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红楼梦》的感知空间(二)

——谨以此文献给年轻的《红楼梦》爱好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832 次 更新时间:2015-09-08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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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插曲”“支节”在大部头小说里,常常很重要


1

人常说“妙笔生花”这词;可对于曹氏,这种溢美失去意义。因为曹雪芹的笔墨生花,已退居他创作的第二优势。他的优势是“文思”或叫“文心”“文胆”。

只是曹大师的“文心”不是用来“雕龙”的,倒似哪叱闹海,要抽龙筋拔龙牙。

这是他思想的超前性与文学史命的笃定,另外还有人格与作品的高格调。我们显然是要以此为基点来认识雪芹大师,再来细细研读他的《红楼梦》。


2

前天,河北一位初涉红楼的朋友打电话问我“李纨这人是谁?怎么总出现,却没见介绍过她?”我问这朋友,读到第几回了。他说,读到第40回。

我就告诉他“那得麻烦你翻回去,重看第4回开篇的第二个自然段”。


3

从生物学论“葫芦”不过是个物种;可在曹氏笔下“葫芦”有了文学意韵。

看,不但“葫芦”这名字被利用,其体型也得到诗意的想像发挥。

当读者意识到甄士隐所住的那“十里街”“仁清巷”原来是作者要告诉读众——他在写“红楼梦”时的生存环境——且必须把当时“势力(十里)认清(仁清)”。于是,接着的“葫芦庙”自然就成为“糊弄妙”的谐音暗喻。可他老要“糊弄”谁呢?怎样“糊弄”才算“糊弄得高妙”?这时,我蓦地想到“葫芦”外形——嘴小肚大,有如时下电脑的U盘,开口和身量虽小,内存蓄却极大。

哈,难怪,神话里有“宝葫芦”;酒文化中有“酒葫芦”;葫芦艺术嘛。

你瞧,我如此思索,曹大师不就达到他要我们“解其中味”目的了嘛。

而到了贾雨村要办这“薛蟠纵奴打死冯渊”案,作者又别有用心地称“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其解读“糊弄生(僧)出了糊涂案”——这“葫芦”又变成“糊涂”。

——这,当然属笔墨生花,而其“文心文胆”更让人眼球大跌。


4

谁能想到,这带阶级意识的“红楼素材”——“护官符”,在上世纪50年代突然生发奇效——让李希凡、蓝翎二位“小将”应运而生。他们以出口气便能呵倒人的气势,仅三两顶“唯心”“反动”帽子就把俞平伯老先生呵倒。不久,“李蓝”又以人民性、民族性、阶级性向两头“死”老虎——王国维、胡适之开战。

——后来,竟酿成全国批胡适,乃至后来全国知识分子不断遭殃。

其实,“李蓝”二小将也未必想得到,他们才真真撞上了一个大大的“护官符”——那就是“贾史王薛”,正好跟“蒋宋孔陈”有着不乏荒谬的对应价值。

——真不知我们的后辈,还有没有解读上世纪中叶“中国文化”的智商。


5

噢,别绕弯子了;曹雪芹先生才是最可爱而伟大的“弯弯绕”。

这“贾(假)、史(死)、王(亡)、薛(学)”已经把人绕断了肠,干嘛还要另外暗藏“林(临)、甄(真)”二姓,让人继续深想?这“甄家”是文本里用侧写法交待的又一权贵大户,可那“林家”能不能跟这五大家族比肩,并列其中呢?

——我曾为此困惑过很长时间。

直到我解读过那首令人惊叹的千古绝唱〈葬花辞〉后,才领悟“林”在红楼中的至重地位——是的,若没有“临(林)假(贾)”红楼岂能“求”得“真(甄)”?

——这道理多么朴实而深邃,通俗又难以确准。

是的,林家早已败落了,只剩黛玉小姐一人;可大观园里无“林”成吗?


