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华:马克思的资本逻辑批判与“新文明观”建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975 次 更新时间:2025-07-15 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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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华  

 

【摘 要】基于现实个人的生存境遇和人类文明存续发展的唯物史观立场,马克思以资本逻辑批判为内核,阐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揭示了资本逻辑全面统摄下社会的总体异化与颠倒的残酷现实。同时,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还指明了资本主义文明形态必然为更高级文明形态取代的历史必然性,科学地阐释了人类的新文明形态及其历史前提和历史道路,这也是建构具体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新文明观”,特别是新的文明话语体系的理论基础。

【关键词】马克思 资本逻辑 批判 新文明观

 

在资本逻辑全面支配社会各领域的现代世界,人类文明在这一社会形态的发展过程中呈现出进步与倒退并存的悖论。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通过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阐释了一个抽象统治的根本结构,即“生产过程从属于资本,或者说,这种生产方式以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关系为基础,而且这种关系是起决定作用的、占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显然,资本的文明世界正是奠定在这种支配与从属的结构之上。但是,这种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最终将导致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形成,即“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为此,马克思的资本逻辑批判叙述可以理解为,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在资本逻辑的运行过程中达到了全面的异化与“颠倒”,这是今天学术界从各个层面阐释最多的视角。但是,资本的文明形态的崩溃逻辑更是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的重要内涵,即资本的“自否定”逻辑,内蕴了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性”和现实路径。在这一科学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的分析中,马克思提出了以“人类解放”为主旨的新文明观,从而实现了实践基础上文明观的根本性变革。在推动共产主义的现实运动与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理念的历史境遇中,需要进一步澄清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建构的具体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新文明观,这将有助于真正理解“人类文明向何处去”的时代之问。

一、资本逻辑全面统摄下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总体”的物化

基于现实个人的生存境遇及其发展命运,马克思以资本逻辑批判切中现代世界非人性的逻辑和普遍异化的社会现实,即资本逻辑及其全面统摄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总体”——社会关系的物化和自然化,总体叙述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成员基于日常实践而自发地发展出来的现实图景”,从而深刻阐明了现代社会的历史与命运。

(一)资本占支配地位的商品化社会

自18世纪以降,人类历史进入商品社会,从此,人类需要从商品社会来理解人的自由发展和社会全面进步,进而把握人类文明进程。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解释资本主义社会,指出这是一个资本占支配地位的商品化社会。资本瓦解了传统社会的存在方式,终结了“人的依赖关系”占主导地位的农业文明时代,开启了社会生产的新时代——“物的依赖性”支配人的工商业文明时代。商品社会(现代社会)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对象。在此,马克思将一般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具体化和深化,以资本逻辑批判解剖资本社会存在形态和存在结构,破解“资本之谜”的同时,揭开了“历史之谜”,宣告了资本作为一种社会力量的历史性和暂时性。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现代文明的秘密。可以见得,资本逻辑批判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作出准确的判断,揭露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本质”,既历史又唯物地“解释世界”,开创了哲学与现实(政治经济)相融合的新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批判,以批判的实证的方式解释商品化社会,阐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

在马克思的视野中,商品化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资本主义是资本处于支配地位的社会形式,“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它必须成为起点又成为终点”。资本支配下的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是资本的运动过程。在此过程中,生产是资本的手段,资本通过商品的生产将自身再生产出来,财富增殖是资本生产的目的;商品流通是资本生产的前提和资本的实现过程,这个过程的关键是劳动力商品的购买,只有劳动力商品从流通领域进入生产过程才可能带来资本增殖,即劳动力在资本生产中的无偿使用而为资本带来剩余价值。资本的生产过程,不断将资本以商品的形式生产和再生产出来,从而不断生产和再生产剩余价值;不断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和劳动的对抗,从而不断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家和工人的对立。可见,资本的运动过程表现为商品化的过程,而这一过程为资本逻辑全面塑造、全面统摄,商品遮蔽了资本家与工人之间剥削与被剥削、占有与被占有、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本质所在——支配、剥削和奴役制度。仔细分析,商品化社会只是一种平等自由交换关系的幻象,实为物象化遮蔽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不自由的生产关系。不言而喻,现代商品世界“可感觉又超感觉”。由此,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的核心要义就是要揭开商品化社会超感觉的“神秘面纱”,揭露资本主义的真实面相和剥削本质,揭示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

