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红楼梦感知空间(之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225 次 更新时间:2015-11-06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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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继续“旁逸斜出”,用“章有私”引出“可卿重病”



1

那年,在我家中,我曾跟老友李悦※争论过小说“雅”与“俗”的定位问题。

其实,脱俗哪来的小说,再雅的小说也是从俗事的渊薮中生长出来的。

——这显然是一则文学的大道理。


※  李悦,称:塞北李悦;内蒙古知名作家、评论家。



2

理论上讲,小说是以“灵魂叙述存在”的。

可操笔中,小说是从芜杂剔选中拐上写作者的预想之点的。

本回就是从“金荣给秦钟磕了头”,心底自然不平,从而引出他母亲胡氏的劝诫——个中反映出当时市民子弟求学之不易;进而说到贾姓的穷支脉“贾璜(假堂皇)夫妻”,这才推出要去宁国府论理的“璜大奶奶”——这样才把故事绕进宁国府里来。

——是一圈不小的“俗界”弯弯绕,有如好御手要把马儿远远地遛上一圈似的。

由此我想,也真该同情胡适之先生的“红楼梦是自然主义”的浅薄论断。

只是,胡先生的误断对后半世纪红学有严重误导,不能不让人常提起。



3

“张友士”出现在有重病人的宁国府,就“俗界”说,太正常了。

“冯紫英”这位官二代、交际场上高级混混的侧写亮相,属行文结构之必然。

刘心武先生说“张友士”谐音“脏有事”,也算他懂些红楼艺术。只是他认定该张是“太子党”,太离谱——宽谅地说那是“红外线”学问,没法与真红学论道。

——怪不得,他动辄亮出“周汝昌老先生支持他”的旗号。

——岂不知,有些虎皮即便披上了,怕也唬不住谁。

至于,我认为张友士的谐音暗喻是“章有私”,就是说曹雪芹写“秦可卿之事”时,有很浓重的“个人私情”杂糅其间。在这一问题上,我有多方面佐证。这里恕不细论。有兴趣的读者朋友,请再读我的红学评论第一集的第一篇文稿※。


※   见羽之野《红学——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册]。



4

把“秦可卿之事或之病”说成是“谜”——研红者都认同。

刘心武先生非要去猜(拆)这谜,也没人干涉。

可若非把一个精美的艺术品拆(猜)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狼藉于世;或像王扶林导演那样,非把曹氏的“暗示笔墨”愣改成他自为高明的“明示镜头”——非把“秦可卿”这一形象,拉到市井扒下衣服、让人评头品足——把所谓的秦可卿与贾珍私情依王导想像,曝于荧屏,把曹雪芹辛苦创造的优美形象搞成腌脏物。

——那我就得问问,你们是在泼污恶搞,还是从文作艺?



5

本回还有一点该说明,从贾珍与尤氏谈儿媳之病,以及贾蓉在其间的言行,曹雪芹没给出任何其中有“隐忍之事”的信息,这种“平静”就是小说作者的态度。

由此可品藻出,无论刘心武的“牵强”还是王扶林的“附会”,都是强加给雪芹大师的“狗尾巴”,兼及小人之心、无聊文人、颓废艺术家的“起哄”“造势”,甚至潜意识里的“恶搞”——这些或许我说得严重了。总之,这是令人愤懑的。



6

其实,小说之难写不仅“整体构思”啦、“形象树立”啦、“主题”等要件;就每一平常(当然是必要的)情节的“起承转合”,也须细写细思谋——次序啦、技巧啦,都得下功夫。譬如,此回里从跑来论理的“璜大奶奶”进宁府,到来张太医来之前的一段宁府里“尤、珍、蓉”三者对话——都属看似平常的琐碎细节,没耐性的读众甚至会匆匆翻过不读了。但作者曹雪芹的铺排,却是有板有眼的。

1-金氏(这一极不重要的人物)“未敢气高”的情态变化;2-借尤氏对金氏闲聊引出须向读众交待的“可卿病状”,并藉此补述可卿的为人及她在公婆、家人心目中的重要;3-不忘交待金“息火”;4-贾珍进来,金请安,珍留饭,交待金彻底“灭火”;5-金去后,珍与尤对她的疑惑;6-这才为张友士到来做铺垫——说“咱家那群大夫”的无用,暗用抑彼扬此的“对比法”;7-不忘夹进贾珍溢于言表地对儿媳之病的关切——引出冯紫英和张友士,并复述冯言,深谈张友士及医术——给家里和读众带来秦病有望的错觉;8-略提一下“太爷(贾敬)”的寿辰,显出大家族事繁,为下一章搞“前奏”;8-贾蓉出场,接受父母指派;9-外出的仆人谈张太医……

