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南天拭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41 次 更新时间:2021-02-27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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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高空视角


机舱用餐时,邻座的老先生取过我搁在一旁的《倚天屠龙记》,略翻了翻,微笑着问:“你也是金庸迷?”

“谈不上迷,金庸的书还是值得一看。”我答。

“瞧你在书上又圈又画。”

“我在做研究。”

“是吗。”邻座停了停,忽然说:“我认识金庸,他大概是中国作家中,最富的一个。”

谈话便由是他乡遇故知般展开———而在这之前,打波音737凌空冲入云霄,我一直把目光锁定在书本。也是历来养成的习惯,每逢出游,总要带上几本精心挑选的书,供途中作伴。这回挑的不是几本,而是整整一挎包。年初,我在《十月》开了一个叫《长歌当啸》的散文专栏,内容是关于二十世纪的思想、文化大家。迄今为止,已经发表或脱稿的,有毛泽东、鲁迅、周作人、胡适、郭沫若、马寅初。接下去,则想写金庸———不过还没最后拿定主意,但看能不能与他本人见个面。撰写健在的人物,一般来说,总应加上采访,否则,就失去一种最具文学价值的直感质感。然而,金大侠长期寓居香港,哪是说造访就能造访的呢。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凡事讲究未雨绸缪,为了做好前期准备,这次去海南采风,随包就装了他的五六部作品;顺便,也塞了几部梁羽生和古龙的小说。

在万米高空阅读,有一种特异的神韵,不知你领略过没有?大师们说:距离产生美感。这里不仅有距离,还有高度。距离加上高度,让你产生一种俯瞰,鹏飞凤翔的俯瞰。一些人和事,此时便变得立体而清晰。比如,前面提到的周作人、胡适和郭沫若,那三篇文章的标题,就诞生于北京赴曼谷的客舱之中。初稿是早就脱手,奈何搁了很久,愣想不出一个惬意的题目。有经验的作者都有体会,一个提挈全篇的标题,实际就是文眼。写“苦雨斋主”周二先生的稿子,最初标的是《周作人归来》它反映了文脉的走势,也托出了一种社会真实。然而,倘想擢升一步,揭示出这种文化现象的本质,显而易见,上述标题是不能胜任的。那天,确切说,是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当身与心伴随着客机,在漠漠青冥振翅若鹰,在茫茫往事奋翮如雕,想到摞在京城书桌上的初稿,突然灵光一闪,一个书法术语破雾而出:“高峰坠石”。这四字,原是卫夫人在《笔阵图》中阐述书道要诀,用来形容一“、”之笔势:“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心下立时雪亮,意识到借它比附周作人的命运,倒是异常贴切。不是吗?周作人曾是五四文坛骁将,仿佛灵石之踞于仙山之巅。可惜大节不保,失足成了汉奸,这就好比灵石从危崖崩落深渊。虽说如今水落石出,得以重见天日,毕竟已是沦落山脚,难以重返峰巅的了。遂决意拿它作题目,为了强调周作人的失足并非毫无主观色彩,又改“坠”为“堕”。写胡适的《梦灭浮槎》,和写郭沫若的《沧桑诗魂》,其标题的最终确立,也大致经历了如此这番的“高空提炼”。

刚才,我摊在面前小桌上,胡乱翻看的,是《倚天屠龙记》的第二册。说是胡乱翻看,因为曾经读过一遍,现在只是东寻寻西觅觅,捕捉不期而至的灵感。

邻座说他认识金大侠,我不由惊喜地转过头。这是一位绅士阶层的人物,脑门圆而高耸,眉心敞亮,鼻梁端直,下巴尖而小巧,挺括的白衬领下,系着一条绿底黄花的领带。

“先生在香港?”我问。

“嗳,是七十年代去的。”

七十年代,说起来也是老资格的港人了。老先生是印尼华侨,一九五六年回国,进首都一家名牌大学,读历史,毕业后留校。一九七五年回南洋接受遗产,而后选择在香港定居。那年头,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正火爆香江,由于书中的历史氛围和文学意蕴,以及江湖好汉的快意恩仇,十分契合他的心境,自然而然,他也成了金、梁的热心拥趸。

