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林黛玉〈秋雨辞〉真解————兼批蔡义江先生的谬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67 次 更新时间:2011-12-12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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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真解红楼】系列

1

深究中国皇统社会的阴暗与悲哀,不仅是它的独裁专制和对个体生命的无视,也不仅是皇统集团对社会财富的独霸,更重要的是它所形成的对人的精神思想的控制与压抑。

——准确地说,这是必然导致“她”自身与众多生命共同毁灭的“死结”。

显然,伟大的曹雪芹对此明晰而深恶;《红楼梦》的整体艺术向度就在这里。无论贾宝玉时显呆痴乃至疯颠,还是林黛玉凸显尖酸、生命脆弱,其实都是被精神桎梏的压抑,而憋闷抑郁得“变态变相”之表现。因为这二人(艺术形象)是红楼梦中设定的两位惟独的通“灵”界之人。贾宝玉有中国创世纪说的女神——女娲赋予的“补天”之才;林黛玉是“灵”河畔生就的“咏絮”之才。他们对当时浑浑噩噩的人世间的那种不适应,显然是极正常的。这跟红楼梦中用“贾(假)”字来表达作者对整个社会的认识是一致的;这跟红楼梦有意用表现主义手法在卷1呈现的——一僧一道,在“灵”界“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而到人世间就一个成了“癞头跣足”一个成了“跛足蓬头”,也是同样的艺术指向。

2

“宝黛”的爱情是红楼的主线脉,可这份爱情尤其受到当时环境的压抑——到了根本无法表现表达、苦不堪言明的程度。这非但是对人的精神的扼制也是对正常人性的残害。

——这是现代人们,尤其现代年轻人,无法想像的。

林黛玉是大家闺秀,通常规矩是非理(礼)勿思、非理(礼)勿动;她怎么能跟所爱的人表达自己爱情呢?即便对青梅竹马的表兄贾宝玉也不能直言倾诉。这是多方面不允许的。可宝黛心中的爱情又是那么的刻骨铭心、撕肝裂胆、不可取代;只有“青山隐隐”“绿水悠悠”※1才可为之作证的以生命为代价的人间深情。黛玉小姐是红楼中最具写诗天赋的人,有“咏絮” ※2之才。她的诗代表着曹翁的心声。然而,即便是写诗林黛玉也绝不敢在诗文中明目张胆地表现表达自己的爱情。可诗毕竟是心灵的呼唤,是言志的;黛玉在诗中的流露或说委婉表达是必然的。红楼卷45的“风雨夕闷制风雨辞”就是一例。

请看——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黛玉作此诗之前的背景描写,必须先说说。

书中写“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

这里,当时的景态、黛玉的心态及其动态,自不必说了。其实,这是在替这首以凄悲情绪为外化的冲击力、以少女心头无法肆放的情爱作底蕴的诗,来做铺垫设计的。至于“《乐府杂稿》《秋闺怨》《别离怨》”这书名、篇名均无可考,应属“拟作”※3。这其实既是曹翁用小说的笔法使其“真实化”的一种手段——不必做表层的认真追究,也是曹翁对这诗的文化气脉的源流继承的一种暗示——有必要做深层思索。此后再细谈。

这也无声地转述了一则审读红楼的道理:切莫在“真人实事”上瞎费功夫。

此外,其中下雨、黄昏、天黑、凄凉……虽寥寥数笔,情致况味是极到位的;为林小姐此篇传世作的出台,增添了不容忽视的氛围渲染,所谓“风雨夕”;值得后人学习。

下面容我对此诗作分析:

