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宿:爸爸,我没有父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66 次 更新时间:2012-03-27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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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宿  

爸爸,我没有父亲。

看到开头这句话,你会感到奇怪,甚至会坐立不安地战栗。在我的语言制造的一头雾水中,你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你甚至看不清我的脸庞。现在,你肯定在想:孩子,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又遇到什么挫折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你甚至会怀疑自己未尽到做爸爸的责任,并开始反思自己哪儿做得不够好。亲爱的爸爸,你别着急,也别害怕,我好着呢。你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来。“那么,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儿,傻孩子?”你急着问我。爸爸,我给你说说我今晚所遇见的事吧。

晚上,我上完自习,走出教学楼,我感到很疲惫,觉得我的骨头都湿了,我甚至听见它们碎裂的声音。但我并不累,就决定绕校园散散步。我开始出发,踏着湿润的小路,吸着淡漠的空气,却没确定行走的路径。爸爸,你别被我的话迷惑了,所有的事情都不会这么美好,美好的只能是人的感觉。现在夜深了,我却想向你说说我的早晨,因为那个疯狂而美妙的想法就诞生在我一觉醒来的时候。今天早上我睡醒后坐在床上看了一篇浅显易懂的文章,但这不意味着它毫无价值,至少其中有那么一两句话对我启发不少,更重要的是孕育了后来那个疯狂而美妙的想法。不,确切地说,是那么一两句话像春天一样复苏了那个十三岁的梦想,你可能不知道,那个梦想居然没挨到那天黑夜,在雨过天晴的中午,就在我的怯懦和恐惧中,忧伤地坠落,最终遭受挫败。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天中午你担着每边两层的四只大笼筐,笼筐里装满了黄色的、白色的、乌黑的,还有亚麻色的鸡雏,它们在封闭的空间里发出紊乱的咯咯的叫声,并通过笼筐的缝隙散发到沉闷的空气中,打破了街道的宁静。爸爸,那年夏天的中午,你就这样走在枫树街的马路上。那天早晨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所以你挨到中午雨停了才挑着担子出门。我在枫树街那个小型加油站旁遇见你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云层中冒出头来了,笔直地矗立在我们的头顶,本来就很闷的天气变得更热了,而我原本湿透的衣衫也早就蒸干了。我在枫树街漫无目的地晃着,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没想到我一回来就碰到了你。是的,在那之前,我已经游荡了一段短暂且陌生的路:陌生的松林在道路两旁蔓延,清越的田野在我的脚步下上升,油菜花的波浪在村庄的屋后破堤……我的感觉曾在这些事物中变得湿润起来,我由此而感到恐惧。但在这里我并不想向你详述那个独特的过程。现在你走在雨后的阳光下,走在道路中间,沉重的笼筐在你身体的两旁不停地晃动着。我远远地就瞥见了你,在那个下沉的瞬间,我的心在颤抖,我害怕你看见我。但你的眼神是那么坚毅,那么勇敢,即使肩上压着那么沉重的担子,依然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其实,你的眼睛应该老早就捕捉到了我。对,你捕捉到了我,但你捕捉到的仅是一只归巢的鸟儿。我知道你已经发现了我,我逃不掉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敢迎着你的目光。我们刚发现彼此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我知道这就是我们共有的天性。我们慢慢走近了。“爸爸。”我不知是出于怯懦还是为了化解尴尬,抬起头,看了你一眼,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但很快就凝结在粘乎乎的空气中,没了声响,我怀疑你当时根本就没听见我细微的喊声。“怎么没去上课?”你面无表情,停下步子,在路中间伫立,眼睛漠视着我。我没敢去看你的脸,眼睛无辜地盯着你的胸膛,我发现你白色的衬衫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上面满是黄色的汗渍,紧贴在你黝黑的皮肤上,这么一来你的衬衫就变成了黄色的。“迟到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偷偷瞟了一眼你的脸,爸爸,你的脸上也布满了汗水,这使得你原本就不丰富的表情变得更加模糊,然后其中的一滴沿着你的鼻翼缓慢地掉落,在干渴的柏油路上瞬间就没了踪影。大概又这么相对伫立了二十来秒钟,没说话。“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我因为你没接着追问我,一直沉着的心开始活泛起来,现在反而关心起你的事情来。“今天早上不是一直在落雨嘛!”你回答道。“那你晚上几点回家?”我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又问了你这么个空洞的问题。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几点回家呢。“和往常一样,八点左右。”你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淡漠,你说话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你的脸,并与你的眼神有了简单的交流。“回去吧!”你一说出这几个字,我就觉得从那个细雨的清晨开始的故事,在那个中午,在那个太阳下,在枫树街,在那一刻结束了。而那个十三岁少年的梦,跟此刻无关,跟爸爸无关。爸爸,清晨的时候,太阳还在云他妈肚子里睡觉,那个梦醒的时候,碎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生,那时候天空中还飘着朦胧细雨,一说到朦胧我就想起来了,那天早晨的空气中还弥漫着薄雾,以致那些在微风中歌唱的松林那些古朴的村庄那些在行走中遇见的陌生人在我的记忆中并未绘下深刻的形象,现在我甚至不能描述出他们的轮廓。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的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简洁(我喜欢用这个词来形容你,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男人,这就是我当时所面对的全部现实。但我非常享受爸爸你所创造的这个现实。我们没再多说什么。我从你的身侧穿过,与此同时,你迈着坚定的步子消失在我的身后——我听见你肩上的担子在两旁的空气中发出沉闷的晃荡声,我还闻到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刺鼻的汗臭味。我才想到你扛着这么重的担子站了这么久该会多么累,而我没想到你扛着这副担子走上一整天,走那么十三四个小时,走各种崎岖的乡村小路,而晚上只休息那么三四个小时,这又该是怎样的累。我直到你消失不见了,方回头望望带着你远去的那条路的尽头,发现什么也没了。我觉得你是在告诉我:那些琐碎的事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走,在活着。当我们背对背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的时候,一段距离拉出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变得像你一样高大了,从那个时刻开始,无论向前还是往后,我相信我们永远是平等的。所以我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父亲这个角色,你永远只会是那个亲爱的爸爸。

