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立群:再说嵇文甫赴解放区的历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25 次 更新时间:2014-01-05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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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立群 (进入专栏)  


他(嵇文甫)与河大师生风雨同舟,甘苦与共。他一生追求真理,精心育人,著述宏富,堪称学界巨子,教师楷模,在河南知识界享有崇高的威望,是河南进步学者的一个精神支柱。


——《河南大学校史》2012年8月版


针对笔者的《嵇文甫赴解放区那段历史》,方西峰写下《嵇文甫赴解放区真相》。仅仅为笔者一句“在解放军打下开封城随即又撤出的三天内,解放军通过地下党以最快速度联络上的正是嵇文甫等人。”,方西峰就引用很长一篇郭海长回忆,非要证明不是“联络上”,而是“被动员”去解放区。这能说明什么?能改变基本事实和基本价值吗?


甚至,新华社当年的相关报道白纸黑字,分明是正面的、积极的、热烈欢迎的,而方西峰却眨眨眼就能从中“解读”出相反的东西,称行文中“不过称嵇文甫为‘开封文化教育界名流’而已。”进而恶意发挥,说“嵇文甫要藉此当成个人的政治资本,甚至于要挂上“民主人士”、“左派”的招牌(笔者没有查寻到嵇文甫上述桂冠被确认的文字资料) ”。还有比这更红卫兵式的历史解读吗?


方文还漫无边际地铺张资料,介绍郭海长的父辈、郭后来的境遇等,以郭后来“人间蒸发”的惊人之语蛊惑读者,以有人对郭回忆发表在《羊城晚报》而非《河南日报》上作疑人偷斧式的奇怪质疑。顺便一提,郭海长曾划“右派”,晚年为全国政协委员;郭海长与嵇文甫的二儿子往来密切,乃至老一代人相继去世后,二人的友好往来保持终生。这些,和嵇文甫赴解放区一事无关,点到为止。


读方文,有一种被恶意纠缠的感觉。为这一星一点,一词一语,理睬,还是不理睬?这成了一个问题。


原本不必理睬。但是,恰好笔者手头还有另一位共产党人、当年直接找到嵇文甫并同行护送赴河大那批教师的丁力同志(曾为中华全国学联副主席)的回忆。笔者就顺手公布这篇发表在2001年6月22日《河南日报》上的回忆。回忆清楚地表明,是丁力第一个去了嵇文甫家,并直截了当地说:“解放军派我来接你们到解放区去,并请设法联络在汴的学者、名流、文化界人士同去。”随即研究了通知联络哪些人。回忆全文如下(相关内容从第三段起):


1948年6月20日我军打下开封,与敌军残部进行巷战。我奉命进入市区观察。一路上看到国民党守军尸体枕籍,遍地是血,还听到城西北角龙亭一带仍有枪炮声。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那里,看到潘、杨二湖水面上漂满了被大炮震死的鹅、鸭。一个战士告诉我说:负隅顽抗的守敌已被全部歼灭,抓住了敌守军头目张洁和省主席刘茂恩的哥哥刘镇华(民国年间任过陕西督军和安徽省主席)。


我又急切地跑到河南大学。刚一进校区,就有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原来敌军把大学校园变成了养马场。把偌大一个学府糟蹋成这个样子,真令人痛心。我跑到图书馆,原有的40多万种藏书已散失大半。我顺手拾起一本易卜生的《社会栋梁》英译本,刚要走出校门,只见军区政治部一个通信员骑马飞奔而来,对我说:“快到金台旅社,上级说有紧急任务找你。”


到金台旅社后,见到豫皖苏行署副主任杨一辰同志。他拿出一份电报,说:“这是由豫西司令部转发过来的(可能是中共中央的来电),令豫皖苏军区火速派人寻访原在开封以及由重庆、西安等地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敦请他们来解放区。这一重大任务,军区已决定交给你具体办理。这是命令,不得延误!”同时得知,原拟占领开封的决策已因形势变化而改变(解放军旋即撤离开封——引者注)。