(二)资本逻辑全面宰制社会生活

在商品化社会,资本权力的执行者,资本家按照资本的意志创造了一个资本全球化的现代世界,通过商品中介实现资本对人的全面统治,从根本上形塑现代社会生活。现代社会生活按照资本逻辑的原则展开。资本逻辑规制现代生活的内容与形式、过程与结果、时间和空间,赋予社会生活现代的性质和形态,社会生活的各种要素均以商品的形式被纳入资本逻辑运行体系。在此,资本逻辑全面宰制社会生活,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资本,并不断创造出资本还缺乏的“社会器官”。这就是资本逻辑不断总体化、不断社会化的过程。最终,社会生活全面嵌入资本逻辑盲目扩张、无限膨胀的“资本增殖机器”的运转过程。社会生活或是作为资本逻辑总体化的条件,或是作为资本逻辑社会化的结果,都被烙上了资本文明的色彩。

面对这样一幅宏大且充满矛盾的现代文明图景,马克思以“抽象力”思维剖析商品化的现代世界,分析“劳动产品的商品形式,或者商品的价值形式”的复杂结构,揭示商品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经济的细胞形式”所掩盖的超感觉的社会存在——资本逻辑,叙述资本逻辑全面主导的社会生活图景。资本作为一种经济权力,通过商品化的过程实现价值自行增殖目的。在这一过程中,资本逻辑一方面为人类带来全面丰富的物质产品,不断创造出更多更新的社会生活内容;另一方面资本逻辑以商品化的形式创造繁荣的物质世界的过程,同时使人类的社会生活陷入“物的依赖性”危机和“抽象统治”困境。根本上,现代世界是资本逻辑全面统摄的体系,资本逻辑通过不断“物化”和“抽象化”的过程主导社会生活和社会意识。其一,资本逻辑主导劳动的物化过程,通过劳动实践和劳动关系创造出“可感觉之物”。从表象上看,资本主义社会为人类创造了超越以往一切时代的商品种类和商品数量,以超越以往一切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其二,资本逻辑支配劳动的抽象化过程,通过劳动的普遍物化遮蔽劳动的抽象化,创造了“超感觉”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意识形态幻象。从本质上看,资本逻辑不断推进世界的商品化进程,将人(不仅劳动力而且是人的器官)和物(自然之物和社会存在物)商品化,同时也将属人关系商品化。其三,现实的个人为了生活,不得不将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卖给资本,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雇佣劳动关系表现为形式上自由平等的交换关系。实质上,现实的商品交换关系背后,隐藏的是劳动者和生活资料的分离关系,是资本对劳动的支配、奴役和统治关系,是资本对自然资源的无限掠夺和占有关系。在社会生活的商品化过程中,人为了物而依附于物,深陷“拜物教”迷思,异化为物的奴隶。这表明,资本逻辑全面贯穿社会生活进而全面宰制社会生活,资本逻辑通过宰制社会生活不断制造平等幻象、自由幻象、文明幻象。可以说,马克思在资本逻辑批判中批判物质利益至上的资本主义商品化世界,破解了现代人物化生存境遇,因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

(三)资本生产逻辑的“社会总体”图景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这样描述现代社会:“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这意味着现代社会以有机的方式生成和发展,处于流动和变化中。资本正是这一有机体的发展动力。资本的生产与流通生成着现代社会,资本逻辑决定着现代文明的性质和方向。换言之,“可感觉”的商品世界根源于“超感觉”的商品化过程——资本的总体化和社会化过程——资本逻辑的结构化过程。资本逻辑通过对资本的生产和资本的流通,进而对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的支配,主导社会生活的全部领域,使资本的生产膨胀为“社会总体”,从而成为现代商品世界绝对的支配力量。根本上而言,资本逻辑全面主导社会生产,以资本的价值增殖过程统摄劳动过程,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资本家和工人的关系,实质上也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再生产资本主义“社会总体”——资本生产逻辑的“社会总体”。

