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学刊》
摘要:王夫之对齐、晋、郑、秦各地诗中所反映出的不同民风加以比较,并揭示出其与地缘政治的关系。这表明他对三代圣人及其美好政治的向往,强调王道坦荡之风,贬斥霸道诡谲之风,儒家正统意识贯彻始终。特别是,王夫之以秦先世习染夷狄,蔑弃礼乐,秦朝又高压治国,二世而亡,故对秦多有贬斥。虽对秦人之忠勇和军力强大有所赞扬,但王夫之服膺的仍是周道之仁义礼乐。《诗经》诠释中的民风与地缘政治正是其王道理想的思想投射。
关键词:王夫之;《诗经》;诗风;周道;地缘政治;王道理想
一、齐晋民风之异
在王夫之的诗论中,很多篇幅用来比较《国风》中各地诗所折射出的民风,他认为民风是一国强弱兴衰的根据。这构成了王夫之诗经学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即从诗风上观一国之强弱,并从中找出其地缘政治的特点。比如王夫之在论《齐风·还》中说:
郑之诗能使人思,齐之诗能使人作。能使人思,是故其淫也,犹相保而弗相弃也;能使人作,是故其夸也,一往有余而意不倦也。思而不能使人思,作而不能使人作,虽以正而国,罔与图功。故《还》之“儇好”,无异于《清人》之翱翔,而哀乐异音,衰王异气,安危异效;齐之足以霸也久矣,桓公乘之,不劳而搂诸侯如拾也。郑无岁不受兵而不亡,抑有以夫![1]354
这是说,郑国的诗能使人思念,齐国的诗能使人兴起。能使人思念,故多男女幽会之事,双方互相保护而不相弃。能使人兴起,故多夸饰强悍之情调,且对此情调持守不衰。但郑之诗只能使郑人思而不能使齐人思,齐之诗只能使齐人兴起而不能使郑人兴起。虽各宜其民风而保有其国,但皆不能加诸他国而有所拓展。所以齐风《还》中所描述的轻捷善猎,与郑风《清人》中所描述的军队驾着兵车嬉戏于河畔,似乎都是在说游戏。但就诗中所表现的情调、透出的信息,齐诗乐而郑诗哀,齐人有王霸之象而郑人有衰弱之气,齐人有安详之概而郑人有危殆之息。按《毛诗序》的说法,《还》刺齐哀公荒唐、好田猎,《清人》刺郑文公恶其将领高克但不知疏远、斥退他的正确方法。两首都是刺其君主不道的诗,但反映出截然不同的民风。从齐诗中可以看出,齐人后来称霸的根据早就蕴藏在其民风中了,齐桓公乘此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轻而易举。而郑国南有强楚,北有齐晋,夹处其中,无岁不有兵事而竟未速亡,也是其“能使人思”“相保而不相弃”的民风使然。
从一国之民风觇其强弱存亡,这在历史上多有之。齐人尚武,好夸饰,喜奢侈,以之为其国强盛的反映,前人多言之。如《汉书·地理志》说:“吴扎闻齐之歌,曰:‘泱泱乎,大风也哉!其太公乎?国未可量也’。”又说:“太公以齐地负海舄卤,少五谷而人民寡,乃劝以女工之业,通鱼盐之利,而人物辐凑。后十四世,桓公用管仲,设轻重以富国,合诸侯成伯功,身在陪臣而取三归。故其俗弥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2]1323 《齐风》中的其他篇章如《卢令》《载躯》等也可反映出此种风气。
