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定:当代女性:由幻灭到抗争——评系列中篇小说《女人三城》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34 次 更新时间:2011-03-07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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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三定 (进入专栏)  

摘要:许艳文的《空城》、《雨城》、《戏城》三个系列中篇小说,各自相对独立,又有着内在的紧密联系,如果说《空城》是女性对理想的幻灭;那么,《雨城》和《戏城》则是女性对世俗现实的抗争,虽然抗争也许是无力的、甚至是悲剧性的,但毕竟是在抗争。从题目上看,作者也是匠心独运,寄寓了深刻的内涵和寓意。

关键词:《女人三城》;女人现实;幻灭;抗争

许艳文的《女人三城》(北京图书出版社2010年7月第1版)包括《空城》、《雨城》、《戏城》三个系列中篇小说,三个中篇小说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写出了当代中国女性的生活状貌、生存境况、命运与追求。

首篇中篇小说《空城》是一部让我久久回味的作品,作品不仅让人看到鲜活的社会现实,更让人去思考当今社会现实的深层矛盾,去思考当代人(特别是当代知识分子)人生中最深刻的矛盾冲突。

知识分子是最富于理想追求的社会群体,高雅情趣、理想憧憬、道义承担、诗意栖居是知识分子群体的内在素质、共同特点和整体风貌。然而在这当今这个金钱冲击一切的商业社会,知识分子理想追求遭遇了世俗社会的严峻挑战,从而形成了理想与世俗的尖锐矛盾冲突。《空城》用细腻的艺术之笔,在不动声色中描绘出了当代知识分子群体身上这种内在的矛盾冲突、这种日益严重的悖论,从而写出了让人心动、心颤的当下知识分子的悲剧。

爱情,是最富于浪漫情趣和理想色彩的,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也是知识分子理想追求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空城》里,世俗的现实严酷地消解了爱情的诗意和理想色彩。作品描写了三对人物的爱情追求和爱情遭遇。主人公陈莉莉是具有正高职称的知名医生,丈夫刘伟彬是具有副高职称的大学中文系副主任,他们曾有过真挚的爱情,但到了两人四十出头、刘伟彬开始谢顶后,夫妻俩为生活、为工作、为职称所累,为复杂的人际关系所累,夫妻俩虽然并未产生尖锐的矛盾冲突,但夫妻生活已变得诗意全无。陈莉莉的妹妹陈媛媛在某大领导的帮助下成为了影响很大的歌星,具备了优越的生活条件,陈媛媛成了该大领导的情人,陈媛媛开始“以为他真的只爱我一个人”,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还有比我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个”。陈媛媛的爱情于是幻灭。刚刚参加高考的邓光军和芷雁真诚相恋,在芷雁患乳腺癌手术后,邓光军倾心呵护、照顾,甚至把自己准备上大学的学费拿出来帮助芷雁治病。这种爱是绝对真诚的,是特别感人的,然而却难于为现实所容,邓光军遭到了家里的坚决反对,芷雁为了不给邓光军带来拖累选择了自杀,邓光军随后殉情而去。真挚的爱情、理想的爱情却被世俗的现实改写成了爱情悲剧。

