房窗帘的一角——那窗帘平常总是紧紧拉着的——向外看了一眼，就看到正对我窗户外面那被大楼分割出来的狭窄的天空中，有一则转让宠物广告是这样写的：
两只雪白波斯猫，
男，均已绝育。
欲寻喜欢小动物、有爱心、有能力的人家收养。
有意者请联系某女士，电话……
我刚想合上窗帘，突然一个女人只挂着一块布的一部分身体出现在我的窗口。那是一个虚拟的女性内衣广告模特，足有十余米高，盘腿坐在空中，向着每个方向抛着媚眼。
假如此时，那位外星人恰好从我的窗口看到我的话，也就是看到一个铁格子里露出一张男人苍白的脸，或许他会不知道如何开口。而我一定会认为，它是一个虚拟的广告形象，不管它长得多奇怪。
在无妄市，人们走路时很少挺胸抬头。即使低着头，盯着脚尖走路，那些广告也常常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钻进你的眼球，甚至会吓你一大跳。人们每次走到街上，都想着赶紧逃回屋子里去。
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人们也很少仰望天空。如果你想看看头顶的天空，就要将目光越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还要穿过万能盖那透明的石墨烯“玻璃”，才能幸运地看到天空。你会感到，天离自己很远。
假如你更加幸运，还能看到太阳的话，你看到的只是曚昽的、灰白的一小团。据说，站在比地球离太阳更远的火星、木星、土星上看到的太阳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太阳既无诗意也无威势，所以，无妄人很少仰望天空。他们已经忘记太阳的存在。
至于月亮，他们的目光无法穿越笼罩无妄之夜的那张人造光网。他们从来都见不到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