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质-现象透视法构成马克思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但其内涵与逻辑仍亟须深入的揭明。所谓本质-现象透视法,即透过(穿透与通过)现象尤其假象洞见本质,依据本质反思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进而实现二者良性的互动与循环,以最大程度地掌握、再现进而改变现实。马克思凭借本质-现象透视法发现,整个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本质和现象是颠倒的:本质必然性地表现为假象,假象则现实性地“成为”本质。假象遮蔽、歪曲乃至颠倒本质,伪装成本质,使人以假象为本质,掩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合理性、历史性与暂时性,从而隐匿地维护和强化资本的统治。因此,必须穿透资本主义的假象系统解蔽其深层本质,并依据对真实本质的理解展开深刻的理论与实践批判,消解资本主义的假象系统及其现实根基。本质-现象透视法为马克思主义解剖与呈现资本主义世界提供了科学武器,实现了人类思想的革命性变革。
关键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本质-现象透视法;逻辑
方法总是同思想相互规定、相辅相成。代表马克思思想高峰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凝结着其深刻的方法智慧。唯物辩证法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方法,并转化为不同层次与维度的方法群。当中,本质-现象透视法具有根基意义,构成《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根本方法。本质-现象透视法虽常以“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形式为人们所熟知,但始终没有得到同其实际作用相匹配的应有阐释。某种意义上,这一方法本身需要运用于其自身,使之得到深刻的“透视”。
李佃来对《资本论》创作方法作了深入的探讨,认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构成《资本论》的主要方法并着重加以阐释:“在《资本论》中,定型化的逻辑体现着马克思运用的方法,而其主要方法,自然也就是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方法”,但对本质与现象的透视没有被作为方法专门论及。王峰明曾论及马克思这一方法,并将其称为“本质抽象法”“现象学方法”,以之表述和阐解《资本论》中的辩证方法。 该方法的确具有某些现象学的意味,但又与现代西方现象学存在根本差异。另外,它所强调的不仅是“理解、解释和说明现象”,而且是批判假象。笔者曾初步考察过马克思本质-现象透视法的内容,但囿于主题和篇幅无法充分展开。 在此,本文期冀较为细致地解析这一根本方法的意涵及其展开过程。
概念之意涵提炼和呈现事物的实质,构成理解和阐释概念的关键。方法亦需得到黑格尔所言之概念式认知。对马克思本质-现象透视法的理解和阐释,同样不能不把握其意涵。所谓本质-现象透视法,即透过(穿透与通过)现象尤其假象洞见本质,依据本质反思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进而实现二者良性的互动与循环,以最大程度地掌握、再现进而改变现实。这一方法既有对本质的透视,亦有对现象的透视,更有本质与现象之间的相互透视,因而可称为本质-现象透视法。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强调,外部的、表面的现象时常并非正确反映和表征内里本质的真象,而是错误表现本质的假象。假象遮蔽、歪曲乃至颠倒本质,伪装成本质,使人无法认识本质,而以假象为本质。人类的认识与实践不能不穿透现象尤其假象洞见本质,进而依据本质反思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最终消灭假象及其根基。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般意义上,本质与现象具有相当丰富而复杂的联系,如生成-表现、转化-实现、决定-被决定等多种关系。马克思对此亦有阐述。不过,在批判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和政治经济学这一特定语境中,马克思的主要目的与重心不在于阐释二者一般性的辩证关系,而在于强调资本主义生产中现象对本质的颠倒。在他看来,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本质和现象(往往为假象)是颠倒的:本质必然性地表现为假象,假象则现实性地“成为”本质,从而掩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与暂时性,隐匿地维护和强化资本的统治,必须通过理论和实践对其展开深刻批判,穿透资本主义制造出的假象系统,把握其真正本质,并依据对本质世界的理解,破除资本主义的假象世界及其现实根基,令资本主义的真实规定性透彻地敞开。概括而言,本质-现象透视法内含五个密切关联、依次演进的具体环节。这五个环节及其逻辑关系构成理解本质-现象透视法的关键。