我接到这一命令,心想:开封战火未熄,家家关门闭户,甚至有的人还躲在地洞里,怎样去找呢?后来灵机一动,决定去刷绒街找嵇文甫教授。他不仅在学术界声望很高,并且思想进步,开封各个系统的中共地下工作者也常以不同方式与他接触。于是当机立断,径直到嵇老师宿舍门前,狠敲他的大门,并高声报出我自己的名字,但毫无动静。我又转到住所的右墙角一扇窗户下轻敲他的窗子,低声报出我的名字。(我是他的学生,因赴南京参加“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请愿而被通缉,后到解放区,此事他是知道的。)忽然吱的一声,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隐约听到嵇老师的声音:“听出你的口音了。”随即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我敏捷地钻了进去。嵇老师和他的两个儿子(我的同学)紧张地站在他的书房里。我不用多说什么,此时此刻我的出现已是非同寻常了。我直截了当地说:“解放军派我来接你们到解放区去,并请设法联络在汴的学者、名流、文化界人士同去。”于是研究通知哪些人。我提出王毅斋、李俊甫、苏金伞、赵俪生等老师,还有李定中、陈方、武柏林等,特别是《中国时报》的李蕤、郭海长、刘国明等人,越多越好。嵇老师说:“李蕤已不在开封,但兵荒马乱的,怎么找呢?”我说:“烦劳两位学长(指嵇的儿子)跑跑吧!另外郭海长交际面广,可通知他多方联络亦好。”


接着的问题是,估计愿到解放区去的人很多,且有的要求带家属同行,扶老携幼,怎么个走法呢?必须解决交通工具问题。于是,我到鼓楼街一幢房子里找到粟裕司令员,报告了这件事。他戎马倥偬,日理万机,但还是耐心地听完我的话,然后喊来一个参谋问:“卡车还有多少?”回答说只有7辆了,留来拖敌人的高射炮用的。粟裕司令员说:“送人要紧,把拖不了的那些高射炮炸掉就是。派两辆车吧,就这么办!”我喜出望外,又提出:“车虽有了,但往豫西去的路上敌我占领地带犬牙交错,如遇到敌情怎么办?能否派些武装护送一下呢?”粟司令员笑着说:“这小鬼还考虑得挺周到哩!派一个班的兵力、两挺机枪护送。”又对他的参谋说:“向有关方面打招呼,协力完成这个任务!”


24日傍晚,由金台旅社出发的车子抵达禹王台附近,以嵇文甫为首的学者、名流、知识界人士包括家属在内约七八十人,受到了张国华和杨一辰、曹志真等领导同志的欢迎和接见。领导上指示我带领一个班随车护送他们去豫西。我们按既定路线行进,进入黄泛区某地,张国华同志也转移到了那里,招待大家吃了一顿饭。于是经过扶沟、鄢陵、许昌等地向豫西进发。一路上虽未与敌军遭遇,但敌机总在空中盘旋。这些学者和家属没经过这种情况,都有些惶恐。“保证安全”是我此行的最大责任,要将这眼前的七八十口(其中有老人和妇孺)平安送到远在数百里外的兵团司令部所在地豫西襄城,对于我来说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一路上,我始终与护送的战士、班长、机枪手高度集中注意力,观察周围的情况。


一路颠簸,虽然知道经过周密策划的这一路线上并无敌军,但仍怕遇到“土顽”(地主武装),万一交火,纵无伤亡,也会吓坏老人和孩子。为避敌机空袭,基本上是黑夜行车,白昼相机开动。这样总算一路平安,两日后到达襄城县,在城西一个教堂里将大伙儿安顿住下。


我立即寻找豫西行署特别成立的接待班子的驻地,并得知他们已向陈赓同志及大军区首长汇报了情况。我陪同傅涯同志(陈赓夫人)、新华社记者穆青同志返回城西教堂。我们一路上谈笑风生,傅、穆二人告诉我,刘伯承、陈毅、陈赓三位首长都会亲自前来慰问。我还得知了不少新闻,还有中央最近召集陈毅等同志前去开会的一些内容,顿感精神振奋,心情愉悦,数日来的紧张、疲惫一扫而光。


回到教堂后,宣布了首长们要来慰问的消息,使得这些行车劳顿、精神紧张疲乏的老少人们惊喜万分,欢呼雀跃,翘首以待。不久,首长们来了,我向大家介绍了三位司令员的姓名,并向首长介绍了到达解放区的几位主要学者、名流,他们一一握手言欢。三位首长坐在教堂的台上(陈毅在右,刘伯承居中,陈赓在左)。刘伯承首先讲话,除了致欢迎之意外,还很谦虚地说:我是一个老兵,讲讲目前的形势。我们不仅要逐个消灭中原地区的国民党军,而且要从长江上选择渡口过江,直捣蒋介石的老巢南京……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刘司令员持重徐缓、朴直深刻的讲话,给人以很大鼓舞。紧接着陈毅同志讲话。他口若悬河,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形势,分析得深刻而明快,气势磅礴。听众啧啧称叹,纷纷低声议论:“共产党有人才啊!”轮到陈赓同志讲话时,他真诚而谦虚地说:“两位老总都讲了,我再也无话可讲。”其后是学者、教授们的提问,都得到了圆满的回答,大家其乐融融。


