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既是一种决策机制，也是一种制度文化，更是一种转型模式。对民主的基本精神和核心原则，如普选、代议、多数原则、平等、协商等，人们是可以达成共识的。但各国受历史条件、现实境遇所限，必定走上各自不同的民主道路，选择各自不同的民主模式。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现代文明又是开放的、共享的，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是现代文明的创造者、贡献者、参与者和享受者。我们在总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的独特之处、畅想全过程人民民主的美好前景的同时，也要全面、冷静、客观地看待欧美民主政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对于其成功和经验，我们要积极借鉴；对于其失败和教训，我们要深度反思。当前欧美民主政治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对此，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熟视无睹，抑或是冷眼旁观，都是不可取的。我们需要以开放的视野、理性的态度、客观的立场去观察、去反思、去比较。

当今欧美政治可谓乱局横生，暗流汹涌，新现象、新问题层出不穷。如何理解这些新变化的本质与根源，判断这些新变化的走向与趋势，厘清这些新变化对后发现代化国家的借鉴与启示，既是重大的理论问题，也是紧迫的现实问题。在当前学界已提供的分析范式和解释框架中，政治极化现象影响最为深远，也最值得关注。总体来看，政治极化既是当前欧美政治的显著特征，也是晚近系列变革的症结所在。它受全球化、资本化、民主化、不平等化、后物质化等强势浪潮推动，又对民粹政治、保守政治、身份政治、激进政治、“后真相”政治等新兴思潮影响深远。

一 政治极化的内涵

“极化”（polarization）原属物理学概念，意指物体在一定条件作用下，其性质相对于原来的状态向两极分化、偏离的现象，后被引入政治学领域，用来描述当代政治中的极化现象。最初的“政治极化”专指美国政党政治中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两极分化和对立。进入21世纪后，政治极化在美国的强度、深度和广度上明显增强，且有全球蔓延之势，学者们开始将英国和欧陆各国纳入研究视野。由于欧陆各国大多实行多党制，极化范围随即由两极分化扩展为多极分化。随着研究范围的扩大、研究视野的拓展和研究议题的深化，极化的内涵和外延继续延展。政治精英间的分化，精英与民众的分化，意识形态的分化，社会阶层的分化，甚至政治激化、文化战争、反全球化等议题，均被纳入极化研究的视野。如此一来，原有的“政治极化”概念已无法涵盖和刻画这些新现象和新变化。

目前来看，“政治极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意指当代欧美因利益分配长期失衡造成贫富阶层两极分化，政治精英对峙决裂，政治观念对立冲突，政治行为极端激进，进而导致意识形态分歧加剧，社会群体裂痕扩大，大众文化对抗升级，地区合作和国际关系逐渐孤立化和紧张化的政治发展形态。从这个角度来看，当前的政治极化大致包含以下四个层级结构：政党极化（精英极化），社会极化（大众极化），文化极化以及经济极化。对于政党极化和精英极化，欧美学界已经基本达成共识，但对于社会层面、大众层面和文化层面是否存在极化现象和趋势，学界的争论却较多。对于经济极化是否存在或者是否重要，学者们的分歧尤为明显。

从欧美各国的政治实践来看，作为政治极化的典型特征，政党极化主要呈现出如下显著特征：第一，意识形态两极化。自由与保守、极左和极右等对立阵营向两端漂移，而中间阵营不断萎缩。第二，政党对抗白热化。两党制国家的表现最为明显，党派之间冲突升级、对抗加剧、政治对峙愈演愈烈。第三，精英立场逐渐极端化。传统的温和审慎立场不断被突破，极端化趋势越来越明显，温和、折中和摇摆立场则退出历史舞台，不再受人欢迎。第四，主流政党削弱化。在上述三种倾向的加持下，欧美主流政党的权威被撼动，影响力被冲击，一些传统大党横霸政坛的格局被打破，一党执政愈加艰难，与之相反，一些曾经式微的中间政党的地位却不降反升。