而郑国之风,《汉书·地理志》云:“后三年,幽王败,桓公死,其子武公与平王东迁,卒定虢、会之地,右雒左泲,食溱、洧焉。土狭而险,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故其俗淫。”[2]1318 并举《郑诗》中“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出其东门》)“溱与洧方灌灌兮,士与女方秉菅兮”(《溱洧》)“洵盱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溱洧》)为证。①《吕氏春秋·本生》高诱注与《太平御览》引《韩诗外传》,都据《诗经·郑风》,言郑人好淫之俗。朱熹也曾说:“《郑》《卫》皆淫奔之诗,《风雨》《狡童》皆是。”“圣人言‘郑声淫’者,盖郑人之诗,多是言当时风俗男女淫奔,故有此等语。”“盖周衰,惟郑国最为淫俗,故诸诗多是此事。”[3]2107-2109 其《诗经集传》也多以淫奔解《郑风》诸篇。
王夫之对《还》的评论,向往的是齐、郑受封时所得于文王、武王、周公的德泽,故说其“以正而国”。但惜其受各自民风的影响,皆不能继承先人之遗烈而有大建树。虽以其民风或霸或不速亡,有其可赞之处,但皆未达理想之境。此处王夫之或有陈义太高、标准太严苛,完全按后世理想评论《诗经》中的人物、事件之处。但他倡导正风所宣扬的内容,悯惜变风所预示的周室衰颓,却是他坚持儒家正统,向往王道政治的表现。
王夫之还比较了《齐风》与《唐风》所显示的民风政情。《唐风》实即晋风,郑玄《诗谱》云:“帝尧旧都之地,今日太原晋阳,是尧始居此,后乃迁河东平阳。成王封母弟叔虞于尧之故墟,曰唐侯。南有晋水,至子燮改为晋侯。其封域在《禹贡》冀州太行、恒山之西,太原、太岳之野。”[4]375-376 王夫之对《唐风》的评论有十篇,其中多是对晋人好利轻义、刚愎自用的否弃。他比较了两地在规谏在上者的错谬方面的不同特点,认为这些不同是其民风使然:由民风导致的刺、劝之异对其国政之趋向有极大影响。他说:
齐多刺,晋多劝。刺及于其君床笫之隐、兄娣之慝而无择,殆夫“讦以为直”者乎?乃夫齐之刺,犹刺其君以先王之法、人道之纪也。晋之劝,唯恐其不能自张大而奖之以乐,相与阴秘以图其私,其志倾。
故君移国者也,国移君者也。下不能直,上正之;下未之诡,上谲之:五霸以降之民也。下直,上以取正;下诡,上相与谲:五霸以前之民也,诸侯未擅政,不能移民,而民移诸侯,犹一王之民而移诸侯,故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国移之也。
谲者多劝,臧亦劝,否亦劝,示美于人,而相遁以私。正者多刺,隐亦刺,显亦刺,无匿恶于天下,而不深天下之怨恶。故齐桓之霸犹能匡天下,是非未乱,国可用也。管、晏兴而后谲劝作。管仲曰:“声色狗马不足以害霸”;晏婴始为谲谏,以流为淳于髡之滑稽,而齐丧其齐矣。齐、晋交奖以谲,中分天下,而三代之遗直乃亡。故孟子羞称管、晏,恶其移天下也。[1]357
得出“齐诗多刺”的结论,王夫之显然有取于《毛序》。《齐风》有诗十一篇,《毛序》以为皆讽刺之诗,古今人对此多有辨正。如《东方之日》,《毛序》以为“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今人则以为是一般的恋爱中男女相悦之诗,其中并无讽刺“君臣失道”之意。又如《甫田》,《毛序》以为刺齐襄公“无礼义而求大功,不修德而求诸侯,志大心劳,所以求者非其道也。”今人则以为是思念远方情人的诗。又如《卢令》,《毛序》认为是刺齐襄公好田猎而不修民事的诗,今人则认为与《还》相同,是描写两个猎手相遇于道路,互相称赞对方便捷轻巧的诗。古今人大致同意主旨是“刺”的诗,有《南山》《敝笥》《载驱》几篇。