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慕樊:关于文学遗产继承问题的论辩——杜甫《戏为六绝句》臆释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39 次 更新时间:2022-12-10 01:35

进入专题: 杜甫   戏为六绝句  

曹慕樊  

唐代宗广德二年(七六四年),杜甫在严武幕任职。明年新正,突然辞去幕职。注家推测辞职原因,疑是与同僚意见不合,而论诗不合或者即其起因。那么,这六首绝句(下省称“六绝”)当是广德二年或永泰元年(七六五年)作。时年五十三或五十四岁。诗中见解,大背时人,虽持论平正,却亦绝不隐情惜己、言语含糊。为了钝挫辞锋,避免见者误生盛气凌人之感,所以题“戏为”二字。大见苦心。


“六绝”既是与人争论的诗作,自然只针对论敌持议加以辩驳,而不是泛论诗艺。这次争论的中心是关于文学遗产的继承问题。更确切地说,系对(唐)近代文学(齐梁)和现代文学(初唐)是该肯定还是该否定的问题。对方否定齐梁和初唐,否定庾信和初唐四杰。杜甫坚决反对。这次争辩,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在中国自己的文艺理论方面,都具有极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直到今天仍值得温习。现在就“六绝”要旨略说鄙见,以请正于方家。



第一首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六绝”为什么首先论庾信?这是因为庾信是影响唐代新体诗(七古和近体)最大的六朝诗人。〔1〕否定了庾信,就会否定四杰,同时也就否定了唐代的新体诗,而抹煞了唐代的新体诗,无异于全盘否定唐诗。所关者大,故在所必争。


再看杜甫对六朝诗的态度,对庾信诗的沿袭,也可以知道“六绝”首论庾信绝非偶然。杜诗提到的六朝诗人,有陶潜、谢朓、江淹、鲍照、刘孝绰、沈约、阴铿、何逊。又说“永怀江左逸,多谢邺中奇”(《偶题》),这就和李白说的“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态度截然不同。但杜甫也说“何刘沈谢力未工”,不是一概叫好。独对庾信,备极倾倒。若非知之甚深,好之甚笃,岂能如此?


这里可以谈一谈庾对杜的影响,也可以说是杜对庾的服善。黄庭坚说杜诗“句法出庾信”(《后山诗话》),杜诗句似庾的颇多。如:


杜甫: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


庾信:终封三尺剑,长卷一戎衣。(《周祀宗夜歌》)


杜甫:孤城早闭门。


庾信:山城早掩扉。(《谨赠司寇淮南公》)


杜甫:山青花欲燃。


庾信:山花焰火然(燃)。(《奉和赵王〈隐士〉》)


杜甫:秋期犹渡河。


庾信:秋分犹渡河。(《和侃法师三绝句》)


杜甫:卧柳自生枝。


庾信:春柳卧生根。(《奉和法筵应诏》)


杜甫:早知乘四载。


庾信:孟山乘四载。(《隆驾幸终南山》)


还不止这些。如陈寅恪先生曾在《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之〈咏怀古迹〉诗》文中说:“杜公此诗(按指“支离东北风尘际”首),实一《哀江南赋》之宿本。其中以己身比庾信,以玄宗比梁武,以安禄山比侯景。”〔2〕胡小石先生认为少陵《秦州杂诗二十首》,“从庾信《拟咏怀》诗化出”〔3〕。自来文艺上的交感共鸣,原不限时地。苟精诚冥会,固可千载一时;楮墨符契,不定要字摹句拟。杜、庾身遭离乱,俱在壮年。〔4〕其后支离漂泊,又复相同。庾赋所云:“逼迫危虑,端忧暮齿。”“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飘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杜公《秋兴八首》,回首京华,痛惜开元盛日;子山去国之作,俱上叹国政、下悲小己,远与《诗》十五国风同流。正因为如此等等,所以看见后人“嗤点流传赋”,便起而捍卫之,固无足怪。


杜甫评庾信文章,用“凌云健笔意纵横”,推翻了《北史》和《周书》对庾信文章的贬辞。李延寿说,庾信“绮艳”,又说徐、庾文章,“意浅而繁,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文多哀思”。说他入周以后,“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令狐德棻说:“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辞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斯辞赋之罪人也。”李延寿、令狐德棻都是初唐史学名臣,他们对庾信的评价不但有一定的代表性,而且很有影响。


