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真理掌握我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665 次 更新时间:2008-12-01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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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 (进入专栏)  

我今天讲这个题目呢是《真理掌握我们》,我们先从题目说起。我们常听说呢这样的说法,就是真理掌握在谁谁的手里,掌握在我手里、你手里,或者掌握在哥白尼的手里。我们平常这么说呢,并没有什么错,你要是这么说呢,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是呢如果把这样的一个说法上升为一种理论,一种真理理论,那呢就可能出现很多问题。比方说我们可能会以为呢真理是某种现成的东西,真理和我们怎样认识它和我们怎样认识真理呢是没有关系的。我们还可能认为真理一旦被发现,它就会摆在那里,再也不会发生变化了。我刚才说的这些的确是很多真理理论所主张的,而且我怀疑你们的教科书里可能就能找到这样的论述,那么这些论述就是我今天想加以商榷的。那么我把我的一些想法放在《真理掌握我们》这样的一个题目下面。那么我从最简单的事情讲起,我们经常就某件事情发生争论,如果我们在争论的时候是认真的,那么呢我们每个人都会认为他自己是对的,可是呢经过一次认真的争论或者讨论,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就是有一方认识到他刚才错了,他现在愿意说他错了,而另一方是对的,那么这时候我们会说一些人的意见战胜了另外一些人。这个说法也不错。但是呢就像我提出来的,它有可能把我们引向一种错误的真理理论。我想呢要是比较小心一点,我可能会这样来表述:在诚恳的交流中,所有参加争论的各方都向着真理敞开心扉,等待着真理展现,让真理来掌握自己。我觉得这样说比较好,比较有道理,因为这样的一个说法能够突出一点:在诚恳的交流中呢,一开始谁对、谁错,不是那么重要的。

相比之下,诚恳的态度要重要得多。关于这一点呢,我可以提一个证据,就是如果我们是进入了一场诚恳的交流,那么即使你和我一开始都是错的,那么真理仍然可能展现,不需要一开始有一方是对的。那么呢真理呢最后是赢得了争论的各方,而不是一些人战胜另外一些人。

比如说看一看科学发展史,在这个科学发展史上,实际上没有谁一开始是对的。我们可能会说在哥白尼和托勒密的争论中,哥白尼是对的,这话大概可以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真去读科学史的话,我们就会知道,哥白尼在解释当时所有的这些天文资料方面,他的那种计算方法,他的这个体系所要犯的错误呢,大大的多于当时的托勒密的体系。而在后世,那些接受了哥白尼学说的人中间,当然包括了我们在内。实际上我们接受哥白尼的东西要远远少于我们抛弃掉的东西。我会说呢,在托勒密和哥白尼的争论中谁对谁错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那样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们这样一种认真的争论中真理逐渐展现出来了。所以我们说不是谁赢得了谁,而是真理赢得了我们。真理之所以能够赢得我们呢,是因为真理出现的时候我们认得它、承认它。我要是强烈一点说我就会说,当真理出现的时候我们承认它这是人之为人的本质。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呢,人之为人,必须把真理设为前提,当然了把真理设为前提呢,并不等于说我一开始就认识了真理,而是说尽管我自以为我是对的,但我承认我可能是错的或需要修正的。其实“我是对的”这种提法已经包含了这一层意思,可以说我从属于对,我从属于真理,在“我是对的”这句话里,“对”是核心,“我”是从属的。

我们有时候啊区分小我和大我,这种提法大多数情况下是就利益来说的,但是呢这个话在我看也完全可以从认知方面来说。小我就是我自己的利益和成见,大我就是真理,人能够区分小我和大我,这当然不是说人人随时准备顺从真理。在真理和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在真理和成见发生冲突的时候,的确呢人们更多的时候选择了利益或者成见,即使我最后选择的是小我,即使我不愿意顺从真理,这时候呢我也很可能知道什么是我自己的利益,什么是真理。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说到大我和小我,为什么要说大我呢,为什么不说大世界,大宇宙,大的别的什么什么?我想在大我这种提法中已经透露了一种消息,就是说真理不是某种和我无关的东西,不是某种漂浮在随便什么地方的东西。我想说必须有凡人的参与真理才能够展现,只有从我的看法和体验开始才有超越我的看法和体验的真理向我显现,真理需要小我,需要我们这些有成见的凡人,我们自己的成见对真理具有积极的构成作用。换句话说,只有对那些抱有成见的人真理才会彰显,真理呢是一种克服,是对我们成见的克服,真理只有在和成见的斗争中才会彰显出来。真理是需要在争论中才显现出来的,不过呢我这不是说真理像宝藏那样藏在金银岛,我们呢互相争斗,以便夺取它最后占有它,我们谁也占有不了真理,我是说呢真理和我自己的成见作斗争,真理在克服我们的成见之际展现自身,没有我们的成见,真理就无从显现。我这里引一句维特根斯坦的话,他说人们一定是从错误开始的,然后由此转向真理,要让某人相信真理,仅仅说出真理是不够的,人们还必须找到从错误到真理的道路。

