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过去是、将来还会是中国文化的润滑剂,它充分体现了中国社会“和而不同”的文化理想,并且给出了理论的说明。
为什么佛教是一种文化?佛教的文化价值或文化功能,究竟如何表现?本文旨在立足当代中国,讨论佛教的文化价值。
一、“文化”与当代中国文化难题
什么是“文化”?实际上存在不同语境的问题。在中国传统典籍与现代西方文献里,该词有不同的内涵。然而,这两层不同的内涵同时蕴含在我们现在所谓的“文化”概念里。
在中国典籍里,“文化”的含义是指以“人文”教化天下。这一用法,最早出现在《周易》贲卦彖辞:“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的字面意思是纹理,引申义是指“道”或“理”,当然也包括文饰、文雅的意思,但在典籍里的用法,更多是指“文以载道”。什么是“人文”?这段引文用一个“止”字说明人文的特点,也就是“止于至善”。具体地说,儒家一方面把“礼乐”当作“人文”,另一方面,又将“礼乐”当作“天道”(天文)的体现,具有超乎任何个人意志的合法性与权威性,儒家要以如此权威的“人文”教化天下百姓。所以,中国古代所说的“文化”,确切的说法,是指一种“文教”。“文”的内涵在中国古代是现成的,已由圣人或经典确立,因此,“文教”重在教化或教育,旨在“化民成俗”,要把那些道理变成老百姓的生活习惯,表现在人伦日用之间。
而在西方文献里,“文化”所对应的是英文culture。该词在西方有很多不同的定义,甚至说有100多种不同的定义。本文不拟对此深入展开,仅以著名人类学家格尔兹的定义为例。他在《文化的解释》一文中说:“文化是指从历史沿袭下来的体现于象征符号中的意义模式,是由象征符号体系表达的传承概念体系,人们以此达到沟通、延存和发展他们对生活的知识和态度。”这个著名的定义,指出了“文化”的三个基本要素:历史传承、象征符号、意义模式,同时指出了“文化”的基本功能是沟通、延续和发展彼此的人生观或世界观。相对于中国古代典籍里的“文化”概念,格尔兹的这个定义,更好地揭示了“文化”本身的内涵,并不强调“文化”的教化功能,而把“意义”或“道理”的沟通交流、延续发展看成是文化自身的附加功能,并不需要人为的引导或强迫。
我们现在所讲的“文化”,一方面是指展现于各种各样象征符号的意义模式,当前的中国文化并不把儒家的道德规范当作唯一的意义模式,有时甚至因为过于多元化而导致意义的缺失或价值的虚无;另一方面,我们十分注重文化的教化功能,强调各种文化都要为社会教化的主旋律服务。问题在于:文化的多样性与社会教化的主旋律如何协调,甚至如何统一?
这个问题其实是任何社会都可能面临的普遍性问题,在中国也并非今天才有。在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传统社会对此问题最简单的处理方式。这种处理方式效果明显,但流于形式。纵观过去的二千年,中国社会对儒术的“独尊”只是一句口号,最终在儒释道合流、一团和气之中化解了上述难题。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构,在中唐以后,基本上是儒释道三足鼎立、多元一体;而到明朝以后,“儒释道合流”成了中国社会的主流思想。在这个结构里,佛教从最初的“夷狄之术”演变为华夏文明的传统文化,一方面保持自身的相对独立性,另一方面积极配合实践儒家的道德伦理规范,丰富与完善中国固有的、以儒道为主体的传统文化。
国家治理主要依靠法律,直接体现统治阶级的利益,而社会教化主要借用道德、宗教的力量,社会各阶层往往会有不同的诉求,但国家治理与社会教化并不一定会有矛盾。在中国历史上,儒释道分别代表三种形式的社会教化或意义模式,三者合流的格局,则使三种不同的文化融合为统一的社会教化,成为历代帝王实现国家治理的重要手段。那么,这种融合是怎样实现的呢?
