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快,一九七八年距今已经快三十年了,换一句话说,一九七八年出生的人,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或者再换一句话说,目前三十五岁之前的人很少有人能够对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留下什么记忆了。
一九七八年,终于摆脱文化大革命噩梦的中国引进了由日本导演佐藤纯弥执导的电影《追捕》(日文名:《涉过愤怒的河》,1976) ,在这部电影中,有两个著名演员得到当时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的狂热喜爱,这就是饰演检察官杜丘的高仓健和饰演真由美的中野良子。
《追捕》的故事是这样的:东京检察官杜丘为人正直,有一天突然被诬告犯有强奸罪,杜丘一面逃避警察的追捕,一面独自侦察,在山中巧遇遭熊袭击的牧场主的女儿真由美,二人产生爱情,杜丘在真由美的帮助下突破各种险阻,终于查明诬告人横路的下落,为了追捕横路,杜丘装病冒险进入精神病院。原来杜丘对警方判定某国会议员自杀一案持保留态度,真凶制药公司经理长岗买通横路诬告杜丘,以除后患,案情终于大白,长岗被击毙。
这样的故事,在今天欣赏过很多欧美大片的中国观众心目中远不能说精彩,但是,就是这样一部影片,当时在中国竟然引得万人空巷,有人据说接连看了二十多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就要说到当时的历史背景。
到了一九七八年,可怜的十几亿中国人已经接连看了十几年样板戏,接连看了十几年仅有的几部强烈宣传意识形态的电影——所谓意识形态电影,就是把人性掩藏到阶级性后面,或者干脆取消人性,丑化人性,极尽所能地使人物成为某种政治概念的符号,对活生生的人做一种脱离人性和人的真情实感的图解。这方面除了八个样板戏之外,还有诸如《地道战》、《地雷战》、《青松岭》、《创业》、《火红的年代》等等一大批让人甚至连片名也回忆不起来的电影。在这些电影作品里面,人的本质表现为“历史主义”的概念解说,即人的全部存在都服务于某种崇高目标,人的个性、人的情感以及人的独特心灵,被完全消解在了这个目标之中。严格一点儿讲,这样的电影中的人已经不是本真意义上的人,他们当然也就不可能打动人和感染人。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有了一部真正从人的角度看人、理解人和表现人的电影,人们难免不激动,这就好比极度饥渴的人突然看到水和面包,难免不疯狂。人们因为《追捕》而疯狂,当然有各种各样的缘由,但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缘由,就是中国人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中国人第一次看到了有男人味的男人和有女人味的女人——高仓健饰演的“杜丘”和中野良子饰演的“真由美”;第一次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第一次看到了人性中有一种东西居然敢于高居于国家利益之上;第一次看到人性竟然如此美好……用一句极端的话说,中国的女人实际上从那个时候起才知道原来男人竟然如此值得去爱,中国的男人实际上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才突然发现原来女人竟然会如此可爱。
这真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什么要说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呢?因为那个时候的中国的标准男人已经不是男人了,中国的标准女人也已经不是女人了,不说作为意识形态宣传的电影戏剧作品,即使现实生活当中,这种状况也比比皆是。
我就曾经看到过剃了光头、身穿绿军装的女红卫兵提着打人用的皮带浩浩荡荡从街上走过的情景,据说这些女红卫兵打起人来,其残暴程度绝不亚于在集中营施暴的德国纳粹。
我所在的中学是男校,我曾经亲眼看到在批斗会上,一个有很著名的父亲(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高干子女)的学生,把满满一桶用火碱和特殊原料制成的浆糊兜头从一位工友的头上浇灌下去,把老人的整个头部都烧得像冬瓜一样肿胀了起来;折磨还没有结束,那些兽性的家伙们后来又给老人整个肿胀的头颅涂抹上了紫药水,以至于老人看上去极为吓人;再后来,可怜的老人竟然被这群没有人性的家伙用木棍拄到开水锅炉下面活活烫死了。
这件事在北京很有影响,但是,我没有看到那个“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孩子遭受什么惩罚,我更不知道当平民子弟被用革命道理动员去陕北插队的时候,那个恶棍是不是也去插队了。我的最合理想象是:这个人没有去插队,他不可能也去插队,他很可能去当了兵,提了干,目前是某省领导或者某国有垄断企业负责人。
那么,大众又怎么样呢?大众是不是就有比那个“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高尚一些的道德情怀呢?凡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假话横行、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人鬼不分的时代,一个人随时就有可能被揭发检举,随时有可能成为罪犯,即使在一个家庭当中,也可能因为某种利益算计把你倾诉个人苦闷的信件交给组织,而交信件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你的哥、嫂,甚至于你的父母。所以,千万不要小看“革命”的力量,它的的确确是可以改变人性,把人变成恶魔的。
在这样的历史文化环境当中,突然出现真由美这样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女人,看到敢于呵护他喜爱的女人的高仓健,你难道还想象不来它在人们心里引起翻天覆地的那种变化吗?