资本这一自我生成的现代社会有机体,是由资本逻辑主导资本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之间关系运动逐步生成的社会总体。因为资本“这种有机体制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有机体制在历史上就是这样生成为总体的。生成为这种总体是它的过程即它的发展的一个要素”。也就是说,资本利用自身的独立性和个性,作为一种经济权力支配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延伸至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方方面面,从而扩张为全面统治社会的总体权力,生成为社会总体。资本生成社会总体的过程,一方面使一切社会要素服从资本增殖的本性和统治世界的意志,另一方面不断创造现有世界不存在的社会器官和社会要素,不断挖掘现有存在物的新用途和新价值,服务于资本无限增殖的目的。在此前提和基础上,资本通过支配物质生产方式决定和制约着整个世界的基本面貌和社会图景。毋庸置疑,作为“现代之子,现代的合法的嫡子”的资本,以资本的生产逻辑开辟了现代历史,创造了现代文明,创造了资本逻辑主导的颠倒的商品世界,而现实的个人从属于资本,在资本的生产中创造了一个与自己对立并统治自己的物的世界——“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这就是资本主义世界的根本特征。

二、资本的“自否定”逻辑与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性”

作为一种商品化的世界,资本主义是历史性的存在。资本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主体,是自行增殖的价值,是“自动的主体”。吊诡的是,资本作为无生命的主体,却主宰了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决定资本主义文明的发展方向,从而决定现代人类的生存与发展。马克思深入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深处,捕捉到这一颠倒的历史现实,发现了这一现实的悖谬——资本追求无限发展生产力的同时,资本作为狭隘的社会关系阻碍自我实现。资本内蕴现代文明自否规律。现代文明遵循资本逻辑运行原则和内在机制,资本在不断创造自己的文明面中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既埋下了资本主义自我毁灭的种子——不可避免的对抗与分裂——矛盾,又为人类文明新形态准备了物质基础和主体力量。

(一)资本运动内生自我否定力量

能否合理改变世界,关键在于能否正确解释世界。马克思从资本主义最根本而又最抽象的现实——商品化社会,从这个“标志着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被历史性地评述为社会生产的特别方式”的商品形式,深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解剖资本自我增殖运动的生产逻辑、流通逻辑和资本主义社会运行的总逻辑,展开对资本逻辑的历史透视与哲学批判。马克思发现,在现代世界,“笼罩在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现象上的拜物教假象成功地掩盖了现实,而且被掩盖的不仅是现象的历史的,即过渡的、暂时的性质”。这个现实正是形而上学的范畴以对象性形式掩盖的现实的人与世界的关系。资本作为这一切关系的总体,竭力将一切社会要素纳入资本逻辑,成为一种社会力量;而资本所有权的私人属性,其狭隘性则是炸毁自己,从而炸毁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力量。亦即资本自行增殖运动内生自我否定的力量——资本内在矛盾。

为了阐明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否定力量,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从抽象到具体地叙述了资本主义的存在方式——资本的自行增殖运动逻辑,即资本通过劳动实现对生产、交换、消费、分配全面支配的逻辑。简言之,资本通过奴役劳动而实现对社会的全面控制。现代社会是资本和劳动辩证关系发展的历史产物。对此,马克思深入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从现实个人的物质生产实践出发,以资本逻辑批判阐明经济范畴内含的现实的具体的社会关系,从而破解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秘密。也就是回答“资本时代之问”——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何以造成人的普遍异化和异化的扬弃问题。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的资本逻辑批判是关于人的存在的新哲学。马克思发现,资本逻辑主导下现代社会内生系列对抗:资本和劳动的对抗,资本之间的对抗,劳动之间的对抗,这些对抗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运动的必然结果。归根到底,资本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支配一切的权力,资本的力量影响和决定着其他一切社会关系。“资本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作为一种社会力量,资本是矛盾的统一体,为了实现自己,延续和发展资本主义,资本逻辑必然时空扩张并转移矛盾与危机。