热爱自己的专业,保持长久的事业心,在学术研究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人生理想,可能是知识分子理想追求的最重要的特质和特征。陈莉莉除了上班之外,几乎没有节假日或周末的概念,“最好的消遣就是看书写论文”(能把看书写论文当作“最好的消遣”说明她具有真正知识分子的气质),已经有很多论文发表在全国性的核心刊物上了,不仅顺利读完了硕士,而且很顺利评上了正高,已经成为省人民医院很有影响的乳腺病专家了。陈莉莉是事业上的成功者,或者说在事业上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但陈莉莉的丈夫刘伟彬的情况却很不一样,刘伟彬在高校中文系任教古典文学,却醉心于创作,一心二用,论文写点,诗歌散文小说也写点,结果什么都上不来;加之受到有后台的同事的排挤、打击,刘伟彬一直评不上正高。在妻子“望夫成龙”的催逼之下,刘伟彬为了自己的正高职称能从学校报出去,和妻子一同去求人。刘伟彬虽然答应同妻子去求人,但心里很不痛快,对妻子说:“只是,我最不喜欢去找人,更不愿意去求人,为什么非得要这样不可呢?丢格啊!”妻子陈莉莉生气地数落说:“你别太迂腐,这年头,没有不求人的,除非你什么都不要去做。”刘伟彬才无奈地点头同意去送礼找关系。几经周折,多方找人,学校终于同意将刘伟彬的正高材料报到省里去参评。这时陈莉莉提醒说:“到底是哪天开评啊?你可要在学校里注意打听哦,看看是哪些人做评委?我们要提前上门去拜望拜望啊!”刘伟彬一听就生气,说:“你这人怎么搞的?现在变得越来越俗气了?为什么要我们上门啊?我参评是靠我自己的本事,如果条件够了,谁有理由不评我啊?”任凭陈莉莉如何解释、劝说,刘伟彬就是不同意上门拜望评委。第二天,刘伟彬离家出走,一直到作品结束仍没有刘伟彬的任何信息。对于刘伟彬的离家出走,人们可以说他是逃避现实,可以说他是软弱无能;然而笔者认为,从中也可以看到他对理想的执着,对信念的执着。面对强大的、无处不在的世俗力量,刘伟彬无力抗争,更无力改变,但刘伟彬不愿随波逐流,更不愿同流合污,于是只好选择了回避(躲避、逃避)。我们在这里不是要赞扬刘伟彬的悲剧,而是要理解刘伟彬的悲剧。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往往难于战胜世俗力量的打压,但知识分子仍然可以在心灵里保持对理想的追求,心灵也许是知识分子理想追求的最后堡垒。

作品还写到了知识分子在培养后代问题上所遇到的理想与世俗的矛盾。陈莉莉和刘伟彬的女儿兰子正在上高三,被应试教育的重负压得透不过气来,在这一方面,两口子是完全一致的,就是无条件地向应试教育投降。

也许有人会说,《空城》的描写和表现是否太过于悲哀了呢?笔者则不这样认为。《空城》只是如实地写出了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与世俗现实的矛盾。理想既然被称为“理想”,就注定了其和现实存在一定距离和矛盾,就是属于未来的。作者在如实地描写世俗现实时,用理想去对比、去烛照,就表现了作者对理想的真诚呼唤与企盼,就表现了作者并未失望。作品标题“空城”是借用王菲演唱的那首歌的标题,王菲的《空城》反复咏叹“我不要爱的空城/请给我你的天真”,既是对世俗现实的批判,又是对美好理想的呼唤、歌赞,在淡淡的伤感中给人激励和振奋。中篇小说《空城》在这一点上与同名歌曲是完全相通的。

与《空城》描写追求理想与世俗现实的尖锐矛盾冲突不同,《雨城》着力描写的就是平常的、习见的世俗现实生活。在《雨城》里我们看到,在当今这个特殊的时代,人们(特别是女性)要想平静、安稳地过世俗现实的生活也是不容易的。

《雨城》里的主人公毕晓玲是一位快四十的知识女性,是一位中学老师,她已经没有了对理想的热烈憧憬与追求,她只想做普通、平常的女性,只想过普通、平常但安稳的世俗生活。而且,毕晓玲特别宽容,她哭闹过后慢慢容忍了丈夫陈邵川对她的背叛;为了陈邵川的面子,在陈邵川背叛自己后,还强忍内心的痛苦陪同陈邵川到老家去给公公祝寿;她甚至同情和自己有相似遭遇(被自己的丈夫始乱终弃)的丈夫情人张亦凝,并且在张亦凝身怀有孕、被陈邵川抛弃的痛苦时刻给予了张亦凝真诚而有力的帮助。毕晓玲这样一位善良、富有同情心而又对生活要求不高的知识女性,却无法过上平静、没有精神痛苦的生活。在近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好到“网恋”中去寻找暂时的安慰与寄托。作品快结束时,写毕晓玲不听妹妹及好友的劝阻,兴致勃勃的应约去见异地的“网恋”对象,她买好机票、且已通过安检进入候机厅后,却突然犹豫起来,作品中写道:“就这样有心无心地走了好几个来回后,毕晓玲觉得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导引着她向入口处退去,她一边在反抗着自己的犹豫和退缩,一边又觉得自己已经是身不由己了。”毕晓玲最终退回来了。作品似乎在告诉我们,“网恋”也往往是虚幻的泡影。

