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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宗广德二年(七六四年),杜甫在严武幕任职。明年新正,突然辞去幕职。注家推测辞职原因,疑是与同僚意见不合,而论诗不合或者即其起因。那么,这六首绝句(下省称“六绝”)当是广德二年或永泰元年(七六五年)作。时年五十三或五十四岁。诗中见解,大背时人,虽持论平正,却亦绝不隐情惜己、言语含糊。为了钝挫辞锋,避免见者误生盛气凌人之感,所以题“戏为”二字。大见苦心。
“六绝”既是与人争论的诗作,自然只针对论敌持议加以辩驳,而不是泛论诗艺。这次争论的中心是关于文学遗产的继承问题。更确切地说,系对(唐)近代文学(齐梁)和现代文学(初唐)是该肯定还是该否定的问题。对方否定齐梁和初唐,否定庾信和初唐四杰。杜甫坚决反对。这次争辩,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在中国自己的文艺理论方面,都具有极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直到今天仍值得温习。现在就“六绝”要旨略说鄙见,以请正于方家。
第一首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六绝”为什么首先论庾信?这是因为庾信是影响唐代新体诗(七古和近体)最大的六朝诗人。〔1〕否定了庾信,就会否定四杰,同时也就否定了唐代的新体诗,而抹煞了唐代的新体诗,无异于全盘否定唐诗。所关者大,故在所必争。
再看杜甫对六朝诗的态度,对庾信诗的沿袭,也可以知道“六绝”首论庾信绝非偶然。杜诗提到的六朝诗人,有陶潜、谢朓、江淹、鲍照、刘孝绰、沈约、阴铿、何逊。又说“永怀江左逸,多谢邺中奇”(《偶题》),这就和李白说的“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态度截然不同。但杜甫也说“何刘沈谢力未工”,不是一概叫好。独对庾信,备极倾倒。若非知之甚深,好之甚笃,岂能如此?
这里可以谈一谈庾对杜的影响,也可以说是杜对庾的服善。黄庭坚说杜诗“句法出庾信”(《后山诗话》),杜诗句似庾的颇多。如:
杜甫: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
庾信:终封三尺剑,长卷一戎衣。(《周祀宗夜歌》)
杜甫:孤城早闭门。
庾信:山城早掩扉。(《谨赠司寇淮南公》)
杜甫:山青花欲燃。
庾信:山花焰火然(燃)。(《奉和赵王〈隐士〉》)
杜甫:秋期犹渡河。
庾信:秋分犹渡河。(《和侃法师三绝句》)
杜甫:卧柳自生枝。
庾信:春柳卧生根。(《奉和法筵应诏》)
杜甫:早知乘四载。
庾信:孟山乘四载。(《隆驾幸终南山》)
还不止这些。如陈寅恪先生曾在《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之〈咏怀古迹〉诗》文中说:“杜公此诗(按指“支离东北风尘际”首),实一《哀江南赋》之宿本。其中以己身比庾信,以玄宗比梁武,以安禄山比侯景。”〔2〕胡小石先生认为少陵《秦州杂诗二十首》,“从庾信《拟咏怀》诗化出”〔3〕。自来文艺上的交感共鸣,原不限时地。苟精诚冥会,固可千载一时;楮墨符契,不定要字摹句拟。杜、庾身遭离乱,俱在壮年。〔4〕其后支离漂泊,又复相同。庾赋所云:“逼迫危虑,端忧暮齿。”“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飘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杜公《秋兴八首》,回首京华,痛惜开元盛日;子山去国之作,俱上叹国政、下悲小己,远与《诗》十五国风同流。正因为如此等等,所以看见后人“嗤点流传赋”,便起而捍卫之,固无足怪。
杜甫评庾信文章,用“凌云健笔意纵横”,推翻了《北史》和《周书》对庾信文章的贬辞。李延寿说,庾信“绮艳”,又说徐、庾文章,“意浅而繁,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文多哀思”。说他入周以后,“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令狐德棻说:“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辞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斯辞赋之罪人也。”李延寿、令狐德棻都是初唐史学名臣,他们对庾信的评价不但有一定的代表性,而且很有影响。
唯杜甫远识,迈越时人。总其论庾信文辞,在健老清新四字,很确切全面。清新是很高的评价。他评李白“诗无敌”,而比为“清新庾开府”〔5〕。《画马赞》云“骅骝老大,清新”,尤可玩味。至于入周以后词赋,确是健老纵横,就不仅清新一词所能概括的了。