6

其实,“临(林)假(贾)求真(甄)”这暗语这意识,在红楼里潜藏多年了,只是很少有人发现。更重要的,一些人也发现了这真(甄),却只把这真(甄)当成真事。于是,生出了许多木心先生谓之的“好事家”,把研读小说搞成研“史”。

——真让阿Q也要“妈妈的”,并狠狠加上一句“太那个啦”。


7

“甄英莲”是“真(甄)应该(英)被读众赋予同情怜悯(莲)”的女孩儿。

她虽不是“宝玉黛玉”样的贵族出身,也算小家碧玉。她三岁之后的命运,居然那么惨;且到了红楼中又仅仅是个小角色。这不能不让人,在不平中又不解。

其实,她在“曹氏符号学”的地位并不低,她是“真(甄)”的形象代言人。只是这“真(甄)”在世上是多么难求,就像那扣在潘多拉匣子里的“希望”……

而且,你想理解“她”和她的符号学意义,怕一时还有难度——要先弄懂现代符号学的。

后来,我老友子良批评我说“你思路有误,要把甄英莲同其父一道剖析”。

——我认为他说得有一定道理,只是还有些困惑。


8

我这里常说的“符号学”,与现当代流行的索绪尔等人的《符号学》既无关又有关。

在我看来,雪芹大师是中国“小说符号学”的鼻祖。尽管他没有此专论,即无理论,但他在红楼写作中已经形成“曹氏符号学实践体系”,有待我们来挖掘。


五    这一“梦”,别小看,当是古今中外最繁复奇谲之梦


1

北京师大学出版的1987年版本的《红楼梦》注释中写到“秦可卿房内的陈设,用了许多与古代‘香艳’故事有关的器物书画,来暗示屋主人生活的糜烂”※1。

——这话说得太无知!主观且荒谬,不具备起码的艺术理解力。

这首先说明,北师大出版者跟周思源、刘心武一样※2※3,对曹氏高超多变的文字艺术缺乏认识与思考;此外还说明出版者对曹氏塑造的“秦可卿”这一艺术形象的理解之谬;同时让人识定出版者是戴着一副旧道德眼镜,来审视红楼的。

——我赠予你们一句良言:读红楼的人,切莫认为自己比曹氏更高明。


※1    见北京范师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本的《红楼梦》卷5注释第15条。

※2    周思源先生曾在《百家讲坛》说“那是曹雪芹写景中‘最差’的一笔”。

※3    见刘心武《红楼三钗之谜》中说“这段文字一点也不高明”。


2

“曲笔”在中外很多文学作品中不乏其例。这种手法本身就是艺术。

曲笔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执笔者的文学修养和艺术工力;当然,这种手段有时也体现一种“无奈”。譬如,古印度著名梵剧《沙恭达罗》;作者迦梨陀娑在表现国王豆扇陀对少女沙恭达罗的“始乱终弃”时,就使用了巧妙的曲笔——说他失去记忆,只有当初的指环才能恢复……这一笔,既成为该剧的亮点,又从而保护了一位宫廷戏剧家的人身安全——其实,哪有只认指环不认人的荒唐事?

——可这又怎能实话实说呢,得罪了国王岂不要杀头。

当然,这也铸成一则规律:“曲笔思维”更能锤炼艺术、造就艺术家。

无疑,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大有这“曲笔”造就之功。


3

贾宝玉进入“警幻太虚”,为什么非要秦可卿来引路?而不是花袭人、林黛玉,谁的?这有点“不通”。可曹先生这样写了,其缘故是要大家来深思泛想的。

——可以说,“秦可卿之谜与本回”是红楼第二道高门槛。

后来,又发生宝玉与可卿种种微妙联系。看来,不弄懂这些也难达红楼真境界。

朋友们,来赌一把(我就这样干过)——不弄懂秦贾关系,从此别读《红楼梦》。


4

以往读红楼,我总是对警幻太虚的册语中“没有薛宝钗的单独段子”大惑不解。至于俞平伯先生藉此提出的“钗黛实一人而分写”之说,属意愿性推断。

于是乎,我倒有点倾向“李蓝”对俞先生的批评了……


5

前年,我写了一篇红楼文章——名曰〈红楼“密钥”〉※;指示出阅读《红楼梦》的“关键性辞语”。其中的三分之一,两条,就出自这第5回的“梦界”。

一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二是贾宝玉所饮的一茶一酒之名;茶称“千红一窟”;酒称“万艳同杯”。这对联与茶酒名,凸显殊意。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称千古第一绝对儿;这既是作者的宇宙观,又是作者文艺创作方法论,其更是示意读众理解《红楼梦》的“或然论”的标识语。其意之深邃难能可贵。至于那茶酒之名,须用“谐音暗喻”解之。

——那是寓意着《红楼梦》的主题思想的。

※  

该文收入羽之野《红学——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中册]


6

书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天高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这“邪魔招入膏肓”一句,我以为是“反语”。望大家就此思考。