“梁羽生和金庸,都是香港《大公报》的职员,他俩闯入武林极为偶然。”老先生说:“大概是一九五四年,香港和澳门的两个拳师比武,消息炒得沸沸扬扬。一家晚报的老总灵机一动,就借重梁羽生的手笔,在副刊推出武侠小说连载。梁羽生一鸣惊人,一飞冲天,跟着又带飞出金庸。”

“金庸早先在上海《大公报》工作,他去香港,这事本身也十分偶然。”我想起了一则花边新闻,说:“一九四八年,香港《大公报》复刊,需要一名懂英文的,向上海要。上海方面派出一位张先生,哪知张先生的太太临产,家里走不开,于是又转派金庸。”

———梁羽生何幸!金庸何幸!

———武林又何幸!文化史又何幸!

“犹如南美丛林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引发北美大陆一场山呼海啸的龙卷风。”侧身睇一眼舷窗外的云涛云海,止不住热烘烘地,想:“一番寻常的比武,一次偶然的转派,竟神话般拓展了一批热血书生的生命空间,并一举改变了中国武侠文艺的发展格局!”


时代的童话


海口。落住不久,我就请友人带路,逛了……

海口。落住不久,我就请友人带路,逛了大大小小七八家书店。顺便查找《金庸传奇》。该书本为三册一套,和《梁羽生传奇》、《古龙传奇》合称三剑侠系列。后两册在京城早就买到,唯独没寻着金庸的;店方回答说:卖光了。海口看来情况类似,梁、古的,好几处架上都有,金庸的,却是一本也没见。

回到旅馆,拿出随身携带的梁、古传奇,对照着看。梁羽生系笔名,此公真名陈文统,广西人氏,青年负笈岭南大学,攻国际经济,业余治文史。这里有一首他一九四四年读中学时填的《水龙吟》,颇见抱负和才气。词云:

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蒙城西住。短锄栽花,长诗佐酒,几回凝伫。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岩树。

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侬何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峤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

陈文统绝对没有想到,填这首词的八年之后,他的“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出的竟是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侠骨柔肠;当然也不会想到,他的真名被人撂在一边,“羽化”而成了梁羽生———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鼻祖。

梁羽生曾怅然兴叹:我最酷爱的是文史,最刻意经营的是历史文化随笔,谁料子期难觅,无人喝彩。倒是游戏之作的武侠小说,本本成了畅销书!

武侠小说究竟魅力何在?凭什么能如此颠倒众生?《三侠五义》的朝代早已代谢成背影。《三剑客》的风流在异域也早风干成标本。那么又是怎样的一只触须,在撩拨当代读者的心弦?终于,有了答案。一九七九年,数学家华罗庚在莎士比亚的故乡邂逅梁羽生,特意就这现象,作出切中肯綮的解释,华氏说:“因为它是成人的童话。”

一语点醒梦中人。童话是什么?它是一种超人的想象,一种理想的蜃景,一种对噩梦的轻抚和对天堂的渴望。儿童的世界是纯真的,是故“少年不识愁滋味”,是故“为赋新诗强说愁”。比较之下,成人的世界就尴尬、无奈、疲惫、颓唐得多了。尘世难逢开口笑,不如意事常八九,万般忧乐撞心头。是以童心不再,是以难得糊涂,是以就乐意借武林剑侠的酒杯,一浇自家胸中之块垒。

金庸本姓查,名良镛,出身于浙江海宁世家,祖先的显达可直溯明清两朝,关于这,他在自己的小说———如《鹿鼎记》中———有过不无自得的描述。金庸腹笥深广,世事洞明,人情也极为练达。早年憧憬当外交官,假如真的踏入外交殿堂,相信也是不可多得的槃槃大才。但若说到个人生命能量的释放,八成还数尔后选择的文学事业更为对路。金庸的成就遵循的是武林规则,即竞技规则,靠硬邦邦的本事搏杀出来的。而官场,例行的是提拔制。提拔,提拔,一个一把抓住衣领的“提”,再加上一个拔苗拔草拔萝卜的“拔”,直截了当地告诉世人:象征官运的那顶“乌纱帽”,是捏在上司手里———人家愿意赏就赏,人家要是不予垂爱,任你如何既武且侠,既英且雄,头皮上永远无法“涌现”,也无从“生长”。