首先说,这首诗的字句是极易理解的,其技巧表现于“情绪渲染的层次推动”。而在这一点上此诗与著名〈葬花辞〉有艺术上的共性,这也是作者拟作黛玉诗的“贯一”性。

作为第一段的四句,作者是按三个层面进行阐述的。

首句“秋花惨淡秋草黄”是概括性的大环境描写。“惨淡”既是拟物状态更是一种感觉状态,准确地说是审美主体(人)的心理心灵的感觉状态;这样,“秋草黄”的“黄”字,略显得重要了一些——因为这“黄”是写客体实物外景的颜色,主观情绪也有,但不浓;因为毕竟在这首句里,尤其写外景的首句里,不应该过分显现个人感觉。

——这样,“黄”字无形中成了这一句诗的稳定辞。

“耿耿秋灯秋夜长”这句,一下就把诗由大环境切换到室内,且先落在灯上(写灯火是写黑夜的必须。“灯”有不言而喻的多种象征意义,如生命、希望、光明、心灵等;几乎所有的诗都避不开“她”)。按说,这种转换,如果在其他“诗境”中会显出仓促、略有不谐调之感,可在这首诗里却显不出。为什么?因为这里有连续的四个“秋”字。这“秋花、秋草、秋灯、秋夜”的持续推出,起到了“情绪灌通”的作用。

这种韵律加情绪的“滑带裹挟”,显然是“歌行体”这类诗的技巧优势。

同时我们还该注意到,“耿耿”二字和“长”的搭配,与上一句“惨淡”与“黄”的搭配其性质是完全一样的——都有主观情绪感觉与客体实体反映的问题——“耿耿”是诗人赋予的状态,“秋夜长”是客观实有的,这样既形成节奏感又显出虚实的里外错落。

而“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就开始完完全全的用诗人(审美主体)的个人感觉来说话了。而这种叙述角度的“暗转达成”,既与音韵滑带相关,也是那“惨淡”“耿耿”两个主观情绪词在前面的成功铺垫的作用。这里还该说清一点,这“耿耿”二字是很妙的,它有兼情兼物的双项形容作用的。是炼字之功,其张力极大。

下面四句“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这里要先说的是,这“助秋风雨”是从上四句的末句“那堪风雨助凄凉”里提出来的,形成了一种“变格顶针式”的手法——这就又增加了诗的情绪节奏的连贯与加重。这种“顶针句”的“压边滚动重复”看似字句的技法,实则是针对读众心灵的连续击打。

而且,“来何速”这看似无由的问语,掀起了一个沉重的、理性的、有声有色的“波浪”。亦属“天问”——只是诗人并不在这理性智性这一层面上继续加码。而这“来何速”既是全诗转入主观抒怀的一个转折信号,也是引动下文的起始句,更有一种情绪要暴发的先兆感(可诗人却只给预示,而不暴发)。后面三句,几乎是为这“来何速”作解作后续的——也就是,当“来何速”掀起波浪后,下面自然产生一个暂时回落或叫回应——所以,后面三句显然蛮具体,写那“抒怀者”局部细腻的情绪、心情乃至动态的。

可“惊破”二字,也不能小觑,其蕴含着极强的心灵感应。同时,这二字无形中等于告诉读者,在这秋雨秋风秋灯秋窗中有个“人”存在着。当然,那该是抒怀者。于是,下面的“秋梦、抱得、不忍眠、自向、移泪烛”便有主了。这二字何以能量如此之大,因为这二字属于诗文中奇诡笔墨,是属于写作(即写诗)时不易找到的极精妙的词汇。

——请注意,像“惊破”这种词汇,往往在一般形式逻辑中是说不通的。因为“她”是超经验的心灵感觉语言。譬如张爱玲的妙语“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4,这哪里是一般逻辑思维能理解的?有人甚至认为这是胡说八道。然而当这些话在你心里转几圈,你才惊悟,不但喜欢且要敬畏说这话的人。

——“惊破”虽没这么严重,但在这一段诗句中已属惊人之笔。

关于“秋梦续”在配合“惊破秋窗”来说,也是很有说道的。这“梦”是谁做的?这“梦”时都出现些什么?又怎样“续”这梦呢?为什么说“秋梦”?而不说春夏之梦呐?