7

这第5回的“梦幻”,如果让固持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观的人来看,很可能把“她”识定是没用的“可有可无”之笔墨,譬如,王扶林导演就是这样认定的。

扶林导演在他的“王记红楼闹剧”中,就把这红楼之“梦”全然砍去;他的作法相当于对这部伟大作品的残酷“阉割”。王导不懂得《红楼梦》犹如一座金字塔,是由“灵”“梦”“俗”三部分叠累构筑起来的。没有“梦”“灵”二界,红楼岂能有如此大的博雅价值?那有关“梦”的笔墨,是“无为有处有还无”,是极重要地呼应着文本写实(即“俗界”)部分,是通往那“灵”界的阶梯。

文学史上曾有金圣叹把120回《水浒》删成71回本之举。具“造反”精神的陈独秀曾说“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文学作品中的代表著作”※1——此纯属屁话;同样承袭“造反”精神的茅盾干脆动起手来,将《红楼梦》削删2/5,还自以为曼妙地说“在下何敢僭称‘名手’,但对于陈先生这个提议,却感到兴味”※2。

——庆幸,这位“文化部长”没能使他删改的“茅楼”恶臭,流传下来。

如今,陈独秀、茅盾、王扶林可谓“屠梦三代祖父孙”。没看懂《红楼梦》不要紧;艺术思维的残疾是最可怕的。要知道,“王记红楼闹剧”之所以还有人看,并不说明王导“闹剧”还说得过去,而是因为曹公原著本身的影响力摆在那里。

——否则,那“王记红楼闹剧”将一文不值。

金批(删)《水浒》有人捧臭脚赞扬过,后来一看,大错特错;施耐菴的艺术思考远比“为圣贤而叹”的金先生深远得多。至于陈独秀书记引发的“革红楼命”之宣言,和茅先生王导演实施的“屠梦大行动”;我看,也只能贻笑大方了。


※1※2   引自茅盾的〈节本“红楼梦”导言〉。


8

雪芹大师笔墨的曲折迂回,诚难酌磨,有如多变的云空;

红楼结构的虚实坐逸之诡异,也如茅君骑鹤,神龙摆尾;

——后世只有仰慕凝思的份儿。

宝玉拿起“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先翻出的是晴雯、袭人、香菱三人的;可她们三人在红楼里顶多算三流人物。更让人不解的这三位除“地位”外,人品性格并不类同。惟可言之处,是“晴雯”的谐音是“情文”,情感之文;再次强调本书宗旨。

不过后来,我进一步忖度推想——这晴雯占一个“情”字;袭人再嫁暗示出一个“两难”的“难”字;而“香菱”在红楼里占一个“真(甄)”字。联系起来,是“情难真”,而这三个字串联起来,就不可等闲视之了。我心一亮,忽儿又暗淡下来……

显然,红楼研究不能勉强为之,可曹大师慎密心思也不可随意掠过。

——颙望,爱好红学的朋友们共思之,或可有更高超的议定。


9

   说原是“接绛珠”,而后遇荣、宁二公之灵,才引来宝玉——这不过是作者耍了个“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花招儿,让读者产生悬想;并藉此交待一下林黛玉的“仙姝”地位——这一点读众切不可上当。而这不过是曹大师小说技术之一斑。

   更重要的,这“梦”本来就不像是常人之梦;倒很似经心安排的“情节戏”。尤其那些册画册语与那“红楼交响诗”的唱词——哪一句不是言之凿凿。诚然,所有艺术原就该是在这“似与不似”之间,何况“红楼梦”本不该是一场梦嘛。


10

有人认定《红楼梦》作者有一种“宗教”迷信意识——NO!

纵观红楼,绝无什么宗教色彩。如果说有,那便是“美的宗教”——诗词审美、人物审美、女性审美、景物审美、高贵灵魂追求的审美、曲赋对联等审美……

至于整部书里不时出现的僧啦、道啦、鬼啦、怪啦,都是作者为小说需要故意布设的“迷团”,绝不是作者思想中有什么“迷信”。如果说作者心里有一种信仰感觉,那便是“情”或叫“情种意识”——那也是作者心底一种宗教似的意识。至于作者或说主人公贾宝玉要诅咒鞭打的“鬼”,倒都是些能摆在桌面上的、冠冕堂皇的、振振有辞的、甚至人人都认为是好的——“禄鬼”或“国贼”。

那些“鬼怪”对于贾宝玉更是一种荒谬现实凝成的“压力”。也是他不想面对又必须面对的。作者用“僧、道、梦幻”说事,是写小说一种手段,搞点阅读陷阱。


11

为什么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作者为什么把“情种”二字抬得那么高?