这些细节看似,有也可无也可;细品,缺之却万万不可、不完整。

况且,由这些“平淡情节”推出个大龙套人物“张太医”——而无此平淡的铺垫,张太医这一人物几乎就没法“隆重”出台。且这里夹着一堆须“补述(可卿在宁府地位)”乃至为后文须作“前引(对张友士、对冯紫英、对秦的死)”之序。

——因此有一种说法,细节才是小说成败的关键,这话有一定道理。



7

其实,张友士的医术高也罢低也罢,秦可卿终是要死的;这是由雪芹大师的“冷静”的红楼宏观决定的。张大夫要来看病这一章节,主要是表现“可卿病了且有点不妙”“宁府内外着急”这一事实的。这也给后来要为秦大办丧事,做铺垫。

这里,我看不出有什么油水,可为“好事家”(木心语)的无聊,做由头。



8

张友士(章有私)对可卿病情的分析,是典型的中医式议论;那药方属中医职分。

刘心武先生把那药方识定为“太子党”密信。同为当代作家的李国文先生却持截然不同的认定。他说“我一直认为,曹雪芹几乎是执拗地要将一位大夫为秦可卿开一张药方子,抄在自己的作品中,(这)很可能是他一次心碎的早恋记录”※1。

——在我看来,国文先生堪称雪芹大师的跨世纪知音。

让我感到困惑不解的,心武先生也是蜚声当代的小说家,怎么就在这药方里搞出“变天密信”来?是上世纪经常喊的“阶级敌人复辟变天”,还有什么“变天账”的吓人说法,震残了刘先生脑神经?或现代的“军统”“中统”“谍战”的影视剧搞昏了刘先生视阈?这么煞有介事地搞出“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2;还自绕几道弯地把自编的“阶级敌人黑话”自答成“上峰给可卿的自裁密令”。

——于是,我联想到心武先生有可能想奋起直追“文革红学大佬”——洪广思(冯其庸)先生,步他后尘,也要把《红楼梦》搞成“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当然,心武先生也确实翻出新招,竟用改革开放后新语境——把变天者说成“太子党”。

统观红楼的“谐音暗喻”“旁助释意”,基本都是通俗易懂的,大多还傍以人或物的形象。因为“谐音暗喻”“旁助释意”本来都是些较难琢磨的文字谜,如果再加几层释意才可勉强破解,那岂不连陈寅恪、季羡林、张中行都要被统统难倒了嘛。

——这哪里是刘先生美其名的什么“公众共享的文化空间”※3?

这招摇惑众旗号下的无聊“秦学”大军,即便“不断推进”※4;空穴颳出的尘埃,也只能蒙蔽几个一时懵懂的妇女学生尔,最后遭得全国诟病、跨世纪笑柄。


※1  见李国文《楼外谈红》〈心有灵犀〉篇。

※2  见刘心武《红楼望月》〈“友士”药方藏深意〉篇。

※3  见刘心武《红楼望月》[自序]〈将“秦学”研究不断推进〉。

※4  见刘心武《红楼望月》[自序]〈将“秦学”研究不断推进〉。



9

有一点,读《红楼梦》的人基本都知道——那就是“金陵十二钗”是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结局的——这可称之“金陵十二钗女性命运各异的配比法”。

——我为什么要使用这么别扭的语汇呢?

因为,只要回顾第5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正十二钗系列“册语”就会发现——这12个人的悲剧命运是各有鲜明特点的——譬如,秦可卿就凸出在“因乱沦而死”这一事件上,至于她的死法的逻辑必然(其过程)性又是一回事。那将牵扯到曹氏的另一番构思——是把这事件过程写得明明白白、无微不至(如对“宝、黛、钗”的三种性格及三角关系的叙述),还是把其写得简捷、表现那么几处就可以了(如对迎春、惜春的个性及命运的叙述),还是写成若隐若现、让人去揣摸(如对妙玉思凡心理的交待),还是只给出结果不交待过程,如写贾元春之死……

