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堂:钱穆的眼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92 次 更新时间:2014-01-26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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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堂  

 

钱穆先生当年的言行思想为世人所知,他的著作在内地也得到了出版界很大程度的重视和读者的热议,成为了经典。钱穆的专业我们尚无资格置喙,但钱穆、唐君毅等人当年在香港新亚书院花费的心血,我们无可置疑。钱穆当年掌新亚校务之外,不曾放弃教师的责任,对于现在这一本《中国经济史》讲稿的出版,可见他当日授课的情形。

 

新旧文明的内心冲突和阵痛

讲稿的意义,在于同严肃撰写或整理的著作不同,讲师离开刻板的写作结构,发挥的余地大,即兴的效果在讲堂上进一步放大;对于史学一门,史家不再可能刻意压抑自己表达对史料的看法,不惮讲出一般性规律,鉴往知今,微言大义。讲稿如能忠实地重现,善莫大焉。

《中国经济史》讲稿的记录和整理者叶龙先生回忆说:“我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就读于新亚书院时,业师钱穆宾四先生掌管校务之余,每年总会开两三门课……我是浙江人,能完全听懂宾四师的无锡国语。宾四师讲的课程,我都用心作了笔记。”又说,“宾四师开这门课,上讲堂时携带了笔记卡片,是作了有系统的备课的,有他不少新意在其中的。”(均见《中国经济史?自序》)可见,叶龙属于新亚早期的学生,在口音无障碍和对钱穆学问的仰慕之下,留下了极尽完整的课中笔录。又可见钱穆对这几门课特别是偏重社会经济的这部专门史的重视。这些笔记后来一直为叶龙所珍藏。

上世纪80年代,台北《中央日报》副刊按日刊出钱穆的“讲学粹语”后,反应颇佳,学界同仁普遍认为此类大家文章对后学有所启发。因此引发叶龙整理钱穆当年所讲的“中国经济史”及“中国社会经济史”笔记的念头。

钱穆逝世不久,香港《信报》于1991年8月直至1993年1月,在其经济评论版上持续刊载了叶龙整理后的钱穆笔记,后来正式结集出版。出版时,大概又将“中国经济史”及“中国社会经济史”合为一编,遂成为今日我们读到的这部《中国经济史》讲稿。

“新亚”本是在我国走进现代史的阵痛中,为解决战乱时滞留香港的学生就学问题而创校。然而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是,以钱穆、唐君毅为代表的一批大师级学人,也正是这期间从内地来到香港,并且试图在这里复兴儒家精神和传统。

当时的香港仍然脱不了港英政府治下的殖民地色彩。钱穆在对时代变革留下无尽叹息之时,力图从传统中寻找应对时代的新价值,同时又不可能无视英国在香港政制、经济方面的建设,和对新文明的强烈感受,这种深刻的内心矛盾与明确的反差带来的不适应,在这部《中国经济史》讲稿中亦有反映。

如讲道:“魏晋南北朝时代的人,生活上可算十分自由写意,但弊在国家不统一,社会不安定,贫富不平均,所以不算是一个好的时代。今日的英国,三岛仍不统一,可见也称不上好,只是有殖民地而已。所以,如有人要崇拜欧洲,则不如看看自己国家的南朝时代,欣赏自己的魏晋时期。”(参见本书158页)

在讲唐代中西交通时,又说:“曾有人说,中国在鸦片战争以前是一个不与外人往来闭关自守的国家,其实不然。中国对外交通在汉代已经开始。并且从三国时代到南北朝,中西交通一直没有停过。至于中西交通正式像样的开始,则是隋唐时期。总之,中国与外人来往,很古就有,而且是十分发达的。这是不可以抹煞的历史事实。英国人想居功,说是鸦片战争打开中国的门户,这是错误的。”(参见本书225页)

这些话除了还原史实之外,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钱穆的上述思想困境。

 

