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先生的《湖上吹水录》是我的枕边书，它对我的影响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本来，写“读诗心得”是我一大爱好，读到书里《咫尺波涛：读杜甫〈观打鱼歌〉与〈又观打鱼〉》这篇文章，我停笔了——决心要重新开始好好读书，读“够”了再开始写，因为我想要写出那样的文章：在学问之海中纵横捭阖，从而鞭辟入里、酣畅淋漓地映照出一个诗人的内心世界。我强烈地感到，要对一个诗人了解到这种程度，才有资格解他的一首诗；要把对他的那么多复杂深刻的感受串联缝合在这一首诗的解读中，这解读才值得一看。
另一方面，我本来对于“文学评论”是否算得上一种“文学创作”而感到迷惘，读了江弱水教授这样的文章，我坚定地感到“文学评论”也是美好的，我开始想要成为一个好的文学评论者。“一个文学评论者”，足以成为一种理想。
而他的另一本书《诗的八堂课》，已成为了爱诗青年交往的“接头”密码。每当我遇到一位还不熟的诗人，用这本书来打开话题，一开一个准儿。
江弱水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位作者。带着这般印象来读他评注杜诗的新作《杜诗三百首》，自然预期不低的，料想难有惊喜。但这本书还是给了我惊喜。
用语言美浸染我们
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甫，江弱水也以一样的标准锤炼自己的语言。遣词工整，造句精致，对仗绝不犯复，时不时出现几句四六骈文。
说杜诗所承源流，前人的都有，有“《诗经》的典雅、《楚辞》的藻艳、建安的慷慨、齐梁的绮靡”，这是“兼收并蓄地继承、推陈出新地转化”；说杜诗的美学特色，后人的也都有，有“昌黎的奇险、香山的平易、长吉的幽仄、义山的精深”，最后十二个字一言以总之，“学什么像什么，要什么有什么”。
说杜甫一生所览，是“肃然的气象，盎然的生机，森然的物色”。
说杜甫的天分，是“一开口就声与意会，情同韵流”。
说评注杜诗、撰写本书的目的，是“印证今古之人心不异，中西之文理攸同”。
到具体的诗评，更是文采卓著，与原诗交相辉映。
评“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是“天之所赋，神秀无伦，气之所分，清浊各别。‘钟’若有私，‘割’真不仁。”评“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是“白云一阵一阵，自下而上涌出来；归鸟一点一点，由近至远飞回去”。
评《房兵曹胡马》，是“马是结构硬朗，无一赘肉。诗也锤字坚挺，无一肤辞”。
说杜甫对老子庙的态度，是“亦忝诸孙，是宗室之后，欲就丹砂，有学道之心”。
评杜甫参与过的江南夜宴，是“高下相倾，星在天而花临水；长短相形，时不足而兴有余”。
解《哀江头》，是“马嵬坡下，渭水东流；剑门道中，明皇西幸”。
写李、杜志同道合的“道心”，是“对他们而言，炼金丹，游碧海，居紫府，才不算虚度光阴；访名山，拾瑶草，列仙阶，才可以顾盼自雄”。
……
每一页都有点亮我眼睛的语言，具备诗一般的美感，观之心爽目悦，心旷神怡。
书里的语言不仅精致，也很有气势，简洁有力，无一赘字。
解《画鹰》：“思狡兔，击凡鸟，无非一杀。”解“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前句是惋惜，后句是欣慰。” 解《今夕行》：“他……此时并不知道，从今而后，自己将一直输，一直输，输掉了一生，却赢回了千古。”解《春日忆李白》：“用对方的风格写想念对方的诗，这是最高的敬礼。”
……
句句说在点子上，谁读了不击节称叹！
昔日程千帆回忆胡小石先生读诗的教导，讲要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并重，江弱水解诗的逻辑堪比公式推导。在《绮语：细读清真》里，他说周邦彦写“日”多名句而写“月”却平平，是因为他的晕染法宜日不宜月。这本书里也时常见到他的这种强逻辑，比如解《夜宴左氏庄》“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一联：“情急而查书，烛却越烧越短，转折关系；性豪而看剑，酒遂越喝越嗨，因果关系。”