——这绝不是作者为了“凑韵”或无意识为之的。

是不是因为,他(作者或“贾宝玉”)被赋予了一种精神——要再创世纪?


12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一句,稍做分析:

这话前半句有两层意识:1-痛惜“眼中泪”有限——“能有多少”;2-说“眼中泪”是无限的,可以长流不止——“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而最终是使“蒙尘的宝玉”更加洁净——当这“泪”彻底干涸之时,那“宝玉”才彻底“清醒”。

如此即说,那贾宝玉既是啣“灵石(玉)”而生者,又是泥土本质的男孩,是在情人泪水冲洗中长大的清醒的,最后成为自绝于贾(假)府和社会的“情种英杰”。

——这“英杰”之定位,在文本第2回里议论过。

这一层意识是不可忽视的。因为“宝玉”所蒙受的“世俗尘封”(第25回 僧道之语)是红楼创作主旨之一。如果没有黛玉泪水的滴濯,贾宝玉怕只能是“呆傻”的、或同世俗合流的、最后屈就金玉之缘一大俗人。诚然,这是一般读众在本回体会不出来的。而这阕词看似悲叹,也只是表面之悲,其蕴潜之深要进一步理解。


13

“王熙凤”无疑是曹大师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之一。然而,曹大师却毫不泄露他对“凤姐”的个人态度与其本质归属——与其说这是艺术含蓄,不如说是“留白”。

其实,“凡鸟偏从末世来”一句,已经透漏了作者的指向;尤其那“三人木(墓)”,简直就是诉说她的罪状;至于“反算了卿卿性命”,不就是彻头彻尾的嘲讽?

——这样解读,便可瞭见曹大师的“用心”了。


14

关于“妙玉”女士,一定程度说:她算大观园中最“尴尬”的角色。

可生活中的尴尬之人,常常能多得善意旁观者的同情。

——缘由嘛,这样的人才更具文学探索价值。

妙玉在灵魂追求上,不亚于林黛玉;在待人说话的刻薄上,不亚于晴雯;在多情上,一旦泛滥开来,也不会亚于司棋……可她又是实实在在的“庙(妙)中之玉”,一切美的心性都被裹在素衣之下……最后,却“终陷淖泥中”,好不惨悲。

如此看来,红楼作者的笔墨是极冷静的。用木心先生话说,叫“整体控制的伟大”和“不宠人物,当死者死,当病者病,当侮者侮。妙玉被奸,残忍……”※。

※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第三十八讲第503页。


15

   搞写作的人都知道,标点符号也是蛮重要的,也在文句琢磨之列。

《红楼梦》的各种版本中,有一句话的标点,在我看来都使用错了。且大错!

那就是本回〈好事终〉里的一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后面到底该跟定一个什么标点符号呢?我认为该跟定的是“?”,可所有的版本都搞成了“。”。这就把这句话解读的意思,彻底搞背反了——把本来是“难道‘擅风情,秉月貌’就是‘败家的根本’吗”的疑问句,搞成了肯定性的陈述句。

因此,这句相关红楼中“秦可卿”这一人物的形象,也就出现天壤之误识。

想彻底搞清楚这问题,我还请大家阅读一下我的〈秦可卿之谜真解〉※一文。

见羽之野《红学——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册]。


16

警幻仙姑对“意淫”的议论,其实是红楼的副主题之一;是作者敢于端到桌面上讨论之事;同时,也是作者又一种掩盖真实主题的“曲笔”——“惟情说”。

那一段话的情感与目的十分复杂,容我分析。

首先,这段话里作者把自己创造出的“贾宝玉”这一形象赋予了很高的地位——大有“天将降大任”的味道。作者的此种自信很正确,否则何以“泣血”写红楼。再者,作者深知“宝玉”这一形象及“意淫”命题,会很难被世人理解认同。此外,作者对文本暗指的“宝玉与可卿之暧昧”赋予了堂皇的理由——引申的解释该是:作者觉得自己曾有过的这样一段情缘,不是荒谬之事,而是生活有意“造就”于他。另外还须说明,“秦可卿”的名字同“情可轻”谐音。作者是从世俗角度告诫读者“感情这玩意,切不可把它看得太重、太在意了”。在某种程度上,作者这也是对秦可卿乱伦(不管跟谁)一事的一种反思。透视出作者“情感”上的矛盾心理。

