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红:细菌战烂脚系列(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62 次 更新时间:2015-12-21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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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 柴长庚:我们结婚了


下雨天在满眼都是绿色的山间路上走,很难辨识方向,山都是一峰一峰的,很像。路夹在山峰之间,看不到太远的地方。我们先是去凤林镇一个叫达坝淤村去找一个叫周方清的烂脚人,据说一家父亲、哥哥和他三人烂脚,父亲第二年就烂死,周文清一辈子没有讨到老婆。

在一片邻居的楼房之下,周文清的土墙茅屋感觉就要倒了。乡间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土屋了。进屋来,发现没有人,带天井的厅堂里放着一个药箱,祝王飞说这就是他送来的。

一个孤身男人的所有家当都在眼前:一些耙子、竹筐之类的农具,一个烟薰的锅台,自来水龙头是坏的,没有水。锅台边养着一窝鸡,有五、六只。抬头看,老屋顶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天光。

“他平时就和鸡住在一起,晚上他会把鸡放在床底下和他一起睡,怕人偷鸡。每次来送药,他都要给我鸡蛋”祝王飞说。

等了会不来,我们决定赶往峡口镇,去找柴长庚。

峡口在江山的南部。峡口再向南,便是与福建相通的仙霞古道。1942年7月底日军曾力图突破仙霞关进犯福建,被国民党军队阻挡于山下。峡口一带,因为日军的进犯,老年人多是日军烧杀抢掠的记忆。

在峡口广大渡村,我见到了93岁的毛文亨老人,他是乡里的秀才,当了一辈子乡村老师,在他的记忆里,充满了各种日军暴行的鲜活的细节:“毛双善老婆,当年40多岁。鬼子放火,她去扑灭火时被抓。鬼子将大门关上,把她四肢捆扎在大门框门环上。鬼子突然猛推大门、破门而入,人体瞬间被‘五马纷飞’,被撕成多块。”

毛文亨不仅是亲历者也是后来广渡战争受损的调查者,他记录下的老人的口述:当年鬼子从广渡撤退时,全村患伤寒、烂脚、赤痢......各种毛病都有。当时患烂脚病者有数百人,烂死的有20~30人。当年因病死亡者的太多,有的人家在厅堂摆有6、7口棺材。

峡口镇养老院的一间宿舍一样的房间里,柴长庚和他的老伴周秀菊住这一起。

和毛水达比起来,柴长庚的房间整齐多了,也多一些家的感觉,同样是旧衣服破棉絮之类的大包小包,在这里都被整齐地码在一张单人床上。对面另一张双人床铺着凉席,看样子是他们俩的睡床。

柴长庚的老伴对来人没有反应,只是双手搭在腿上安静地坐着。柴长庚说她已经94岁了,比他大十岁。去年摔倒过一次,现在都是他照顾她,帮她打饭,洗衣服。

柴长庚烂在右腿,整条腿又细又瘦,现在伤口不是很大。“肌肉都烂没有了,烂时会一块块掉下来,下水田就更烂,整夜疼得睡不成”,柴长庚说。

因为腿腐烂变形,在公社里劳动时,别人劳动一天记十分,他只有7分,天天吃不饱。土地承包后,他有8分地,拖着烂脚一直种田到72岁,而且一直打着光棍。

比他大岁的老伴周秀菊是在养老院认识的,9年前,他俩住了一起。“原来是她照顾我,现在她摔了是我照顾她”,说到老伴,柴长庚满脸都笑开了。

“我们结婚了!”他转身去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是大红的结婚证。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结婚证,上面两个人,一个生于1922年,一个生于1932年,但登记日却是2006年,中间相隔着70多年的岁月,大红底的结婚照合影,老伴周秀菊满头的白发,最让我唏嘘的是,柴长庚那含笑注视镜头的眼神,满满的清亮的幸福。

尽管是一段暮年的婚姻,但对柴长庚来说一定是非常意外和珍贵的,战争的损伤实际上不只是烂脚,还有内心无法弥补的伤害。柴长庚原本有2个姐姐2个弟弟,但两个弟弟都死于日军走后发生的痢疾,当时一个5岁一个7岁。父亲在他9岁时去世,那时还没有发生战争,但母亲却是死于1943年的鼠疫,当地人把这个病叫做“老鼠瘟”。2个姐姐也在1962年死于当地流行的脑膜炎,一家7口人最后只留下他一个人世上。现在,只有一个外甥会在年节的时候来看他。

柴长庚的身体看起来还行,但他的老伴状况并不好,去年摔过之后,行动不便,基本上要靠柴长庚照顾,还显示出老年痴呆的样子,不知道这对晚年的伴儿,还能互相陪伴多久。



丽水冯欢喜:终于有了一双干净的脚


冯欢喜坐在自已家老屋的正堂里,拉起右腿的裤子,腿上布满了疤痕,深棕色的、黑色的,但是这只脚没有腐烂!