可能就是在放映《追捕》的那一年,我还在延安工作,曾经陪同总政文工团一个漂亮的年轻女编剧到南泥湾采访,从一个场部到另一场部去要走很远的路,路上就说到了《追捕》。让我至今无法忘记的是那位年轻姑娘谈到高仓健时神魂颠倒,她明明白白告诉我,如果生活中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她能够为他去死。我当时怔怔地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太亏待我们的女人了。反过来从男人的角度说,不也是这样吗?
插队的时候,我曾经碰到满嘴“操你妈的”北京女知青,内心那种厌恶简直无法形容,这样的女人对于人世间美好的东西不可能产生任何正常的感觉,所有东西经过她那变形的心的折射都会失去原来的形状,这种认识直接地决定了我和这样的女人的交往状态。
我们固然可以把人性弱点归咎于时代的限制,但是,时代限制人和改造人是需要一个基点的,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子女没有去欺负看门老头,大多数女知青并没有成天骂“操你妈的”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一个时代应当承担的责任开脱。我们知道,唯物主义的一个基本原理是存在决定意识。在一个精神荒芜的世界,人的心灵不可能尽是绿洲;在一个充斥野蛮和欺骗的世界里,美和善良将没有存身之地。我最近听到学者痛心疾首我们的社会道德滑落的状态,好像所有人都在争着做恶事,都在想方设法让这个本应当洁净一些的社会变得污浊……但是,仅仅谴责人够吗?
当文学、戏剧、影视作为意识形态工具和人的生活现实和生活经验发生冲突的时候,人自然就会学会说谎;当一个社会不能给普通人温暖的时候,人自然不能去关爱他人;当一个社会的价值系统无法与人的本性对接的时候,人自然就会变得虚伪……这里面的道理并不深奥。可惜的是,我们从屏幕上、舞台上听到和看到的东西仍旧充斥着虚假,大量低俗的东西反倒被纵容,因为这些东西被认为政治上无害,不会影响社会稳定……真的无害吗?真的不会影响社会稳定吗?未必!请记住:当所有人都不为这个社会负责的时候,人性不可避免要发生断裂和扭曲,专家学者痛惜我们这个社会“非常危险”,说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那是人性断裂和扭曲必将导致的大灾大难!
看一看形形色色愈演愈烈的官场腐败,看一看每天都在发生的权力对于权利的褫夺,再想一想下岗工人、贫困人口生活无着的惨境,你自然就会感慨我们的社会处在多么尖锐的不和谐之中。可是,在这个严重时刻,我们的文学艺术在干什么?在强制性的意识形态管制下,煌煌大者张艺谋尚且在制造远离现实的“黄金甲”,你又怎么指望更柔弱的肩膀肩负起人性关怀的责任呢?只要社会条件不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我们就仍旧缺少真、善、美,我们就仍将丧失爱的能力,我们甚至会淡忘爱的真谛是同情弱者,是坚定地同假、恶、丑进行斗争……健全的人性只有在和谐社会中才能够得到孕育和发展,在得到这个条件之前,任何美好的愿望都是空想。
因为,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我们奔向与人性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的地方。
(2006-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