但所刺何事,古今人见解不同。说“晋诗多劝”,指唐风中《蟋蟀》《山有枢》《杕杜》《鸨羽》《无衣》等篇。《汉书·地理志》及《诗纬·含神雾》皆说唐地瘠多风,其民俭陋。这或许可为晋诗多劝备其一解。各篇诗旨这里且搁置不论,要注意的是王夫之的评论。他认为齐诗多刺,刺及国君床笫之隐(《鸡鸣》)、兄妹之淫(《南山》),看似“讦阴私以贾直声”,但齐诗是以先王之法、人道之纪为依据提出其批评的,故尚可赞许。而晋诗之劝多是劝别人及时行乐,在此种劝诱中阴济其私,故其意图险恶。王夫之的评论着眼的是,一国民风不仅可因国君之好恶趋向而养成,亦可形成某种隐形力量,左右国君的决策,从而影响到国家的强弱。他认为,五霸之后是君移其国之民风:百姓不正直,国君可以使他们正直;百姓不诡诈,国君可以使他们诡诈。五霸之前,是一国之民风移其君:百姓正直,国君吸取以使自己正直;百姓诡诈,国君亦因之与百姓相为诡诈。这是因为五霸之前诸侯未坐大,尚不足以用己之力转移民风,反而是民风转移国君,就像周天子强大时民风能转移诸侯国君一样。故五霸之前齐桓公正直而不诡诈,因其民风尚武;晋文公诡诈而不正直,因其民风狡黠。这是民风移君的例证。
由于唐风中多劝诱之诗,对善者鼓励,对恶者亦鼓励。这样表面上是与人为善,而暗中济其私心。而齐风喜讥刺,对显著之事讥刺,对隐蔽之事亦讥刺,这样就无恶行可以隐匿,能够减轻天下对执政者的怨悱。所以齐桓公之霸能够匡天下之失,是非不至于大乱,国家相对来说强盛。但齐自管仲、晏婴崛起,诡诈之风渐渐养成,如管仲说,国君纵情声色不害其霸;晏婴以狡黠之计谏齐景公,逐渐流为杂耍取笑中的技术。这样齐国就丧失了致其富强最重要的东西。齐晋两大国相与诡谲,形成了影响天下的诡诈之风,三代遗留下来的正直之风由是亡失。孟子之所以羞于提起管仲、晏婴,就是想要转移天下诡谲之风。
从王夫之以上评论看,他向往的是三代时全国上下的朴直之风:君以朴直待下,下以朴直事上,君臣相与朴直,政风、民风淳厚简朴。他痛恨诡谲,因为它伤害正直:国君诡谲,政治险诐;士人诡谲,见利忘义;一国诡谲,民风狡诈。君民相与诡谲,国亡将不远了。如果三代时的朴直无法恢复,不得不诡谲,则宁为齐国之强悍,不为晋国之阴慝。强悍显明,易被劝谏、改正,阴慝易为表面的好意所迷惑。齐多刺,则民风易于正直;晋多劝,则民风易于险诐。这就是王夫之认为齐桓公高于晋文公的用心。当然王夫之此论有取于孔子的“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及《论语》中多处对管仲的称赞,但更是出于对三代圣人及其美好政治的赞美。他对《诗经》各篇的评论,乃至他的整个经学诠释都表明这一点:王道坦荡之风长而国强,霸道诡谲之风长而国削。儒家正统意识贯彻于他经学思想的始终。
二、秦之强盛与民风之关系
王夫之以上尚朴直而贱阴慝的趋尚,更鲜明地表现在他对《秦风》的评论上。秦的始封地在今甘肃东部,后以附庸而为大国。平王之初,秦襄公兴兵讨西戎以救周。平王东迁,秦襄公以兵护送,因此受封为诸侯,赐以歧西之地,秦穆公时最为强大。秦地近戎狄,长期与之争战,故其俗尚武。《汉书·地理志》在谈到秦地风俗时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今陕西北部和甘肃东部一带),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2]1312 其风俗民情,反映于《诗经》之《秦风》中,处处可见尚武雄豪之气,合于《中庸》对北方之强“衽金革,死而不厌”的描述。