所谓“儒释道合流”,实际上是有一定的分工: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在国家治理、社会教化方面,以前的帝王主要依靠掺杂了法家思想的儒学。譬如,唐玄宗说,“弘我王化,在乎儒术。”(开元二十七年诏)。封建帝王把孔子奉为至圣先师,誉之为“德配天地”,尊之为“王”。儒家所讲的礼教,成为国家治理、社会教化的通则。其所体现的主要是一种家国情怀,是一种社会的维度。然而,个人的身心如何安顿?个体的生命如何得到尊重与保全?儒家希望能将个人的身心修养与家国情怀联系起来,甚至在理想的状态下要与家国情怀(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相一致。不幸的是,家国之事,通常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以身心修养为主要内容的精神生活,通常旁落佛教与道教,所以会有南宋孝宗、清朝雍正的上述概括,儒道释分别治世、治身与治心。在这样的论述中,治身与治心是相对于治世而言,儒家入世,佛道两教因此也就被视为“出世”。进而言之,在实际的现实生活里,个人与社会、入世与出世,很难截然而分。期待治世的儒生,需要健康的身心状态;专注身心修养的法师、道士,需要社会物质财富的保障。三者之间,因此具有明显的分工与互补关系。
儒学在宋明时期取得了新的突破,得益于对佛教心性论的吸收。与此同时,佛教提出“孝为戒先”的观点,道教主张万善之要是“道德、孝慈”。不仅如此,在三者的论衡之中,儒释道被认为“同归于善”“同归于道”。也就是说,三者都在努力架设共同的哲学基础(道),以及共同的社会期待(善)。笔者曾在一篇论文里说,儒释道的合流属于“体上会通、用上合流”,彼此的哲学基础各不相同,但在努力会通,而在社会功能上,则有共同的诉求。譬如,佛教一直被认为是“有助王化”“暗助王纲”(朱元璋《三教论》)。
儒释道的合流,不仅让我们接受了佛教这个外来文化,还使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得以升化,这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历史经验。我们现在思考佛教在当代中国的文化价值,应该充分借鉴这个历史经验。在今天,佛教既要保持自身的价值,还要努力去维系、甚至是促成一种具有时代特色的、多元一体的新文化。在这个新文化的结构里,佛教不可能是主角,却可以是最有效的润滑剂。
佛教在当代中国文化建设中的润滑功能,应有很多方面的表现。本文仅以如下两点为例。
二、“随缘”的思维方式
在过去的二千多年里,佛教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全局性的影响。正如习近平主席2014年3月27日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所说的那样:“佛教产生于古代印度,但传入中国后,经过长期演化,佛教同中国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融合发展,最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文化,给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哲学观念、文学艺术、礼仪习俗等留下了深刻影响。……中国人根据中华文化发展了佛教思想,形成了独特的佛教理论,而且使佛教从中国传播到了日本、韩国、东南亚等地。”传入中国的佛教,促成了中国文化的更新与发展,塑造了中国人的信仰世界、心性理论与审美情趣。
儒释道合流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新文化的形成需要三方面的条件:一是分工,二是互补,三是共识。佛教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源自于它与华夏文明的异质性与互补性,进而与中国原来的传统文化取得共识。这样的结果,很重要的原因是佛教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思维方式:缘起性空。这种思维方式,使佛教对其他的宗教、文化有很强的包容性。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本能地会以自我为中心,并以天地万物为真实的存在。然而,佛教以“缘起论”为根本,认为万事万物(包括人自身在内)都是因缘而起,无时无刻不在无常变化,论其本性,一切皆空。这个结论,与我们的生活常识并不相同,甚至是相违背的,然而,“一切皆空”有严密的逻辑论证,并被视为世界的真相或实相。这套理论,在哲学上非常深奥,普通的信徒很难接受。但是,缘起论告诉我们一切事物有原因、有条件的,万物都是无常变化的。这样的思想,在中国老百姓中间广为流传,“随缘”成了大家的一句口头语,进而成为一种生活态度。
有人或许批评佛家的“随缘”让人变得随随便便、不思上进,这其实是一种误解。随缘的内涵,是要大家分析因缘、观察因缘,从而选择契合自己的机缘,与时俱进。现在社会上怨气很重,很多人觉得社会对他们太不公平,或者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佛教的缘起论,在这些问题上是要强调个人在不同时候的不同因缘。条件不具备,任何人都会无功而返。只有不忘初衷,无怨无悔,积极创造条件,才能心想事成。这才是佛教“随缘”的意义。