农商冲突:各朝经济史的主线

钱穆说,向来学历史之人,比较不重视社会与经济。这是现代性的反省。中国是大陆性国家,千年的农业社会历史。若简单由此入手,我们的经济史无非三农问题。然而在同一个历史坐标之上,西方出现的是城邦,而中国诞生的却是城市。事实上,农、商冲突是中国各朝代经济史的一条主线,亦足证从上古、中古时代起,我们的经济史从地权始,最后却是商业对国家财政和社会经济的巨大冲击。

钱穆的《中国经济史》讲稿,首先肯定了封建制的崩溃对社会早期经济的决定性意义,因为原本井田属于市民社会,此外一切山林池泽湖泊,均为王室和贵族采邑。井田局限被冲破,则农民离开耕地,“闯入”原先的禁地,从事各种不同的事业新兴。因此民间工业大为进步,自由商业涌现。人民可以开矿采铁,自铸兵器,甚至铸钱;捕鱼、煮盐、烧炭、伐木等种种新生产事业,出现了职业商人,货通南北,王室与贵族无法阻挡这股新兴事业的潮流,只能拦路征税,此为商业或曰经济之始。

此种情形对后世产生至少两种深刻的影响,一是视工商业者为奸利之人、在四民社会中地位敬陪末座的传统观念从此深入人心;其二是贫富差距出现,迫使君王开始想办法重农抑商。

钱穆既然对郡县消亡了封建评价很高,可想而知,他对始皇也必然有所推崇,认为始皇行郡县制“实为中国历史上政体之大跃进,是一种极纯洁伟大之理想”。然而秦毕竟太短,其政制尤其是财政设计要到汉代才真正予以实践。

事实上,钱穆这部经济史正是以汉代为参照物,汉以后各代财政和社会经济形态有何突破,都要拿来与其来对照。汉、唐两个朝代中国的社会经济形态在他眼中无疑是巅峰,钱穆为汉、唐时国家财政的变革、社会经济的发展保留了较大的篇幅。

钱穆述史的标尺当然远非如此简单,他的经济史课程侧重于王朝财政,虽申明中西交通自古便有,但其“国际贸易”更多是指战国时代中原内部各国贸易或南朝对北朝之间的经商;此外他集中要梳理的是土地、冶金、水利(含漕运)、货币和制度变革,述及各朝财政及史事,还要与同时代的西方相比较,而且并不忽略宗教对社会经济的影响,比如述及魏晋南北朝之所谓“寺院经济”,也是盛极而衰。

钱穆确实对南北朝有所偏爱,魏晋南北朝可称为中国历史的中衰期,从政制和人格上亦可说是黑暗时期。钱穆讲,以往谈中国通史,南北经济史可以略而不讲。这是务实的评价标准。但他认为南朝时期商业繁荣,由此促成其在文化生活上追求的趣味之高,相比于同时代的西方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穆在讲稿中,对某一朝代杰出的制度设计者,或是人杰所缔造之优良的财经制度,往往不吝热情的盛赞,表现出对母邦固有文明的深厚感情。

如论及刘晏为唐代财政史上最成功之伟大人物,钱穆说“唐代常有此种可爱人物出现”。刘晏办好了中国历史上两件大事,即盐政改革与复兴漕运。刘晏当时担任户部侍郎,其地位低于今日之财政部长。但他兼任度支使、盐铁使、铸铁使、租庸使和水使转运使,处理政事井井有条,可见其人能力与国家之倚重。在前人基础上,刘晏办盐政,使政府、人民与盐商皆蒙受其利。当时天下之赋,盐利已占其半;又据河流不同习性而加强河流交汇处转运仓的建设,使唐代漕运效率得到质的提升。而唐之兴衰,实与漕运之盛衰有着密切的关系。

历史毕竟鲜有例外,刘晏后来遭嫉妒被罢免,虽法制如旧,后再没有其主政时之气象。中国之人事,换人则事变。古时历代的财经制度,往往利弊相生相伴,或善政无法延续竟至后来成为祸患。钱穆说,历史的演变,往往在一件新兴事物的兴起,历经苦痛之后,始得善策。历史没有捷径,这是钱穆作为史家的眼光。

出处:法治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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