王夫之曾在对《车邻》和《驷驖》的发挥中对比了周人和秦人的不同民风,说:
汧、渭之交,河、山之里,天府之国,民腴而血气充,又恶能尽闭哉!启之此,则闭之彼矣,而抑因乎其时。故昔者公刘之民尝强矣,因乎戎,而駤戾未革也;周之先王闭之于杀伐,而启之于情欲,然后其民也相亲而不竞,二南之所以为天下仁也。逮乎幽、厉之世,民已积柔,而慆淫继之,杀伐之习,弗容闭矣。秦人乘之,遂闭之于情欲、而启之于杀伐,于是其民駤戾复作,而忘其慆淫。妇人且将竞焉,秦风所以为天下雄也。[1]369-370
这是说,秦之所以强大,有其地域上的原因。秦地丰饶,人民气血充盈,自公刘迁豳,即习染戎狄强悍好杀伐之气。后来文王、武王兴起,以礼乐教化民众,于是民渐渐失其强悍剽劲,而情欲增长,仁柔之风兴起,故有《周南》《召南》之娈婉、缠绵。及至厉王、幽王,民气积柔而弱,于是纵欲之风大盛。秦人乘此机会,抑制情欲之风,大张杀伐之气,原本有的强悍之习重新兴起,以至于妇女也有争强之性。这就是秦国强大之由。但王夫之以秦先世习染夷狄,蔑弃礼乐,后数百年秦朝又高压治国,二世而亡,故素不喜秦,而服膺周道之仁义礼乐。以仁义礼乐视秦,秦不仅不智,且不仁、无礼。他说:
唯不智,故不仁;唯不智,故弃义;唯不智,故蔑礼。何也?仁、义、礼皆顺道也,履乎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仁而天下归之,义而天下服之,礼而天下敬之。不世之功,非常之业,无取必之势,而坐获之不爽,非智者孰能知此哉![1]370-371
王夫之的理想是,沿周之文、武仁义礼乐之道,弃去幽、厉之放纵情欲,秦犹有可取之处。他在论《蒹葭》中也宣示了这一点。按《毛序》的说法,《蒹葭》是刺秦襄公不能用周礼,所以不能巩固秦之强大。今人多认为是一首恋爱中的人思念对方的诗。王夫之沿用《毛序》,借此申说对秦国的不满,就中表达他的理想致治之道。他说:
秦人收周土,用周民,面关以临东国,屏周而拥之以令天下,先乎齐桓而霸,霸宛在矣。如其周不可戴也,反周之旧,循周之迹,去幽、厉之所伤,沿文、武之所纪,御其民如轻车,而率其道如故辙,周之所以王者,秦即以之王,不待六国之熸而始帝也。王宛在矣,宛在而不知求,逆求而不知所在。典章之在故府,献老之在田间,交臂失之,而孰与为理乎?无已,则逆以取之,四百余年而后得。尤不审,而逆以守之,二世而遂亡。天下怨秦之不仁,恶秦之不义,贱秦之无礼,而孰知其一于不智也?《蒹葭》之诗,刺之早矣。[1]371
王夫之认为,秦从一个蕞尔附庸发展为大国,雄踞关陇,尽收原西周之地、之民,以至于拥函谷关为屏障而临关东各国。其在秦穆公时先于齐桓而霸,其能霸,就在于去除幽、厉暴虐导致失国的那些方面,返于旧章,循文、武之纲纪。用文、武之道治理国家,政美而民易于听从。所以,使周初强盛的方面正是使秦强盛的方面。故秦之强不在六国衰落之时,而在秦之先代沿袭了周的致强之方。但秦不知其所以致强之由,乃用法家之高压治国。周之典籍在故府而不知发观,周之遗民在草野而不知咨询,空有周之遗留而交臂失之。唯知倚仗暴力,以致四百余年后的秦始皇才一统天下。尤为不智的是,秦朝不知逆取顺守之道,以致二世而亡。秦二世而亡是不知逆取顺守之道,这在前人论之甚多。王夫之强调的是,秦之强大在于继承、遵行了文、武之道,革除了幽、厉之敝。故其强大不在暴力,而在周之德泽;其丧亡不在二世,而在襄公未能用周礼巩固其国之时已肇其端。“《蒹葭》之诗,刺之早矣”就指这一点。