这是我从衢州到金华再到丽水,第一次看到愈合的一只干干净净的脚。

冯欢喜有点惴惴的放下裤管,:“不会再烂了吧,这一次是真医好了?应该不会了!”他自问自答。旁边他的女儿插嘴:“一辈子,第一次我爸爸的脚不臭了”。

冯欢喜去年春节前在上海第九医院接受了烂脚免费救助治疗,我4月在丽水太平镇长濑村他的家里访问的时候,他的脚刚刚愈合了2个多月。陪伴他去治疗的是女儿冯爱菊,她说,当时病房里住了三个烂脚老人,:“臭得要戴口罩才能呆在病房里”。

“今年84岁(虚岁),这只脚整整烂了70年!”冯欢喜说。腐烂让整只腿变得细而扭曲,腿是麻木的,不疼。“要是被田里的杂草树枝扎了,会疼死,越下水田会越烂”。

冯欢喜家门前,起伏的山峦夹着一条很深的溪谷,名字叫小安溪,溪中布满了大小卵石,没有太多的水。这条溪水开出的路是一条古道,北通金华,南通温州、福建,1942年日军从金华武义县向南进攻温州,就是沿小安溪古道行军的。

“日本人来过两次,上千人在溪边烧饭。排队等飞机扔下来东西,那飞机飞得很低,但日本人的马不会惊,都排起队来。有两匹马的脚被烧饭的火烫伤了,没有带走。他们走后,吃不完的东西,牛肉干、罐头老老百姓就去捡”。

零星的抵抗也在溪谷里发生过,“一个国军的士兵被击中,逃到村里的祠堂里躲在香案下面,日本人追来割下了他的头,用血涂满祠堂的四壁。很多国民党士兵被打死,没人掩埋,我的田里就有好几个,烂在里面,耕田的时候捡到帽徽,是瓷制的,烂不掉”。冯欢喜说。

1942年冯欢喜的父亲被日本抓去做挑夫,回来不久腿就烂了,1947年死亡时只有49岁。“当时我15岁,不只烂脚,印象中他的屁股也是烂的。”冯欢喜说。

大哥冯欢莲双腿也是烂的,1984年烂死,死时两只脚都是黑的。冯欢喜的弟弟谢龙根(过继给别人)也烂脚。加上他,一家四个烂脚的。而整个小安溪两侧的村庄,烂脚的人很多。对自己的村长濑村冯欢喜还能准确说出5个烂脚人的名字,只是这些人都已经烂死了。

15岁丧父,哥哥和他又都烂脚,对于家族的打击巨大。种水田下水,脚烂得更厉害,冯欢喜就学习做泥瓦匠,到周边的云和、龙泉去给人盖房子。冯欢喜右手的大拇指缺失了,就是干活被石头压掉的。

媳妇也是他靠“骗”娶到的:到离自己村子28里地的地方去相亲,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烂脚。穿着长裤,走近村庄的时候就放下来盖住烂处,媳妇直到娶回来才知道嫁了个烂脚。一生绕开人群走,自己知道别人的嫌弃__怕传染,怕臭气,在他已经是习惯。

23岁的时候(1954年)他盖起来了自己的房子:现在看是一座中间四方天井,四边各有一个房间,石砖墙茅屋顶的房子:“当时只是搭了架子,后来用了十年,才慢慢完善。”他说。