真理如果不是和我们凡人无关的自在的东西,如果不是对我们成见的克服,那么真理就成了一种现成的东西了,而在我的理解中,真理呢只能在交流和争论中显现,因此我会说真理是一个过程,是一场对话,我们现在常说的辩证法这个词是从希腊文翻译过来的,它的原意呢就是对话的艺术。思想史的研究者指出,这种对话的艺术在柏拉图那里,经柏拉图之手变成了探索真理的方法,变成了探索真理的最重要的方法。哲学和神话不一样,神话呢是一种宣叙,哲学呢是一场对话。

在诚恳的对话中,对话者向真理敞开,虚心地等待真理展现,谁更有理,对话者就顺从谁,就此而言呢,对话者是平等的,当然呢这个平等是一种原则上的平等,不完全是事实上的平等。因为我们要就一个话题能够对话,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对这个话题有经验上的或者知识上的准备,你要让我突然站起来去和霍金对话,是吧,谈谈宇宙的爆炸,宇宙的未来,我不可能是平等的,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知识上的准备。

但是呢这点那么显而易见,我就不多谈了。我倒是想我们要能够在一场对话中取得平等的地位,还有一个大家可能不是太关注的因素,那就是呢你首先要对这个话题有真正的关切。我刚才说到真理和谬误同根而生,那么两者的根是什么,这个根我想就是关切。我们具有诚实的看法,具有认真的成见,这已经是在呼唤真理了。如果我要是对某件事情无所谓,那么真理就无从展现。有一个晚期希腊和早期拉丁的这个哲学家奥古斯丁说过,“爱,而后有真知”,到了启蒙时代呢,有的学者就把他这种说法呢,说成是一种蒙昧的说法。但呢我觉得应该这样理解奥古斯丁,在你漠不关心的事情上呢,你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没有,如果有人真的对万事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持成见,他就跟真理绝缘了。因为在这些事情上我没有自己的信念,我没有什么要坚持的东西,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要克服的东西,我只不过是在两种说法之间摆来摆去罢了。如果我们这样理解真理,我们大概就要重新理解宽容。

我理解的宽容是那些人,是哪些人呢?确切的有自己的主张,而同时呢把自己的主张放在一个更宽的天地之中,聆听他人准备修正自己。由于关切而确有主张,就自己的全部理性所及坚持自己的主张,这不是不宽容,在我想呢,这是宽容的必备条件,只有那些确有主张的人呢才谈得上宽容不宽容。那么我这里说到主张,说到看法,我说的看法是看待意义上的看法。我们真正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那呢,体现在我们怎么待这个世界,我们怎么对待这个世界,我们就有哪些真实的看法。我可能主张我们不应该歧视黑人,但是我就是从来不跟黑人打交道,我见着黑人就躲着走,是吧,那么我想呢你那种看法,那种很平等的看法,那种很高尚的看法,实际上有或者没有,无所谓的。那么我们每个人真正关心的事情可能比我们自以为自己关心的事情要少得多,我们在看待意义上确切有的看法,可能比我们自以为对各种各样事情所有的看法要少得多,现代世界传媒特别发达,那么天下的事情呢,我们好像无所不知,好像呢都有点关心,这呢我说有可能是假象,至少这里边有很可能,很可能呢包含了很多虚幻的东西。的确呢照我对真理的这种理解,那么我想呢,真理问题它不可能简单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它首先是一个生活的问题,和我们究竟生活在何处有着密切的关系。

真理是一种克服,是对待特定成见的克服,这等于说在我们拿出自己的成见或者拿出我们自己的看法之前,我们并不知道真理会怎么显现,真理会取怎样的形态,换句话说真理虽然是前提,但真理的具体形态却是不可预知的。我们事先并不知道真理将向我们展现哪一副面孔。但如果我们不能够预知真理展现的是哪一副面孔,那么当真理展现的时候,我们又怎么能把它辨认出来呢?早在古希腊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探讨这个问题,古希腊人特别关心真理和看法的区别,可以说希腊哲学、希腊科学,它的目标就是从种种不同的,甚至相互冲突的看法中确定哪些是真理,但这怎么可能呢?有一个古希腊哲学家叫做恩披里柯,他是这么问的,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哪个是真理,我们就不用寻求真理了,但是如果一开始,我们就看到的都是看法,我们只认得看法,那么当真理出现的时候,我们又怎么能够认出它是与看法不同的真理呢?我想说真理作为一种现成的东西它和看法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无法通过外观把真理挑选出来,作为一个孤立的东西,真理和看法没有什么不同。就像说呢,出了跑道呢冠军和亚军并没有什么不同。真理和看法的区别是在探索活动中才能够认出来。就此而言呢,我都希望呢我们尽量地不要把真理呢当作一个名词来理解,而把它当作一个成就动词来理解,真理是我们现在的最高成就,但是却不是一旦发现了就永恒不变的东西。