唯杜甫远识,迈越时人。总其论庾信文辞,在健老清新四字,很确切全面。清新是很高的评价。他评李白“诗无敌”,而比为“清新庾开府”〔5〕。《画马赞》云“骅骝老大,清新”,尤可玩味。至于入周以后词赋,确是健老纵横,就不仅清新一词所能概括的了。


充实跌宕,可说为健。沉着洗练,可叫作老。文笔曲折无不如意,而又波澜迭起,姿态横生,命曰纵横。杜诗“词源倒倾三峡水,笔阵横扫千人军”(《醉歌行》),亦可借释“纵横”。才气纵横,可以说为俊逸或遒逸。〔6〕但还不能包括“老”。注家解此首“老更成”三字或说为晚节更成熟,或直解为老成。〔7〕我认为兼有二意。“波澜独老成”“歌词自作风格老”,都是杜诗,可见他很重文风苍老。〔8〕这是他的审美观的特点。他论书法说:“书贵瘦硬方通神。”〔9〕苍老瘦硬是和绮艳柔靡很不同的风格,可知杜甫是反对用“绮艳”二字轻轻抹煞庾信的。“不觉前贤畏后生”,不觉,用今语是“想不到”。意思是说:前贤说后生可畏,是说他的进步不可限量,想不到今天的后生可畏却在其无知妄作(“嗤点流传赋”)。反语以讽,老辣含蓄。



第二首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库全书总目》庾集(吴兆宜注)解题说:“其骈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按子山之诗,亦导四杰先路。《燕歌行》《乌夜啼》的影响唐初七古、七律,为人所熟知。余如《舟中望月》之似唐五律,《寄徐陵》《寄王琳》之似唐绝句,杂之四杰集中,律调恐亦是上乘。现在看“六绝”在论庾信之后接论四子,表明杜甫也是承认四子是直接齐梁文学的。


(明)王世贞说:“卢骆王杨,遣词华靡,固沿陈隋之遗。子安稍近乐府,杨卢尚宗汉魏。宾王长歌,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故是千秋绝艺。”(《艺苑卮言》)王世贞这段话,虽多独得之语,但本质上是割断历史的。它无异于说:四杰作品中坏的东西,都是承袭齐梁(陈隋)的。好的作品、风格,则是它们创造或模仿汉魏的。远古十全十美,先唐一无是处。


杜甫的论点和王世贞正好相反。除“六绝”此首外,他诗论四子的,有《寄彭州高使君适、虢州岑长史参》。引有关的几句于此:


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

举天悲富骆,近世惜卢王。似尔官仍贵,前贤命可伤。


这里杜甫选六朝诗人沈约、鲍照和初唐诗人富、骆、卢、王以比高适、岑参。本着称名以类的原则看问题,可知杜甫推重四杰,先后一贯。再则以骆宾王与富嘉谟并举,可见他对骆的评价。《旧唐书·杨炯传》引张说评富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史又称嘉谟文:“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吴少微有《哭嘉谟》诗:“子之文章在,其殆尼父新。”《全唐诗》卷九十四存嘉谟《明冰篇》七古,气势甚壮。可以推想杜“富、骆”并列的道理。


王世贞评骆为“极浮靡”,可谓皮相。寄高、岑诗不举杨炯,当另有原因。但绝不是对杨炯的贬低。《八哀诗》吊李邕一首,述北海评文“近伏(服)盈川雄,未甘特进丽”。盈川指杨炯,特进指李峤。张说对杨炯的评价亦很高:“杨盈川文,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李邕、张说的意见,可以代表杜甫的意见。


这一首论四杰未完。请并读第三首。



第三首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卢王,以代四子。上首仅说不应菲薄四杰,这一首才补出对方指摘四子理由。


第一二句须连读,可称为十四字句。第二句当如仇注,将“汉魏近风骚”连读,是二五句法。原来论者鄙视四子的理由是说他们的诗不如(“劣于”)汉魏诗的接近诗经和楚骚。换句话说,就是四子诗去风骚很远,绝非不朽之作。杜甫辩驳说:即使如此(当然未必如此)也不能贬低四杰的成就。因为,论四子之词,是近袭齐梁;论四子之意(风骨),却远接风骚。论者取貌遗神,据风骚以斥四子,是错误的。三四句用比喻呵斥贬低四杰的人。


三四句的意思是说:四杰的诗像千里马,龙文虎脊。它们都是“天子之马”(“君驭”),徒见你们这些凡马,历块如过都啊。反过来,它们过都如历块的意思,自在言外了。〔10〕