关于精英极化，从美国国会内部的对比分析来看，无论是参议院还是众议院，议员们的极化态势不仅明显，而且日趋严重。从美国国会参、众两院意识形态光谱图来看（如图1所示），美国90%的共和党和民主党人，其立场已分别向保守和自由两端漂移。而在20世纪70年代，比较活跃的是中间派和摇摆派，即10%的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之间的交集却越来越少。这也意味着，那些倾向自由立场的温和的共和党人和倾向保守立场的折中的民主党人已遭到集体性政治清洗。

二 政治极化的本质

政治极化为世人描述了这样一个极其吊诡的民主图景：当一个由100人组成的共同体，要对为解决某项特定政治议题而提出的A、B两个可能性方案进行表决，虽未出现极为巧合的50票对50票，但出现了49票对51票或48票对52票。这意味着，对于其中任何一个解决方案，都会有近一半的人赞成或反对，两者之间只差1人或2人的赞成或反对。那么，究竟该如何看待政治极化现象的本质呢？

首先，政治极化既是一种客观的政治现象，也是一种抽象的分析范式。作为前者，它代表着当代西方民主政治的最新变化，对欧美国内政治、地区间政治以及未来世界格局影响深远，值得高度重视；作为后者，它是观察当代欧美民主困境的全新视角，为民主政治研究提供了新的议题和素材，值得深入研究。

其次，政治极化从本质上讲仍是现代民主政治的衍生形态。只不过，这是一种极端的形式、一种变态的发展。它在以普选、代议和多数原则为核心精神和基本原则的民主框架内孕育、形成和发展。若没有主权在民，贫富两大阶层的分化，又能在国会活动和政党生活中掀起多大波澜？若没有民有、民治和民享，政治精英再对立，政党政治再混乱，怎会招致民众的普遍响应，又怎会引发“文化战争”的爆发？

最后，政治极化呈现明显的“后现代性政治”特征。民主政治越发达，意识形态越多元，政治极化程度越高。

三 政治极化的源起

政治极化何以在当代表现得如此明显？目前来看，可以从以下五个路径展开分析，分别是制度的路径、文化的路径、社会的路径、技术的路径和经济的路径。

第一，从制度的路径来看，目前比较流行的观点是美英的两党制架构暗含着的两党对抗和分歧为政治极化埋下了制度隐患。这一分析路径相对直观，也较有说服力，但不足之处在于无法解决为何两党制一直稳定存在但政治极化却未呈直接的正相关态势且波动性甚大。

此外，政治版图的更迭和选民阵营的重组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在美国，“二战”后南方各州的政治版图重新洗牌。最大的变化是受罗斯福新政和福利国家政策的影响，原本支持共和党的黑人选民转而支持民主党。而民主党中持保守立场的政治精英的主导地位受到冲击后，开始向自由主义立场靠拢。同时，民主党中相当数量的白人选民转向支持共和党，而共和党内部激进的保守派在不断替代那些温和的保守派。此外，受全球化进程深化、制造业外迁浪潮的影响，曾经如日中天的“钢铁地带”已沦落为无人问津的“铁锈地带”，愤怒而绝望的白人蓝领中产阶层毅然决然地脱离民主党转投共和党怀抱。这就奠定了世纪之交美国政治极化的基本框架。在欧洲，面对国际大环境和欧洲小环境的持续恶化，经济、政治和社会境遇的每况愈下，欧洲民众对政治精英、主流政党渐渐丧失信心和耐心。疑欧情绪、排外主义开始流行，极端情绪和暴力行为逐渐蔓延。激进的左翼政党和极端的右翼政党同时登上政治舞台，中间政党则遭到冷遇。政党和精英的政治主张越鲜明，越激进，越具现实关怀，民众越喜欢；而界限模糊、路线摇摆的政党和精英则被民众所抛弃。

