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红:北京旧城特辑(四):采访后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25 次 更新时间:2015-12-26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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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红 (进入专栏)  

我们的私宅


今年,我家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是从遥远的边疆到北京后奋斗8年、在人生进入40多岁的时候,才得来的房子。当“房奴”这个词在中国盛行的时候,我和丈夫满怀人生艰辛的体味幸福地当上了一对“老房奴”。

“春风拂面送来温暖如许,阳光灿烂映照陋室几间”,乔迁的时候贴在门上的一对楹联,如今残红尚未退尽,每当回想儿子在没有一丝阳光的地下室的8年成长时光,我们总是感叹:“这房子买的真及时,真好啊!”;当每月到银行付7000元的房贷时,又灰暗地想:人生一世,一所房,一瓢饮而已!

12月19日,我被银行唤去,在一张表上签了字,第一次看到了红彤彤的私有房产权证。只看了一眼,这宝贝儿就被收了回去,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做了“人质”,我们只有还完所有贷款,才能将它领回家。但是,但是,我们毕竟有了自己的私宅啊!

就在我被高额房子“忽悠”的时候,一名82岁的老太太失去了自己的私宅;一名58岁的男人因为失去房子而自杀了。这些都发生在身边。这个城市在飞速地发展,高楼大厦每天都在生长,一些低矮老旧的房子被碾成粉末。在去银行看了一眼我的私有房产证的这天下午,作为一名记者,我的工作是采访这名自杀者的亲属。

自杀者叫藏瑞群,58岁,住在北河胡同25号。从今年7月起,周围的房子一片片倒下,他家的小院像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块。可能是他觉得个人没有办法阻止汹涌而来的“大势”吧,12月初的一个晚上,在妻儿唤他吃饭的前一刻,他在自家的房梁上悬梁自尽了。死前,他在身边的墙上立了一块牌子,上面是他毛笔手抄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认真做好城镇房屋拆迁工作维护社会稳定的紧急通知》的条款。

藏瑞群的弟弟藏瑞国说,房子是祖上的私产,共15间半,其中11间半为经租房(58年历史遗留问题),因为不愿意接受开发商8800元一平方米的出让条件,他们受到了封路、禁止购进冬季取暖煤球、半夜骚扰恐吓等待遇。

这可能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但我听了这样的事故心里非常的难受。在这个极端的例子后面,是这几年不断的听到类似事件的累加,有时候这类事多得让听的人感到麻木,除非有类似这样尖锐的东西刺激一下。

《出了前门,到那里安家》,这是我今年10月份《南方周末》上一篇报道。在前门地区的改造工程中,将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涉及。追着市场高昂的房价,那些出了前门的人,能买得起房吗?他们在离开祖辈繁衍生长的家的庇护之后,在 哪里可以找到一方安静的屋檐?

实事上,很多人经历了极其的艰难。前门老百姓将失去祖屋又无法买新房安家的人叫“打游飞”。“打游飞”,一个多么形象而又黑色幽默的词。漂泊,身体和心灵的;漂泊,一个家庭无以为家,在一个现代化的巨型城市里,在高楼的夹缝中。

住在前门北晓顺胡同42号的82岁的包璋老太太在今年7月被强行赶出了自己的私宅。家居用品悉数被搬走,大门被强行封闭。关键是之前没有任何通知和说明,事后,被解释为“程序出现了错误”。无处可去的包璋“擅自”回到自己空无一物的家居住了5个月,不久前包璋再一次被“程序完备”地迁出了家门,这一次,在不到两个时之内,她所有的房子被挑了屋顶,大梁被卸了下来,木料当即装车拉走。天寒地冻无处可去的包璋这一次住进了拆迁办公室,睡在办公桌上,她说拼死也要保卫自己的私宅。在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这个倔强的82岁老人还睡在拆迁办的办公桌上,头边摆着许多心脏病急救药,而她的一只眼睛就在她睡办公桌期间失明了,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这个老太太能否活着走出这间办公室,谁也说不准。