后来在豫西解放区成立了中原大学,这些文教界人士大部分被安排在学校里。后该校东迁到开封市,南下武汉时又设政法、财经学院,培养出众多的人才,分配到全国各条战线,发挥了很大作用。至于到豫西的文艺、新闻人才,亦分别安排,各得其所,为新中国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看一看丁力同志的回忆,对照我那句“解放军通过地下党以最快速度联络上的正是嵇文甫等人”(笔者所说的是“联络上”,何曾有过方西峰的恶意强加的“被指名”说法),不知还有哪儿没说对?如果还能被纠缠出什么问题(例如丁力的身份算是原地下党人还是解放区干部,丁力与郭海长到底是谁先起作用谁的作用大,是否另有人同时有什么行动),笔者真的不必再说什么了。


其实,有必要介绍那么详细并纠缠于此吗?原本大可不必。基本事实无论被方西峰如何颠来倒去地考问,某一个字眼是否准确,都无关这段历史明明白白的基本价值取向。


从方西峰的这篇《嵇文甫赴解放区真相》以及此前的《国立河南大学之命运》等文,我们清晰地感受到,面对如此一段是非分明的历史,这位怀有特殊心思的写手竟不顾一切,调动和堆积相干不相干的“资料”,非要证明元宵是煤球、好事是坏事,不把这段历史的积极意义彻底推翻,变红为灰(说成很偶然的、随机巧合的、无甚意义的),乃至变红为黑(例如说成是背离河大师生的“逃离”)绝不罢休。


也好。这倒可以成为一个经典——是非如何被颠倒的经典。这个相对较易分清是非的案例,可以成为解读方西峰行文的方法论入口。方西峰的通篇文字,贯穿着一种十分露骨的主观恶意,即嵇文甫的一切,那怕赴解放区的历史,她都不管不顾地欲进行抹黑。在此主观恶意下,她能够正常对待资料?合理解读历史?绝无可能。相反,只能是手拿放大镜鸡蛋里挑骨头,是将普通材料罗织转变成为黑材料。在这样的主观恶意下,鹿变马,红变黑,好事变坏事,一切,都转变成笔端下的扭曲与恶声。


以小见大,简单的“嵇文甫1948年赴解放区历史”,在方西峰笔下都能变戏法儿般地指好事为坏事,用最大气力贬低此事到毫无意义的程度,甚至恶意指为装点身份之用,若要将其他繁复一些的事情任意地揉搓变形,对于该作者来说岂不更是轻车熟路,“资料”布局得更加云山雾罩,乃至“原生态”资料经一涂抹一解说,也会瞬间大变,远离其本真的气味和形态。


至于行文中的那些语言私刑,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语言化石样本。有所区别的是,网上写手与时俱进,披挂上了更为繁多的“资料”衣衫,像数十年前重点大案的专案组拿出黑材料“铁证如山”地证明诸如“刘少奇五次叛党”的方法似的,由着自己“打倒×××”的心思,解说所想认定的一切。


附录:嵇立群《嵇文甫赴解放区那段历史》


说明:方西峰的《嵇文甫赴解放区真相——三答嵇立群》是直接针对《嵇文甫赴解放区那段历史》而写的,为方便对照查看,特将此文作为附录附于此:


1948年6月底,在战火纷飞的豫东战事中,河南大学教授嵇文甫及一批进步师生赴解放区。


对这一段历史,桑叶(方西峰)在网文《国立河南大学之命运》中如此描述与评价:“6月24日之前,开封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开封历经异常惨烈的战斗、第一次解放后,解放军旋即撤出开封城,在战事极度不明朗的情况下,嵇文甫带领全家逃离了战火随时可能降临的开封,离开学校,离开了神圣的教育岗位,离开了历史系的学生。遗憾的是嵇文甫却没有给他自己标榜的‘风雨一堂’的‘济济多士’们,设法找一条躲开枪炮子弹的逃生之路。”


逃离战火,丢弃同仁,这多么可恨!在桑叶笔下,嵇文甫一行赴解放区的行动是简直是犯罪行径。


历史真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让我们离开桑叶提供的那面哈哈镜,以最直接具体的客观事实,展现历史的真景实像:


在开封第一次解放之前夕,嵇文甫就与早在解放区的旧友范文澜通了消息,在思想上做好了走向解放区的准备。


在解放军打下开封城随即又撤出的三天内,解放军通过地下党以最快速度联络上的正是嵇文甫等人。


1948年夏,决定性的三大战役尚未打响,国共军事力量对比尚未发生根本逆转,蒋介石政权尚占据着中国大部,中国之命运的前景尚不清晰。在此情况下,嵇文甫一行高级知识分子奔赴解放区,在国统区知识分子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嵇文甫等到达解放区之日,中共中央电贺,《新华日报》在头版以《人心所向》为题发通讯,并经新华社播发;军情正急的两大野战军领导邓小平、刘伯承、陈毅等主要领导出来接见,陈毅说:"我们今天在这里相会,意味着两条战线的合流。我们用枪杆子打蒋介石,各位先生用笔杆子讨伐蒋介石,今天这两支同盟军凑到一起来了。"此事一时成为有影响的新闻事件。


嵇文甫等到达解放区大约十天后的7月10日,在邓小平主持下并经中央批准,以河大赴解放区的约三百师生为基础,筹备成立为人民革命培养干部的中原大学,陈毅任筹委会主任,嵇文甫、王毅斋任副主任。8月2日,刘伯承亲自宣布中原大学成立。中原大学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学,开始为人民解放战争源源不断地培养和输送人才。


笔者以上所述,皆属客观过程的事实。这应该是评判一切的基础。


事实极为清楚,过程并不复杂,数十年来对这一段历史的所有记述和评价都是积极的。直到最近,河南大学百年校庆之际修订的新版《河南大学校史》,一如既往地高度评价嵇文甫一行人的这一历史活动。但桑叶(方西峰)出于其特别的动机,在网文《国立河南大学之命运》中,却发出了一个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奇怪声音。在同一事实下,方西峰的说法将红与黑颠倒过来,嵇文甫赴解放区的行动,在其笔下成了背弃河南大学的逃跑行动,大好事成了大坏事。


事实简单,而评价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典型的价值命题之争。


嵇文甫一行人的行动,究竟是正义之举还是劣迹罪行?是该受到热烈欢迎还是该以“逃”字定性而高声谴责?难道那些贺电、通讯、欢迎、接见、任命都弄错了对象?难道邓小平等眼花糊涂而桑叶洞悉一切?可以肯定地说,桑叶(方西峰)说了不算。


当年亲历此事的不少人,在回忆文章中大多忆及那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其中较多文章集中出现在不同年代出版的各辑《河南文史资料》中,有关开封战事、解放军如何通过地下党通知嵇文甫等人离城、到达解放区后的见闻、在中原大学或其他工作岗位的经历等等,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然而,在桑叶笔端下流淌的文字,变戏法般地将嵇文甫一行奔赴解放区的行动演绎成为逃离战火、背弃河大的行动。如此扭曲历史还真让人开了眼界。


前不久见方西峰(桑叶)又有网上新文,说是曾在2005年前后电话采访了远在兰州、八十八岁的赵俪生教授(他是当年和嵇文甫一同赴解放区者中的一位)。对电话内容的介绍虽然绕来绕去,但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其所概括的电话对谈“大意是”,赵先生说自己去解放区说:“不是革命是逃命。” 请注意,由方西峰概括转述的“大意”很关键,显然完全符合采访者本人的期望。其逻辑是:赴解放区之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逃命”,且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所以过去的那些正面叙史与评价大错特错了。于是,方西峰要揭示“真相”,伸手抹去那一段历史的鲜亮之色,再泼洒上“嵇文甫丢弃河大师生”的黑漆。这就是我们在本文一开始看到的那段桑(方)氏描述。


方西峰力图掩去赴河南大学一行人赴解放区是一个政治选择的事实,抹去这批师生奔赴解放区的正面意义,这真让人对其“善辩”刮目相看,她居然能想到引耄耋老人赵俪生以“自己是逃命”之说法出来作证,真是用心良苦。


在方西峰所介绍“大意是”中,似乎赵先生还对方西峰说:“我的同学刘毓珩(即陈其五——引者注),是解放开封的三野的第三把手,在城外就知道我在城里,有汽车来接、有解放军保护,你爸爸(即方镇中——引者注)没有这个机会,有这个机会谁都会带全家逃离战火”。由此看,“逃命说”于她而言还有另一层示意,即以此说明在同一时期河大主体南去苏州也同样是“逃命”而已;无论西去解放区还是南去苏州,不过是颇具偶然性的随机事件,几乎与个人的选择无关。