第二，从文化的路径来看，首先最值得关注的当然是后物质价值观念的流行。20世纪70年代，西方发达国家的公民价值观发生了重大转变，即由传统价值观转向世俗—理性价值观，由关注人身和经济安全转向关注生活质量和自我实现。对后物质主义者来说，物质和财富依旧必需，但精神价值和生活质量更为重要。他们淡化了对物质的追求、对权力的追逐和对权威的敬畏，也淡化了对家庭、国家和宗教的坚守，更淡化了对主流文化的自信、对传统文明的捍卫；他们更看重生态环境的质量，更关注族群和移民的权利，更关心性别角色与性道德的界限，更青睐生活方式的自我选择，更重视生命的价值与和谐的社会关系。公民价值观的这种变化，在迅猛的全球化进程的加持下，在后物质主义者和物质主义者甚至前物质主义者之间产生了重大的断裂和分歧，政治极化由此引发，并进而波及整个西方文明。

此外，受全球化进程不断深化、大规模移民浪潮不断涌入的影响，欧美各国的移民群体和本地居民、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之间的分歧和对立不断加剧，多元文化主义陷入重重困境。在作为全球移民浪潮主要承接地的欧美发达国家，一旦少数族群受到歧视或不平等待遇，其自身的族群身份和族群认同就会被持续加强，而族群身份与公民身份、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恰恰存在着内在的甚至是不可调和的冲突和矛盾。更严重的是，当前的移民群体并不仅仅满足于他们最初的反歧视、平等诉求的实现，他们要“差异公民”待遇，而这种差异待遇对于本地居民来说就意味着特权和不平等。在曾经欧美社会经济不断上行、民众对未来普遍乐观的情境下，这种“不平等”的权利诉求尚能被理解、被包容，但当前的客观事实是欧美各国的经济形势和社会发展普遍堪忧。自身境遇早已岌岌可危、风雨飘摇，又如何能继续忍受来自移民群体的过分要求？因此，当前欧美社会的排外心理是比较明显的，蛰伏已久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甚至是种族主义开始被再度唤醒。

第三，从社会的路径来看，社会结构的颠覆性变革和社会阶层的革命性重组是引发政治极化的重要因素。按厄尔·怀松（EarlWysong）等人“双钻石”形社会模型的分析，随着贫富差距的拉大和中产阶级的瓦解，欧美各国一直引以为豪的橄榄形或纺锤形社会结构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80%的新工人阶级和20%的特权阶级两个钻石构成的“双钻石”形结构（如图2所示）。两大阶级间通道狭窄，渗透性和流动性都极为有限，形象地描绘了当前美国阶层固化的趋势。

第四，从技术的路径来看，当前最大的变化就是信息技术在传播领域的应用，引发了政治传播领域的重大变革，尤其是在以自媒体、智媒体、流媒体为代表的新兴媒体出现之后。这些变革具体表现为：传统精英和大众群体的力量对比被扭转，传统媒体格局被改变，与此同时，作为政治传播受众的广大民众的认知偏见被无限放大，极端立场被不断加强。广泛普及的社交平台和网络，为相近立场的人群提供了相互沟通的便利，也为发展和巩固已有立场提供了更多的机会，这就更容易强化极端群体的封闭性、激进性和极端性。而这些都为政治极化的酝酿、传播和扩散提供了场所和渠道。

第五，从经济的路径来看，虽然对于经济不平等，欧美学界存在着较大的分歧和争议，但现实是：当前欧美各国收入差距日趋明显，中产阶级持续萎缩，阶层固化初具规模，“贫困陷阱”业已显现。经济不平等的严重程度，已经到了令那些一度为不平等辩护的人们都难以忍受的地步。经济不平等是有后果的。斯蒂格利茨认为不平等会产生“五大代价”，即经济增长被放缓；社会稳定受威胁；民主制度被挑战；公平正义感受削弱；民族认同感被冲击。斯坎伦也认为不平等有六大严重后果：造成令人羞辱的地位差异；导致富人对穷人拥有不可接受的控制权；破坏经济上的机会平等；破坏政治制度的公平；违反对那些政府有义务提供福利的人们的利益的平等关切；形成不公平的经济制度。而实际上，经济不平等最大的后果是政治极化。这是因为：贫富差距加剧了贫富两大阶层代理人之间的战争，导致政治精英的对抗；财富的差异性分布、收入的差异性分配，加剧了左右两大阵营、自由与保守两大意识形态的分歧；国际地位的衰退，经济发展的下行，使民众在全球化、移民问题、外来文化等核心议题上发生重大冲突，促成了大众群体、社会文化上的分化。