十多年前,内地《大公报》的部分老人,参与创办了一家经济类报纸,我也忝列其事。有次,同一位赵老先生聊起金庸。他说:武侠小说不封顶,在这个领域,金庸可以任意驰骋他的才气,乃至王气、霸气。他要是留在上海不走,结局也就像我今天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报人;或者,一个平平常常的翻译。

古龙原名熊耀华,生于香港,长于台湾,因为父母离异,亲情化冰,是仗半工半读闯入文坛。长期的摸爬滚打,在底层,塑造他掀天揭地的激烈,也唆使他无可救药的放纵。为人最是武侠。一生疯狂的是醇酒和美女,可谓生于斯,也毁于斯。据说,巴尔扎克临终之际,频频呼唤他的《人间喜剧》中的神医:“毕安雄,把毕安雄叫来!如果他在这儿,他会救我的。”而古龙弥留之时,竭力挣扎出的一句疑问,竟然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来看我呢?”

呜乎,这该是古大侠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则童话。

午夜梦回。朦胧中,听得有人敲窗。起身拉开窗帘,咦,谁也没有,唯见数步外那株椰树的修叶,在夜风的咏叹里,正深情款款地拂扫着窗棂。

抬眼望去,椰树半腰,一簇七八个圆滚滚的椰果,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烁着柔和而圣洁的光。望着它,我想到了椰树奇特的生理现象:据白天陪同的友人讲,在海南,凡是长在深山僻野、人迹罕至之地的椰树,都是不结果的。因为,老百姓传说,椰树怕鬼……。

突然间,我考虑对椰树的这一生活习性,还要加注一些人文方面的解释。比如说,它也需要红尘的温暖,需要世俗的关怀;或者不妨说,它也需要童话的抚慰。


行家一出手


兴隆农场,明阳山庄。一个人凭窗远眺、默默出神,忽然想到瓦尔德内尔,乒坛常青树;一跳,又跳到王莲香,羽坛大姐大;再一跳,又跳到李昌镐,棋坛石佛。三位都是我最赞赏的竞技高手,永远镇定如恒,“胜固欣然败亦喜”,一派大将风度。

思维又跳到梁羽生,从行囊中找出他的一册《风雷震九州》,翻到一页,说的是钟展和竺尚父较量,读:

这边,钟展早已拔剑出鞘,静待竺尚父的攻击。那旁,竺尚父却没有立即发动,只见他目蕴精光,剑尖下垂,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展。钟展也是面色凝重,如临大敌。这两人的比武与前几场大不相同,彼此都没有说一句江湖套语,连请对方进招的应有的礼让也都省去了。两人就似斗鸡一般盯着对方,过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刻,还是未曾出手。原来,彼此功力相当的高手比剑,第一招极关紧要,先攻者未必就占便宜。是以双方都在蓄势待敌,同时也以眼神震慑对方。这情景端的似是“万木无声待雨来”,就在全场屏息而观,气氛最为沉重之际,突然间“雷鸣”“电闪”,“暴风雨”来了!分不清谁先谁后,但见剑气纵横,剑光霍霍,双方运剑都隐隐挟带风雷之声!

这就联想到电视连续剧《水浒》,联想到刘欢披发高歌的那句“该出手时就出手”。从梁羽生的这段描绘看,高级别选手对阵之际,究竟是“先下手为强”,还是“后发制人”,并不是第一位的,关键的关键要看——如何出手!