一、本质与现象分野
马克思本质-现象透视法以本质与现象的区分为基本条件。黑格尔区分了本质与现象:本质构成现象的根据,现象为本质的表现。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进一步明确了“内在本质”与“表面现象”间的复杂关联。构成复杂性事物运动、发展的诸环节包含着不同层次的关系,呈现出动态运转、环环相扣的态势。作为总体,复杂性事物具有本质与现象的双重维度。一方面,本质作为内在运动着的事物的“共相”,总是以“不在场”的方式内含于事物发展的各环节中发挥作用,即“作为整体同时地、在空间上并存地处于它的不同阶段”。因此,复杂性事物的本质往往指向彼此不同但内在交融的性质、规定、结构、联系和规律。另一方面,现象作为事物本质的映现,经常以相对外在的形式呈现为对总体某个规定或性质的表面显示。现象越是对事物进行外部、表层的显示,就越是可能对事物本质的理解起“消极限制的作用”。
在马克思那里,本质与现象存在实质性差异。本质构成事物外部现象的根据,现象则为事物内部运动的表征。事物总体运动的连续性为其本质所统一,又在现象中呈现不同阶段的差别。换言之,本质既具备黑格尔所言的合理性与现实性,更意谓着事物作为“实际统一体” 的特性。因而,本质绝非黑格尔式的“实体”,而是现存事物内在具有决定意义的规定。马克思哲学存在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基本前提之一,就在于坚持本质与现象的分野。虽然同样关注“现象”,但由于各自秉持的前提不同,西方现象学视野中的“现象”与马克思视野中的“现象”具有显明差异。现象虽为本质所规定,但不可与本质相混淆。在马克思影响下,卢卡奇亦言,“要正确了解事实,就必须清楚地和准确地掌握它们的实际存在同它们的内部核心之间、它们的表象和它们的概念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是真正的科学研究的首要前提”。唯有识别内在本质同外部现象间的差别,方能洞见二者间真实的同一。
诚然,事物之本质同现象密不可分。内在本质的运动生发和规约现象的存在方式,外部现象表征和映现本质的特殊规定。“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规律……表现为资本的外部运动”。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本质经常采用表层的形式让自身显现出来。然而,外部的现象往往不能正确地反映内里的本质。黑格尔肯定人们常说的话语“凡物莫不有一本质”,并阐释道:“事物真正地不是它们直接所表现的那样”。这意味着,本质往往隐藏于现象之中,其外部表现并不与之统一,有时甚至反向显示自身。换言之,本质与现象的分野往往伴随着二者关系的畸变甚至颠倒。
马克思强调:“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于他眼中,以为事物的现象与其本质直接等同,是一种天真、懒惰或虚伪。事实上,“事物在其现象上往往颠倒地表现出来,这是几乎所有的科学都承认的,只有政治经济学例外”。对资本而言,现象是真实本质的片面反映,本质总是以扭曲、膨胀或萎缩的形式呈现出来,从而以同自身真实面貌相反或相悖的状态存在。这样的现象都是假象。在对假象的批判上,马克思与黑格尔有着根本不同。黑格尔哲学体系所考察的并非现存世界,而是现实世界,即理念自我运动、自我发展的现实世界。这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假象世界不在黑格尔哲学的主要关注范围之内。但在马克思看来,不理解、揭示和批判假象世界,就无以通达真实世界。因此,他十分注重对假象尤其资本主义假象系统展开批判。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多次使用“表象”“外衣”“荒谬形式”“神秘外观”“虚幻形式”等称谓指认和揭示现代资本主义生产中背离本质的诸种假象。资本主义最始源性的假象是:“……资本家取得的剩余价值不是来自对工人的剥削,不是来自直接的生产过程,而是来自流通过程”;“由此产生一种假象,似乎资本价值创造和剩余价值创造……还从资本作为货币资本或商品资本所固有的神秘的、隐藏的其他属性产生出来”。在众多假象中,有一类假象同真正的本质完全相反,关于剩余价值分割的假象正是如此。“这种分割,在资本主义生产的显露出来的表面上……总是颠倒地表现出来。” 这种完全相反或颠倒的假象,可称为“反象”。
