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清晶:上帝日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99 次 更新时间:2013-03-18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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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清晶  

1月1日

做上帝做久了,渐渐感觉烦闷起来。置身于一片混沌中,我伸出手去,当然什么也触摸不到,可我对于触不到的眼前是“有”还是“无”越发不了然。有时甚至怀疑其自己的来源,干脆就是存在本身。自从做了一个梦后,我越发不安分了。梦中我光荣地变成了一尊雕塑,被虫蚁来来回回撕咬。

我决定到地球去,看看那些生命,我知道那是真的。真的山川河流,真的虫鱼鸟兽,真的亚当夏娃,甚至光的变化也是那么分明,这些应该可以证明,我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为长远计,我自然还得留下些什么,就写日记吧,一天一天记,日后不知能打发多少时间呢。可是,我向来是不知时间的,对于我来说,每天都是重复。听说我造出的人有了很大出息,发明了数字,又有了历法,就依他们所说,把1月1日当做日记的开始吧。

定了日子,我安稳下来,憧憬着一次绝无危险的旅行。一副微笑的面孔倏尔定格在分不清远近的眼前,我心惊了。脑海一个激灵,我的世界又只剩下自己和黑暗——当然许多东西都会发光,甚至我本身也处于光圈中,可和黑暗一样对我没有意义。我又试图去想想旅行,可怎么也摆脱不了微笑。我造了人,他造了我……不,我不是玩偶……可我是怎么来的呢……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去旅行。

1月2日

说是1月2日,其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束强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便醒来,把这一天定为1月2日。那束强光我是记得的在黑暗中闲逛似乎见过,但也无所谓。

我自然要到深刻森林茂密、水草丰美的地方去。欧洲人我是太熟悉了,到亚洲去看看吧,把造他们的任务央给女娲后,我还未见过他们。女娲,唉,怎么就自杀了呢。看着她的遗体,我仍感觉到她的时间在平静的重复,就像我不能见我的源头,我也不能见她的终点。但她终归已经死了。

不觉已到了流着“w”河与”L”河的大陆,但失望的很,所见不过是一个个坐在门口吸烟的老头,暮气沉沉的,他们的老太婆不停地在咒骂,似乎骂他们老不死,又仿佛叫他们去劈柴。终于,惨淡的朝阳不见了,大地也不见了,只有一股股烟气升起,成千上万的嘴在“w”河与”L”河两岸开开合合,然而没有声音。存了被吞噬的惧怕,我赶紧逃离了。途中,一些女人带着孩子在插秧,始终弯着腰。我知道,到女人死了、孩子老了,秧苗也不会填满田地——她们只是埋着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空地正在延伸。而此刻,她们的男人们正聚在遥远的地方无穷无尽地垒砖头。

不过,望见这些男人的时候,我却在成片的光秃秃的地方发现了高大的成群的房子。再仔细一看,分明是一座崭新的乐园。我记得上次见人的是,他们住的还是茅草棚呢,我又高兴起来。到处都闪着光,我便见了无数的拿了发光的方盒子的男男女女,上面印着“Computer”和“Mobilphone”,然而相较这打乱了太阳计划的光芒,这一双双眼睛是何其黯淡!当一双双死灰似的眼睛盯住光亮的时候,我又以为他们不如老头了,老头们倒还安然,偶尔还会在呼出烟气的同时忆起过去的时光,虽已记不大清。放下这些东西后,男男女女却又互相咒骂起来,有的笑着骂,有的哭着骂,有的龇牙咧嘴骂,有的琐琐碎碎骂,骂的是什么我也不很分明,大约是和高大房子一起被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骂完了,男男女女又扮了体面的妆在体面的路上疾走,我知道他们走一辈子也走不完的——他们当然没有看见前方的道路正在延伸。

到其他的陆地和海洋走了走,有的更光鲜,有的更难看,在我看来是一样的。我最后去了欧洲,仍然是这样。

1月2日夜

我对白天的所见难以忘怀,睡得不安稳,这是我决定来这儿前所没有的。仔细追究,似乎从我对眼前是“有”还是“无”的虚空疑惑时就有这种表征。这一段时间,我越发觉得我堕入了一个圈套。创造人时,只是捡了些东西想要捏一个活物,后来发现这些小东西太要强,便暗暗笑话,同时也就感到他们的悲哀:你们追逐一生,吃这么多苦,从拼命学用火到费劲学说话,再到现在各种各样的发明,这条路没有尽头呢,就仿佛我拿了花花绿绿的东西引诱你们无止境地讨苦吃。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残忍,永恒的沉沦啊,真不如毁灭了你们。但终究没有这样做。

尽管我没有为人类设置圈套,但从我造出人开始人便主动堕入这样一个圈套。而现在,我想弄清这许多东西,又对人间有了不满,存了希冀,我是否也入了圈套?