从作者对“可卿之病”的侧写手法上和不久关于“可卿之死”的补述(作者不做正面交待)来看,我们该知道——作者对秦可卿命运的必然,根本没打算把它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即使称之为“暗示写法”,那也是拉开距离进行暗示的。

——这种“虚来神往”手法,跟写通三界的僧与道是极相似的“神仙笔墨”。

——是啊,秦可卿本来就是警幻仙子的妹妹嘛。

究其原因,归根结底是曹氏懂得维护自己塑造的“艺术形象”。他不愿让“她们”反倒受自己艺术所“伤害”。这一点,很多人不懂得;可不懂也不要紧,你也别偏谬论谬解拗着干呀。刘心武王扶林二位先生,就是这谬论谬解拗着干的典型。



10

“张友士”按曹氏谐音暗喻惯例——“脏有事”与“章有私”可并存同思。

——这就是我倡导的研红理论“或然分析法”。

且这跟第5回“册画”的“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以及焦大骂“扒灰”的指向都不太矛盾。只是,“脏有事”和“章有私”指向的结果有歧意。依“脏有事”的暗喻文理以及文本给出的较明显的信息解读,可以把此事识定为“可卿与贾珍”有事;但如果按“章有私”这一层谐音暗喻的含义,以及文本给出的另一些虽不太明朗但也可读解的信息解之,就该是“可卿与宝玉”的性事。

——这就须读众用“或然判断”,在“临假”中求其“真味”。

所以,我们是该沿着这种“或然之思”往下继续探索,才对。而这种“或然之思”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新世纪红学的最重要的研红方法论。



11

说起来,这一回的文字情节并不那么复杂的。

可怎么分析评论起来,倒让我觉得有点累呐?

——原来是因为闯进刘心武、王扶林二位“颟顸的外行僧”来踢坛撞钟;把一席好端端文化文学圣宴给搅了,弄得大家得重新建灶、涮锅、积柴,造饭……而被众僧打得鼻青脸肿的刘心武和自为得呈的王扶林,还在一边痴愣无觉地瞪着大家。

——好一幅不该得见而凿实存在的“红学圣餐滑稽图”,让人不忍细品。



十一    笔墨仍在宁国府/家宴——其间,“假锐”爱上王熙凤/读众眼一亮



1

本回起笔于贾敬的寿辰。

可我以小说创作者的思维度之,这不过是——为了写其中一些其他情节的由头。

当然,这也必然是一个较好的由头。

贾敬的寿辰宴,显然再合适不过;看,连荣府的贾家老祖宗贾母都来了……还有外府的四大王爷及几位公侯的贺寿礼送来,这“家宴”场面岂不盛大堂皇。



2

“贾敬”(假恭敬),贾珍之父,“文”字辈老大,宁府赋闲的老太爷。

——他在本书中,不重要,基本属侧写人物。

但在《红楼梦》前半部分,似乎不写他,会显得缺点什么。



3

全贾家人既然都在宁国府吃酒看戏,情节自然又转到可卿之病上。

是啊,由于她为人好(神仙嘛)、病系两府、牵动数百口人。

说来,曹氏给予我们的“秦可卿”这一艺术形象跟红楼其他人物着实不同。

“她”像一片彩云、一团香雾、真真的一个“幻情”之身大谜、一位令人神往的仙家妹子;且还没等读众瞧瞧清楚,就将消逝,能不让人惋惜惋叹、回顾追索嘛。

——这是“红楼群芳”中多么独特的一枝“美”呀。

就此,我联想到红楼全书的整体美感(包括人物美、心灵美、景物美),我们不妨做一次形而上的艺术的推本溯源——古希腊神话或说古希腊文化为什么被黑格尔大师说成“人类永久的教师”?其实,一个根本原因——古希腊人崇尚“美”;否则,谁能为一个漂亮女人群起而打10年的战争。死伤那么多英雄。应该说,这是古希腊人为人类表现(做)出的具未来意义的精神榜样和人文标杆。

因此我说,《红楼梦》是华族人永久的教师,或者说是继古希腊文化后的人类又一永久的教师。不是嘛?遍观浩如烟海的中华文化,乃至基督世界、伊斯兰世界的文化,还有哪部书如《红楼梦》样的更具美学、具人文、具未来道德制高点的书?

——这样的认识,与《红楼梦》乃世界两大显学之一,就实至名归了。



4

第5回与此回两次提到“秦太虚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其实这是作者“拟作”的※。就是作者把自己写的对联,假托给宋代大诗人秦观“秦太虚”的头上。这是为什么呢?且为什么非是秦太虚?而不是别的诗词名家?