——曹氏对人类的关切之心,何其良苦。

——他自己在情感生活中肯定有过颇多无奈。

而作者的这种“无奈”中包不包括他跟“秦可卿”这样的女性的关系呢?我们无法悉知。我们阅读或说研究的是红楼这部艺术小说,也没必要非把作者隐私“窥觑”得一览无余。而我之所以在此处花费笔墨,是因为有些“曹学家”(如刘心武、王扶林等),把这桩公案搞得实在太“烂”、太离谱,忍不住要谈点自己的看法。


17

其实,就“宝玉梦游太虚”的情节,还有三点艺术必然性:

1-就作者既定的红楼“灵”“梦”“俗”三境界,也必须对“梦幻”部分做一个叙述交待,因为红楼这金字塔上没有“梦幻”的衔接,“灵”与“俗”两界岂不剥离;2-就红楼的重中之重——贾宝玉形象的健全而言,无这一情节他的叛逆性格和再创世纪精神也阙失基础根据;3-就小说阅读说,这“梦”又是一道好风景。


18

后来证明,曹大师是竭力把宝玉与可卿“偷情”扣到贾珍头上的。而“贾珍”这一形象原本就是按“宝玉的反性格”定做的。这两个形象几乎是一人的阴阳两面。

在中外小说创作史上,作者把生活原型张冠李戴、按自己的意愿处理,屡见不鲜。譬如,老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就把自己一部分性格给了“安德列”,而把自己另一部分性格给了“彼埃尔”。且明言是把自己“蠢笨”性格,给了“彼”。这再次论证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小说情节本来就真真假假,似是而非。


19

至于后来“脂评”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改稿之事。我想,即便属实,也是——作者出于“艺术形象完整性”的思考;不是遵那位不敢露脸者的“命”。我不想搅进探讨“脂评”真伪的泥潭;但对俞平伯晚年的“脂砚芹溪难并论”,深以为然。


20

通观这场“梦境”中的创作,明显地体现(或说包容)了现当代文学中津津乐道的“象征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文学技巧。且这些技巧,此后在红楼文本中还会不断被运用。我将来还会择时做详析。但有一点应该明确,曹氏运用的各种与现当代文学流派相近相似乃至超越她们的艺术手段,毕竟与其有所区别;我们既不能忽略其存在——像“狼奶红学派”那样只想用“现实主义”枷板套牢红楼,也不能用现当代文艺理论乱戴高帽子。讨论须实事求是,做具体分析。

另外,我在评第1回时说过红楼中的“梦幻”,原就是“艺术构思”。


21

其实,在“宝玉初梦太虚幻境”中,最值得阐释的既不是“册语册画”也不是那几首“红楼梦交响曲词”——因为这些“谜”并非真梦幻,而是作者变相向读者交待的“整部红楼的人物乃至情节大纲”,都是秃头上虱子明摆着的。后人之所以对这些册语、曲词感兴趣,是因为后来出现“曹缺高续”之论。很多读众一心想知道,如果曹氏亲笔写完这旷世奇作,将是啥样子的,所以索之愈切。

——如果无此“遗憾”,人们何苦去深究作者的“原创计划”呢?

而我说,这第5回真正的梦幻之“谜”,是这“梦”的最后一部分——“宝玉可卿翌日误陷迷津”一段。譬如,那迷津为何“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为何“掌舵”叫“木居士”,“撑篙”叫“灰侍者”?为何宝玉最后喊“可卿救我”?怎么不喊“仙姑救我”?可卿能不能救宝玉出迷津?她怎样才能救宝玉出迷津?那迷津到底指什么?如此这般才是真的“谜”、真正“红楼的谜中迷”。

只有破解了这一“谜”,才能真正破解“秦可卿乱伦之事”——到底是跟贾珍还是跟贾宝玉;因为只有破解了这一“谜”,我们才能窥觑到宝玉“情种人生”的源头;因为只有破解这一“谜”,我们才有可能弄懂曹氏不想被人知晓的人生隐衷。

请谅解,《红楼梦》不是专为解“谜”而写,是要引人思索更大的“理”。


22

用浅层面世俗眼光看,说贾宝玉梦中与秦可卿交媾或第6回的“初试云雨情”是一个小男孩的“胡闹”或“恶作剧”,都完全可以。但从一个人,尤其一位“大智慧者”(或“贾宝玉”或雪芹本人)的心灵乃至人格成长论及,就没那么简单。