家,什么才叫做家?古代中国人造字的时候已经对“家”有了精确的、理性的了解。宝盖头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但仅有此是不够的,光秃秃的一个人住在宝盖头下只能是“穴”——一个动物也可以呆的地方,只有当“家”有了猪,有了私有财产的时候,才能成其为家,人类才告别穴居过上文明生活。一家定而天下平,这是上下中国五千年精练出来的人文思想,当一个家庭又一个家庭不得已而“打游飞”的时候,家不安,国亦不宁,包璋老太的保卫自己家的行为值得称为“勇敢”。

《车警官出前门记》是我写的一个叫车金鼎的警官被拆迁出前门的故事。在他曲曲折折的抗争故事中,最让我动容的是他最终要离开祖宅的那一刻。从白天开始搬家,平时性情非常温和的车警官就开始暴躁,甚至差点动手打了已经上高中的儿子,搬着搬着爱人就开始哭,在妻子的哭声中,儿子上把房顶把上面的吉星高照的小牌坊砸了,然后又用棍子把房子的玻璃全捣碎了。就在这天夜里,一家三口人黑着灯,静静地坐着,渡过了老房子的最后一夜。

车金鼎想起买下这房子的父母,觉得应该告诉他们一声。他在院子里点着烧钱,跪下对着天上冥冥中的父母亡灵说:“爸爸妈妈,儿子对不起你们,我没守住这房子”。

“总不能警察强拆警察吧”负责拆迁的警官这样劝慰车金鼎。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出现,车金鼎没等着别人来强拆,自己搬出了位于小江胡同9号的家。

如今,车警官花1600元为妻子和儿子租了一间房居住,自己以50多岁的“高龄”和小年青挤在单位的警察公寓里。

就在车警官搬离前门的同时,我被一位姓张的前门居民领着去看一只燕窝。燕子筑窝在一只日光灯的木架座下,日光灯被安在一所临街房子的屋檐下。张姓居民说,是他帮助燕子搬的家,当时燕窝架在那边的屋梁上,他用手往马路对面一指,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深秋时节,燕去窝空。这已经是一对燕子今年筑的第二个窝了,第一个筑在房梁上的窝被拆了之后,它们又将窝筑在相邻的一所房的日光灯座下,燕子的精力和时间通常只能允许它们每年筑一个窝,而且绝不会筑在光亮之下,当这个“权宜之窝”也要被拆的时候,这位姓张的居民挡在推土机前面,将日光灯连木座小心地拆下,按在了马路这一侧的屋檐下,两只小黑燕就在这个“拆迁”的新址生下来,从窝里探出了小小的脑袋。

燕尚如此,人何以堪。

在面临失去居所的境况下,有人采取激烈的行为,有人隐忍而沉默。我看到过离去的黯然神伤眼神,也看到在废墟里坚持的佝偻背影,感受到沉默与坚持中的力量。

在我了解的信息中,国家和政府严禁种种强制拆迁行为,尤其是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大势之下。北京市政府今年7月10日公布的《北京市房屋拆迁现场管理办法》中明确规定:在拆迁当事人未达成拆迁补偿安置协议的情况下,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先行拆除拆迁人的房屋。”和谐社会的一个要素,何尝不是“私”得到神圣的保护,物权的安稳,才是社会稳定的基石,在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产权人”的时候。我也看到了逐渐在中国公民中成长起来的可贵的私有财产保护意识,在一条条胡同里这种意识表现在一扇扇紧闭的大门上。如果一个院子的大门是开敞着的,这所院子一定是所大杂院,产权一定是公产;如果一个院子的大门紧闭,那一定是私产。

“进门请敲门,小心狗咬人”。这是我在一条胡同里的一扇紧闭的大门上看到的,门旁的墙上,一个大大的划了圈的白色“拆”字和这句警告相映成趣。这是一所被拆迁的废墟包围的房子,这十个大字划出私有财产的领地,这个领地有一种凛然尊严,不可以随意侵犯,不管你以任何理由。

想一想,这十个字不可能出现在2、30年前的中国,而今私权力和公权力的对垒,也是一种进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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