我想,这其中该有两种解释:

1-就是极擅在文字上搞谐音暗喻的雪芹大师,想利用“秦太虚”三个字——“情太虚”之谐音。其目的明摆着,不用多说;关键是这三字又与“秦可卿”的谐音暗喻“情可轻”一搭配一呼应,加重了这“情”的“可轻、太虚”之意——这是说“情”的显层面。2-这“秦太虚”即“情太虚”的谐音暗喻;还有意思,说“‘情(俗)’界是与‘太虚幻境’的‘梦界’关联着”——此“情”之隐层面。

——由此,我们也可透见,曹氏为圆满“曲笔达意”,无所不用其极。


※   参见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11月第一次版本的《红楼梦》第5回的注释第8条。



5

就作者给出的文本“依据”,实在找不到更多的秦可卿的“思想”。

然而,每个读者似乎都不希望自己跟那些头脑冬烘的“假道学”一样——去想去说一位连曹大师都不愿说一句“不好”的“美丽形象”的坏话。当然,刘心武先生和王扶林导演除外。诚然,生活里美与丑是辩证的,也不是一时能参透的。但我想,竭力在红楼里推崇一种“情种补天”的曹氏,是不会让他的读众为一个灵魂丑陋的女性而牵肠挂肚。曹雪芹的艺术关怀之准确之伟大,是不容置疑的。

于是,我放心安稳地寻找曹大师所给予的“秦可卿之谜”另一途径。



6

我常琢磨,一个早熟男孩得知自己梦中情人病入膏肓时,心在怎样地恸?

是的,他对那情人的梦中之恋,是不可能对外人道破的。

他也一定羞于对“她”本人倾诉,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

可他的心一定疼极;背后,他会嚎啕大哭,哭很久……

这是指,那男孩的单方面恋情。可若是她俩真有过什么关系呢?怕更复杂些。

——本回给出的,是贾宝玉在可卿病榻前“万箭攒心”“眼泪不觉流下来”。

小说给出的“秦宝之恋”情节极少;跟给出的“秦珍之恋”同样模糊。只是写“秦珍”,使用“外围战法”“外在之谜”“当事人情态愀变”三种方法;而写“秦宝”使用的是“警幻明理”“直书梦欢”“迷津暗语”“当事人情态突变”四种方法。

那么,兼黛钗之美的可卿女士到底跟这“珍、宝”两兄弟哪位有私情?还是跟他们都有私情?读众一时难辨清楚。于是,作者就在这红楼大戏开场不久,彻底把读众的“俗”与“雅”两种心理趣味,调动起来了。让你想放下这本书,都难放下。

——何况细品之,这其中还有绪多“道理”须陆续明辨。



7

在我的认知中,曾有个蛮的大误区——认为世界上有三种人“胆大包天”:

一是“伟大领袖毛泽东”式的政治家;二是大盗;三是影视导演。

有关“政治家”的误区,是勇敢无私的卢武铉总统扭转了我的看法;致于“大盗”是“盗亦有道”的辞理,让我品出味;致于导演嘛,是在比较王扶林导的《红楼梦》电视剧和谢铁骊的《红楼梦》电影中,得到收益——王导非但敢“屠梦”、敢阉割红楼“灵”“梦”两界、给“王剧”按上条“土改工作活报剧式的尾巴”;更甚者,他还敢编造文本并不存在的“秦珍乱伦”的戏;而谢导呢,却只敢让“焦大朝贾珍背后唾一口”——由此,我才知道有的导演“胆儿”没那么肥的。



8

世界上、生活里哪能把所有事情都说明白、捅破、尽展其详的?