若论当前的中国文化建设,同样需要发扬佛家“随缘”这个思维方式。在现实生活中,不同的领域往往会有不同的文化,譬如有政治文化、宗教文化、社会文化等不同的说法。每个人的职业生涯并不相同,这些不同领域的文化,对我们的影响程度并不相同,有的文化具有一定的强制性,有的则有相当大的灵活性。譬如,有人看不惯年轻人披头散发,或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但这是年轻人的个性,他们在你眼前出现,可以表现出惊讶,但不能横加指责。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所在的时代、所处的社会文化,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无法左右的“缘”,具有很大的强制性。随顺,是我们最好的生活态度。在普贤十大愿里,恒顺众生,被认为是极高的菩萨境界。
事实上,当前人间佛教的实践,以我个人的观察,其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随顺了众生的愿望。我把“人间佛教”的成功经验概括为三句话:儒家的说法、佛家的想法、基督教的做法。佛教以儒家的家国情怀接引众生,特别是在家庭生活方面,规劝佛教徒要成为孝悌诚信的楷模;在社会交往方面,人间佛教努力吸收基督教热心社会慈善教育的主动精神;所有这些说法与做法,最终又以佛家的思想予以诠释。我相信,有了“人间佛教”这样的实践,未来的诸教圆融,是有可能的。现在这些宗教在将来合流的基础,依旧源自于我们对美好社会的共同期待:回归人间,随缘共生。
而在“中国文化的未来走向”这个问题上,关键之处是要明确当代中国社会的未来期待。有了共同的期待,才会有多元一体的新文化。佛教徒就是要随顺这个因缘,要去创造这个因缘,引导中国社会的共同期待。
三、“无我”的慈悲精神
大乘佛教“缘起性空”的思想,如何解读,成了佛教史上的理论难题,可以有中观学的理解,也可以有唯识学的解释。但不管怎么解读,最终的结论是,以这样的方式思考,自我与世界都会消解,就是佛教所讲的“破我执”“破法执”:自我的真实状态是“无我”,世界的真相是“空相”或“无相”,达到人法两空的境界。
实相无相、诸法无我,代表了佛教哲学的本体论思想。这种“无我”的思想,表现在社会伦理方面,就是“众生平等”的慈悲精神,以一种平等心体会众生的疾苦。在中国历史上,这种不以自己为中心的佛教思想,对中国社会的形成与发展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譬如,“夷夏论”突出了华夏文明的优越感,民族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被同等看待;魏晋南北朝时期,盛行“门第”观念,豪门与寒门等级森然;以儒家为代表的伦理关系,主张“亲亲有等”,强化“亲疏远近”的合理性。所有这些,都是世俗社会所要建构的生活秩序。但是,基于等级制的生活秩序或政治秩序,总是不稳定的。等级制的背后,还需要超越等级的认识基础或神圣权威。譬如,儒家在建构“三纲五常”、提供“礼教”的同时,努力推行“仁政”“恕道”。儒家的“仁”,特别强调“德性”的重要性,认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即使是已经赋予的天命,只要缺乏“德性”,也会转移到别人身上。但是,儒家的这些论述,最终还是回归到等级制的合理性。佛教的传入,使等级制成为虚名,各民族、各阶层之间的交往从此增加了一份平等的基础。譬如,在东晋时期,往往出身于寒门的僧人,以其脱俗的谈吐、独特的思想,优游于社会名流,往来于帝王将相。而在当时由少数民族执政的北方,佛教成为胡、汉不同民族和解、交流的桥梁。
佛教在中国历史上的辉煌,来源于佛教徒对“无我”思想的身体力行。出身寒门的僧人,为什么能够得到权贵、名流的敬重?根据史料的记载,其重要的原因是这些僧人拥有神通。但更重要的、更常见的理由,是这些僧人有学识、有德行,是因为这些僧人持戒精严,大家敬佩他们的德行。譬如,东晋末年,独裁者桓玄想要清理佛门,惟独对庐山慧远网开一面,为什么?他认为,“唯庐山道德所居!”以“德”评价僧人,仍然是儒家的思维方式。然而,对僧人来说,持戒是为了解脱,无我的终极表现则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佛教所讲的最高觉悟,实际上是指对这种慈悲精神永无休止的实践。这在大乘佛教里,就是“永远的菩萨道”。
“无我”所要展现的并不是社会伦理的权威性,而是个体生命最终的真相:所有的个体生命都以其他生命的存在为前提,真正的自利,都以利他为前提。珍惜生命,关爱所有的生命,是佛教“无我”思想的最终落脚点。有些人认为佛教讲“空”,进而把“空”理解为什么也没有,也就是以“虚无主义”理解佛教的“空”,是对佛教的误解,甚至可以说是“邪见”,因为这样的理解很容易让人漠视生命。现在,我们要把佛教“无我”思想里的慈悲精神说清楚,让人珍惜生命,不管是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
我想,我们对未来社会的憧憬,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方面、不同的内容,但有一个最基本的方面与前提:生命无价。佛教的“无我”思想,是要让大家不要以自己的标准评价别人,更不能以自己的意愿强制别人,我们要因为别人的快乐而高兴,这是“随喜”,我们要因为别人的悲伤而苦恼,这是“同情”。未来的中国社会将会是什么,恐怕永远给不了明确的结论,但一定应该是各民族、各宗教、各阶层休戚与共的社会。
讲了上述两点想法,现在回到文章的开头:佛教为什么是一种文化?这是因为佛教劝大家珍惜生命,关心他人,千万不要以自己为中心;佛教劝大家回归人间,乐观随缘,千万不要死守纯粹的理念。佛教,过去是、将来还会是中国文化的润滑剂,它充分体现了中国社会“和而不同”的文化理想,并且给出了理论的说明。
作者:李四龙(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宗教文化研究院副院长)
来源:中国宗教 . 2016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