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广云:顾城三部曲及其他

——(诗人死了?!——当代中国诗人之死4)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641 次 更新时间:2010-08-20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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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顾城: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永恒女性之光辉”到“杀人自杀,无为无不为”

——顾城三部曲及其他

第一部曲:童心说——童话世界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李贽《焚书•童心说》)

在朦胧诗人中,北岛是一个男人,舒婷是一个女人,而顾城则始终是一个孩子。人们说,顾城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舒婷称顾城为“童话诗人”(舒婷《童话诗人——给G.C.》)。顾城自己说过,朦胧诗像孩子一般地天真、可爱。从顾城早期诗歌中,我们的确可以看出,他是以一颗童心——一双孩子的眼睛来看待世界的。他力图用诗歌来建立一个童话世界。

在朦胧诗人中,有两个著名的“孩子”,一个是顾城,另一个是梁小斌。比较而言,梁小斌是受伤的和早熟的,但却是非常简单而又纯洁的(梁小斌《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而顾城则一开始就不那么单纯。他有着自己的个性,这种个性一开始就有两面性。一方面是所谓“自然的我”:“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另一方面则是所谓“文化的我”:“我行走着,/赤着双脚。/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进了/我的生命。”(《生命幻想曲》)一方面,顾城属于他的同龄人——长着一双黑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一代人(《一代人》);另一方面,顾城希望人与人之间消除习惯的戒惧心理,复归人对自然原始的亲切感——人性复归自然(《远与近》)。顾城唱着:“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确,顾城的个性是一种孩子的任性。

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上,北岛着力于“战斗”,舒婷用心于“爱”,而顾城则逐渐采取了完全不负责任的“任性”态度:

太好了,我等待着

等待着又等待着

到了,大钟发出轰响

我要在震颤间抛出一切

去享受迸溅的愉快

我要给世界留下美丽的危险的碎片

让红眼睛的上帝和老板们

去慢慢打扫

(《有时,我真想——异国侍者的自语》)

这种顽童脾性形成了顾城走极端的偏执狂性格。顾城自述:“我是个偏执的人,喜欢绝对。朋友在给我做过心理测验后警告我:要小心发疯。朋友说我有种堂•吉诃德式的意念,老向着一个莫明其妙的地方高喊前进。我想他是有道理的。我一直在走各种极端,一直在裁判自己。在我生命里总有锋利的剑,有变幻的长披风,有黑鸽子和圣女崇拜,我生怕学会宽恕自己。”(《诗话录》)

顾城是这样理解诗人及其诗歌创作的:“用一个词把生命从有限中释放出来,趋向无限。使生命永远自由地生活在它主宰的万物之中。他具有造物的力量。”(同上)顾城野心勃勃地用一枝彩色蜡笔,用一颗童心构造了一个用无数积木搭成的、用无数纸片叠成的童话世界。但是,当他力图用孩子的世界来对抗成人的世界时,悲剧就开始酝酿了。

第二部曲:女儿性说——女儿国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曹雪芹《红楼梦》)

人们又说:女人也是“长不大的孩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顾城的孩子性变成了女儿性。根据顾城自述,顾城早就有了一种“变性”心理:“我知道我现在走的是一条男子的道路,我不情愿做一个男孩儿,不情愿做一个男人,可是这没有办法。我想这是一段很短的道路”(《说话难,说诗更难》)。“我觉得我的诞生就是个错误,一个人生下来作男人或作女人并不是你的选择,但是你被决定了,但他的心有时并非如此,就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偏差,这就像你本来喜欢这样的工作,结果一生却做了那样的工作。我刚开始就陷入了这样的矛盾中间”。但是,顾城逐渐发现这样一个道理:从男人到女人,“它不是一个性别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种心境。”(《“浮士德”•“红楼梦”•女儿性——与高利克的对话》)