(二)资本积累与资本自我否定规律

资本主义试图将资本的文明推广到一切民族和地区,建立资本逻辑统治的商品世界,在不断循环的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基础上实现资本积累。“资本划了一个圆圈,作为圆圈的主体而扩大了,它就是这样划着不断扩大的圆圈,形成螺旋形。”资本积累既是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的目的,也是其扩大再生产的结果。资本作为生产的起点,同时也是终点。资本逻辑不断将一切要素纳入资本的“圆圈”,从属于资本,成为资本的存在方式和发展手段,资本逻辑必然盲目扩张和野蛮生长,建构资本主义的世界秩序和文明体系。一方面,资本不断社会化,通过追求更多更大的生产力实现价值增殖,这是资本的文明面。另一方面,资本积累造成巨大的社会破坏力,表现为“过度的文明”。“资本作为一种生产关系”表现为过度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并已成为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的阻力。根本上说,资本逻辑无法消解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发展困境。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体。资本内部要素的矛盾运动使资本不断以新的形态、新的内容、新的生产力返回自身,从而资本的存在体现为自为与自否的对立统一。马克思的资本逻辑批判就是要揭示资本自我否定的规律,从中探寻人的解放和自由个性实现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建构之路。基于此,马克思首先要破解的问题是资本自我增殖的秘密。他通过考察资本的运动发现了资本自我增殖的秘密:资本只有不断自行倍增,才能成为自身,这必须在以货币为起点的资本无限循环运动中实现,即G-W-G’。然而,从G-G’作为资本的货币为了实现价值增殖,内蕴了资本无止境积累的动力(追求更多剩余价值、更多财富)。“资本作为资本创造的是一定的剩余价值,因为它不能一下子生出无限的剩余价值;然而它是创造更多剩余价值的不停的运动。”作为货币的货币的量的有限性和作为资本的货币质的无限性的矛盾,迫使资本职能的执行者不断将货币作为运动中的资本在其划定的圆圈中自我扩张,形成积累的螺旋。马克思强调:“资本不能从流通中产生,又不能不从流通中产生。它必须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产生”。从G-W-G’,资本通过他者回到自身又反对自身。这个他者隐藏了资本积累的全部秘密。马克思以资本逻辑批判揭穿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关于商品流通领域等价交换规律所表现的自由、平等、所有权等形式幻象,从流通领域进入资本的生产领域,揭露了资本自我增殖运动的剥削本质——资本奴役劳动并控制社会。“资本自行增殖的秘密归结为资本对别人的一定数量的无酬劳动的支配权。”就此,资本运动的规律由商品流通领域中的商品所有权规律转变为资本主义的占有规律。资本逻辑越发表现为资本积累的“双重效应”:积累资本家巨大的财富,同时积累劳动者极端的贫困;发展社会生产力,同时产生巨大的社会压迫力和统治力;创造伟大的现代文明,同时制造了野蛮和倒退。实际上,资本主义生产的占有规律是由资本无限增殖的本性决定的。但是建立在资本占有劳动基础上的资本主义生产,遵循最大限度占有剩余价值的规律,“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归根到底,资本和劳动的对抗性,实则是资本作为一种社会关系成为文明进步的阻力。

(三)资本自否与资本主义的历史趋势

现代文明的根本症结在于资本逻辑,资本逻辑的统治必然引起资本和劳动的对抗。资本逻辑驱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同时,资本对劳动的否定,内在生成了资本的自我否定力量——资本的社会化和劳动者的主体觉醒。在《资本论》,马克思通过资本逻辑的整体叙述,揭示了资本积累基础上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资本作为一种社会关系,资本的力量来自社会关系的力量,根本上来自劳动作用于生产资料创造价值的力量。随着资本占有越来越多的生产资料,资本对进入其生产体系的劳动的支配权力越来越大。随着资本积累和资本主义生产规模的扩大,社会生产力的巨大发展,生产资料和劳动的社会化程度提高,资本的垄断作为一种狭隘的社会关系日益成为资本自我增殖运动的对抗力量。其结果是资本无限增殖与自然有限资源、社会有限需要、人的有限生命相悖而行,这就是资本逻辑的破坏力——资本的野蛮与暴力。