《雨城》中的另一女主人公张亦凝虽然是毕晓玲与陈邵川两人之间插足的第三者,但她也是弱者和受害者,我们来看她对毕晓玲的哭诉,她看着毕晓玲的眼睛说:“陈邵川欺骗了我。他在我们那里挂职锻炼的时候,工作之余总是很落寞的样子,下班后经常找我诉苦,说你们性格不和,说你对他不关心,说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学生,说你们迟早会分开。他还说他很喜欢我,我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真以为你们感情不好,而且……我确实很喜欢他,自然就和他好上了……他让我耐心等他,等他和你离婚。其实,我现在看得出来,他很担心你们的婚变会毁了他的前途,所以并没有和你离婚的打算。我知道他天天在哄我,希望我自己想通了,然后主动离开他。” “嗯……毕姐姐,你知道吗?她现在又有了别的女人,你们就是离了,我也没指望和他结婚了。可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怎么办啊?他一直让我打掉,我一直不依,我上次怀上的溜了,现在好不容易才怀上。我以为他会对我负责的,可是现在……毕姐姐,我在这个城市没有别的亲人和朋友,他不管我了,每天在外面和他的新欢一起过,他们做得很隐蔽,还没有人知道她们的事情,但还是被我发现了。我该怎么办?毕姐姐,我现在比你的情况还要惨,你毕竟孩子大了,而且,你们现在还是夫妻呀,可我的孩子还没出生,这是不是老天对我的报应?”毕晓玲和张亦凝的人生际遇,真正是印证了那句老话“自古红颜多薄命”。

作品中还写到青年一代的女性紫云,这位刚从乡村走向都市的青年女性,在爱情方面,完全没有《空城》里描写的芷雁和邓光军的纯情和浪漫,有的只是现实和大胆,她的想法和行为可谓毫无诗意。

这个中篇小说的标题为“雨城”,作品中有多处对雨景的描写,我以为其对雨景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作品的结尾写道:毕晓玲“才回过神来走出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天已经下起雨来了,她从提箱里取出雨伞,走了一大段水泥路才拦到一辆的士,她笨拙地收好伞然后挪到车里,刚关好车门,车便飞快地消逝在茫茫雨幕中了。”我猜想,“雨城”作为一个贯穿全篇作品的艺术意象,或许作者是用其迷茫、昏暗、压抑以及其无处不在的特性来象征女性不太明亮的生活境遇吧。

许艳文的《戏城》与《空城》、《雨城》前两部中篇小说比较起来,似乎视野更进一步开阔,所描写的女性生活更为纷繁复杂,对当代知识女性的境遇和命运作了更为多方面的观照。在《戏城》里我们看到,当代知识女性除了要面对爱情、婚姻的扼抑外,还要面临工作和身体的压力。

《戏城》的女主人公陶雨兰是省京剧团的名演员,婚姻不幸(终至离婚),她先后与自己舞台上的最佳搭档(也是京剧团副团长)陈剑冰、与文艺评论家秦浩宇、与给自己治病的大夫冯建民有过或朦胧、或明了的爱情纠葛,在上述爱情纠葛中除了获得些许慰藉外,并未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这就是说,陶雨兰的爱情、婚姻都是不美满的、受到扼抑的。尤为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与此同时,陶雨兰还受着工作上、身体上的巨大压力。在工作上,如果公正地凭本事竞争,陶雨兰是完全可以胜过省京剧团另一女主角林倩倩的,但在面临省京剧团改制的境况下,由于种种复杂的人情关系因素,林倩倩被内定为出演主角,陶雨兰则可能需要另谋出路。由于内外交困,身心俱疲,陶雨兰患病住进了医院,且需作长期治疗。此时的陶雨兰真是心力交瘁,失望悲观到极致,于是割腕自杀,幸被发现及时抢救回来。作品的另一女主人公林倩倩开始似乎既有幸福的爱情(与比她小很多岁的玮玮相恋),又有成功的事业(她通过关系打败竞争对手陶雨兰,被内定为出演主角),但后来由于玮玮移情别恋,弃她而去,导致她精神失常,当然也不可能再演主角了。在林倩倩这里,是爱情的失败导致了爱情和事业的双重失败。上述两位女主人公的悲剧,使我们深切地感觉到,世事艰难,做人不容易,做女人尤其不容易。