最困难的时候,人民公社完全不准他再外出打工,只能在家下水田。穷困,吃不饱,流血、腐烂、疼痛,还有他的三个孩子的降生,都发生在这座他拼一生之力盖起来的房子里。

现在二个儿子都在老屋的边上盖起来了楼房,很漂亮但空着,他们一年四季在外打工,但冯欢喜却坚持住在老屋里,并准备在这里渡完他的一生。


木后村的烂脚老人


木后村是一个山村,高高低低的石头台阶将一家家的房屋连起来,山峦间竹林叠翠,云雾缠绕其间,我们坐在何仪祥的老屋里说话。这座屋在全村的最高处,风景绝好,开敞式的堂屋面对着此段山的最高峰,海拔1080的“八面山”,清洌的山风满满的灌进老屋里。

一个老人趔趄着爬上高高的石阶,是烂脚的何有武,86岁;又一个老人弯着背爬上来,又是一个烂脚,是81岁的何陈儿。加上76岁的何遗祥,丽水太平乡木后村3个活着烂脚老人聚齐了。

红肿的伤口,腐臭的味道和这遗世般的美景形成极不相称的对比,这样一个山水秀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烂脚?

不止这些,三个老人异口同声地说,还有王仁、吴有金、吴囡金、谢龙泉、何贤福他们都烂死了。何贤福死的惨,烂着脚下地犁田,被稻杆子扎了,就流血不止,最后血流尽死的。

三个老人,每一个人都有下田上山脚被扎流血的经历,“用土烟叶长摁上流血的地方,有时候能止住,有时候也不行。”何有武说。

“70年了!”何有武一个劲地摇头,眼泪从脸上的皱纹间弯弯曲曲往下流。“疼,疼得受不了,整夜睡不着。”他说,从14岁烂脚,一直烂了70年。

何仪祥也非常疼,“疼极了,半夜也要下山,去打青霉素”。他的女儿在旁边说。

何仪祥额头正中间有一个凹下去的坑,很显眼,“这是当年逃日本,年龄小跑不动,一下摔在大石头上留下的”。在何仪祥的记忆里,日本人来了两次,一次是1942年,一次是1944年。44年那一次把房子全烧光,撤走的时候抓了一个村民活埋,16、7岁的村民何达仁看见去拦,被日本兵一刀劈下去:“脑壳都没了,脑仁被一层纸一样薄的东西包着,命真大,他还活到88岁呢”。

日本人来时,他们搭草棚住在更深的野地里,开一片田继续种,日本人走了,回到村里不知怎么回事,脚就烂起来。“放牛时踫了一下,很痒,一抓就烂了”。情节都是相同的,或者下田,或者上山。

木后村被日本人反复占领,是因为它的战略地位,何仪祥指着他家门前的八面山说,只要登上此山,往南一望,整个丽水城尽收眼底。有资料显示,为了攻打这座八面山,日军在和国民党军队交火时,动用了化学武器。

木后村看起来深藏在山中,但它同样是坐落在一条叫“梅田”的古道上,这条通道自明代就已经知名。

何仪祥一生有3儿一女;何有武有2儿2女,何陈儿有一个女儿。说起过去,老人们说木后村一直很穷,山地田不肥,水田很少,只能种些玉米、蕃薯。何仪祥开指指他的老房子说,所有的木料都是一根根从山上砍来,砖也是是一块块从山下挑上来的,在如此高的山间空隙盖一所房子,一个双腿都烂的人,上上下下一级级的台阶,该是怎样的磨难!

没有钱大家就都不去治烂脚,流血了就用土烟叶摁住,或者找些草药敷上。在木后村那一天,我们看到何陈儿的烂脚上,就贴了片树叶,这算是有了点“保护”,不然裤子会磨得烂处疼,他说。

家里生活条件好起来,就开始想着治治,但治疗的经历在老人看来“十分恐怖”,何遗祥先后治了两次,做了两次手术;何有武去了丽水的医院,“医生从大腿根部,把整条腿上的筋抽掉了,又拆掉了这里的一截骨头”,他指着膝盖以下的部份,“真的抽掉了筋,拆了骨头?”记者以为听错了。老人拍着腿让记者摸摸,“里面都空掉了呀”,他说,“花了2万多块,还是没治好。过去能挑100斤的桃子上下山,抽了筋后,就再也挑不动了。”

不止是何有武,何遗祥的筋也被抽掉了,第三次再去治,女儿说啥也不敢了,这次说要拆了屁股上的骨头补到腿上,要10万块。

“疼得实在厉害,我爸就哭,几次想把烂腿锯掉算了”。何仪祥的女儿说。

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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