因此,资本逻辑主导下现代社会的发展必然是过度的商品生产,必然创造出异化的文明;资本积累造成的贫富两极悖论、生态环境悖论、人的存在悖论必然扩张为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总体危机。资本价值增殖运动与资本自我否定是一体两面的过程。这一过程表现了资本最大限度占有剩余价值的规律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相悖而行,资本主义发展呈现“二律背反”特征。根本言之,资本的概念内在规定了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人占有与社会化大生产不可调和的矛盾,最终,资本家和工人之间对抗性矛盾的爆发。可见,依靠资本积累和雇佣劳动为生存条件的资产阶级,从一开始就培养了它自身的掘墓人——无产阶级。一句话,资本自否规律决定了资本主义的历史趋势,“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

三、推动共产主义的现实运动与践行新文明形态的理念

马克思于资本逻辑批判中发现了现代文明发展的规律,建构了服务于“现实的个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为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走出现代文明困境提供了科学的指导和革命的力量,“而先前无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或者社会主义批评家所做的一切研究都只是在黑暗中摸索”。一方面,马克思以资本逻辑批判辩证解剖资本主义文明,发现了资本主义孕育的新文明;另一方面,他参与改变资本主义旧世界、建构共产主义新世界的革命活动,参与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解放事业。这是一个从理论到实践的探索过程。因为,“只有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只有“从物质实践出发”,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现实的社会关系”,只有通过实践解决理论的对立,才能真正地改变对立的现实生活世界。概言之,历史的发展动力是实践,是革命实践,是共产主义运动。就此而论,哲学走向实践、走向群众,是理论力量变成物质力量的需要。

(一)新文明形态建构是一个现实的运动过程

在马克思的语境中,共产主义是一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是通过现实的历史运动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亦即以资本和劳动关系为轴心的各种对抗性社会关系的扬弃与整合;从而真正解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意识之间的矛盾,真正解决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使人的各种社会关系复归于人,使人成为现实历史的自由自觉的新文明主体。

马克思在资本逻辑批判中完成了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政治经济学解剖,控诉资本奴役劳动而全面控制社会的结构不合理性,强调“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马克思指出,新文明的建构首先需要控诉并改变的是资本逻辑主导的生产方式,实现劳动生产方式对资本生产方式的超越。从整体上看,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批判主要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亦即,对以劳动者和劳动资料的分离为前提、以“商品”的生产为内容、以“剩余价值”的生产为目的的资本生产方式的批判。根本而言,这是对现代社会生产生活实践和社会制度的控诉与变革,使人类文明的创造回归劳动,回归以现实的人的生活需要为目的,遵守劳动生产力决定劳动关系、劳动关系适合劳动生产力的规律,实现人类文明发展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

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新文明观的建构首先是生产方式的重构,从以物为中心转向以人为中心。作为现实的人的劳动方式是由具体的历史的劳动者、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决定,既不是英国人的“帽子”,也不是德国人的“观念”。马克思从特定形态的劳动出发,找到了现代文明的根本症结——资本和劳动的对立,从而,在现实历史和理论逻辑上实现了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和古典哲学的颠倒,开启了以历史唯物主义建构新文明的尝试。