总论这两首结构:上一首第一句案,第二句叙,三四句断。妙在不说明论者所“哂”的内容,留给本首第一二句说。这一穿插,使两首诗必须连起来看才明白。而两首诗又各自独立。章法之妙,使人不觉。这是一种创造。


第四首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数公,指庾信及王、杨、卢、骆。这一句总结上三首所论今人轻诋前贤的不当。“才力”一词,值得注意。据史: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王勃六岁善文辞,杨炯举神童,卢照邻十岁即博学善属文,骆宾王七岁能诗赋。可知此处才力一词含有天资素质高的意思。《文心雕龙》有《才略》篇,历举文学史上因天赋不同而成就各异的事实。刘子玄(知几)论作史须三长:才、学、识。才指表达的能耐。杜甫论文,是着重抱负,高扬技巧,又强调资性的。“读书破万卷”说学。“窃比稷与契”说识。但最喜欢说神和兴,则是子玄所谓才。如“诗兴不无神”“诗成觉有神”“才力老益神”“道消诗发兴”“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神和兴或才力,可以作性灵和才思解释,六朝人或称神思。《文心雕龙》下篇论文术,计二十篇,首曰《神思》。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属文之道,事出神思。”综观往论,才思风力,出于资性的多。庾信、卢、王都如此。因此,文学史上的伟大作者,实是一幢幢殿堂,而不是一个个木乃伊。后人的责任是尊重他们,有取舍地继承其事业,从他们那里前进再前进,不可一味地超越。“凡今谁是出群雄”,“今”字应着重。我从前即疑“六绝”是广德二年秋冬或竟是永泰元年离成都前作,即为此句。考王维卒于上元二年(七六一年)。次年改元宝应(七六二年),李白卒。广德二年(七六四年),郑虔、苏源明相继卒。永泰元年(七六五年)四月,高适亦卒。注家旧定“六绝”为上元二年作。则“谁是出群雄”云者,将置素所心折之诗人李、郑、苏、高于何地?若在永泰,群公相继去世,所谓“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11〕矣。“凡今”一句,即不嫌鲁莽。


“翡翠兰苕”两句,承第二句说,即今诗坛荒芜。作诗的人不要安于小成,当追求更高的成就。这两句必有所谓。书缺有间,无从实指。今尝试作小小的探索。


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只有晚唐韦庄选的《又玄集》〔12〕才选了七首杜律(五律五首,七律二首)。元结选《箧中集》,标榜古调,亦不选杜诗。杜诗经历盛中晚唐,估计自天宝元年(七四二年)至光化三年(九〇〇年)共一百五十八年中,只有一个人选了七首杜诗。这是颇富刺激性、值得寻究的事。我认为,这件事实可以解释翡翠兰苕两句诗。翡翠兰苕,可以认为,代表唐人九种选本(《箧中集》除外)的美学标准。而被操选政者所摒弃的杜甫的五七古长篇、五七律连章、五言长律乃至七绝,则代表另一种美学思想。这种为唐人所不甚理解的美,是什么呢?那就是所谓“浑涵汪洋,千汇万状”,或沉郁恳至、波澜壮阔的巨制,即所谓“碧海鲸鱼”!


我得赶快声明:我不是说碧海掣鲸是杜甫自道。我是说,他认识到诗中有此一境,庾信四杰,庶几到此。“今人”则不可不勉。


此首用东韵,为与末句阔大的形象相副。似亦宜注意。



第五首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五、六两首,提出正面主张。


第一句“今人爱古人”连读。“不薄”是说我不反对。“今人”,当与第一首“今人嗤点流传赋”的“今人”,同指论客。这里的“古人”指第三句的“屈宋”,与第一首的“前贤”稍有区别。从五、六两首的起句,可以理会到这个“今人”是厚古薄今的。而杜甫却不是厚古薄今的。他主张文有真伪,“是”无古今。读下首第三、四句就知他的论点是平正而且不含糊的。


重要的是第二句。此句以立为破。拿出主张,是立;同时就反驳了他人的论点,所以又是破。极精简又极明显,绝技。但此句颇有他解。以前我曾有《论“清词丽句”》小文,现略摘要点,以供参考。