爸爸,你可能真的记不起上面那个古老的故事。你每天那么忙,那么累,而那故事那么短,那么小,但我记得,一直记得,从未忘记。你要知道这其中睡着一个少年的梦,那个梦刚开始,刚出发,就像我的骨骼一样在潮湿的空气中碎了,随着那天早上的细雨簌簌地落下。而你及时地教会了我怎么去应对一个坠落的梦,你以一种与我对等的方式教导我。你从不是老师,从不是父亲。而我厌恶几乎所有的老师,我厌恶天下所有充当父亲这个角色的人,但我从不会对你有丝毫的厌恶,如果这辈子我会对某个人说“爱”字,这个人只能是你,只能是你。哦,我突然想起来,你可能会问,那个梦想到底是什么?呵呵,这是个秘密,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以后吧。你知道的,我对你永远是坦诚的。过段时间,这个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我会告诉你的,到时候你可别吓着。

爸爸,我没有父亲。

现在,当我再次说起这句话,你是不是还感觉突兀,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呢?没关系,我们还没有聊完。正因为你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接下来我的叙述才会有悬念,才会有意义。

今天从早上醒来直到现在,一整天我都兴奋不已,此刻我在写这些话的时候头还疼着呢,估计这种“后遗症”会从深夜一直持续到明天,我想那只名叫“失眠”的蚊子又会彻夜纠缠我,但今晚我并不会痛恨它,因为这次它带来的不是痛苦而是欢乐。不行,我已经把你引入了秘密的歧途,我必须回到我们的正题,否则,你又会喋喋不休地盘问我。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啦?我想想。哦,在谈起那个少年的梦之前,我们一直在说我的散步。虽说散步刚开始的时候,我正处于兴奋头上,但我走得很慢,很慢,完全摆脱了以前那些夜晚养成的习惯:喜欢奔跑的快感,喜欢心脏窒息,急欲跳出身体,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今晚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反常,是因为我觉得我需要这样的缓慢,它可以帮助我消解濒临爆炸的激情。我可不想进入理想主义的幻境。我沿着学校边缘的栅栏不紧不慢地行走着。栅栏旁边的那排高大的树(很遗憾,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将我的思绪引向远方,我想到了远方的遥远,远方的黑暗,远方的饥饿,远方的琐碎,远方的恐惧,远方的空洞……其中最让我神往的是远方的归来。当我回到自身,回到身边的这个夜晚,我发现昏黄的灯光打在雨后焕然一新的水泥路上,那些树叶的阴影散发出暗绿的光芒,并在微弱的光束中摇曳,很显然是清冷的微风在其中舞蹈。我突然回想起来,有一个小伙子穿着蓝色的球衣在小路上运动,他不停地向前跳着,弯腰,发力,起跳,飞跃,弧线,落地,一个接一个,动作干净利落。他跳一会歇一会,接着又来,跟自己的影子比划着速度。你看,他是个多么单调无趣的家伙!我不喜欢他,谁让他大晚上的跑到这么僻静的角落,这样的疙瘩只能是鬼和孤独躲藏的地方。而我是属于孤独的。还有更过分的,一对情侣在树阴的黑暗中相互拥抱,女孩好像在男孩的耳鬓呢喃着一些想来很肉麻的情话,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最主要的是我没想去听,而我的耳朵恰好矗立在寂静中,而那些话又不是风,所以我觉察出他们吐露的是些情话。我从他们身边穿过,无意识地瞥了他们一眼,我隐隐地感觉到我认识其中的那个男孩,因此再也不愿停留。我加快步伐向前进发。霎那间,我从这次黑夜行走的预演中,感到即将付诸实践的那个疯狂的行为的艰难和恐惧。上文提到的那些荒诞可笑的人和事物证明了我的推想——运动的小伙子,拥抱的情侣,无趣的路灯,洁净的水泥路:这些不真实的幻影,这些与我的孤独无关的东西。惟有树,惟有黑暗,惟有阴影,惟有孤独,是自然真实的存在,是我真实的存在。随后路过的那些地方,遇见的那些人都是不真实的,都是幻影,都是荒诞,我都不愿向你提起,至少今晚不会向你提起。但在这次散步行将结束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卡夫卡式”的故事,我必须把这件事详细地叙述给你听,这才是这封信的重点线索,然后,你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爸爸,我没有父亲”。