依假象的内容特点,还可将其具体称为物象、幻象、神象等。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被转换为人与物的关系、物与物的关系,甚至物本身的属性,呈现出“物的外观”,即“物象”。或者说,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虚幻形式”是虚伪的假象,即“幻象”。“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交换关系,仅仅成为属于流通过程的一种表面现象,成为一种与内容本身无关的并只是使它神秘化的形式”。此种将人推向拜物教的“神秘形式”,或可称“神象”。这些都是资本主义世界中值得重点关注的假象。当然,另一方面,按照资本主义本来面目呈现出的真象也必须在对本质的批判中一同予以扬弃。
二、本质制造假象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本质持续制造出假象。值得注意的是,资本主义的假象并非偶然出现,而是必然生成的。现象不但有真实与虚假之分,而且有偶然与必然之别。换言之,现象、假象也可能具有一定程度的必然性。偶然的现象抑或必然的现象,都可能是虚假的现象。假象以多种可能的形式被本质生产出来,偶然性的假象构成资本主义生产本质自我展开过程的必然性条件。作为一种特定的生产关系,资本的本质绝不表现为与现象的直接同一,而是在诸种特殊形式中展开多维的发散与变形。“资本在直接生产过程中采取的形态和在流通过程中采取的形态,只是表现为特殊的要素。” 资本的具体化意味着它的多种规定在各种实际的偶然因素作用下必然产生不同层次的颠倒或不同程度的变形。“把剩余价值和劳动力价值表现为价值产品的两部分……这种表现方式是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中产生的……掩盖了资本关系的特殊性质,即掩盖了可变资本与活劳动力的交换,以及与此相适应的工人与产品的分离。” 在资本同劳动的交换过程中,无论剩余价值的表现形式是利润、地租还是利息,前提都是资本作为死劳动对活劳动的统治。此种统治导致“等价交换”的合理化与固定化。交换的双方不仅在意识中“以这种虚妄的假象和知性的抽象概念为真实”,而且在实际的生产中难以摆脱假象所塑造出的“超真实”。马克思强调,利润本质上是剩余价值,却具有神秘化的形式,“而这个神秘化的形式必然会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产生出来”。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作为资本神秘化形式的假象也不断被生产出来,并持续展开重塑和固化活动。资本固化为剩余价值的独立源泉这一假象,由于诸多“原因而变得更加固定”。假象的固化与强化,主要源于资本主义生产的本性与逻辑。资本最大程度增殖的“需要”与运作,使之必然性地强化假象及其“真实性”。假象之间也会相互强化和固化。譬如,“只要在工资上产生了这样的假象,似乎劳动的价格和由劳动创造的价值是一致的,那么,不言而喻,对于利润和地租来说,这样的假象也会产生。” 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道理也不难理解。不断相互强化和固化的假象,导致资本主义时代人与世界的物化、神秘化以至拜物教化。
然而,某些假象如果不能适应资本不懈增殖的需要,就可能被作为“还未克服的遗物” 而被逐渐放弃。这意味着资本需要大量的假象。事实上,资本主义世界中的假象不是孤立的,而是大量假象交织汇聚而成的相互联结、相辅相成的假象系统。资本主义社会不仅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更是制造出一个多方面、多层级浑然一体的“庞大的假象堆积”。例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自然而然的“自然假象”,无产阶级自由出卖劳动力的“自由假象”,资本与劳动平等交换的“平等假象”,资本、土地、劳动各得其所应得的“正义假象”,以及“人权假象”“民主假象”“博爱假象”“繁荣假象”“历史终结假象”等等。这是一个“阵容齐全”“各司其职”“分工协作”的“假象王国”。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最具主导性的假象是合理性与永恒性相统一的假象:凡是合理的都是永恒的,凡是永恒的都是合理的。资本主义假象系统形成的这种必然性是由其不合理性决定的。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黑格尔那里,合理性生成必然性与现实性;而对于资本主义,假象世界的不合理性却成为必然性与现实性。马克思深刻洞察了这一点,因而下定决心予以揭示进而破除。
资本主义的假象系统不仅必然性地在现实中运行,而且必然性地在观念中运转,成为人们心中的“必然王国”。事实上,只要假象现实地运作,就必然在人们的主观世界中生成“错觉”“误解”“虚构”乃至“幻觉”,制造出错误观念。“现实的颠倒借以表现的歪曲形式,自然会在这种生产方式的当事人的观念中再现出来”。“这些观念无论多么粗浅,但它们是必然会产生的,这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规律在竞争中是以颠倒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虽然资产阶级及其代言人必然在主观和实际的意义上强化假象,但这些假象在原初意义上并非是被捏造出来和虚假宣传开来的,而是真实地生成和表现出来的。这是虚假的真实,但也是真实的虚假。它们不仅能为人(资本家和工人)的感觉器官所感知,而且能为人(包括庸俗经济学家在内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理性能力所认知,从而让生活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将自己认作本质。拜物教徒把“假象看成为某种真实的东西”。流通模糊和掩盖了剩余价值的真正源泉。“资本家从这种混乱状态中创造出这种享受,即在理论上不仅欺骗他人,而且根据需要也欺骗自己”。可见,假象不是虚假地,相反,是真实地作用于人们的观念。