顾城把“女性”与“男性”对立起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和许多人的看法拉开了距离。在这个问题上倒是越来越清楚,因为那些沸沸扬扬的男性意识和强力哲学的拥护者,是倾向于现世成功和历史成功的,没有这个支柱他们的世界就变得麻烦起来,但是对于女性的光辉来讲,没有时间也没有历史,她不以自身以外的目的为目的,不需要在历史中确定自己,也不需要在现实中确定自己”。但顾城又把“女儿性”与“女人性”区别开来。顾城自己说过,女儿是纯洁的女人,女人是被污染了的女儿。“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女儿性,并不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属性,或者说与男人不同的那部分属性,我们这里所说的女儿性,是通过女儿表现出来的,或者说是女儿固有的那种微妙的天性,……所以这种女儿性和人世间的男性,并不相对,亦不相关,完全属于不同的两个范围。”“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作用,那也是从男性方面说的,那就是用他们自己的混乱和暗淡来反衬女儿性的光辉。”(同上)这样,“女(儿)性”的代表顾城也就与男性意识和强力哲学的代表——北岛,与女人意识和爱心哲学的代表——舒婷,彻底分道扬镳。

顾城把女儿性完全诗意化了。他力图建立一个女儿国。这是他和雷米(谢烨)的小说《英儿》所叙述的一则真实故事。如同贾宝玉在大观园中与“金陵十二钗”生活在一起一样,在激流岛上,顾城与两个女儿(女人)生活在一起。

顾城唱着:“我感到了永恒女性的光辉”(同上)。但是,当他力图用女儿的世界来对抗男人的世界时,悲剧就酝酿成熟了。

第三部曲:自然哲学——自然世界

“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道德经》)

顾城将女儿性解释为佛性、自然性,由此提出自然哲学(所谓“自然而然”)。“这个自然不是指与人意识相对的自然界,而是指一种没有预设目的的和顺状态”,“‘自’是一切的本源,天生的状态,规则,我外无他之我。‘然’是一个轻微的态度,同意、接受这样的情思。”“如果一定要分别的话,也可以说‘自’是本体,‘然’是哲学的态度。”“‘我’一般是指观念和执著。”“无为无不为就是这种自然方法论的总要。”“无为——没有目的;无不为——灵性自为,为所欲为。”(《没有目的的“我”——自然哲学纲要》)自然哲学是顾城所谓童心说和女儿性说合乎逻辑的结论。

在一次谈论朦胧诗人时,顾城说道:“他们中有些人重新归于文化,有人却留于文化之外的自然。”(《大游戏•小人间》)这就是说,北岛、舒婷……重新归于文化,而顾城则留于自然。

顾城晚期诗歌特立独行。“从那个时候起,我做一个好玩的事,我不写诗,不使用文字,也不说我自己,但是我给这些文字以自由”。“诗的语言是一种自然的语言”(《我在等待死亡的声音》)。他在“神”、“鬼”、“人”和“昆虫”间轮回着(张穗子《无目的的我——顾城访谈录》),他力图让诗歌返回自然。

但是,什么叫做“文化”?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凡有“我”的地方就有文化。什么叫做“自然”?只有死亡才能复返自然。顾城梦呓一般唱着:“死亡是没有的,死亡是文化的结果,一代一代文化积累起来,诉说着死亡。我们只能活着讲述死亡,没有死人来讲述死亡。这就如门外谈诗一样,死亡是我们的想象,所以它是没有的。”(《说话难,说诗更难》)死亡是顾城所谓自然哲学合乎逻辑的结论。只有根据这一自然哲学,顾城才能泯灭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回归自然世界。但是,当顾城力图用自然世界来对抗文化世界时,悲剧就发生了。“为道者……杀人自杀、无为无不为。”这就是顾城的最后结论。

从《布林的档案》到《颂歌世界》和《水银》

“我和宇宙本为一体。我觉得这是一个爱情的原理,也是一个诗歌的原理。”(张穗子《无目的的我——顾城访谈录》)“我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诗话录》)