不过,这电话采访中十分突出的“逃命”概括,却和赵俪生回忆录中对那一段历史的讲述与氛围相去甚远。人逝无对证,电话中的“大意是”是如何被剪裁、归纳和写就,笔者不能不打一个大大的问号。退一步说,前后语境不详的一句半句话,怎么可能改变当年河南大学一行人赴解放区这件事的积极意义和正面性质,以至让方西峰极尽贬斥之辞。


赴解放区的知识分子在人员上有几多偶然性?可以说:基本没有偶然性。赵俪生回忆录中透露了一个细节:他奇怪为什么解放军知道他的住址,他的大学同学、解放军将领陈其五(刘毓珩)当时就对他说“我们在城外对你们城内的事一清二楚”。三天后解放军撤走时,当然也是早有地下党对河大内的情形了如指掌,才可能在兵荒马乱中迅速通知一批人离城去解放区。


嵇文甫去解放区更是没有偶然性。在1948年6月之前,嵇文甫家中已是进步学生和中共地下党员经常出入的地方。在他寓所门外的墙壁上,国民党当局有针对性地刷上“纷杂错综的思想必须纠正”的标语。后来得知,甚至国民党六十八军的一个侦察科长也“恰巧”成了嵇家邻居,日日夜夜监视着在这里出入的人们。历史学家尹达在《悼嵇文甫同志》一文中曾提及嵇文甫到达解放区时的肺腑之言“多年来沉闷窒息的生活乃告结束”,认为嵇文甫在国统区时时面对反动势力的“节节进逼,纠缠,搅扰和迫害。……我想,这正是文甫同志‘多年来沉闷窒息的生活’的基本原因。”在此处境下,嵇文甫去解放区不是有着其必然性吗。将这一去向说成是背弃和逃离,桑叶(方西峰)也真能想得出来。


以下是赵俪生回忆录中关于相关记录原文,为感受这批进步知识分子赴解放区的历史氛围,看一看是否偶然,是否围着“逃命”转,所以完整引下:


开封攻城战


1948年端午节前后的这场开封攻城战,则货真价实地告诉了我战争是什么,怎么个样。因为这次我自己不参战,而是躲在堆积了很多被褥的闷热的床底下,洗耳静听街道上的巷战,以及远远近近的炮弹和飞机上丢下来的炸弹的爆炸。


这场战争打了五六天,不到一星期。6月16日,姚从吾告诉我,他从省主席刘茂恩和驻军军长李仲辛那里得知,攻城战马上就要打响了。他当天下午就要乘军用飞机飞往南京。这天夜里,南关方向有密集枪声,人们说飞机场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了。17日,市民们有些慌张,抢着打下几缸水,买下一点咸菜,听说酱园生意利市三倍。攻城战是从东面的曹门、宋门一带打响,很快攻入城内,到了相国寺街一带。19日攻打河南省政府,20日攻打龙亭李仲辛的指挥所,到21日地面战争基本平息,只剩下蒋记空军的狂轰滥炸了。李仲辛死了,刘茂恩宰只鸡用鸡血涂成受伤民众,混出城去了。22日,解放军出榜安民,布告上写着司令员陈士榘,政委是唐亮,政治部主任是陈其五。陈其五即刘毓珩,是我大学时候的同学。果然,他派吉普车把我接到他们的指挥部。我问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住址的,他说我们在城外对你们城内的事"一清二楚"。这就是说,共产党的地下工作和群众工作已经做得很深入了。


24日,嵇先生(嵇文甫——引者注)的二儿子来通知,说刘鸿文同志让通知,解放军不准备长时间占着开封城,不久要撤,撤后国民党新五军要开?来,现在通知一些民主人士到解放区去。人数不能太多,带东西不能太多,因为大卡车很忙,要把国民党的武器和物资抢先运走,只能拨少量大卡车来送文化人。当天下午,在鼓楼街金台大旅社集合。