从上述引文还可把握,梁大侠的武功,循的是传统武术的轨迹。在他是有板有眼,有名有实,从容演绎,丝丝入扣;在读者是如临其境,如窥其招,如探其脉,得到一种艺术的抚慰和快意的餍足。

绕室徘徊,陡然又想到金庸的出手。金庸是将中华民族的艺术精髓,诸如琴棋书画包含的哲理、风韵,尽数糅进他的武功,一举做到诗剑合一,文武合璧。比如,《射雕英雄传》中,他赋予黄蓉的是“兰花拂穴手”:对阵之际,长袖轻飏,衣带飘风,若按音律,若符节拍,翩翩然如一出舞蹈;《倚天屠龙记》中,他赋予张翠山的是“银钩铁划”:其缩也凝重,似尺蠼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其辟也凌厉,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而又招招寓于书法之中;《神雕侠侣》中,他赋予杨过的是“黯然销魂掌”:闻其名,不免生江淹《别赋》的惆怅,及睹招式,又不免有老子《道德经》的浮想,譬如“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徘徊空谷、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以及“穷途末路、面目全非”等等;至于《侠客行》中龙木岛的武功秘笈,干脆就是一首二十四句的唐诗。

那么———古龙的出手呢?

古龙的武功只有两个字:无招。

且慢!武林称王全凭武功,武功高下系于招数。古龙的人物倘若无招,在对敌之际又如何出手?

这就是古龙的滑头之处,也是他的通神之处。古龙认为,武功是用以杀敌制胜的,而不是用以饱人眼福的。因此,在他的笔下,凡武士对垒,一刹那之间,旁观者还在傻不愣几地焦灼着期待着,强者一方的刀或剑亦已电掣,对手亦已倒下。

以无胜有,以空应实,这就叫“无招之招”。

无招也是招。试以古龙在《陆小凤》中展示的武功为例,你看:崔一洞反手抖起一个刀花,径直向花满楼刺去。花满楼是盲人,论理必定吃亏,但是,只见他不慌不忙,仅仅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就夹住了崔一洞的刀。而且,刀好像羽箭没入巨石,拔都拔不出。花满楼的这种功夫,是跟陆小凤学来的。每当敌手的兵器闪电般袭向陆小凤的胸口,在场的人,谁都认为他躲不过,他么,压根儿躲都不躲。———他总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我的天,这究竟是两根什么样的魔指?真让人怀疑他已偷得如来佛的神力!说到西门吹雪,功夫同陆小凤如出一辙。当苏少英舞动“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凶神恶煞地攻来,西门吹雪凝立如山,寂然不动。看到一种新鲜怪异的武功,他只是好奇,就像儿童瞥见某种勾魂摄魄的玩具。他直等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剑才猝然出手。因为已看出了破绽,虽然只是一点,但已足够。他的剑光一闪,立刻就洞穿对方的咽喉。

“倚天万里须长剑”。梁羽生、金庸、古龙三种不同的出手,让世人领略了三种上乘的招数。


世事如棋


离开兴隆农场,折而向东,沿东海岸再迤逦向南。左侧是“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大海;旋上蓝蒙蒙的车窗玻璃,仍隔不绝泼目的漭漭与苍苍。右侧是连横且联邦的丘陵,路边一片鲜绿,槟榔树亭亭玉立,三角梅花分红、白、黄三色,芭蕉叶肥棵壮,椰树挺而不曲,也绝不分杈;视野渐远,色调则渐碧渐苍渐黛。

“昨晚,我翻了金庸和池田大作的对话,”友人说:“金庸认为,文学的想象力是天赋的,故事的组织力也是天赋的。你怎么想?”

嗯,此说不无道理,至于知识和驾驭文字的能力,肯定是靠后天的培养,我想。

金庸十五岁出了第一本书,而且是畅销书,内容是关于报考初中的指南。雏凤初鸣,与其说显露出他逼人的文学才华,不如说显示出他精明的商业头脑。

十七岁,金庸遭遇生平第一大劫。那时他读高一,因为在壁报斗胆讽刺训导主任,遭到痛斥,并被开除学籍。金庸如果从此失学,中华大地也许会多出一个高尔基,也许,但是肯定要失去一个大仲马。

金庸形容:“彼时犹如生死系于一线。”这是小说家的夸张。失学诚然是大不幸,即使真的演变到那一步,不幸也会提供由不幸酿造的特殊营养———试看他尔后笔下的主人公,哪一个不曾由患难哺乳?———好在吉人天佑,金庸后来是得贵人相助,转去另一家中学就读。

金庸小说,不,应该说整个武侠小说,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套路:主角常常陷于危难,越是引颈翅首企盼救星,越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急得读者恨不得凿穿时空,亲自下场相帮。然而,直到生死系于一线,再也没有任何退路,这节骨眼上———救星准来!而且是意想不到的人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

这就是武侠小说捉搦人的地方。证之现实,哪会总如此碰巧。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则是宇宙的又一真理。我这位友人,高一时,也有过遭革除的厄运。学校组织忆苦思甜教育,中午吃糠团团,每人两个。他咽不下,就悄悄把它掰开,在里面撒了一点白糖。结果叫人告发,引起公愤。批判会上,他非但不检讨,还慷慨自辩:不是忆苦思甜么!不加糖,就只是忆苦,哪来思甜?!