事情是这样的——

我穿过鸣磬广场,终于来到离教育超市不远的地方。而那个关于父亲的故事仿佛已经等了我许久,所以我一走近,它就迫不及待地上演了,不,是发生了,因为它一直真实地存在着,现在时间和空间不过是为它准备了一个合适的点。在我的眼睛看来,这事来得很突兀。我远远地就看见两个人纠缠了起来,但这时我还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呈现给我的唯一轮廓是:两个男的,一个高,一个矮。一开始,我以为是两个年轻气盛的学生发生了冲突,而我对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然后,我再走近一点:就在门口,那个高大的男人追着瘦矮的男的,后者拼命地往超市里跑,而前者的脚很快就飞踢出去,吻上了瘦矮者的屁股。看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只闪过一个词:暴力。现在我会想起来,我曾是多么可笑的,我居然会跟一个不怎么熟悉的老乡在一家小酒馆中谈论了三四个小时的“暴力”,而且一直是我在说,他在听,我觉得自己向他施加了语言暴力。好吧,我现在要忘记那些空洞的想法,仔细去观察这起真实的“暴力事件”。在我迈出下一步之前,我的心依然是冷漠的。现在我正在完成那个具有“史诗”意义的动作,最终我站在了超市门口,我突然发现正在冲突的不是两个学生,而是一对父子,那个高大的是父亲,那个矮小的是儿子,从那稚气的脸庞看来他不过是十岁上下的孩子。那个孩子因为不服父亲的打骂,就顶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父亲立刻就暴跳如雷,一股子气都上升到脸上,他的脸瞬间就变了颜色,对,就是冲动的红色。孩子被父亲的脸色吓住了,先是哆嗦着动弹不得,稚嫩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随后反应过来,拔腿就往门外飞跑。父亲扬着拳头,追赶出来。孩子从我的身旁掠过,我感到震惊,恐惧感随之涌上来。他的拳头马上就要贴上孩子的后背了。爸爸,那个瞬间我的身体不知道从哪儿冒出那么一股莫名的力量,我赶紧冲上前去,欲阻止那个粗暴的男人,不,是父亲,天经地义的父亲。我刚冲到他的身前,正要伸出我的手,后面冲过来一个女人使劲地拉住他。然后,我就成了父亲和儿子之间偶然经过的行人。“为什么打他呢,他还是个孩子,”女人惊吼道,然后绕到男人前面,一把护住孩子,“上车。”她的声音柔和起来,拥着孩子钻进前面的一辆白色面包车。我这才从晕眩中回过神来,原来她是孩子妈妈。男人站在那里,脸上的怒气好像消了些,因为他的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爸爸,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我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你。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女孩面朝我所在的方向,在笑,她身旁的男孩子跟着她笑。她们在笑什么呢?笑那对父子?笑孤立的我?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我离开那个“暴力现场”,接着往回走,我要去博北的教室拿书。此刻,我又想起了你,爸爸。

在我有生以来的记忆中,你只打过我一次,那时我跟那个孩子差不多大。我妈一直跟我唠叨说,我长这么大,爸爸只打过我一次,但爸爸却一直记着,总感觉自己心里落下什么脏东西。我回忆下当时的情景吧——

那天你正在家里修柴油机,你的脸上你的衣服上你的双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渍。事实上,你一整个上午都在摆弄这台机器,但它没有显出丝毫的迹象要响应你的努力。这些事总是发生在夏天,那天又是个沉闷的上午,我家门前的那颗老榕树茂盛的枝叶上还盛满了雨滴,果园里原本深绿的桔树让人感觉一夜间就褪色了,而地上还是湿的。但这些事物真的一点也不美,我一出生它们就在哪儿,都很多年了,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块废弃的土地。但是爸爸,你一辈子都在后悔的是就发生在那座废弃的老宅里。我那时很顽皮,对一切新鲜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我在摆弄着你从机器上拆卸下来的零件,这些在我看来不过是些玩具。你也不去管我,只是一个劲地查探你的机器,你的头都伸进了机器敞开的洞里。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柴油味。我正捣鼓着我的“玩具”,然后我的嘴里不知突然冒出了一句什么话,蓦地里,你冲过来,一巴掌,漆黑的掌印,像幅泼墨的国画绘在了我稚嫩的脸上。你下手并不重,但我立刻就嚎哭起来,并冲你大声地吼叫。你没理我,又把头埋进机器里。而我的嚎哭还在继续。此后好几天,我都没搭理你,但我依然做着以前一直在做着的事,放鹅,放鸭,做饭,扫地。

