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银座支线上的一家居酒屋。人员,中方两人,邓君和我;日方也是两人,小岛与加藤。座中,数我年龄最长,是邓君的师辈,他们仨是一家商社的同事,年龄相差无几。
话题是由邓君引起,他讲从北京直飞东京,一本东野圭吾的《梦幻花》,翻了不到三分之一,航程就结束了,在空中凭窗俯瞰大海,浮光掠影,一闪而过,那恍惚,真有一衣带水之慨。
一衣带水,这是中国的一个成语,早先是指长江,形容水狭如带,抬脚就能跨过,现在呢,仿佛成了中日关系的专用词,举凡说到两国间的情谊,无论口头,还是文章,总脱不了遣它出场。
小岛君肯定听得多了,有点不以为然,他说:谈到我们两国间的关系,你们中国人总喜欢讲“一衣带水”,“一衣带水”是多远哩?古代是以长江作比喻,江面能有多宽,也就是几华里吧,从这边可以望见那边,考虑到长江有一万多华里长,说它蜿蜒在大地,像一条衣带,还能说得通,顶多属夸张,就像诗人说“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用它来象征日中两国的距离,实在太离谱,东京到北京多远?将近五千华里,单纯海上的距离,也有一千五六百华里,谁家的衣带有这么宽啊?
我把“一衣带水”在舌尖上转动了几下,像品尝一粒薄荷糖,微微点了点头。
加藤君语出惊人,他搁下酒杯,说:小岛君,你不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正是因为两国距离太远,他们才爱用“一衣带水”,既表示历史上曾经走得很近,又着眼于当前刻意套近乎。您想,要是两国挨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条江,他们就不会用“一衣带水”,而用关系更近的词,比如说“唇齿相依”。
这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高论,薄荷糖的感触又在舌尖复苏,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邓君微笑着为自己辩护(他们仨是同事、酒友加文友,这样的争论已习以为常),他说:我是中国人,我比你们更理解中国的成语。您看,中国和美国,隔着太平洋,这才叫远呐,所以我们习惯称美国为大洋彼岸。中国和日本,尽管隔着黄海、东海和日本海,我们却从来不称日本为大海彼岸,为什么呢?就因为从地理距离到心理距离,两国都挨得很近。
邓君解释他说的心理距离,包括政治、经济、科技、文化上的全面交流。他举例,中国人到了日本,往大街上一站,即使不懂日文,从招牌、商标上的汉字,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还有比这更近的距离吗?
我平素不喝酒,逢到辩论,也不善言辞,只有一边洗耳恭听,一边小口小口地抿。
加藤君刚要反驳,小岛君插了进来,他说:邓君讲历史上的交流,包括遣唐使是吧,您知道遣唐使的船队在海上要行多少天?因为遭遇风浪,又死了多少人?您要是跟着走过一趟,看还敢不敢说两国间的距离一衣带水。至于日文,虽然搀杂大量汉字,贵国学生有句俗语,叫“笑着进去,哭着出来”,您懂日文,应该晓得那里面的实际距离是多远。
末尾一句像是说给我听了,我学过多年日文,到老也没能学地道。
双方沿着“一衣带水”到底有多远扯下去,话题越扯越宽泛,涉及面越来越广。譬如,小岛君说到鉴真六次东渡,最后一次才成功,在海上航行了一个多月,大海是多么的浩瀚辽阔!加藤君讲起美国“黑船”叩门,促使日本改革开放,走上明治维新、大国崛起的道路,而同样是受到西方列强叩门,大清朝却丧权辱国,一蹶不振,两国的思维方式、改革道路又是相差多么遥远!
薄荷糖的感触消失,我明白了什么叫隔阂——在一只漂流瓶,从扶桑到赤县,谁能说得清相距是多少年月。
加藤君转而询问我的看法,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说实在的,一衣带水,这是中国人习惯使用的一个词,唯有深谙中国文化精髓的人才能悟得此中三昧。它出现在中日外交层面,不是一个长江和大海的简单借喻,而是体现了使用者的胸襟、眼光和气度。这是中国的胸襟、中国的眼光、中国的气度,外加数千年中华文化的载重。它那灵动如水袖的彩带轻轻一绾,就能绾住一份邻里相望炊烟相织鸡犬相闻的脉脉温情。倘若要选一个词出任中日亲善大使,喏,一衣带水就是。话是这么说,可我要怎样诠释,才能让眼前的两位日本友人心领神会呢?
我略作沉吟,接过加藤君关于明治维新、大国崛起的话头,问他:甲午战争(日本叫日清战争),日本打败了大清国,迫使清廷签定《马关条约》,割让国土,赔偿白银,您还记得具体条款吗?
加藤君仅仅记得割让台湾岛,承认有赔偿白银,说不出确切数字。
我告诉他,割让的是辽东半岛、台湾岛及其所有附属岛屿,包括钓鱼岛,此外还有澎湖列岛,赔偿白银两亿两。
我又问他:二战,日本是战败国,中国是战胜国,日本向中国赔偿了多少?
你们没要。加藤君说。
是不是应该要?我问。
应该,这是你们的权利,但是你们放弃了。小岛君答。
是的,我们主动放弃了,这是中国一代伟人的决策。我告诉他俩,伟人站得高,看得远,一般人难以企及。我是六十年代开始学习日语,“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就是那时讲开的,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联合公报就是以这一句开头。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高点视角,比泰山高,比富士山高,比飞机飞行的高度高——如果您能从宇航船上往下看,中日两国绝对像一衣带水。
说到这儿,连我都愣住了,我从没想过如此这般的阐述,这是“一衣带水”的逻辑,不由分说,不容置疑,是它把我推到这高度,嗯,还有这讲话的氛围,还有他们仨的争论,还有这敏感的年份敏感的邦交,像架天梯一样,一截一截,把我送进云霄。我定了定神,琢磨太空视角这种说法是否成立,人要是能站得那么高,岂不是成了神。
沉默。
万籁俱寂,唯有地球自转的声音伴随着心跳。
他们仨似在凝神思考。
邓君最先反应过来,说:“一览寰球小,只见高山大海,不见碎石泡沫。”
也许受了邓君的影响,加藤君跟着蹦出一句中国人常用的外交辞令:“求大同,存小异。”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包括倒是包括的了,但这仅仅是一部分。
小岛君望望加藤,又望望邓君,一副大彻大悟、胸有成竹的样范。
我指望他能说出更多的含义。
没有。稍顷,他只是笑眯眯地甩出一句:“卞先生不愧是文学家!”
模棱两可。肯定,还是否定,不得要领。
或许这是我能求得的最大公约数。人与人的沟通,不可能百分之百,何况还隔了一层国与国,到这份儿上,已属皆大欢喜。
我把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仿佛在品咂“一衣带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