活似金庸命运的翻版,友人后来也是得好心人解环,转学了事。

“你围棋下得怎样了?”友人掉转话题。没等回答,他又说:“武侠小说家中,梁羽生、金庸都是围棋高手。当年他俩先后在《大公报》和《新晚报》共事,下班后,常常碰在一起,杀它个飞砂走石,天昏地暗。但不知他们两位,谁的棋力更强一些?”

这个———?梁羽生功成身退,隐居澳洲,已是万难见面的了。金庸近来在浙大执教,或许能有机会亲炙。届时,我定会当面向他发问。

“古龙如果下棋,内力恐怕要大打折扣。”友人轻轻弹着车窗。

“古龙是急性子,唉,钢琴总是在高音区断弦。”我有点答非所问。

说话间,左前方的波涛中,突兀地耸出一座拳头形的小岛。四壁光秃秃的,状如剑劈。顶部有巨石磊然,形似古屋。友人注目凝望。

“你瞧,它使我想起伊夫堡,就是大仲马在《基度山恩仇记》中描写的那个囚禁邓蒂斯的小岛。”友人说,“现在可好,成了法国马赛的绝景。”

金庸小说也有类似的煽情效应。《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和黄蓉住在桃花岛,那是舟山群岛之东的一块弹丸之地,由于小说和电视的广为播扬,近来也风光成旅游热点。

“浙大聘金庸为人文学院院长,不愧一着妙棋。”友人啧啧称羡,“等于把一位武林至尊迎进了校园。”

这也是缘分。金庸,加上长期在杭州疗养的巴金,无疑构成了西子湖边的新二景。

“假如你五十年代生活在香港,会不会写武侠小说?”

保不准,万事都是应运而生。

“保个啥呀?”友人笑了。“五十年代末你才念初中,记得你说过,初二时停过一年学,躲在家里学画画……”

那是在苏北老家;若换成香港,说不定也早迷上了仗剑出游,弹琴却敌,“一剑曾当百万师”。

“人生的确很微妙。”友人又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高中时,我班上有三个同学,作文成绩都很优秀。虽然同是优秀,老师给分时,总能分出高下。常常,一个是八十九分,一个是九十分,一个是九十一分。结果,你猜怎么着?得八十九分的,因为外语拖后腿。没有考上大学,回老家社办厂子跑供销,现在是一家镇办企业的头。得九十分的,就是我,早已人在商海,只是偶尔写点杂感、随笔。得九十一分的呢,现在上海,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作家。”

想想也是:云泥殊途、高下错位的世人,当初起步时的态势,往往,也就在肩上肩下的一分之差。


面对大海


三亚,入住金陵渡假村,推窗又见大海。

晚餐后,友人变魔术般拿出我遍寻未得的《金庸传奇》,附带还送我倪匡著的《金庸笔下的男女》和《金庸笔下的人生》。

原来他是托人从广州觅得,又用快件发来三亚。

“就是张无忌、乔峰再世,也没你这般神速。”我微微吃惊。

“哪里,还是人家张无忌利害,他后来学会了‘乾坤大挪移’。”哇!金庸武功已化为口头禅,吾友道行不可小窥!

当下展书把玩,据《金庸传奇》封底广告,该书“第一版被评为一九九五年全国优秀畅销书”,难怪我到处买不着。———只不知、只不知传主本人有没有认可?倪匡的那两册、一翻而知,是盗版。唉,纷纷黑道上的书友,既然修炼“吸星大法”或“北冥神功”,就该硬着头皮下点真功,像眼前这样,通篇都是“一川碎石大如斗”的错字别字,叫人如何开读?