我说真理不是永恒不变的东西,这一点可能最容易引起争论,如果真理只是我们肉眼看到的最好的东西,如果真理只是眼下不可归谬的东西,如果真理是明天可能发生改变的东西,那么我们还能叫它真理吗,海德格尔讨论过这样的问题,他说呢把真理理解成为肉眼所能看到的最好的东西,这种限制并不意味着减少真理的真在,而永恒真理这样的提法只不过是一种空幻的主张,应该被看作是哲学中尚未肃清的基督教神学的残余。真理是可变的,今天是真理的,明天可能不再是真理,但是这句话我觉得反过来说更好,今天是真理的,即使明天可能发生改变,今天还是真理。任何思考都不可能提供最终的结论,我们提出的论证可能由于新的知识而不再有效,我们的信念可能改变使我们的论证不再充分。三百年后我们可能拥有新的知识,抱持不同的态度,但是我们因此今天就不坚持我们今天的主张了吗?真理只是在特定的条件下才显现出来的,就现在给定的条件来说,它是真的,你要是想证明它不是真的,那么你现在就要提出相反的论据,而不是声称将来总可能出现这样的论据。

我当然不是说我说不过你就必须服你,我感到你是错的,但我不清楚你错在哪里,你说的头头是道,可是我还是疑惑,我还是不大相信,这样并不见得是不讲理。我呢仍然可能是一个讲理的人,只不过呢我现在还是不清楚理在什么地方。我们甚至可以说讲道理包含着一种危险,就是今天大家都经常谈到的话语权力,因为弱者往往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他们讲道理的本事不如强者,因此讲道理,那些强者就可能用讲道理的方法来欺负弱者,因此呢弱者有时候对讲道理取某种抵制的态度,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或者不讲道理。

但是我还是愿意补充一点,强者用讲道理做幌子来欺压弱者,往往比根本不讲道理,赤裸裸地欺压弱者要好一些。相对而言,讲道理的姿态哪怕只是一种姿态,对弱者也是有一定好处的,乃至鲁迅曾经说过,只有弱者才要求讲道理。我觉得正因此呢我们应该训练自己对讲道理,对真道理的敏感,学会识别什么是真讲道理,什么是强词夺理,什么是宣传、欺骗、话语、霸权。

那么有时候我感到你是错的,但我说不清楚你错在哪里,这时候我不服的是一个具体的结论,这种时候不同于声称错误总是可能的,只不过我不知道它错在哪里,但在上帝的眼中我们的凡人反正都是错的。用上帝的口吻来说,凡人总是会错的,而不涉及任何的争点,这时候呢我们并不是在争论问题,我们呢是在提供一个没有加以论证的真理学说,这种真理理论是说,它不动声色的就已经给真理下了定义了,它已经把不可改变当作了真理的定义,所以呢你会说这不是真理,因为它可以出错,可能出错,可能改变。但是我今天本来就要努力表明,这样一种真理理论是站不住脚的。在求真的路上,我们是这样问的,我们问它在哪里错了,就我们所掌握的一切材料,就我们所具有的一切思想能力来说它在哪里错了。

当然就我这方面说,无论我多么有把握,我终究是个凡人,我可能是弄错了,庄子曾经说过,知其不知是最高的知。这对于求真的人来说总是一个有效的警告。但这不等于说我不能坚持自己的看法,事不关己,我的确可以永远不拿出一个确定的看法来,但是在我刚才说到过的,在那种对待世界的意义上的看法,我就不可能这样做,我可以每走一步都不确定下一步我会不会踩到地雷上,但是你真正走路的人就不能这样永远地踏下那一脚去。可以说持有一种确定的看法是一个决断,甚至会是冒险,我们时常需要警惕我必然正确这样一种理性的骄狂,但是拿出自己的看法而仍然敞开心扉,这并不是理性的骄狂,我倒觉得,我们不知道,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个话呢有点儿骄狂。据说呢这是用对上帝的谦卑来反对理性的骄狂,但是我个人从来不认为只要提到上帝就是谦卑,我倒认为信从真理才是谦卑,信从上帝作为真理临现在这个世界上才是谦卑。

我说凡人都会出错,只有上帝永远正确,可是呢这时候出场的并不是上帝,是你和我。我们呢涉及了真理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真理究竟是一种现成的存在,在我们发现它之前,在我们发现它之后都永远不变,抑或真理永远是和发现的过程联系在一起。那这只涉及到真理的一个方面,真理的问题呢还有很多很多的方面,那么无论是限于时间还是限于能力,那么我们今天呢都不可能谈到。我虽然留下了太多太多的问题没有澄清,但是我希望能够在我们下面的时间里头能跟大家交流,使问题得到进一步的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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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世纪大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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