进而言之,假象以庞大的体系遮蔽资本的真正本质,恰恰是资本主义生产本身必然造成的结果。资本主义生产既包含剩余价值“质料”的持续生成,又指向剩余价值形式的经常嬗变。资本不以本来面貌示人的特性,呈现出假象系统存在的意义,即掩饰剥削的实质进而巩固资本统治的权力秩序,使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不平等关系熔化在“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的平等假象之中。例如,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看似是对工人劳动条件的改善,实质上却“表现为某种与工人的剩余劳动完全不同的东西,表现为资本家的直接活动和安排”。可见,资本主义生产的假象系统始终意在颠倒资本的真实本性。“在这各种假定下,现实的运动也必然会以颠倒的形式表现出来”。现实的运动即资本增殖的真实运动。在资本主义体系中,本质的运动必然以颠倒的形式表现出来,绝大多数人只能认识到此种颠倒了的“现实的运动”,即假象的运动。以资本主义这种表面的假象之运动为前提,必定无法把握其内部真实的运动。这意味着,资本内在的本质势必生发出外部的假象。“在资本主义生产当事人和流通当事人的头脑中,关于生产规律形成的观念,必然会完全偏离这些规律,必然只是表面运动在意识中的表现。” 在实际的生活与认知中,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必然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假象特别是“反象”,或者说必然以假象尤其是“反象”的方式表现出来,并持续输入人们的头脑。
三、假象伪装本质
相比资本主义世界中假象系统的生产,更为严重的是固化的假象扭转真实本质为虚幻之物,在伪装成本质的同时使人误认虚假本质为真实本质。首先,假象不同程度地遮蔽、掩盖真象及其本质。假象以虚幻形式置换本质及其真实性,试图模糊真实与虚假的界限,从而使意识停驻于假象所塑造的幻觉中难以洞察本质。进而,假象还冒充真象和本质。“把剩余价值和劳动力价值表现为价值产品的两部分……掩盖了可变资本与活劳动力的交换……代替的是一种协同关系的假象,仿佛工人和资本家在这种协同关系中是按照产品的不同的形成要素的比例来分配产品的”。将假象涂抹成真象和本质、以假象代替真象进而代替本质,就是冒充。此种冒充比一般的掩盖更让人难以辨别。马克思所言之“颠倒”,在实际的意义上也就是冒充。在形形色色的拜物教中,受崇拜物本是人自身的产物,却冒充为人之主宰。
“在表面上呈现出来的经济关系的完成形态,在这种关系的现实存在中,从而在这种关系的承担者和代理人试图借以说明这种关系的观念中,是和这种关系的内在的、本质的、但是隐蔽着的核心形态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概念大不相同的,并且事实上是颠倒的和相反的。” 可见,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表面形态在现实运动中往往以错位、歪曲乃至颠倒的方式表征本质,它使本质不按其本来面目存在,而化作疏离本质的假象存在,让人难以领会本质的真义,认虚假为真实,使意识深陷假象的囹圄。令人遗憾的是,“甚至古典经济学的最优秀的代表……也还或多或少地被束缚在他们曾批判地予以揭穿的假象世界里”。可以说,资本主义的假象既作为结果伪装本质,也作为前提塑造着大多数人误以假象为本质的观念世界。
在本质表现为假象或者说假象伪装成本质这一点上,现代资本主义是人类所有历史时代中最为严重和突出的。马克思诊断道,资本主义世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假象世界,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一切都以颠倒的形式表现出来”,呈现出突兀的颠倒性。“在资本主义过程中,任何要素,甚至最简单的要素,例如商品,都已经是一种颠倒,并已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为物的属性,表现为人与这些物的社会属性的关系”。不仅劳动、商品是异化的,生产和消费是异化的,而且整个世界都是异化的。“资本主义生产的当事人是生活在一个由魔法控制的世界里,而他们本身的关系对他们表现为物的属性,生产的物质要素的属性”。资本主义世界在总体上是扭曲乃至颠倒的,其现象不符合甚至背离本质,不仅掩盖真正的本质,而且制造出虚假的本质。“工人和资本家的一切法的观念,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切神秘性,这一生产方式所产生的一切自由幻觉,庸俗经济学的一切辩护遁词,都是以这个表现形式为依据的。” 这个“表现形式”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表现出的假象世界,一种“伪具体总体”。