隔天,有三亚作协的林君来访,说起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天龙八部》,瞬间神采飞扬,文采也飞扬。他说,以建筑喻,金庸的武侠小说,让他想起京城的恭王府、平遥的乔家大院、同里的退思园;以树木喻,让他想起深山的汉柏、古刹的唐槐;以艺术喻,让他想起梅兰芳的京剧、张大千的国画。他又说,古龙稍显洋派,金庸不失传统,读古龙让他想到哥特式的尖楼,矫若游龙的过山车,读金庸让他想到楚辞、汉赋的“中国”,唐诗、宋词的“中国”,那曾经失落、断裂,现时正一点一点追回、再现的“中国”。而说到金庸扛鼎之作的《鹿鼎记》,林君则大摇其头。无论如何,他接受不了,也不能理解,作者为什么要把一个流氓台柱、无赖班头的韦小宝,渲染成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幸运儿。

脑筋急转弯,想起一部描写二战集中营的电影:一大群赤身裸体的男女,在纳粹分子的押解下,从浴室鱼贯而出。面对摄像机的镜头,男人本能地交叉双手遮掩下身;女人的反应正好相反,公然置暴露的私处于不顾,齐把双手捂向惊慌失措的面孔。

在这个世界上,男女各有其不愿示人的“隐秘”。而最大的“隐秘”,则是内心潜藏的假、恶、丑。金庸以他解牛之刃的健笔,深入人性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虽不中看,却离真实不远,堪作解读客观世界的百科全书。

《鹿鼎记》中的机锋随处闪烁,而又随处隐现作者的心路与身路。当我们跟随韦小宝登上神龙岛,恭听教徒对教主的例行礼赞:“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旨尽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当我们转换镜头,抓拍无根道人“揭老底”的控诉:“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原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老兄弟一个个的残杀。……”联系到该书的写作背景,它大概动笔于一九六九,终卷于一九七二,正值大陆“文革”革文高潮,任谁也都会报以会心的苦笑。

金庸工于谋篇布局,谋划也属一流。他每构思一部新作,常常召来三五好友,和盘托出情节、人物,然后请诸位各显神通,帮助设计迭起的高潮、错落的奇峰,以及高潮之后、奇峰之上的绝唱。

朋友自是当仁不让,从开动脑筋,到绞尽脑汁,到最终掀起头脑风暴。如是这般,据守“台风眼”的金庸,每次自然获益匪浅。然而,获益归获益,他最后敲定的方案,却决不与任何人的雷同。金庸之所以预先请人设计,只不过要看看他人都有哪些招数,然后坚决避开。

端地不同凡响!

梁羽生的主人公,多半英姿勃发,一出场就风流倜傥,笑傲江湖;古龙的主人公,多半“神龙见首不见尾”,莫知来历,莫知年龄,莫知师承;金庸的主人公,则大多老老实实地从童年亮相,在读者的热情浇灌下,一步一步,于困苦中锤炼,在艰难中施展。

无论是《书剑恩仇录》之陈家洛,《碧血剑》之袁承志,《射雕英雄传》之郭靖,还是《神雕侠侣》之杨过,《倚天屠龙记》之张无忌,《笑傲江湖》之令狐冲,他们的武功,绝不拘泥某门某派,往往,是学了这家,再学另一家,修了这法,再修另一法,曲折而又形象地告诉世人:转学多师是吾师;兼收并蓄,才能成为大家。

在写完《鹿鼎记》之后,就是说,在写出不为常人激赏,但又确实内蕴深厚、令行家拍案叫绝的韦小宝之后,金庸自忖江郎才尽,难以再鼓雄风,便毅然封笔,淡出江湖。

说是急流勇退也好,说是大绚烂之后归于大平淡也罢,金庸的这一招,再次显露出他“武林至尊”的法相。我们看金庸,切莫光盯着他一己的才华;在他的目光背后,一定隐藏着他曾祖、高祖的瞳仁,甚或是民族的慧眼。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文坛座次”风波,不过是水浒好汉的情结,局外人的热闹。孰不知在当事人自己,已然是:“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己卯年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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