充实跌宕,可说为健。沉着洗练,可叫作老。文笔曲折无不如意,而又波澜迭起,姿态横生,命曰纵横。杜诗“词源倒倾三峡水,笔阵横扫千人军”(《醉歌行》),亦可借释“纵横”。才气纵横,可以说为俊逸或遒逸。〔6〕但还不能包括“老”。注家解此首“老更成”三字或说为晚节更成熟,或直解为老成。〔7〕我认为兼有二意。“波澜独老成”“歌词自作风格老”,都是杜诗,可见他很重文风苍老。〔8〕这是他的审美观的特点。他论书法说:“书贵瘦硬方通神。”〔9〕苍老瘦硬是和绮艳柔靡很不同的风格,可知杜甫是反对用“绮艳”二字轻轻抹煞庾信的。“不觉前贤畏后生”,不觉,用今语是“想不到”。意思是说:前贤说后生可畏,是说他的进步不可限量,想不到今天的后生可畏却在其无知妄作(“嗤点流传赋”)。反语以讽,老辣含蓄。
第二首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库全书总目》庾集(吴兆宜注)解题说:“其骈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按子山之诗,亦导四杰先路。《燕歌行》《乌夜啼》的影响唐初七古、七律,为人所熟知。余如《舟中望月》之似唐五律,《寄徐陵》《寄王琳》之似唐绝句,杂之四杰集中,律调恐亦是上乘。现在看“六绝”在论庾信之后接论四子,表明杜甫也是承认四子是直接齐梁文学的。
(明)王世贞说:“卢骆王杨,遣词华靡,固沿陈隋之遗。子安稍近乐府,杨卢尚宗汉魏。宾王长歌,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故是千秋绝艺。”(《艺苑卮言》)王世贞这段话,虽多独得之语,但本质上是割断历史的。它无异于说:四杰作品中坏的东西,都是承袭齐梁(陈隋)的。好的作品、风格,则是它们创造或模仿汉魏的。远古十全十美,先唐一无是处。
杜甫的论点和王世贞正好相反。除“六绝”此首外,他诗论四子的,有《寄彭州高使君适、虢州岑长史参》。引有关的几句于此:
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
举天悲富骆,近世惜卢王。似尔官仍贵,前贤命可伤。
这里杜甫选六朝诗人沈约、鲍照和初唐诗人富、骆、卢、王以比高适、岑参。本着称名以类的原则看问题,可知杜甫推重四杰,先后一贯。再则以骆宾王与富嘉谟并举,可见他对骆的评价。《旧唐书·杨炯传》引张说评富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史又称嘉谟文:“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吴少微有《哭嘉谟》诗:“子之文章在,其殆尼父新。”《全唐诗》卷九十四存嘉谟《明冰篇》七古,气势甚壮。可以推想杜“富、骆”并列的道理。
王世贞评骆为“极浮靡”,可谓皮相。寄高、岑诗不举杨炯,当另有原因。但绝不是对杨炯的贬低。《八哀诗》吊李邕一首,述北海评文“近伏(服)盈川雄,未甘特进丽”。盈川指杨炯,特进指李峤。张说对杨炯的评价亦很高:“杨盈川文,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李邕、张说的意见,可以代表杜甫的意见。
这一首论四杰未完。请并读第三首。
第三首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卢王,以代四子。上首仅说不应菲薄四杰,这一首才补出对方指摘四子理由。
第一二句须连读,可称为十四字句。第二句当如仇注,将“汉魏近风骚”连读,是二五句法。原来论者鄙视四子的理由是说他们的诗不如(“劣于”)汉魏诗的接近诗经和楚骚。换句话说,就是四子诗去风骚很远,绝非不朽之作。杜甫辩驳说:即使如此(当然未必如此)也不能贬低四杰的成就。因为,论四子之词,是近袭齐梁;论四子之意(风骨),却远接风骚。论者取貌遗神,据风骚以斥四子,是错误的。三四句用比喻呵斥贬低四杰的人。
三四句的意思是说:四杰的诗像千里马,龙文虎脊。它们都是“天子之马”(“君驭”),徒见你们这些凡马,历块如过都啊。反过来,它们过都如历块的意思,自在言外了。〔10〕
总论这两首结构:上一首第一句案,第二句叙,三四句断。妙在不说明论者所“哂”的内容,留给本首第一二句说。这一穿插,使两首诗必须连起来看才明白。而两首诗又各自独立。章法之妙,使人不觉。这是一种创造。
第四首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数公,指庾信及王、杨、卢、骆。这一句总结上三首所论今人轻诋前贤的不当。“才力”一词,值得注意。据史: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王勃六岁善文辞,杨炯举神童,卢照邻十岁即博学善属文,骆宾王七岁能诗赋。可知此处才力一词含有天资素质高的意思。《文心雕龙》有《才略》篇,历举文学史上因天赋不同而成就各异的事实。刘子玄(知几)论作史须三长:才、学、识。才指表达的能耐。杜甫论文,是着重抱负,高扬技巧,又强调资性的。“读书破万卷”说学。“窃比稷与契”说识。但最喜欢说神和兴,(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学术 > 语言学和文学 > 诗词歌赋鉴赏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38993.html 文章来源:杜诗杂说全编/曹慕樊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