严谨精致的语言，还流畅好读，这是如何做到的？我看是因为江老师平时没少在网上“冲浪”。写杜甫两首打鱼诗，要从周杰伦起笔；说杜甫老子庙诗论者十之八九理会错了，是“这么大的评论翻车事故”；解“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里杜甫的心理自白，是“你我可别光顾着写诗喝酒，要知道咱俩还有更高的追求哦”；总结历代评者对《醉时歌》的评论，是“对此诗戏谑的一面普遍无感”；谈“回首向风飙”一句，用了“不禁独自在风中凌乱”；写杜甫的赌博（《今夕行》），他摆出了2020年的网络新梗——“赢麻了”。
关于江弱水的语言，我从前还另有一个发现——伊明明是安徽人，却偶尔冒出一句东北话，比如“我寻思”，或者一句北京方言，比如“歇菜”，怪可爱的。
从前看村上春树的访谈，自言他的写作只遵循两个规范，一是动感，一是比喻。动感即要写：
“喂喂，我的话，你可听着？”
“我又不是聋子！”
而千万不能写成：
“喂喂，我的话，你可听着？”
“听着呢！”
比喻即要写“对于我，失眠之夜和胖邮差同样罕见”，而千万不能写成：“对于我，睡不着的夜晚是很少有的。”
村上说，总之不要写读者轻易跳读的文章。
江弱水似乎深谙此道，语言一波三折，趣味横生，让读书成为一大乐事而毫不辛苦，让人不忍心跳读。并在潜移默化中，也学着去说更洗练而美丽的语言。
告诉我们答案
在书中，江弱水以详实的例证、严谨的数据，确凿地回答了许多基本问题。
人人都知道杜甫是诗圣。可到底什么是“诗圣”，“圣”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喜欢江弱水的答案，诗圣，就是“最会写诗、诗写得最好的人”。
人人都知道杜甫的风格是沉郁顿挫。可到底什么是“沉郁顿挫”，这四个字又是哪里来的？江弱水也给出了明明白白的答案，原来出自杜甫在文章中的自言，意思是“想得深，说得重”。
而成就“诗圣”和其风格的，是“从小在脑子里储存起庞大的文献资料库，具备强劲的检索功能”的天资卓越，与在夔州时“三天两首”的后天努力，以及极深的艺术修养、极高的艺术眼界。从歌声、舞剑到书画，杜甫一生经眼无数艺术珍品，始终在感受“不同门类的艺术之间的彼此唤醒”。
而这些，都是我们提起杜甫时少有讨论的。
我们都知道杜甫的诗好，可是好在哪里，怎么个好法？江老师用这本书给出了答案。
有时这种答案很明显，尤其在以“设问”解诗的时候，比如解《夜宴左氏庄》：“四十个字中，名词即占去二十二字，虚字只得一个‘不’字。读来却一气流走，不见堆垛壅塞，奥妙何在？是时间让一切推移流转。”
我尤其喜欢书中对音律的关注。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公’、‘衮衮’、 ‘广’、‘官’，五个舌根塞音构成一连串双声，造成格格不入的情态。”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先是七言，忽转五言，句短调促，得钱、觅伴、沽酒、痛饮，一刻等不得一刻。”七言到五言的转换，原来正应和着老杜找老郑喝酒的急切！
“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这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观察，江弱水借这句话来描摹杜甫，用双声和叠韵来让节奏一松一紧的妙技。
一首诗如何从声、画、意、情等多方面铺展开氛围来包围一个读者，让他浑然忘我，进入诗的境界，其中的纹理和过程，被江弱水剖解得很清晰。
江弱水有个剖解的妙招——改诗。诗一改，我们就看出原诗的好了。他将“灯前细雨檐花落”还原为更为“正常”的“檐前细雨灯花落”，一对比，杜甫对调两个字眼，以“让影像发生移位和重叠，凸显了醉眼中的幻觉”的用心，一下子就出来了。而杜甫写诗常常拧转时间线，不按常理出牌，插叙、倒叙，比如《天育骠骑歌》，江弱水尝试将诗句重新梳理，以时间线重新编排，在顺畅的流水账中，我们看到杜诗中的波澜便消失了，于是再一次明白老杜写诗不走寻常路的灵气与妙思。
读罢这些“答案”，我有一个真切的感受——好的诗解，真的可以让诗看起来也好了不少，让读诗的幸福感提升了不少。
带给我们新知
在书中，江弱水展示了杜甫“说相声”的一面，原来老头儿还挺幽默——是啊，杜甫可是把贺知章写到井底去了呢！
解《醉时歌》：“一叠声四个先生，而且‘道出羲皇’‘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名垂万古’，夸成这样，你就知道是调笑了。”杜甫简直像把郑虔当捧哏一样地调侃嘛。