资本主义所营造的假象世界构成其维护自身持续性统治的关键,并作为资本总体的内在环节不断再生产出更丰富、更具体的假象。马克思分析道:“这种买卖关系的不断更新仅仅是独特依赖关系的经常存在的中介,同时又使这种依赖关系的经常存在具有一种骗人的假象,似乎它是平等的、彼此同样自由的各个商品占有者之间的交易和契约。现在,这种引导的关系本身又表现为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发生的对象化劳动对活劳动进行统治的内在要素”。“对象化劳动”和死劳动、物化劳动、积累起来的劳动等相同,指代资本。“独特依赖关系”指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对人的依赖,主要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从属和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统治。假象世界让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更深刻而牢固地被资本所宰制,深处异化状态而不自知。资本主义假象系统成为内在本质外化的“倒影”,反过来推动本质对现实世界的宰制。由于本质与假象的双向运动,资本主义世界好似一个合理且永恒的“完美世界”。随着假象逻辑的充分展开乃至殖民化,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无限趋近于假象世界。这导致“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现实的内部联系的分析,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是一项极其细致的工作”。
四、穿透假象洞见本质
假象的制造是将自身的偶然性同本质的必然性相互置换的过程,知性在其中充当着类似“交换价值”或“货币”的作用。知性在概念中给予事物以有差别的规定,并将其认作事物“本身自存或存在着的东西”,这就将尚未完善的事物本质抽象为主观认定的片面假象。停留于外部现象的“研究”不可能是科学,唯有力图澄明内在本质的研究方能成为科学。在这一点上,庸俗经济学甚至未能达到科学最基本的要求。古典政治经济学“研究了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内部联系。而庸俗经济学却只是在表面的联系内兜圈子”,“对可以说是最粗浅的现象作出似是而非的解释”。 在马克思看来,科学的经济学必然不会停留于资本主义生产制造出的浅层假象。能否穿透假象而把握到资本运动中那些较为深层的联系,对政治经济学这门历史科学而言性命攸关。任何真实的科学都必须穿透现象特别是假象揭示出真正的实质。
当然,古典政治经济学并非完全的科学。科学的经济学不仅要突破资本的浅层假象所引起的幻觉,以触及较为深层、相互矛盾的内在联系,更要剖析共存于矛盾双方且进一步深化矛盾发展的深层本质,将其揭示和解放出来。马克思认为,斯密深陷“内在观察法”(洞察资产阶级制度的内在结构)和“外在观察法”(照搬资产阶级制度的外在表象)的自相矛盾:“一方面,他探索各种经济范畴的内在联系,或者说,资产阶级经济制度的隐蔽结构。另一方面,他又把在竞争现象中表面上所表现的那种联系……与上述内在联系并列地提出来。这是两种理解方式,一种是深入研究资产阶级制度的内在联系……另一种则只是把生活过程中外部表现出来的东西……加以描写、分类、叙述并归入图式化的概念规定之中”。 竞争制造出大量关键性的假象,必须予以排除。因此,马克思不先行专门研究竞争,而是计划阐述清楚资本一般后再行考察,以跨越“非科学的观察者”之窠臼,通达资本主义生产的实质。值得一提的是,既然马克思将“内在观察”与“外在观察”认作两种方法,那么,将对本质与现象的透视作为方法是符合其思想立场的。其实,本质-现象透视法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内在观察法”,因为“内在观察法”是对事物内在本质的观察,即“内在本质观察法”。
有别于对斯密的评价,马克思高度赞扬了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和赋税原理》的前两章,认为它们“给人以高度的理论享受,因为它们简明扼要地批判了那些连篇累牍、把人引入歧途的老观念,从分散的各种各样的现象中吸取并集中了最本质的东西,使整个资产阶级经济体系都从属于一个基本规律”。李嘉图优于斯密的关键在于撇开了竞争所造成的表面现象或假象。同斯密相反,“李嘉图为了把握规律本身,有意识地抽象掉了竞争形式,抽象掉了竞争的表面现象”,从而部分地触及本质。进而言之,从现象中吸取并集中“最本质的东西”,构成李嘉图经济学研究的精华。这也是马克思力图从事的科学工作:在纷繁芜杂的现象中澄明资本主义生产“最本质的东西”。正由于他认为科学研究应当如此,且身体力行,所以才对李嘉图作此高度褒扬。不过,李嘉图同样没有能够真正或完全撇开资本主义生产的假象及其羁绊。