《戏城》中有许多看似平淡却寓意深刻、富有启发性和哲理性的抒情性描写,内中蕴含了作者对社会和人生的深入观察与思考,值得我们认真留意。我们看下面一些段落:“ 陶雨兰笑了,还是不想说话,端着杯子有心无心地喝着。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淡淡的月色下一片朦胧景象,房屋和树木都只见模糊的轮廓,江面的船只闪烁着红绿的亮光,穿来梭往。她想故事无处不有,那些表面繁华的景象里也许正上演着很多人间的悲欢离合。”“故事无处不有”,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社会。“那么,怎么样才能够获得生命和生活的乐趣呢?如果没有乐趣,那就只是苟且地生存着,你想,人生没有了寄托,没有了希望,他还会有什么快乐呢?”只有“寄托”和“希望”才能给人生带来快乐。“生活中,邂逅一个人,或者邂逅一件事,这是常有的事。有的邂逅只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一种形态,一种经历,一点趣味而已,并不会给你的生活创造或带来什么特殊的不同;但有的邂逅却可能从根本上把你改变了。”“邂逅”就是缘分,就是偶然性中的必然性吧。

在这篇小说中,“戏城”作为标题也耐人寻味,“戏”当然是生活的提炼和升华;但生活中不是也有人在“演”“戏”吗,生活中不是也有很多戏剧性的东西吗?

《空城》、《雨城》、《戏城》三个系列中篇小说,各自相对独立,又有着内在的紧密联系,如果说《空城》是女性对理想的幻灭;那么,《雨城》和《戏城》则是女性对世俗现实的抗争,虽然抗争也许是无力的、甚至是悲剧性的,但毕竟是在抗争。从题目上看,作者也是匠心独运,寄寓了深刻的内涵和寓意。

最后,我还要特别提到作品语言的出色,三个作品的语言都很自然亲切,如山泉般自然流淌,不事雕琢,不作喧哗,自然而然,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内蕴的魅力。我们来看《空城》中的例子,《空城》中写陈莉莉和刘伟彬从家里一起下楼送陈媛媛和兰子到宿舍院子的门口,看到妹妹的白色宝马车一溜烟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陈莉莉立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竟有一点点酸涩。作品接下去写道:

她抬头举目,天上月色皎洁,星空灿烂,银河共影,流云徘徊;再看眼前,车马如梭,人流如织,尘音轻泛,人声喧耳。周围的建筑物在夜灯的照耀下呈现出形状各异的半明半暗的轮廓,白日里所熟悉的各种景象到了晚上似乎都变换了模样,竟有几分陌生和怪异,刹那间让陈莉莉无限地伤怀起来,她想,难道这种莫可名状的感觉是自己的心理在起作用吗,那又是为什么呢?如何才能够诠释清楚呢?

这段用散文诗般的笔墨描写出来的夜景,显然是陈莉莉的“有我之景”,也是让读者感慨系之、不会忘怀的独特之景。

MODERN WOMEN: FROM DISILLUSION TO RESISTANCE

Comment on“ Three City of Women”

YU San-d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nan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Yueyang 414006, China)

Abstract: Xu Yanwen’s three novelettes Empty City, Rainy City and Dramatic City are relatively independent each other, but, have the close internal connection. If we say Empty City is about the disillusion of women, Rainy City and Dramatic City are about the women’s resistance to the mundane reality. The resistance is useless, even is tragic, after all that is it. The title reflects the author’s originality, and is full of the profound meaning and implicit sense.

Key words: Three City of Women; reality of women; disillusion; resistance

作者简介:余三定(1956—),男,湖南岳阳人,现为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教授、《云梦学刊》主编,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和当代学术史。

(载《中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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