我分明入了圈套了!不是吗?我有了要想的问题、要做的事情,我便要为这些东西服务,我不是被它们控制了吗?而这些东西还不知有多少呢!

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不知怎的,也不想回去。我很想弄清这个问题,然而又是一个圈套呵。

1月3日

那副微笑的面孔挥之不去地要驻扎在我脑海,这是我昨晚所不敢记的。它是那么胸有成竹。无论如何,新的一天总算来了,且不管它。

在德意志市郊的瀑布下漫游时,我遇见了一位很有意思的少年,他自称维特。在交谈中,他以充分的热情表达了他对一个女人的爱恋,“一有机会跟绿蒂见面,我就会欣喜若狂;离开绿蒂久些,我就觉得生命整个失去了意义”他说,并且他诉说那些腐朽的贵族对他的不公正是怎样煎熬着他。是的,苦恼的灵魂找不到出路。

“你为何不勇敢地追求她呢?”

“我无比热爱她,可是上帝要戏弄我们,叫她早早嫁人了!”

我保证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我继续同情地问他:“嫁人了又怎么样?”

“天哪,你可知道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出来阻止我们,简直要终日生活在痛苦中!”

“那么,与他们斗争。”

“我只愿全心全意爱绿蒂,不愿与他们有牵连,包括斗争,这会夺取我思念绿蒂的光阴。”

“况且,他们是那么强大,”他补充道,“每次与他们的交锋都会加重我和绿蒂的痛苦。”

我深切同情这个少年,明白在一项坏制度死亡前会有多少人在其下叹息。然而并不以为十分可悲,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圈套的打破,而任何一个有形有质的圈套终归会被打破的。

仍在漫游的时候,听见有人谈起维特死了,是在与我交谈的几个月后自杀的。

1月4日

1月4日早已不是人间的1月4日,自从我发现了圈套的阴谋,不论钟声、曙光、鸡鸣,以及白天上演的争斗和苦难,都不能唤醒我。置身于圈套恐惧中,我反复重申的24小时规律像镜子一样被打碎。我把我站起来的时间当做新的一天的开始。

欧罗巴也无非是这样,也在不断打破圈套,又被新的圈套卡住,已打破的圈套多些罢了。于是我决心四处走走。到了日本岛,见了樱花。

此时正值她落下的时候,那么秀美,那么丰满,又那么哀婉的花儿,整齐地下落,就像全军的冲锋。到最后,没有一朵留恋枝头。

我惊呆了,世上竟能有这样的死法。如此灿烂的生命,竟能如此决绝。

我想起了维特,仿佛只要和绿蒂在一起,他就能心满意足地过完一生,真是这样吗?没有见过谁的追逐心一起而能停止的。人们往往在追逐的痛苦和成功后的怠倦之间游离,在最灿烂的时候凋谢确实是将一瞬间的幸福永远珍藏的方法。

樱花已把连环的圈套断在一个光荣的节点。

1月5日

一路上,有无数的人申诉了他们的苦难。

一个强健的小伙子,他说他这样讨厌现在浅薄的女人们,可是为了摆脱夜不能寐的痛苦,他找了一个女子,“她是那么讨厌,喋喋不休地谈论各种容易消逝的东西,可我偏偏不能离开她”他痛苦得近乎呻吟。

“每次我追求时尚而去,我都是那么痛苦,事实上,我认为那不断的翻新是个谎言。我是多么想宁静地在家里看一本书!可是这样,姐妹们都会嫌我老土离我而去,一生便要在孤寂中度过!”

出乎意料的是,很多盯着发光方盒子的人也红肿着眼跑了出来:“上帝呀,拯救我吧!我们有理想有目标,我们不愿在这些东西上空耗年华。别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沾上这些东西,在反复劝解自己也舍不得放开!”

还有一群村民,他们乱哄哄地吼道:“村支书真不是个东西,都快把我榨干了每次选举我都想顶了他,可人家都忍着,哼,那群孬种,这样一来,我可不是倒了大霉!”

……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苦恼于如何破除追求的圈套时,许多人正受着欲追求而不得的痛苦。

1月9日

睡了三天,其实我也不知到底多久,但想来像是很长一个梦。我甚至不知为何我会回混沌的时空睡这迷迷糊糊一觉,我还憎恶着这样冗长的一觉,并且仍是很想弄清圈套问题的。无论如何,算它三天。

我仍到地球来,但多少对人世失了兴趣,只是看看早些时候造出的动物。又是一个新发现。起初我总以为圈套是人的专利,但动物们又何尝没有本能的需求。它们要吃,要喝,要配偶,要领地,为了这些,它们时常被危险笼罩,代价比人更大。不同的是,满足了这些,它们便自在了,而人的圈套一个接一个被人类创造出来。

我又想,人还是更高贵的,我要解决的仍是圈套问题。

1月10日

逆着时间往上走,在首阳山这地方,竟看见两个老人,菜色分明。偌大一座山,也只这俩人,当下我四处一望,到处破败景象,时不时有兵队出现,但百姓收拾残物,已有安定气象,怎的这两人仍逃难?