顾城自述自己的诗歌创作历程是:“最初是自然的‘我’。这个‘我’与包括天地、生命、风、雨、雪、花、草、树、鱼、鸟、虫、兽等在内的‘我们’合为一体,这个‘我’本身有一种孩子气,也有梦、希望和恐惧。《生命幻想曲》是这个时期(1969—1974)的代表作。这个时期我写的诗比较自然、抒情,是我在对鸟、对世界、对自己说话。”“接着是‘文化的我’。这个‘我’与当时能和我在精神上相通的‘我们’合为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我同时在汲取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营养。当时中国大地上流行着强烈的寻找‘自我’的呼声。《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是这个时期(1977—1982)的代表作。这个时期我写的诗有很强的人的、心理的、甚至社会的色彩。我开始从人的角度评价这个世界。我注重对人说话。”“然后是‘反文化的我’。这个‘我’就像小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走出了贾府的‘我们’,又与瘌头和尚和疯跛道士,即又与一个数量变小的‘我们’合为一体。这个‘我’用反文化的方式来对抗文化对我的统治,对抗世界。《布林》是这个时期(1982—1986)的代表作。这个时期我有一种破坏的心理,并使用荒诞的语言。”“此后我发现寻找‘我’、对抗世界都是在一个怪圈里旋转。我对文化及反文化都失去了兴趣,放弃了对‘我’的寻求,进入了‘无我’状态。我开始做一种自然的诗歌,不再使用文字技巧,也不再表达自己。我不再有梦,不再有希望,不再有恐惧。《颂歌世界》和《水银》是这个时期(从1986至今)的代表作。前者有一种宗教感,后者完全进入到一种自然的个人化生活。”(张穗子《无目的的我——顾城访谈录》)代表了顾城晚期诗歌创作的,除上述作品外,还有《激流岛画话本》、《鬼进城》、《城》等等。

应当承认,在当代中国诗人群体中,无论就其思想,还是就其语言,顾城都是特立独行。甚至他的画,也跟他的诗和他的文一样,个性鲜明。顾城晚期诗歌既是思想实验,更是语言实验;既是一次次实验,更是一场场游戏。

《布林的档案》就是顾城用诗歌来实验的游戏。“布林是一个孙悟空、唐•吉诃德式的人物”,“不规范、喜欢逃学”。关于这首诗歌,顾城认为是“反思、反抒情”的,总之是“反文化”的。“从形式讲,它很像现代童话;从内容讲,它非常现实,不过不是我们所习惯的现实。它是拉丁美洲式的魔幻现实。总之,它展现的是人间,不是在愿望中浮动的理想天国。”(《关于布林》)这组诗歌似乎充满了反讽的意味:

这时布林来了

从马棚走进会议大厦

严肃得像一块黑色的大理石

他站住,伸出一个手指

上边绕着铜喇叭的线圈

他说:面包

哇哇,所有乌鸦都落在桌上

“是的,面包

这是民族必备的骄傲

必须,明白了吗?

不能加鸡蛋,面包万岁!

打倒一切做蛋糕的阴谋!”

所有的人和树叶

都鼓掌了

为了加强感动

在遥远的地方还放了录音

每位猪的嘴上

都用钢笔画出了一种微笑

可惜这种工艺

现在已经失传

(《布林的出生及出国》)

顾城晚期诗歌,以《颂歌世界》、《水银》、《激流岛画话本》、《鬼进城》、《城》等组诗歌为代表,思和反思、抒情和反抒情、文化和反文化最终消失,剩下的是一些语言实验、文字游戏(《激流岛画话本》还有一点文字和绘画间相配合的意味),总起来说,虽然留下了诗歌的躯体,但却丧失了诗歌的灵魂。

由于任性,顾城的“童心”变成了自我中心;而他的“女儿性”也没有划清精神恋爱和肉欲、意淫和皮肤滥淫之间的界限,化作了男性中心;最后,在“自然哲学”的指引下,顾城终于杀人、自杀、无为无不为。1993年10月8日,在新西兰,顾城首先杀死妻子谢烨,然后自杀身死。造成这一悲剧的直接原因是顾城另一“妻子”——英儿出走。这样,顾城的“童话世界”破灭了;而他的“女儿国”也由于建立在不自然的三角恋以至反自然的一夫多妻制上,同样毁灭了;顾城终于以极其不自然和反自然的方式回归“自然世界”。

以重建“自我”始,以“自我”毁灭终,这就是顾城的人生悲剧。顾城是一位理想主义者,然而是一位不敢面对现实的、虚幻的理想主义者。为了逃避现实,他制造了一个个幻影,而又毁灭于自己制造的幻影中。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他是一个多余的幻影制造者。

生、死,时刻都在我们中间发生,人们大多习以为常,这也就是所谓日常生活:

出生和死

你们无事一样

《十二岁的广场》

但诗人却倾心其中,不能自拔。

在顾城留下的文字中,一段关于杀人的文字非常值得注意:

全世界都有人口问题。一个人走了,他的兄弟姐妹就在窗口观看,走了好远,树叶还没遮住他的金发。一个妈妈生下了那么多自相残杀的孩子,杀了还不够,杀了又杀。有好多本书证明杀人是合理的,关键是要按步就班地去杀。

他们彼此扭住骨头,喝的水在肋骨上流着,他们爬起来在桌上悲哀一会儿,就去参加那葬礼。哀乐响着,哀乐在死人的肋骨上流着,没有比死人更容易支配了,死人是乖孩子。

他们的漂亮衣服在街上走着,他们用阴森森的眼睛看我,他们知道我是唯一能接上木棍的人。我写小说,我能让折断的木棍重新长出青青的枝叶,我能让那些被破破烂烂踩在地下烂布片一样的人开始唱歌,从那个乌有世界里长出的黑色的向日葵,每天看着他们的脸。

说谎,说吧说吧,听众有这呢,那扭坏的向日葵,黑色的、扭坏的脖子,每天看着他们的脸,说谎,说吧,说呀!对着墙说,对着脑汁说,对着雨水中张开的嘴说,全世界活着的凶手们。

他们总算哭够了,我要夺去他们最好的享受;他们哭够了,对死人说谎,对自己说谎,然后干干净净走到街上。他们对自己说谎,把血洗掉了,他们用泪水淹没自己,使自己逃脱;他们用泪也淹没了唯一能使他们痛苦的天责——那日夜燃烧的灵魂之火。

现在,他们不用哭了。

(《无毒蛇》)

也许,人类的历史就是杀人的历史,也是暴力和谎言的历史。也许,诗人正是在这一历史幻觉中走向了杀人、自杀的精神错乱。但是,诗人即使不杀人,不自杀,也终将被人杀,逃脱不了被杀害的结局:

我把刀给你们

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

像花藏好它的刺

因为 我爱过

芳香的时间

……

凶手

把鲜艳的死亡带来

(《我把刀给你们》)

诗人真的死了!这个“美丽的”“危险的”灵魂,在经历了短暂的疯狂后,得到了永远的休息: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墓床》)

斯人已逝。对于顾城的错误和罪行,谴责或辩护都是无谓的。毕竟,顾城作为诗人,他对于自己的价值信念始终是真诚的。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没有自由的时候,我们获得了精神,在没有精神的年代,起码我们保存了真诚”(《给〈Today〉编辑的信》)。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顾城如同其他真正诗人一样,是值得纪念的。

至此,我们叙述了朦胧诗三大诗人——北岛、舒婷、顾城各自的价值信念。这些价值信念首先都有一个共同支点——“自我”、“大写的人”,然后沿着不同路径展开:

北岛:“战斗”——“爱”——“颓废”;

舒婷:“爱”——“受难”——“沉沦”;

顾城:“童心”——“女儿性”——“自然”。

殊途同归,三人最后走向一个共同结局:诗人死了!

诗人之死,这一重大文化事件是在1986年初露端倪的。1986年11月21日,《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刊出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这一“朦胧诗后”景象,徐敬亚称之为“圭臬之死”。由此,中国诗坛从“朦胧诗”的独白时代进入“后朦胧诗”的喧哗时代,从“崛起的诗群”的独步时代进入“后崛起的诗群”的骚动时代。

这是先有一些天才宣言而后有一些平庸诗篇的一代年轻诗人——“新生代”诗人。当北岛、舒婷依然活跃在诗坛上时,他们喊出了“打倒”北岛的著名口号:

北岛曾经证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那是道德与价值分明的时代,那是真善美与假恶丑对垒的时代。假恶丑只有伪装起来才能通行,那就只能采取“伪君子”式卑鄙的手段。而真善美则尽管受到诬陷,遭到诋毁,却起码可以宁死不屈的姿态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如今,时移境迁。对于“新生代”诗人来说,道德与价值颠倒了,真假、善恶、美丑之间的界限模糊了。人们不再以“好人”的标准来衡量一个人的道德,而是以“能人”的标准来估算一个人的价值。这样,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即使一个好人也只有变坏才能通行,这就只能采取“真小人”式卑鄙的手段。而一个坏人则往往因自己的能耐而受到好评。于是,北岛的诗句就这样被他们错乱了:“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北岛曾经告诉世界:“我——不——相——信!”这是一种理性主义的怀疑精神,这种必要的怀疑是以充分的自信为根据的。这个人不相信一切,但他却相信自己具有不相信一切的要求和能力。他破除的是迷信和盲从,而带来的则是自信和自尊。这种怀疑和自信,激发了诗人挑战现实,追求理想的大无畏气概。尽管诗人在迷惘中走向迷途,但却一直在探索中;尽管诗人时常陷于颓废,但却始终无悔。如今,时移境迁。对于“新生代”诗人来说,一切追求和探索都已变得无意义和无价值:“在这落叶鼓掌的大好时刻/当我们在一棵棵宁死不屈树木中怪叫的时候/我们走来走去还不是只能一直走到他妈的脚里”(马松《砸向秋天的话》)。于是他们从一切责任感和使命感中解放出来了:“孩儿们 现在我们要换一种花样去玩啦”(马松《游戏》)。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不在乎:“我既不相信,也不不相信!”

北岛曾经宣告:“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这是一个凡人。这个凡人虽然不是为实现社会的理想而斗争,但却为维护个人的人格尊严而战斗。他以“自我”的力量,以“大写的人”的气势,向世界挑战,向历史挑战。这个人口头上宣称自己不是英雄,但作为一个人,却依然具有英雄气概。事实上,他仍然是一个英雄——一个人性的英雄、人道主义的英雄。但是,曾几何时,对于“新生代”诗人来说,这些都是矫情、作秀。而他们自己则采取了一种干干净净的态度:“即使树木要站着说话/我们也不重新做人了”(马松《欢乐》)。做人,太累;做动物,多轻松。因此,不如摘去这付人的面具,脱下这套人的皮囊。干干脆脆,唱这样一首歌:“我并不是人/在没有人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畜生”。

北岛曾经宣告:“我是人/我需要爱”。不论北岛式男性之爱,还是舒婷式女性之爱,都是人性之爱、人道主义之爱。即使在性爱中,尽管爱以性为基础,但性却只有通过爱才能得到升华。但是,曾几何时,从那句自以为并且人以为惊世骇俗的问话“你们的裤裆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万夏)成为名言起,从那一首诗:“我是中国诗人/很多时候不想写诗/却想说下流话/真是不可救药/艾青伯伯肯定不想/所以他是有名的诗人”(张锋)成为著名诗句起,纯粹的男人就变成了纯粹的雄性动物。如杨炼的《诺日朗》等,以一种拼命膨胀的吓人姿态,宣泄着外强中干的男性性本能。与此同时,纯粹的女人也变成了纯粹的雌性动物。如翟永明和唐亚平等,把女性性欲望夸张为如黑夜、如深渊一般。诗人由此变得无聊起来,而这种无聊又被更无聊的诗评家所津津乐道。他们通过动物的性摧毁了人之爱。干干脆脆,唱这样一首歌:“我是畜生/我需要性交”。

够了!这一切,不仅打倒了北岛,而且埋葬了诗和诗人的精神。诗人的宗教情怀、审美主义、历史理性和生命激情全部消散,唯有虚无主义、颓废主义浸透了诗人的骨髓,溶入了诗人的血液。这与其说是一次诗的“解放”,不如说是一次诗的“解脱”。这是诗人从生到死的“解脱”。从此,诗坛遍地都是行尸走肉。从此,诗坛分为两极:一极是玩弄语言、游戏文字,“曲高和寡”的精英诗人;另一极则是“一唱百应”的大众诗人,但却丧失了诗性的深度,恢复了散文化的平面化,如“汪国真现象”等。“汪国真现象”表明了一代青年审美趣味的衰退。从此,诗歌或自娱自乐,或应酬交际,唯独丧失了与时代精神间的生动感应。

但是,当诗的丧钟刚刚敲响时,一位年轻诗人登上诗坛。他高高举起一支诗的火把。这火把与那诗的太阳遥相辉映。这是海子。他把诗坛当作祭坛,他把自己当作祭品。他甚至以自己——一个诗人肉体的死亡,宣告了诗的精神的复活。

(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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