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人人都知道自己同类的生理结构,可大家为什么都穿着衣服面对面?这说明人类是讲文明的,人人都在维护自己以及他人的尊严。

而曹雪芹对“秦可卿之谜”的处理,更讲究的是——艺术形象的尊严。

在这一点上,除王扶林导演和刘心武先生,搞艺术的人都懂得。



9

应该看到,“红楼”文本中的艺术真实(小说的人与事)是作者把自己真实生活做了很大的、乃至本质上的变形处理的。实际生活中,曹氏或许跟他“侄媳”有过事(或说被他侄媳诱惑过,或他曾作过白日梦),他跟他贴身丫头更可能有过性事。

但对于艺术应有的“真实”,作者另有一番逻辑。这就是作者开篇说的“梦幻”。

——不懂得这一点的研红者,属严重缺项的学者,须再学习。



10

黄花满地,白柳横波。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

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当喧,又添蛩

(qiong)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

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以上这段文字,形式上是骈体文,四六排联,朗朗上口。

然而,从内容上品之,已属现代散文描写景物的感觉了。譬如,行文的条理性、远近错落的镜头感、甚至感觉性语言;尤其有声、光、色的调动配合;点与面、酷与雅、虚与实的比较之感上,都有韵致可品;是一段极美、极优雅、极典型的文字。

——此文,完全可以作为中学生语文教育使用。可惜,眼下识者少。



11

我一时没法形容“贾瑞爱上他熙凤嫂子”是一种什么状态?

我想到,那是一只发情的黄眼睛的公羊,竟敢跟母老虎调情。

——结果……明摆在那里。

然而,读众却都在戏台下,像一群食客,

乐呵呵地等着咀嚼这份怪味的文学佳肴。



12

如果把“小说”比成一个“人”,还是蛮恰切的。

你能一上眼就看出某个人的灵魂?显然,不可能,除非是戴透视镜的神仙。

而你在前接触中,只能观其肉身;次之言行;久而久之,才可识彼心灵。

——因此,我们对《红楼梦》这部书哪里就可能一目了然呢?





十二   人类更会搞“猫戏老鼠”,来看,熙凤是怎样戏死贾瑞的



1

“熙凤戏贾瑞”这段情节,使我油然记起两个故事:

一是莫伯桑有篇短小说,叫《莫兰这只猪》;二是古希腊神话中,蠢人厄庇墨透斯因见潘多拉貌美而忘记哥哥普罗米修斯地忠告——打开了潘多拉匣子,贻害人类。

这三个故事都在告诫人们——蠢者切莫好色。

然而,这世上的蠢人怕是都要比聪明人更好色。不对嘛。



2

社会环境是人的社会属性的成因。话在理。

其实,“贾瑞(假锐)”先生的悲剧,从一个侧面证实了,雪芹大师是以整部《红楼梦》来批判那一时代的;尤其针对“社会把人的心灵的扭曲”的批判,在书中尤显凸出。如果说“宝玉”是红楼中作为正面的反叛社会形象出现,那“贾瑞”就是从侧面、以小丑形象出现的,这虽不算两个极端,却也相互映衬、推动主题。

当然,作者使用“男性侧面形象”还不少,如性格尚在展开中的薛蟠、还没提到的“冷郎君”,还有贾珍、贾琏、贾赦等。固然,这些人不一定是丑角,但性情各异。



3

“贾瑞的悲剧”是家庭教育与社会教育的双重悲剧;

也是“学”之“假”、教育之“假”的形象阐释。

试想,一个正青春勃发的小伙子,生活在本不富裕的家庭:爷爷成天价让他苦读那些枯燥无味的书。外界无干扰尚可……周遭有宁荣二府花天酒地的香风,不时吹来;书房里有薛蟠(学之所盼)之流的赖坯子,不时地把他引向赌馆娼寮……人家有钱,内有妻妾外有相好,啥不误,可已沾一身坏毛病的贾瑞,到哪里找辙?

可他又有猎色的“锐(瑞)”气,一头撞进熙凤剑鞘——假锐遇上真锐。

其实,这情节本身就是对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的、已无益社会发展的、旨在为皇道统培养奴才的、教育内容与形式的一种批判。也正应了〈好了歌解〉里唱的“训有方/保不住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这也是“薛蟠”的谐音暗喻“学之所盼(叛)”在家塾里的“形象释意”。



4

然而,中国这种教育又是十分顽固的,没人能予动摇。因为“她”始终跟一条绵延几千年、堂而皇之的“学”(薛)绾结一起。同时,又有权力财力(王)的载体“史”支撑,形成一个超稳定的三足鼎立、抗拉力极强的三角架构,这就是中华特色文化。而这一架构,在人类发展的滚滚大潮中越来越伴演一个逆动角色。

用曹氏独特的符号暗语的形象叫“假死亡学”(贾史王薛)——其四字联读,看似有些别扭,实则妙极——“虽然已呈死亡状的假的学理学式,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试想,我们现代社会教育的种种弊端,哪一项不与那时的教育模式相关?