——这些,我不想做具体分析,有些诗意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

至于“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我想就更无须细解了。

接着“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这八句,我们可以看作是这首诗的主体部分。

——然而,这却不是本诗的高潮,因为本诗只有情绪绵延,没有“高潮”,不像〈葬花辞〉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所以,我前面说此诗技巧在于“情绪的层次推动”。

先说这“泪烛”同前一段后句的“自向秋屏移泪烛”也属“变格顶针式”。但这八句诗的重要特点是作者虚拟出一种“离情”,即所谓诗前交待的“代离别”。再明白一点说,就是作者在拿一种“离别之情绪”来说事、来写诗、来搞情感寄托的——就是说,诗人虚拟出一个要跟某亲人离别,而借此“牵愁照恨”——从而引发读众来想,这“愁”这“恨”的指向到底是什么呢?然而,作者不但不说不解反倒“设问”起读众来了,“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这似乎不是在说那“离别”,而是在悲悯天下苍生,悲悯所有有情的人、有离愁别绪之人。可似乎又根本不是这样子的。

那么有人要问,拐了这么些弯儿作者到底要说什么呀?

——问得好。想想看,诗人到底要说什么呐?

——其实,说破了就是诗人黛玉小姐,要以此抒发一种“苦而不可得、苦而不能明言的、内心的爱恋之情”——诗前,曹翁“点”出的“代离别”的“代”字,就是这个意思。

——而诗的真味,也就是从这“提问而不答”中、“扯秋情”之中,表现的。

我们还该记得,卷34黛玉以“手帕和眼泪”为诗料写的三首七绝,我说那是林小姐无法言明的三首爱情诗。其实这首〈风雨词〉的情怀,也是借“牵愁照恨”写爱情的。因为,那个时代一位大家闺秀明目张写爱情诗,是绝对不充许的。曹翁即使在写小说,也只能让林小姐搞个什么“代离别”来遮瞒、掩人耳目,不敢也没必要说她是写爱情。

此外,这里的“泪烛摇摇爇短檠”的形象性是极好的。其实,很多人不懂得,诗跟其他文学艺术作品一样要有形象性的。诗的可感性不单靠情绪语言的冲击,诗在心灵里的留痕更要依赖“形象”印迹的加重。否则便是《燕山夜话》批评过的“伟大空话”了。

看,接着的“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诗完全进入了对这位“虚拟的角色”的较为贴切的描述了。诚然,诗人还是不想把这“角色”写得太真,还让这“角色”若有若无的,以便给读者留下更多的联想余地。

接着的“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这四句诗尾,无疑是要把前面的诗情绵延下去。于是又把抒怀角度向外转换了一下——即“小院”“竹虚”,也是呼应开篇的;可作者迅速把笔拉回——说的还是那人的“泪”。

3

可惜,红楼诗词专家蔡义江先生在“评说”这首诗时,谈不出该诗的任何艺术特点,只好来“索隐”上找话碴,说“不妨看作是林黛玉伤悼身世之作”※5(这“不妨看作”四字是连蔡先生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了)“我认为这只能是写一种对未来命运的隐约预感”※6(“这只能是”其实是蔡先生无能的自叹)。蔡先生第一句话,相当于“一个傻子在对人说,我生来就傻”;而第二句话,相当于“一个跛子在说,我的影子也一歪一歪的”。

——蔡先生这种“吃冰棍儿屙冰棍儿”似的“评注”,说明什么?