“清词丽句”,旧皆释为清丽的词句,要引起两重困难:(一)是凑二字足句,本来说丽词或清句等已足,却平添二字,故曰凑。老杜似不如是笨拙。(二)句中“必为邻”三字无着落。注家另找着落,煞费苦心。或说为与古为邻,或说为与今为邻。两说似俱可通,又似俱未善。故知旧注可疑。我以为清词与丽句是两回事,各是一种文风。当时与杜甫争论的人,以为屈宋汉魏是一种清的文风(清词),齐梁乃至初唐是一种丽的文风(丽句)。他们主张贵清贱丽,进清退丽。杜甫反对。他以为二者不可偏废,应该兼顾。合则两美,离则俱伤。故提出清丽必为邻的主旨。什么是清词?重意以遣词的,叫清词;反之,贵词而贱意的,叫丽句。《文心雕龙》有《风骨》篇。以文意为风,文辞为骨(见范注引黄侃《札记》)。主二者必须兼善。又《明诗》篇说:“四言正体,以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此犹但举清丽不同,未论优劣。至于唐代,扬清抑丽,陈、李皆然。李白《古风》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玄古,垂衣贵清真。”杜甫亦分别清丽。《八哀诗》哀李邕,述邕论文,不喜李峤丽词:“未甘特进丽。”称邕诗则说“洒落富清制”。其他称孟浩然、张九龄、李白、高适、严武诗,都许以清,却没有专诋丽句的例子。“六绝”此首倒明白提出了他的看法,意谓作诗虽贵立意(清),但亦必须有文采(丽)。与《文心》风骨之意最接近。我认为,丽句实带今天所说的艺术性,清词大致相当于思想性。单追求思想性,不讲究艺术性,那么文学作品和哲学、应用文还有什么区别呢?〔13〕


下两句不是杜甫说自己,是说那种厚古(屈宋汉魏)薄今(齐梁初唐)的人。自以为(窃)高攀屈宋,应该可以并驾了吧,看他的作品,恐怕还望齐梁不及呢。〔14〕


此首句句转。锋利灵活。



第六首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

转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这一首和上首都是第一句让步,第二句以下辩难。上首第二句立中见破、破立兼施。这首第二句不同,是用问句诘难,转入三四句,提出主旨。


“六绝”的主旨,在此首最后两句。议论文末句出主旨,始于贾谊《过秦》。此或效其法。


“前贤”,含糊得妙。因为庾信四杰亦可称“前贤”。让步中有坚持者在。三句是准则,亦是方法,四句是结论。为什么要定有准则?既说要分别真伪而裁汰伪体,就不能没有个准则。风雅可作标准。


《诗·大序》说:风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雅是“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风雅无论正变,总是上讽国政,下系小己,即把国事和个人的情志结合起来吟咏。杜甫以为诗必须从这里开始,即以此做标准。公、私、词、意,四者容有所偏,但是必须多少有一点,而以真为总条件,为主宰。这样,就更不必纠缠于古是今非,或古非今是的偏执。“亲风雅”是亲其真,而不是定于一尊。学诗应去伪存真,以真为师。持此别裁,那么,汉魏有真有伪,六朝也有真有伪。何代无师,岂必汉魏?以古为师,仅有一师(即“递相祖述”)。通古今为师,老师就多了。“多师”就是无常师,以无恒定的老师为师,就叫作“转益多师是汝师”〔15〕。


总起来看,“六绝”以议论为诗,是一篇论文学遗产继承的持论正确、辩才无碍的论文。开后人以诗论诗甚至以诗论学问的广大法门。


“六绝”的写作特点:一是章法严密。连章诗(现在习称组诗)是杜公的特创。但七绝连章多信笔为之,无甚衔接关系。惟“六绝”章法谨严,不可移易,而又错综变化,值得学习。前三首论诗人,不是平均用力。第一首高扬庾信,肯定唐的近代文学,即肯定六朝。二三两首论四杰,即肯定了唐的现代文学。这两首又穿插错综,便不觉板滞。第四首结前启后,如众水会峡,其势一束,为后结论作势。“翡翠兰苕”句承“凡今”句,“鲸鱼碧海”句承“才力”句。意为庾公四杰早已翱翔云表,今人还想在低处捉住他们呢。谢朓诗:“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杜意殆近于此。那么,要更上一层楼,该怎么办呢?五、六首作答,提出组诗主旨。第五首专论古今不可偏废,清丽不可分离,指出今人狭隘浅陋,致眼高手低。第六首提出应有的结论。识风雅之真是辨伪的标准和方法,真伪不能以古今划界。不论是古是今,只以真者为师。这样一来,前三首看似偏重近、现代文学者,到此真意毕露,乃知“六绝”本在证明“今人”之误,在不别真伪,妄议古今,必破此拘泥之见,才能洞视千古。总观“六绝”,如江河万曲,浩荡赴海。或如天章云锦,照人心目。殆所谓“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乎?