这使我们夫妇要解决不少难题。回到解放区去,心理反应是两种,一是向往,二是不能不有所迟疑,考虑到留在白区很快又九个年头了,在生活习惯上又更多地沾染了旧社会的东西,突然回到老区,是不是会不习惯?是不是会被同志们视为"异类"?来不及深思熟虑。最后,只好毅然把这个家留给了我在西安高中教的学生、河大数学系毕业生、留校助教韩靖民代?掌管处理,自己仅仅带着手底下现款300万法币折合的解放区冀钞3万(合后来的人民币300元),就动身走了。古人所谓"毁家纾难",也许就是这种滋味。


在旅馆里,看到嵇文甫、王毅斋、李俊甫、罗绳武、苏金伞、田雨三......各带家属都已经到齐了。


十轮大卡车,夜里走,白天有国民党野马式战斗机俯冲,用机关炮扫射,所以停歇休息,借以防空。第二天中午,我们停在通许的张市,晚上我们停在司马村,这里是豫、皖、苏军分区的驻扎地。27日的晚上,卡车开足马力,经鄢陵、许昌到达襄城。车上装有两挺机枪、两个战士,以防"土顽军"(地主武装)的突然袭击。卡车打开远灯,我们清楚地看到在睡梦中的河南大平原上的村庄和蓊郁的树木。


襄城已经是比较稳定的解放区,已经土改过,工商业在重新振兴之中,集贸市场上物资繁荣,不像开封死死一座围城,什么也买不到。人们把我们安排在一座基督教堂里,说大家不要走远,有首长要来看望你们。过不多久,来了,自己报名:刘伯承、陈毅、陈赓。好家伙,我们这一群知识分子真是受宠若惊了。


刘伯承方头大面,目光微微下垂。他说:"蒋介石有三怕,一怕林彪同志入关,二怕陈毅同志过江,三怕我刘伯承入川。怕也不成的喽,入关的还是要入关,过江的还是要过江,入川的还是要入川喽。"一派革命的乐观气氛。陈毅才气纵横,文采风流。他说:"我们今天在这里相会,意味着两条战线的合流。我们用枪杆子打蒋介石,各位先生用笔杆子讨伐蒋介石,今天这两支同盟军凑到一起来了。"他把知识分子跟工农兵摆到相齐的位置,这在后来那些"左"倾教条主义者听来,就是明显的右倾了,说这样的话是需要勇气和革命的自信的。陈赓一身整齐的军装,很少说话,我想这是黄埔训练和在上海长期做地下工作的遗存。


两天后,我们到达了鲁山。鲁山本是一个小地方,但在当前的形势下,它却一下子变得非常要害。中原局在这里。二野、三野的联合指挥部"前总",刚刚组班子。邓小平"总书记"的称呼,便从这里叫起来。淮海战役不久就要打响了。所以这个小小的县城,在历史上也曾经"风云"过。


以上是赵俪生回忆录中关于开封战事中赴解放区过程的全部记录。战争当然是残酷的,但赵先生回忆录中的主线是什么?以赵俪生回忆录和方西峰所说的电话访问“大意”对照看,究竟字字亲书的回忆录更好地反映其本意,还是有着强烈诱谈导向、语镜不详的方西峰“电话”版本的“大意是”能反映其本意?


该怎样看1948年夏嵇文甫一行赴解放区那段历史?六十多年前,陈毅说这"意味着两条战线的合流。我们用枪杆子打蒋介石,各位先生用笔杆子讨伐蒋介石。"六十多年后,桑叶(方西峰)偏说,这是背弃河南大学师生的"逃离"。前者,热烈称赞;后者,高声谴责。是与非,明白如水,恐怕一点也不难判断。


一位学者曾感叹:凭同一材料,可以把一个人说成好人,也可以说成坏人,这很可怕,也令人无奈,一些善良的人们甚至一时不知所措。还真是如此!“嵇文甫等赴解放区”,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历史资料”,人们凭常识也能评判此事的性质,事实上也一直被视为大好事,如今,还是依据这同一“资料”,竟有人能够腾云驾雾般地诠释和描绘为逃离与背弃,当事人被说成是品行低劣的罪人。这真有些可怕了!


桑叶(方西峰)在网文《国立河南大学之命运》中,无视日月昭昭的事实,将嵇文甫赴解放区这一段历史叙述和评价为逃跑和背弃之举,这给人观摩了一例相当经典的诬陷样式,值得认真“学习”。时光仅仅流逝六十余年,指鹿为马就肆无忌惮地发生了。如此简单明了的事情尚且如此,其他复杂一些的事情还能指望某人实事求是?其笔下有鼻子有眼的诸多“历史真相”,除了巧编“材料”增添一些迷惑性以外,还能剩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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