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旭昇:哲人虽萎,道术长存:怀念裘锡圭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726 次 更新时间:2025-05-11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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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旭昇  

 

我生在海陬瀛表,无缘亲炙裘先生的教导。但裘先生在百忙之中仍然不吝给我诸多鼓励和奖掖,让我终身感念。

1953年我出生在台湾省台中市郊区的一个小眷村,邻居都是中下级官兵,没有“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只凭着天生对传统文化的喜爱,自发地吹笛子、拉二胡、摹篆刻、背古文诗词、写现代诗。1971年我考上了台湾师大国文系,系所里有程发轫、潘重规、鲁实先、高鸿缙等大学者,让我对学识的认知陡地拔高了不少。大二时鲁实先先生教授我们班的文字学,他那目空一切的教学态度以及独擅自矜的教学内容,立马震撼了我,使我从立志当一个现代诗人转为决定研究文字学。

台湾从1950年开始戒严,两岸对峙严峻,我们无法看到大陆的任何出版品,所以我1983年读博,开始准备写甲骨文字根研究时,能拥有的资料主要是李孝定先生写的《甲骨文字集释》以及偷偷摸摸弄到的一些大陆文章影印件。1987年台湾解除戒严,大陆出版品可以公开地贩卖,我们才真知道天地之大、学海之深,从此我们开始读到大陆最优秀的学术作品,其中最让人钦佩的是裘锡圭先生的著作,他议不轻发,文不过实,每篇文章都思虑周密,探讨详尽,结论可信。读了裘先生严谨深?的著作,我心中的感觉是:这才叫学术著作!此后,只要看到裘先生的著作,我都如饥如渴地仔细阅读,狂热地吸取其中的精华。

1992年,我从台北背着三大册由台师大周何老师主编,我和汪中文、方炫琛、全广镇四个门徒合编,用计算机排序编制的《金文单字引得》远赴北京,要赠送给素未谋面的裘先生。那天晚上到了裘先生的寓所,在5瓦灯泡的照射下,我爬着阶梯,到了裘先生位于北大校园的家,目睹了裘先生在这么逼仄的房子中,在这么艰苦的物质条件下,仍然孜孜矻矻地做出那么多惊人的研究著作,“好读书”“不慕荣利”,一生潜心研究,这就是裘先生的真实写照!

1995年,由汪中文学长建议,万卷楼董事长许锬辉老师认可,希望裘先生的《文字学概要》能在台湾用繁体字出版,以嘉惠台湾的读者,经过联系,裘先生同意了。裘先生1988年在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文字学概要》是用简体字手写的,要改成繁体字,中间的校对极费功夫。同时裘先生还提出原稿要经过修订,书中的章节及标题也作了一些改动,这些都是很辛苦的工作,为了嘉惠台湾读者,裘先生不辞辛劳,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全书打字排版完成后,书中打不出来的古文字,许老师交给我来填写。为了填写这些古文字,我等于是把裘先生的《文字学概要》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收获非常丰富。对裘先生在文字学方面所下的功夫以及精密的思考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裘先生1998年2月至7月应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之邀在清大讲课五个月,同时也在台大与师大每周做一次讲座。每次上课都是座无虚席,在座的学生都全神贯注,仔细听讲。裘先生此时已63岁高龄,但他细心备课,认真讲授,给台湾学生带来满满的收获与最高等级的教学示范。这门课清大学生选修的甚少,绝大部分听者都是从台湾南北各地长途跋涉慕名而来听课的,裘先生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1998年5月,台师大和史语所合办“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裘先生和胡厚宣先生联袂来台,裘先生发表了《甲骨文中的见与视》,指出《包山楚简》中旧释为“见日”的,应该隶定为“视日”,楚简的“见”,“目”下是跪坐的人形;“视”字的“目”下是个站立的人,二者是不同的字。并由此推定甲骨文的“视”和“见”,二者的区别在“目”下人形“站立”与“跪坐”的不同,甲骨之后的金文字形的区分大致相同。从战国文字上推甲骨,纠正甲骨考释旧说的错误,这一篇文章立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典范,从此循着这个方向考释文字的论文就渐渐多了。

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裘先生全程参与,极为认真。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展示成功大学沈宝春教授制作的“甲骨文全文影像数据库”,这个数据库把《甲骨文合集》的拓片图版及释文全部收录,并且可以从文字查索拓片,这在当时是领先全世界的一个成果。我为这场研讨会写了一篇《说朱》,主张“朱”是由“束”分化出来的字,证据之一就是甲骨文的“鼄(蛛)”字下部是“蜘蛛”的象形,上部是声符“朱”,但是这个声符往往写成“束”。由于“甲骨文全文影像数据库”的展示是由我执行,因此我刻意输入了一个“鼄(蛛)”字,银幕上立马出现了带有“鼄”字的甲骨片。裘先生仔细端详了甲骨片,然后转头对坐在右手边的我说:“看来‘朱’字是由‘束’字分化而来的,这个说法应该是对的。”我们都知道裘先生不轻易许人对错,借着“甲骨文全文影像数据库”的展示,我得到裘先生赞成“朱”是由“束”分化出来的,兴奋了好多天。

由于赵平安教授的推荐,2010年我的《说文新证》得以在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出版前,我非常希望裘先生能为我这本小书写序,我和裘先生没有任何渊源,也找不到谁可以请托,我只能很冒昧地直接打电话给裘先生,恳请他为小书写序。聊了几句,裘先生知道我的用意,应该是有首肯的意思,开始询问我一些相关的问题,问到一半,电话被裘师母抢过去,并且跟我说:“季先生啊!我跟你说:老裘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不能再看字数太多的书。你那本书,部头这么大,以老裘的个性,要写序,他一定会把整本书都看过,这对他的眼睛很不好,希望你能体谅,我不同意让老裘写这个序。”于是就挂掉了电话。

我当时还不能体谅裘先生的眼疾,仍然想方设法央求裘先生写序。后来裘先生用了一个非常妥善的办法,由他授意,让郭永秉教授执笔,终于完成了小书的序文。裘先生在眼睛不适的情况下,仍然愿意想办法为我写序,这种奖掖后学的苦心,让我三生感动,百世难忘。

惊闻裘先生于5月8日仙逝,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各界都悼念他伟大的人格、渊博的学识、卓绝的著作。我无缘亲炙他的教导,只能私淑其著作,怀念着他在百忙之中仍然不吝给我的奖掖。哲人虽萎,道术长存。裘先生,我们永远怀念您!(作者为台湾师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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