次则各首的章法又都自有变化。如第三第四两首末联同用比喻。第三首迟速相形,否定了“历块过都”的驽骀。第四首大小相形,却不否定“翡翠兰苕”的小成。第五第六两首起句同是让步,接得各别,开合波澜,都见经营惨淡。


“六绝”的写作特点之二是它的独创的词法和它的句法,词法是善用含蓄反语。如第一首的“不觉”,第三首的“见”,精简而含意丰富。句法如第三首“纵使卢王”二句作一气读。又有二五句法,如“不薄今人爱古人”和“劣于汉魏近风骚”“不觉前贤畏后生”,这些独创,使结构简单的绝句能够容纳更多样的内容,而且避免了呆板单调,增加了吸引力。至于比喻的多变和意境的阔大高深,就用不着多说了。


〔1〕 清刘熙载《艺概·诗概》:“庾子山《燕歌行》开唐初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唐五绝、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


〔2〕 见《金明馆丛稿》二编。


〔3〕 《李杜诗之比较》载《胡小石文录》第1辑。南京大学出版。


〔4〕 梁元帝为西魏所俘,梁亡,在承圣三年甲戌(五五四年),庾信时年四十二岁。唐玄宗天宝十五载(即肃宗至德元载,七五六年),安禄山陷长安,玄宗走蜀。时杜甫年四十五岁。


〔5〕 清新不易到,说见赵翼《瓯北诗话》卷五。唐诗人言清新者,岑参《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爱君词句皆清新,澄湖万顷深见底,清水一壶光照人。”可见盛唐人言清新,深广光彩俱备,境界颇高。


〔6〕 清蒋士铨《评四六法海·总论》:“(徐)孝穆逸而不遒,子山遒逸兼之。”


〔7〕 关于《六绝》的前人注释及诗中异文,请参看郭绍虞编《〈戏为六绝句〉集解》。


〔8〕 前句见《赠郑谏议》,后句见《苏端薛复宴醉歌……》。


〔9〕 见《李潮八分小篆歌》。


〔10〕 “历块过都”语,注家均引王褒《圣主得贤臣颂》:“过都越国,蹶如历块。”按《文选五臣注》此句注“蹶,疾也”。又《广韵》:“蹶,速也。”则杜诗“历块过都”自是反用王褒颂语。意为,驽骀历块,有如过都,极言其缓慢。“见”字杜诗尚有一例。《渡江》结联云:“戏问垂纶者,悠悠见汝曹。”浦注:“末借悠悠者以自形。”就是说“见”字是讲一个对比。《六绝》此句“见”字义亦犹彼。又《画马赞》云“瞻彼骏骨,实为龙媒。……但见驽骀,纷然往来”,亦用见字。这里的见字乃用作“龙文虎脊”(皆千里马名)的动词,犹云见汝曹历块过都耳。


〔11〕 《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广德二年成都诗)。


〔12〕 有韦庄自序。题(昭宗)光化三年(九〇〇年)。距杜甫之死,已一百三十年矣。


〔13〕 详见拙著《杜诗杂说》(一九八一年,四川人民出版社,132页)。又《草堂》创刊号(一九八一年,成都杜甫学会编)载屈守元同志《杜甫美学观琐谈》一文,中有云:“清词丽句为邻,就是刘勰《文心雕龙·风骨》篇所说的文采和风骨兼重。丽句指文采,清词指风骨。”


〔14〕 “窃攀屈宋”的窃字,不必是自指的谦词。窃字亦可用以指他人。如《吕览·知士》:“孟尝君窃谏靖郭君。”窃字用以称说第三者事。


〔15〕 《论语·子张》:“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孟子·告子》:“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均杜意所本。



    进入专题: 杜甫   戏为六绝句  

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栏目: 学术 > 文学 > 诗文鉴赏专题
本文链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38993.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杜诗杂说全编/曹慕樊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4,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爱思想(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Powered by aisixiang.com Copyright © 2023 by aisixi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爱思想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