听我妈提起过,那时你在事业上遭受了严重的挫败,你养的两千多只鸭子被可恶的瘟疫一批批地带走,每天都有成百的鸭子倒在夏天的田野里,到最后就剩下四五百只,这意味好几万块钱就这么被瘟疫带走了。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说了一句什么话让你那么生气,但我隐隐约约记得其中好像有个不吉利的“死”字。我们不能说这个字,这个字在我们家是条不成文的禁忌。可是,爸爸,今天晚上在黑暗中散步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家中的一位死者。然后我在内心大声呼唤了他的名字,我甚至发出了声音:如果你真做了鬼魂,那么现在就出来和我相见。我一点也不相信迷信,但我总是忍不住内心的悸动。爸爸,你可能不知道,我不能去谈论“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一想,我一说,我一下笔,它瞬间就变得苍白,变得肤浅。我从不敢寻找一些单调的比喻来描述它,因为我觉得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最轻盈最伟大的隐喻,它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终极隐喻。爸爸,我说不下去了,而你肯定也不忍再听下去。

我想过给妈打电话问问我当时到底说句怎么样的话。但最终我决定放弃,因为我怕你们又会担忧我出了些什么事。特别是妈,总会为我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惴惴不安。

爸爸,我没有父亲。

即使你曾打过我,我还是这么认为。妈说你打完我的那天晚上睡不着觉。她每次跟我谈起你,总强调说,你爸这辈子就打过你一次啊,而且他还不让我打你们。

爸爸,我总会记起竹墩江边的两顶狭长的帆布帐篷。其中一顶稍大是我们的窝,里面有炉灶,有床铺,还有其他生活必需品。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飞机就是在那儿,那儿的江边有个空军训练基地,他们会经常进行投弹演习,有那么几次他们把演习炸弹投在在了我们的棚顶,我现在只能记起第一次的情景。那是个春天的中午,我们已经吃过午饭了,我躺在床上午睡,你坐在床边读报纸。突然,一声巨响在我们的帐篷顶部轰隆。我当时吓蒙了,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还坐在那里看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你没有安慰我,而只是向我解释了是怎么回事,最后还补了句:“以后见多了就不会害怕了。”另一顶帐篷是干什么的呢?爸爸,我的朋友们会好奇地问。我这么告诉他们吧:当爸爸有事暂时离开的时候,我就是那顶帐篷的守护者。他们还想知道我们在江边干些什么呢?爸爸,我们在那里干什么呢?不能说,那是我们的秘密,在江边生长的秘密。

那年我是八岁还是九岁?爸爸。我们的房子面江搭建,只有你和我住在里面。那时生活与孤独无关。在那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爸爸,我没有父亲。

在那里,在那时。在他处,在此时。

爸爸,如果还有很多事没说,你别以为我忘了,而是我不想说,因为那些故事里有很多我想回避和掩饰的人与事物,它们太潮湿了,都快腐烂了,我不敢去触摸,因为我一触碰他们就会碎裂。我觉得你也会不忍的,这是你作为男人的另一面。那我们都诚实点,都不去说。

让我们返回到开始的地方,爸爸,一开始我提到过那个疯狂而美妙的想法,就是这个想法怂恿着我对你说上面的那些话。现在,你肯定更想知道那个秘密了。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它还必须戴着神秘的面纱。等我把眼下的这些事处理完,然后我会把这个折磨了我那么久的疯狂的想法告诉你,然后我才会去践行这个可怕的想法。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活着回来,作为一个人。

可惜我们家没有邮箱,否则我会把这封信寄给你的。不过没关系,过段时间,我就会向你复述这些话,到那时,你还会是亲爱的爸爸。

当听我说完上面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我丢失了你的男子气概,觉得我像个孩子,可是,爸爸,今夜向你诉说的不是这个已经年满二十的小伙子,而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他还做着梦呢。

爸爸,开始的时候,我向你说起过散步,但以后这个词语会从我的人生词典中消失,剩下的只有两个词:行走和奔跑。明晚,我会沿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奔跑,向黑暗更深处进发,直至双腿瘫痪,咽喉干裂,头脑发胀,心脏窒息。

爸爸,我没有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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