(二)新文明建构要消灭资本占有劳动以及对社会关系的全面控制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内核来说,从根本上消灭资本占有劳动而全面控制社会的关系,扬弃劳动中介的社会统治和劳动物化的社会关系,这是新文明观建构的基础。亦即,在扬弃私有财产(资本)的基础上实现人的复归,使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使人在劳动中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使人成为人,使社会成为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因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而工业的历史“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迄今为止,私有制基础上的劳动使人的本质异化。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私有财产的占有固然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直接动机和目的。生产力发展推动社会分工、协作和生产工具不断创新,生产的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越发成为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的障碍。这种对立表现为过度的物质文明、贫瘠的精神文明、失序的社会文明、专制的政治文明和狭隘的生态文明,并以生产和消费——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人的生命的生产的对立表现出来,最终,人为物役的现实生活感性地呈现为现实历史。所以,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特别强调:“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并指出“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这意味着,共产主义的现实运动只有消灭将财富的生产建立在对他人劳动的占有和奴役基础上的私有制,“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共产党人才能从根本上消灭资本和劳动的对立、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抗,消灭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基础上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消灭社会不平等与非正义,利用资本的文明面扬弃资本的野蛮与暴力,利用资本逻辑创造的现代文明力量推动资本逻辑的自我否定,使现实的人摆脱“物的依赖性”,走向自由人联合体。

(三)新文明形态的追求是自由人联合体

从上所述,马克思以资本逻辑批判描绘与揭露了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规律——剩余价值规律——资本最大限度地无偿占有雇佣工人剩余劳动创造价值的规律,发现了彼岸世界的真理:“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在这里,“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由此,马克思在资本逻辑批判的文明叙述中揭示了资本逻辑和超越资本逻辑的历史必然性:“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资本逻辑主导现代生产,为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创造了所需的生产力和财富基础,创造了“利用资本本身消灭资本”的无产阶级;资本逻辑的全面宰制迫使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建构新的文明形态——自由人联合体。

立足人类社会建构新文明就是对市民社会基础上的资本主义文明的超越,是人本逻辑文明形态对资本逻辑文明形态的超越,是每个人自由个性的实现的自由人联合体对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超越。文明是以生产方式为基础,表现为人类物质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关系和水平:“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文明的本质是生产实践。人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需要、更和谐的社会关系的实践是文明发展的动力,而文明的发展归根到底是为了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即人的实现。马克思强调,“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人类文明的发展以对抗性关系的终结,以新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开启新的文明实践,从资本文明走向人类文明,从资本共同体走向自由人联合体。

自由人联合体通过劳动者联合占有生产资料、联合劳动的方式实现了对异己力量和关系——异化和物化的支配与驾驭,超越资本逻辑,以合理的方式调节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关系,以人的需要的满足和人的能力的发展为目的组织社会生产,不让自然必然性和经济必然性作为盲目力量统治人;按照人的本性以自由自觉自主的方式进行劳动,从而使劳动成为人的生活需要,使劳动关系成为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体现。自由人联合体作为每个自由人的联合体,超越了资本逻辑支配的资本和理性形而上学合谋的虚幻共同体、抽象共同体,以自由人的自愿的联合超越了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以自由人联合而成的“真正的共同体”克服了资本的统治,超越了资本逻辑形成的现代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分离、劳动和劳动条件的分离、社会与个体的对立、普遍利益与特殊利益的对立。

结语

通过对资本时代“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活动的研究”,马克思揭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破解现代文明密码,揭示经济范畴背后现实个人的社会存在形式、社会存在规定和社会存在本质,归根到底,揭示资本逻辑全面宰制下现实个人的现实生活境遇及其发展命运,从社会实践活动层面揭秘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实质,诊断现代文明,分析资本文明的“病理学”——资本逻辑从观念形态到物质形态以颠倒的方式形塑现代人的异化存在形态。马克思的资本逻辑批判一方面辩证解剖资本主义文明,区分了资本的文明面与野蛮面,揭露了物统治人和人为物役的颠倒世界;另一方面,历史地分析了资本主义文明,证实了资本逻辑主导的现代文明变革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同时“发现了新世界”,即证实了现代文明在资本自我否定的基础上超越资本逻辑,最终走向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必然。总之,马克思在资本逻辑批判中,建构了服务于现实的个人“改变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历史唯物主义新文明观。

刘金华,辽宁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来源:《科学社会主义》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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