这让我想起黑格尔的一句话“中国人除了皇帝一人外都不知道自己是自由的”。这话听来怪怪的,带点言过其实。可细想想,即使在消灭了皇权的100年后的今天,现代的中国,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是该拥有更多自由与权力的社会公民呢?



5

说来,从趣味角度讲,小说中的“恶搞”也是常见的。当你读到“哗喇喇一净桶尿屎从上面直泼”向贾瑞时,掩卷沉思——为什么具文字功力的人,都向往写小说?

——答曰,真他妈来邪劲!

这里我体会到,“写小说”非但是为他人娱乐服务的,其实也能给作家自己带来愉悦乃至信心。设想,穷困聊倒的曹雪芹在下笔写此情节时,该是多么开心。即便那天晚上他口袋里没有一文钱可去沽酒,那天晚上的睡梦中他也会“嘿嘿”笑醒的。其实很多作家(文化人)都是生活在这种自我陶醉的艺术享受中。这不能只说是“阿Q精神”,这里有良知者的自信和他们对社会对人生的超脱。

就本质论,这也是文人狂放的心理依据;也表明,他们视“俗”极透。,



6

是啊,当别人爱你,而你不爱那个人时——你该怎么办?

尤其,女士们多想想,该像王熙凤那样把人整死吗?

——道理现代人都懂;可那潜意识里的“魔”怕是现代人也有的。



7

这里“贾蓉”“贾蔷”两兄弟配合王熙凤作恶,充分展显富家子弟的龌龊与下作。

不用说,“情种宝玉”尽管性情乖戾,决干不出这等事来。

——这自然也是“假荣”“假强”二形象的基调。



8

“风月宝鉴”是《红楼梦》文本中第二个具明确的“象征”意义之物。且其中还体现了“变形”文艺创作手法的应用。这一点,我将在后面的相关章节重提。

——那么,第一个具象征意义之物是什么?

自然是主人公贾宝玉出生时啣来的那块“通灵宝玉”。当然,这“宝玉”的意义意境十分深远,绝不仅仅在变形艺术上和让现代人咀嚼烂了的“象征”意味上。

那么,“风月宝鉴”在这一回里到底要告诉我们些什么呢?

——难道就是,照正面可以男女交媾,翻过来是吓人的骷髅吗?

其实,高超的红楼作者无非想告诉读众:男女之事从正面(世人认可的一面)看,是男贪女恋的肌肤之亲;你若从其反面(或说从另一角度)看,却是一种动物交配样的丑陋之事;这是事物本质。而这两方面之外意义是,只有“真情”才是美好的永恒的。关键是作为小说艺术,作者没搞释义说教(按说这时插几句“说教”文字,也不显多余),而是通过“风月宝鉴”来寓言诉说;同时让你从这蠢贾瑞的死亡中深思其理。且让跛足道人在半空中大声疾呼“谁教你们瞧正面的!”。

试想,一个脏兮兮的、拄着拐杖、披头散发的瘸脚道人,手拿着一面稀奇古怪的镜子,向芸芸众生大声疾呼……这情景,多么深刻呀。难道还抵不过万言说教?且这声“疾呼”还不只是针对男女之事,难道对于社会上的其他事物我们就都该从正面去看吗?就不该看看其反面吗?想想看,这是何等重要一条哲学大课题!

仅从这一小小情节,曹大师与红楼的高超绝妙,就无人可及。可我们的庸俗的舞台及影视编导们,竟谁都没能把这一绝妙情节搞出一点点味道来。是技术问题?不。是艺术感悟、思想问题、对红楼理解问题——是“解事”还是“解味”问题。



9

本回看起来只是写“贾瑞之死”一事——曹氏要一气呵成完成这人物的“死”。

其实,这里还有大约半年左右的“时间暗度”;同时写到“林如海即亡”。

——望细心的读众,能从中找到这时间差和“黛玉别父”。


10

好哇。贾家毕竟是大户;贾代儒又属上辈人;孙子死了,两府及族众都有“赠银”。

贾瑞生前龌龊,死后事尚且让爷爷“丰丰富富”(文本中这样形容)。

——可见雪芹大师蛮人道的,算一种平服吧,人毕竟死了。



11

还要说一句,平素在街头,总有不少“贾瑞”先生同我擦肩而过。

我真想喊住他们,邀进我的新世纪红学讲习班,听听我讲“假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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