从以上评说看,王夫之对文、武、周公之道可谓“一往情深”,对以圣人之道治国而致强毫不怀疑。离开了圣人之道,不管其国力如何强大,都可算作衰弱之始。这里王夫之的儒家正统思想非常明显。
王夫之认为,秦强大的又一个原因是秦人之忠和秦国之得民心。对此他在评论《晨风》中说:
知不我庸而固怀之,有怀不释而尤责其不我庸也,《晨风》之诗厚矣。呜呼!东周以降之诸侯,能系人心者,秦、楚而已矣。齐、晋之不能然,而况狂以失民者乎?继《晨风》而作者,唯屈氏之《骚》也。知不我庸而恝然捐之,何此都之必怀而钦钦以如醉邪?无已,为近关之姑出与?无已,为木门之织絇与?无已,为绵上之自焚与?皆可以释其忧而不释,贫不闵,贱不耻,屈辱而不离,得其国之人心如此,胡忧其不为天下雄也!盖楚、秦者不弃亲而用羁,病天下而不病其国者也。人心移于秦、楚,而齐、晋不知,抑奚以永其霸哉![1]372
按《毛序》的说法,《晨风》是刺秦康公忘记穆公之霸业、抛弃贤臣的诗。因诗中对“未见君子,忧心……。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反复咏叹,今人多不取毛说,认为是妇人疑心丈夫抛弃她的诗。王夫之从毛说,认为此诗描述的是贤臣未见君而思慕不忘,而君忘贤臣,故有怨悱。但虽怨而其忠悃不改,知君不用我而仍怀君。故说《晨风》诗意厚矣。王夫之由此慨叹,东周以后各诸侯国唯秦、楚尚能维系人心,齐、晋已不能收聚人心不散,其余大失民心,更不能言。遭君遗弃而仍怀君不忘,甚至自沉以明心迹者,唯有屈原。其《离骚》中所表现的,是强烈的忠君爱国之心。历史上多有不为君用弃之而去者,此类人多为隐士,如骑牛出关不知所终之老子;赋“归去来兮”辞官而去,织网灌园以自给的陶渊明;宁愿焚死不愿出来做官的介子推等。在他们,弃君而去即是释怀的最好办法。但《晨风》中所描写的士人能释其忧而不释,不以贫为念,不以贱为耻,蒙受屈辱而不离不弃。一国之人心如此,何愁其不为天下之雄长!秦、楚何以人心不离散?王夫之的回答是:秦、楚亲亲,但也不弃远人,唯才是举;不损害本国之利益,遇到利益相争时,宁可征伐别国,所以人心凝聚,而天下之人心也渐渐移于秦、楚。齐、晋不知此道,故其霸业终难绵延长久。从王夫之对《晨风》的评论可以看出,他最看重的不是财富、土地,而是人心。人心凝聚是霸王的先决条件。而要凝聚人心,人主须勤政爱民,用人唯贤。此中王夫之受《大学》的“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及《中庸》的“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思想的影响很明显。
王夫之还认为,秦之所以强盛,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尚耕战,黜游士。他对那些摇唇鼓舌游说诸侯以取一己之富贵的游士表示极大的厌恶。他说:
语有之:“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此非君子之言,游士之以胁孱主而邀其豢者也。故置夏屋之怨于不恤,而秦乃以雄长于天下。歆四簋而哀不饱者,亦恶足与承权舆哉!虚其国,疲其民,而以养其亲,仁者弗为也。虚其国,疲其民,以养其狗马,稍有人之心者弗为也。游士之视其亲也,相去何若,而修其冠剑,多其谈谑,矜其夸捷,以娱人主于榱题之下,其视狗马也,亦无几矣。[1]372-373