如果借用雅斯贝尔斯的“历史轴心期”理论,说一个人童少年也应该有这样一个成长的“轴心期”;我觉得宝玉的精神“轴心”恰恰就应该是这位女性和这件事。这将是“他”那可贵的精神灵魂成长的一次难得的契机或叫发轫点——滋养着“他”一生的作为,就像卢梭与华伦夫人、巴尔扎克与德·伯尔尼夫人。那女性不一定是完美的,但“她”那母性的温怀可能影响着那痴情小男孩整整一生。而曹氏在红楼里的“可卿与宝玉之谜”的表象背后,就是要诉说这样一种情怀。

只是中西文化价值文化氛围有别,作者不可能把这份情怀像卢梭《忏悔录》那样坦荡畅快地表述;只能巧妙隐藏,乃至矛盾心理地将这事暗移到贾珍身上。

——这或许是某种悲哀。我们眼下只该谅解雪芹大师的这份苦衷。


六    “刘老老进荣国府”一笔,不可只看成“情节与人物”的事


1

“插笔”与“闲笔”都是小说家的“奇笔”;这是非小说家难以企及的。


2

多年来,红楼里的“寻事族(木心谓之“好事家”)”与红楼里的“解味族(挖掘红楼文本的艺术内涵者)”,形成了两种具有质的区别的研红的思想方法。

——这该就是“曹学”与“红学”。

当然,“曹学”也肯定是“红学”的一部分;但她们应有分野,各有各的名份。可是多年来,我们对于这两种本该有区别的概念,一直笼统地称“红学”;这就有如一位糊涂的母亲,一直不想给自己的孪生儿子各起一个准确的名字一样。

其实这样,也就无形中影响乃至阻碍了“两个孩子”自身的体格发展。

高阳先生说“自从胡适之先生发表《红楼梦考证》以后,三十年来‘红学’的内容,一直是史学的重于文学的”※。这话有理。说明“红学”面临一种抉择。


※    见高阳〈曹雪芹对“红楼梦”的最后构想〉

              

3

说王狗儿之祖曾与王夫人老爹“连过宗”,这带点天方夜谈。

“连宗”——现代读者不甚理解。其实,这是当时社会上的人与人、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一种“结帮行为”,有“结拜”性;即两人或两家族同姓就说成“曾是一个较近的老祖宗”,举行个仪式什么的——此后互视为一族人,相互照拂依傍着。

这其实也是皇道统社会,人没有独立人格、求得某种“依附”的体现。

因此,曹大师写这一笔,不单是为刘老老一事而“圆满情节”——其中也是为表现在“皇道极权”下生活的人的各种状态——而刘老老和王狗儿的生存状态不但与贾家众丫头们有相似性,这跟贾家公子小姐们也有一定并行性。这要明确。

——后来,不就是刘老老把“王熙凤的女儿给了嘛

这里还须强调:

其实,作者越是悉心观照红楼艺术的精髓(“灵”“梦”)部分,他反而也要不动声色的充填俗层面的生活细微,以求“灵”与“梦”之高端不至于悬而浮空。这是小说的必须,也是大艺术家的必然,更是红楼中“无招胜有招”的精彩之处。


4

“周瑞家的”是这个女人的代称;意则,她是周瑞的老婆。

——且也指示出他们夫妻俩肯定是仆人族。

可在曹大师的小说艺术里,这名字还有一层意思——这“周瑞”二字还谐音暗喻出“贾府周遭的人(自然多指仆人)都是很敏锐(瑞)的”。大家想想看。


5

刘老老进贾府的整个过程,体现了“侯门深似海”的一句老话。

而读者,自然是跟随林黛玉啦、刘老老啦,这些外来者一步一步走进贾家的。


6

在外人面前,贾蓉来找王熙凤办事……熙凤欲言又止,让贾蓉晚上来。

——这笔墨似乎隐讳了些。不知曹公是否是有意为之?

——我想,可能是的。


7

读书不能总被牵鼻子走——须常用一只冷静眼睛观察:哪些东西是作者合理送给你的,哪些东西是作者硬塞给你的,哪些东西是在半合理状况下送到你眼前的。

——这或可称“读书学”吧。

读者能在书中挑出作者的“毛刺儿”,是综合素质和审美能力高超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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