——说明蔡先生既不懂诗,更不会评诗,而对“黛玉诗”的内涵更是一窍不通。

陈文新郭皓政二位先生在“赏析”这首诗时,虽不太细,但终归有文学欣赏味道,可称得上艺术之论。尤其说出“这种忧愁,即她在〈问菊〉诗中提到过的‘秋情’,主要是对知音的期盼”※7,这“知音期盼”说明陈郭二位已接近此诗的内核,只差登堂入室了。

说来,这首诗在情绪悲切和语音感染力上,是林诗之最,也是红诗之最。于是乎,“她”也就以此“悲怆之调”继续着以〈好了歌解〉和〈葬花辞〉延续下来的忧伤的“红楼主题曲”的旋律了。民国年间有艺人把《黛玉悲秋》作为一首弹唱曲之名;我想这“悲秋”二字就该是从这首诗里凝练出来的。于是,这首〈秋窗风雨夕〉也就像“红楼”中其他符号一样,成为“红楼”的象征之一了——这,也就是此诗所观照出的美学价值。

4

此外这首诗还有两个突出特点要说:

1-是作为诗的本源特点——“音节”来说,是十分突出的。作者用15个“秋”字,又反复用“风雨(5次)、窗(5次)等字音,进行滚动推进似的重复,以网廓着整首诗的在被读咏中的情绪。这是对诗的音乐性的一种突出或叫表现。正如严羽说“下字贵响”※8,这是诗的另一种形象——声象。在前面的〈葬花吟〉里是体现在“花”字上。

2-根据这首诗再品咂前面的〈葬花辞〉〈题帕诗〉和不久要评及的〈五美吟〉等黛玉诗, 我们还应该看到黛玉诗不仅体现了对隋唐歌行体的继承,从文学气脉上也完全承袭了汉代《古诗十九首》乃至推溯到《楚辞》的《山鬼》和《诗经》的《关睢》《蒹葭》等诗的美学真谛。这是对诗的源流的皈依;且这种回归不是形式的,是内在气脉的。

——具体说,是人性的、非道理道义的、情与爱的、诗本色的传承。

而曹翁在黛玉诗上的这番“追求”是与他在红楼梦书的整体美学追求上与主题思想上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人性对灵魂的一种倡扬确准、对文化的一种着意回归;同时也自然是对秦汉以降的中国文化文学中的“道义化”“皇统化”的一种无声且严肃的对峙。

换句话说,作者在黛玉诗(红楼诗魂)上要表达出其他情节形象无法观照的潜主题。

——这一点,也是作者着意倡扬的“补天”思想的一部分。

我们通常说“诗言志”。可这种本源的纯情的天然之“志”,与羼杂了各种道与义的和被这道这义异化了的“心志”,岂能同日而语?诗不是用文化之心来“雕”那家的“龙”,而是用孩子之心来“唱”自己的“歌”。诗是“妙悟”※9是“独任灵性”※10是“混然天成,绝无痕迹……肺肝间流出”※11的,而不是这“主义”那“原则”的附属品。

也还须说一点,那就是作者在写“黛玉抒爱情之怀”的同时,也是用那“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整体氛围来渲染一个人、一个生命的生存环境的恶劣。这一点也该看作是作者写这首诗的另一个意图。所以我又说,这首诗是“红楼梦”的第三颗“情绪炸弹”。说起来,红楼全书中共有四颗“情绪炸弹”,或叫红楼主题曲亦可:第一当是〈好了歌解〉;第二是林黛玉的〈葬花辞〉;第三即此诗;第四是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正是这四颗“情绪炸弹”傍随着小说情节的延伸,把整个红楼的悲剧气氛一步步地推向高潮的。

再者,作者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形式并与《春》诗作为一种对峙,来写这首〈秋窗风雨夕〉的;内容上与其完全反向——你写大自然的美好;我偏写个体生命的苦难。

※1 参见《红楼梦》卷28宝玉的“酒令诗”

※2 参见《红楼梦》卷5林黛玉的“册语”

※3 见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的《红楼梦》45卷的注释第21、22条

※4 见杨卫红《感悟张爱玲》

※5※6 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7 见陈文新郭皓政《红楼梦诗词曲赏析》

※8※9※10※11 见严羽《沧浪诗话》

(本篇6000字)

(此文刊发于《鹿鸣》201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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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jiang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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