江弱水大概是对杜甫的“包袱”最捧场的听众了。他喜欢能体现杜甫“嘲戏的口气”“诙谐的风趣”的诗，在解读这样的诗时尤为浓墨重彩。比如解“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一句：“一个穿犊鼻浑的形象，一个跳天禄阁的动作。”“自古文人才士，命运都好不了。‘赋或似相如’‘赋料扬雄敌’又怎么样？他俩还不是一个刷碗，一个跳楼？咱们比起来，运气还不算太差呢。”
这一点让我觉得新鲜。
另外，咱们老说杜甫“一身飘零，百病缠身”，而江弱水分析杜甫“体力好，得益于小时候的‘健如黄犊’”。颇有道理！
关于杜甫的家世与家风，我们只知道重儒守官，节义忠孝悌，而江弱水告诉我们：“杜甫的好道也是有家族传统的。他祖父杜审言列名‘方外十友’，母亲为博陵崔氏，继母为范阳卢氏，两个家族都是天师道世家。”
关于杜甫做父亲的一面，原来他对两个儿子很偏心，给二儿子写了那么多好诗、赞美的诗，名句频出，比如“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可是“唯一一首单独写给大儿子的，还是《催宗文竖鸡栅》”。看得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江老师自己的行文也实在幽默。
此外，一般读者通常只读到杜诗之优长之处，不知有什么缺点——当然，要指出杜诗缺点，自身不是大家的话，也不能，且不敢。但江弱水真可以说出杜诗缺点。比如《登兖州城楼》：“唯前六句头两字，‘东郡’‘南楼’‘浮云’‘平野’‘孤嶂’‘荒城’，全是偏正结构，词法失之呆板。八句的第一字又都是平声，音律未密。‘纵目’与‘临眺’犯复，思理也稍疏。”杜甫若听到这些意见，大概也只能诺诺，无可辩驳。
江弱水提醒我们，在终日忧伤的杜甫之外，还有诙谐爱开玩笑的杜甫；在精妙绝伦的杜诗之中，也有偶尔翻车的庸作，为我们展现更立体真实的杜甫与杜诗。
为我们展开深广的文化图卷
就像江弱水借罗兰·巴特的“文即织物”解读清真（周邦彦）词一样，古今中外文学长河里的珍珠都为他所采撷，点缀在他这部杜诗解读的绣品里。江弱水说：“杜诗总是与后来的时代形成互文。”他以丰富精彩的例子，为这句话做出了有力的证明。
这位学养深厚的学者早已熟练地从历史的纵向角度去看问题：“宋元明清的诗人，为花癫狂为花恼，替花惋惜替花愁，一下笔就滑向了老杜的文字配方。”
可是这位学者似乎更偏爱一些更时髦而交融今古的东西。通过借用西方文学与诗歌来解读杜诗，江弱水最大程度地激发了当下习惯白话文、也习惯全球化的读者对杜诗的理解与共鸣。
他以《哈姆雷特》中的台词“我也不知道究竟该作何想，但是心里有种笼统的感觉，这预兆国家将有异变爆发”，解读了《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以现代作家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说但丁的语言用以移评杜甫；以英国近代诗人丁尼生的《鹰》解读了《画鹰》；以英国现代诗人T.S.艾略特所言“能透视大脑皮层、神经系统和消化道”解读《病后过王倚饮赠歌》；以美国现代诗人奥登《美术馆》中的“当苦难降临，或神异出现，‘总有一些孩子们无所谓地/在林子边的池子上溜着冰’”，解读“稚子无忧走风雨”；以法国近代诗人马拉美的“肉体真可悲，唉！万卷书也读累。逃！只有逃！我懂得海鸟的陶醉”，解读“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江弱水说，他的目标是丰富我们的认知与感受的层次——此回读罢他评注的《杜诗三百首》，我完全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对于这本书的期待是：“更多的人，学人与诗人，用更多的粒子来对杜诗的原子核进行轰击，产生无穷的裂变。”而这些现代文学中的妙句，正是精准击中了杜诗原子核的“粒子”。
江弱水说：“杜诗活在每个人身上。”这句话振聋发聩，正说出了杜诗、以及一切古典诗词生生不息的力量，其中蕴含的属于不同时代的精神光芒迢递千年，烁光依旧，永远可以照亮当下的人。
对于新了解杜诗的人，这本书是极好的开始，对于对杜诗已有一定积淀的人，这本书是极好的归纳与温习。江弱水讲到杜诗种种极细处的特色——譬如杜甫爱用双叠韵，他用双叠韵让节奏松下来——就令我想起了“风含翠筱娟娟静，雨浥红蕖冉冉香”，这种回忆杜诗的游戏让我十分愉快。
（作者为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第四季冠军、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