关于《权舆》,《毛序》认为是刺秦康公忘先君之旧臣与贤者,待之有始而无终的诗。今人多不从此说,认为《权舆》的主旨是没落贵族伤叹生活状况今不如昔。王夫之遵从《毛序》,引申以论秦之所以王。他指出,对士与强国的关系,要多方面看,不能一概而论。春秋战国之时,许多游士以“得士者昌,失士者亡”一句,要挟那些懦弱之主,以取一己之富贵。而秦乃黜逐游士,奖励耕战,重视实功,不图纳贤养士之虚名,所以才有强盛之秦。反过来,那些注重自己的生活待遇,稍不如意就哀怨牢骚者,也不足与图大业。游士之游说,动辄鼓动战争,削弱国家,疲敝人民,许多是为自己的衣食计,为养活父母妻子计。此等事仁者弗为。游士多修饰其外表,咨纵其口给,矜夸其才辩,娱乐人主于宫廷之内,究其实不过是人主豢养之犬马。
王夫之还对古代著名的得才之事进行具体分析,如商汤之得伊尹,武丁之得傅说,周文王之得姜尚,秦穆公之得百里奚、由余,是得真才。真才得一足矣。真才必不以美食安居为志,真能识人才者也不会仅养之以醉饱。所以不能使一国有好士之名。天子、诸侯、卿大夫,上下有好士之名,则一国游士必多,风气必奢侈浮华。“得士者昌”这句话固然不错,但须辨所得何士,如何待士。秦之得士、待士有其道:初以物质为诱饵,但又不满足之,同时使其不能离开秦国,困在秦中。这有两个方面的好处,一个是秦有人才储备,另一个是游士困于物质生活,不能胡乱行事,也免于到他国去泄露秦国之秘事,使游士“坐老旅食,垂死关中”。由此使秦国人轻贱游士,重视物质生产,去掉浮华之风,越加勤于耕战。君子则厌恶秦人以物质诱饵为欺骗,但亦赞赏其不事虚华之风。甚至认为,那些动辄抱怨食居不美的游士,虽骗之可也,因而亦不屑为游士。这就是秦国强大的根本原因。
三、扬汉抑唐与王道理想
王夫之还认为,秦人以上民风的养成,除了其地理环境的因素之外,历史的变迁、阴阳刚柔的因革也是重要因素。他从《秦风》诸诗中观察到,秦无“燕婉亵情”之诗,即使那些想念征夫、思慕情人的诗,亦皆明朗硬爽,不涉淫亵。从这一点看,秦之夫妇之道正。虽秦人君臣、父子、昆弟、朋友关系甚薄,但仅夫妇正一点,就足以霸王。关东诸国,尤其郑、卫,其诗中多淫亵之辞,其风俗之孱弱、国民之猥琐,国家为此所困,亦可见矣。王夫之还从情欲与杀伐的消长看其国风气的变迁。他认为,若从阴阳、刚柔范畴着眼,情欲、杀伐都属阴。人的天性中就有乐于奔趋情欲与杀伐的倾向。此二者,有道君子也不能断绝,何况小人!善于治理国家的人,大都从增益或减损这种倾向入手,不会泯没或放纵。秦人地处关中天府之国,物产丰腴,国人血气充盈,此二种性向尤不能禁闭,而可因时消息,加以导正,尤其注重其中正邪、善恶之辨。故情欲、杀伐虽为阴柔,但善用之仍可收强国之效。王夫之在关于上述情欲、杀伐的论说后总结道:
虽然,一启一闭之间,强弱之司,王霸之辨,人心风会之醇漓,大可见矣。汉唐都周秦之故壤,其民一也。汉教近周,唐教近秦,而声诗之作亦异焉。西京之制,夷犹婉娩,虽以李陵之駤,息夫躬之戾,犹然其无促绞也。三唐之作,迫矫而无余思,虽北里南部之淫媟,且有杀伐之气焉。故不得于周,无宁于汉;不得于汉,无宁魏晋,秦与唐勿足尚也。韩退之何知,以其《车邻》《驷驖》之音,增之以浮促,倡天下于傲辟褊刻之守,而为之誉者曰:“起八代之衰”,然则秦风之掣,亦以起二南之衰与?[1]370