思索间,便想下去问问。

“大哥,商都灭了,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一个老头却开口了。

另一个显是怪罪:“你后悔了吗?我们是商人,不该食周粟的,这是气节!”

“可是我今天早上起身时,脑袋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只是觉得该活下去。”

“墨智!刚醒来的状态是禽兽的状态,你做君子时是真正信奉礼义的!”语声已十分愤怒。

“是的是的,只是世界仍是这样,两个不食周粟的老头,有或没有有什么分别呢?”

“我们自己知道哇!”大老头半晌后答道。

我没有向他们问话,只是暗暗把他们看做维特,某个圈套打不破罢了。

继续往上走的景象很没意思,不过据着地打架,我便乱逛起来。

一个倚着垂柳钓鱼的人吸引了我,他的态度是那么安闲,正是享受了人生的乐趣。

“先生整日在这儿垂钓吗?”

“是的,偶尔也到菜地里舒展。”

“瞧先生模样,必定十分愉快。”

“哈哈,人生便该无所待,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争。”

我当下暗喜,似乎心中圈套的困惑即将解开,便恭敬问道:“为什么呢?”

“执迷于浊世,无限追求,无限烦恼。若清净自心,岂不是断了烦恼根了吗!”

他意犹未尽:“你看这落花流水,可有烦恼?当落便落,当流便流,何为其然也?只是它们溶于自然,无欲无求罢了。人本来也是得了这大道理的,试看看初生的婴儿吧!人生的最高境界便是保持婴儿的状态。”

我心头一紧,恐慌起来。听了“落花流水”还只有些汗出,“婴儿”两字一出,我脑中立时嗡嗡作响,我也重又在混沌的天地不自主地沉浮,忆起了在宇宙呆呆睡觉的漫漫长夜,那张微笑的面容也时隐时现地冲击我的自信。我跑开了,来到樱花树下。

1月11日

思维一直处于恐慌和畏惧清醒的恐慌中。不知过了多久,安静下来,仍是黑暗,但仍以这作为新的一天吧。

清醒了,我便以为垂钓者也是入了圈套的,一个更可笑的圈套。垂钓者是很愿意成为落花流水的,只因它们可以摆脱思索的苦恼,可以什么都不见,可要达到大清净,不存在不是更好吗?他也的确这样想的,如今他只把人类的存在局限于婴儿,终究他连婴儿这个烦恼的源头也要灭亡的。

追求当然是无尽的圈套,可追求将自己所有的追求扼杀,不也是入了圈套吗?同时我也知道人类并不总是向前看的。

抬头看看樱花光秃秃的枝杈,我只觉得这是追求和不追求的叠加,是入了三重圈套了。既入了追求的圈套,又入了不追求的圈套,更入了名的圈套。

1月12日

我很为垂钓者悲哀,他如此费苦心竟只是入圈套愈深,为取得与混沌处世者和婴儿同等的地位竟要受圈套这样的对待。也感到卑怯者的聪明,因为圈套的存在,人的进取心是不如我想的那么强烈的。我发觉了自己的错误,我一直以人的高贵为由而去探寻追求的烦恼,却忽略了追求的目的。狮子追食物时,饱的也不如饿的卖力。

是啊,人与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追求,入一样的圈套。人的贪念胜些,手段多些,而且是无穷尽的,因而才有无尽的烦恼。

再想寻找人的高贵,杳无踪迹。所谓的信仰、道德与其他,不过是追求的手段,只是人类要的多些,才出现如此繁复的东西。

1月13日

我造我的小世界造了六天,白天与黑夜、大地与海洋,都能自在地存在;虫鱼鸟兽是活物,而也就要仰仗光气水才能生存;到了人类,有了无穷的创造力,然而也就要依靠无尽的外物。一天天下来,与其说是用感知交易痛苦,还不如说是用外物交易对外物的依赖。结果当然都是灭亡,自以为创造的高贵东西只不过绕了个痛苦的大圈。然而圈套已在这儿了,我也无话可说。

我只是不明白,人本已受着圈套的苦难,为何还要耗费短暂的一生互相设置圈套。像首阳二老,陷入别人忠的圈套受了多少苦楚。而人们的欲追求而不得,除了自身动物的惰性,又何尝不是互相残害的缘故。

我脑中又现了那张微笑的面孔,此刻我已把臆想的神秘破除,我知道,那只不过一张猪脸而已。而这张脸已低下来吃草。

我已不想入圈套了,自然也不想去打破它,我仍旧回去睡觉。这本日记就留给你们吧,人间似乎正是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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