马克思强调,祛除外部现象对内在本质的遮蔽,尤其是驱散假象的袭扰而将本质揭示出来,是科学的根本任务。日常观念满足于对事物表象的认识,并假定其为本质予以接受;真正的科学拒绝假象并决心追问表象背后的本质。日常观念仅仅局限于包含大量假象的表面现象,没有也不可能洞察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实质。“‘劳动的价值和价格’或‘工资’这个表现形式不同于它所表现的本质关系……前者是直接地、自发地、作为流行的思维形式再现出来的,而后者只有科学才能揭示出来”。意识形态以虚假的联系遮蔽真实的关系,甚至以相反的联系取消内部的关联,或者说以假象替代本质。真正的科学不满足于对外部的特殊形式做实证式的研究,而力求澄明事物运行的真正深层的联系。马克思说:“所有经济学家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不是纯粹地就剩余价值本身,而是在利润和地租这些特殊形式上来考察剩余价值。” 可见,科学的经济学不将资本的表面形式作为其本质的直接依据,而是从资本自身出发揭示现象所遮掩的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的内部联系。
然而,对现象的解析仍可能构成追问本质的有效路径。不深入现象去寻求本质,恰恰落入假象的陷阱,结果难免以主观假定代替事物假象,同样误以虚妄为真实。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虽衍生出强大的假象系统,但仍不乏真实反映本质的现象,甚至在某些倒错或畸变的假象中,仍能觅得真实本质的痕迹。虚幻、颠倒、抽象的表现形式,仍会流溢出某些真实的内容。破除假象的虚幻形式,既要放弃对资本神秘化所作的各种直接、浅显的理解,“从神话退回到现实”;又必须立足资本生产的现实过程,通过抽象、回溯的方式,叩问假象与本质间的内在关联。穿透假象洞见本质并非某种“理智直观”,而是承认假象作为敞开本质的前提,为构建具体的科学认识提供感性的素材。科学的政治经济学必须先“充分占有材料”,再借助“抽象力”解剖材料所包含的现象甚至假象,进而澄清本质。由此,假象消融而本质浮现。
可见,揭开资本制造假象的秘密,校正假象对资本本质的歪曲,并将其明晰地叙述出来,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本真要义。资产阶级及其代言人由于阶级局限性而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理论家的这种混乱最好不过地表明,那些陷在竞争斗争中,无论如何不能透过竞争斗争的现象来看问题的实际资本家,必然也不能透过假象来认识这个过程的内在本质和内在结构”。从而,穿透假象准确把握资本主义生产的真象尤其是本质,这一时代课题与理论任务历史性地落在无产阶级及其理论家肩上。在马克思心目中,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首次将资本主义生产隐蔽的深层本质明晰地揭示出来——“这个内在联系在这里还是第一次被揭示出来”。
五、依据本质批判假象
不过,真实本质的显豁并非科学的经济学的终点,而是进一步剖析现象、批判假象的起点。不断将本质的性质、特征和规定具体化,这是马克思辩证法的基本要求。假象与真象之间相互交织、彼此缠结,因而需要依本质批判冒充本质的假象,以便接近真象与本质。马克思的理论之所以充满批判性与战斗性,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揭下冒充本质之假象的面具,令其暴露出真实面貌。特别是对于将人类的发展困于资本界限之内的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总是“无情”地予以揭露。资本制造的假象不仅扭曲了资本同劳动的关系,更掩盖了资本增殖本性的具体运作方式。由表及里地揭示事物本质,以本质批判假象而不仅是解释现象的复杂性,揭示假象所遮掩的真实本质,才能破除虚假的本质。这构成科学批判与其他批判的异质之处。譬如,“价值量由劳动时间决定是一个隐藏在商品相对价值的表面运动后面的秘密。这个秘密的发现,消除了劳动产品的价值量纯粹是偶然决定的这种假象”。马克思依据对劳动与价值关系的科学理解,消解了这一普遍为人们所接受的假象。