这是说,情欲与杀伐两者截然相反,作为民风的体现和文化的特点,其一启一闭,可以看出强与弱、王道与霸道、人心淳厚与浇薄的端倪。汉和唐都建都关中,地为周秦故地,民为周秦之民,从地理环境和风土民俗方面说,有相同之点。但汉代教化特点近于周,从周的“公刘好色,与民共之”看,其风尚为情欲、为阴柔。唐代的教化特点近于秦,其风尚为杀伐、为阴狠。此二代之风尚喜好都在其诗文上反映出来。按王夫之的说法,西汉文学作品,其代表形式为赋。西汉之赋多铺陈华丽,风致婉约。虽有李陵之强悍,息夫躬之横暴,从诗风看仍无急迫刻薄之象。唐代的文学作品,多急迫矫激之象,无绵长优裕之思。虽其中有青楼淫媟之篇,亦不免杀伐之气。王夫之的结论是:如果诗风代表一种时代精神,则周为最好;周不可得,宁为汉;汉不可得,宁为魏晋,秦与唐不足崇尚。由此他鄙薄韩愈,认为韩愈之文大类《车邻》《驷驖》刚猛杀伐之音,增之以虚浮促迫之气,倡天下入于倨傲邪辟狭隘刻薄之风习。而赞誉他的人说他“文起八代之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是否可以类推,秦风的悍勇亦可以起“二南”后来之仁柔?显然不能。
王夫之这里对韩愈的贬抑就是对汉赋的高扬;对汉赋的高扬就是对“二南”的赞美;对“二南”的赞美,就是对周公、召公圣人之治的赞美和向往。这里的主题,仍然是回到他的儒家正统观、圣人理想、王道政治等观念。
这里我们不打算批评王夫之的比附、简单化的推论等细节上的无当,要注意的是王夫之对诗风中所表现的民风士习的关注,特别是他对秦与唐的贬斥的用意所在。他向往的是文、武之道,政平人和,官守勤恪,民风淳厚。以此为标准,则其后之政治皆不足论。史家一般都称颂汉唐之治,以之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强盛朝代,汉武帝、唐太宗之文治武功亦为多数史家称道。王夫之此处贬抑唐代,并非故为惊世骇俗之论,而是有其故国之恨在其中。从字面上看他是在贬斥唐代文风中表现的民风士习之刚猛刻薄,而揣其实意,大概是在影射明代朱元璋刚愎自用、猜忌太甚,和士风中之东林、南明桂王时的“五虎”太矫激急迫,不揆形势、不度后果,以血肉之躯与小人争衡,以致几十年朝政不宁,引起李闯称帝、清人入关等大祸乱的发生。这些后果从民风士习上追溯,可以说是杀伐阴刚之气为之厉阶!王夫之这些评论皆是明亡后国恨家仇所郁结的情感在读诗时的涌现。这类评论与其在《读通鉴论》和《宋论》等书中的评论有所不同,甚至与《诗广传》其他各篇的评论也有不同。比如在《蒹葭》《权舆》中他对秦是持赞许态度的,认为秦人的悍勇刚猛的风习是其强国的支持和依据。在《车邻》《驷驖》评论中则贬抑唐之急迫矫激而有杀伐之气。合理的解释是,虽都有杀伐之气,但秦的刚勇犹胜于唐之急迫,而最理想的是文、武之道。这也是他理想主义的表现。
参考文献
[1] 王夫之.船山全书:第3册.长沙:岳麓书社,2010.
[2] 班固.汉书.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
[3] 黎靖德.朱子语类.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4] 李学勤.毛诗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注释
① 此处《汉书》所引数句,文字与《诗经》原文有异。此据李学勤主编《毛诗正义》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张学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