总体而言，当代西方国家的政治极化具有多重性、复合性、差异性和流动性。政治极化的形成和发展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在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即便在同一个国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会呈现较为明显的断代性特征。

四 政治极化的后果

政治极化产生的后果是多种多样的。从当前欧美各国现实政治的实践来看，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否决型政体出现。共识、宽容与妥协，是现代政治传统的底色。但政治极化现象的出现对欧美政治传统构成了致命的威胁。民主党和共和党在意识形态和政策主张上势同水火、持续对抗，势必导致共识的瓦解、宽容的消散、妥协的危机，从而埋下分裂政治和否决政治的重大隐患。两党之间的分歧和冲突越来越多，合作与默契越来越少，具有前瞻性、持续性和重大变革意义的公共政策的出台越来越困难。更甚至，“政府停摆”成为常态，“清算政治”运动大行天下。

第二，极端政治流行。政治极化容易导致极端政治的出现。这种政治形态在政治竞争中采取不妥协的立场，追求一种极端化的目标。选举政治中的不同政党及其候选人将彼此视为竞争对手，他们认定彼此间的差别只是路线和策略的不同。当对抗成为政治的显性特征、敌对成为政治的主旋律，其结果只能是：传统选举政治中优胜劣汰的竞争关系，直接升级为当前极化政治中你死我活的敌我关系。

第三，政治信任危机。在极化政治的情境下，因政治利益而分化的对立阵营之间是对立的竞争关系，彼此戒备，相互提防。政治精英们维护本阵营的利益，就会失去对立阵营的信任。如果政治极化愈演愈烈，信任危机居高不下，政治信任长期处于真空状态，就可能导致信任异化或信任替代。

第四，“后真相”政治蔓延。在政治极化的框架下，各政治阵营之间的竞争和对抗不断升级。分属不同阵营的政党精英和国会议员必须借助各种传播媒介和舆论平台，积极表露立场，宣扬政治主张。为了达到解释、说服和引导的效果，在宣传内容和传播策略上有时难免要有所侧重、有所取舍。过度渲染，片面解释，避重就轻，甚至有意无意隐瞒事实，有选择地公布真相，逐渐成为政治传播的常态。

第五，极化世界成为可能。如果欧美各国的政治极化不断加剧，愈演愈烈，将来突破民族国家框架，将整个世界重新拉入一个两极分化的对抗格局，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五 政治极化的当代启示

对于当前欧美各国的政治极化现象以及由此引发的民主困境，究竟应该如何看待呢？

首先，政治极化代表着当前欧美民主政治的最新变化，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它是民主政治的极端形态和变态发展，它在民主体制内孕生，但成熟后又可能反噬民主。

其次，政治极化的冲击和挑战会是长期的、持续的，它的出现是制度、文化、社会、经济、技术等矛盾日积月累的结果，这些根源不除，政治极化也不会消失。

再次，政治极化在使当代民主政治遭遇困境和危机的同时，也会为未来的政治发展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政治极化是当前欧美民主政治遭遇的一个强劲挑战。但遭遇危机并不意味着必然终结，危机也可能是契机。不应低估欧美社会的自我调适、自主愈合以及与时俱进的能力，而应期望这些国家提出针对政治极化的解决方案，这将为中国的国家治理现代化提供有益的借鉴。

最后，作为对现实问题的逻辑推演，究竟该如何回避或者削弱政治极化呢？主要应关注以下五点：建立合作、共享的分配机制；打造开放、有序的公共领域；培育谦逊、宽容的文化氛围；建构理性、共识的舆论话语；追求发展、共享的国际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