批判的目标是让假象“消失”以至“完全消失”,换言之,消除人们眼中的假象以及假象对人的遮蔽。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假象世界的最终目的在于实现人类现实的解放与自由。通过本质-现象透视法把握到资本发展的历史限度,得以洞见人类发展之真正合理的生产方式,即共产主义生产方式。由此,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任务是双重的:既要在理论上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永恒”假象,更要在实践中展开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实际变革,从而扬弃人在资本主义的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整个叙事,是从暂时性向度批判资本这一在表面上“显得光彩的现存事物”。换言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于其历史合理性的“自然性”与“永恒性”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幻象。消除此种假象,构成马克思一生的努力方向。
纯粹批判资本的假象及其观念,根本无法动摇资本主义假象世界的根基,反而会固化和强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合理性和永恒性,落入其结构化的陷阱之中。因此,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和超越,只有通过实践的方式才是现实的。换言之,以实践批判资本主义及其假象世界,这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的作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在此意义上,有理由认为,唯有实践的唯物主义者,方为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也才能真正消除资本主义的假象世界。当然,一旦根本性地以合理的生产方式代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其假象世界也就必然迎来土崩瓦解的结局了。
质言之,对资本主义假象系统的批判,决不能仅仅囿于认识与观念,而必须诉诸实践与现实才具有“对象性的真理性”。可见,理论和实践构成批判进而摧毁资本主义假象世界的两个维度。在马克思这里,理论无实践则空,实践无理论则盲。消灭资本主义假象世界的根本途径,是进行“有原则高度的[à la hauteur des principes]实践”。实践以科学的理论为先导,肃清虚假认识以辨明方向;理论以彻底的实践为旨归,解构假象系统以变革世界。理论的现实性不仅意味着认识的科学性,更意味着引领和服务实践的目的性,这是本质-现象透视法的最终落脚点所在。相形之下,实践批判是更为关键的方式,亦构成理论批判的根底。缺失实践批判,理论批判对于共产主义者来说也是“无”。
值得一提的是,透过现象洞见本质与依据本质反思现象,虽在理论建构上有逻辑的先后,但在总体性的研究与叙述过程中,往往是且应当是双向互动的。不存在彼此隔离、不相往来的透过现象洞见本质和依据本质反思现象。这是两个相辅相成的方面,或者说,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二者相互引领、相互规范、相互校正、相互提升。透过现象洞见本质和依据本质反思现象,在且唯有在长期不断的良性互动中,方能愈益透彻洞悉真正的本质和深刻批判虚假的现象,方能通达各自的最高水准:敞亮本质并消除假象。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循环往复、日渐深化的过程。
结语
科学缜密的方法滋养了马克思博大精深的思想。本质-现象透视法充分契合并彰显马克思辩证方法的批判性与革命性,也更能实现马克思的理论目的以及实践追求,因而成为解剖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根本方法。有理由认为,没有对本质的洞见和对假象的批判,就没有对旧世界的破坏和对新世界的开拓,就没有真正合理的存在模式与社会形态,也就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革新与实践变革。本质-现象透视法为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世界的解剖提供了科学武器,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显露其真实面貌,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结出累累硕果,让马克思主义根本性地超越了斯密、李嘉图、黑格尔等人的理论,总体性地实现了人类思想的革命性变革,因而理应得到同其理论地位相一致的更为充分的关注与研究。
作者简介:刘志洪,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杜旭东,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史研究”(23BZX006)阶段性成果。
本文刊发于《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5年第4期,引用或转发请据原文并标明出处,文章注释请参见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