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已经有十个以上的中译本。自法文原本出版以来,它始终是研究群体心理的经典文本,这一地位从未被撼动,因此成为一本“常译常新”的作品。张缘译本的价值,无需在十多个译本之间逐一比较,而应从该书的思想史地位中寻找依据。
勒庞此书,接续了法国现代社会政治思想的荣耀。从现代世界史的视角看,十八、十九世纪无疑是法国的时代。前有启蒙运动对现代民主政治的革命性推进,催生了一大批极具时代感的启蒙思想家。尽管法国启蒙运动内部分裂,其所引发的法国大革命也备受争议,但当时法国在现代思想的传播、现代社会政治变迁的推进方面,贡献有目共睹。更为重要的是,此后法国出现了孟德斯鸠、贡斯当两位能够准确诊断现代政治特质的思想家,使法国稳居现代政治思想的首席地位。随后登上现代政治思想舞台的托克维尔,凭借对当世社会政治格局的精准判断,宣告了大众民主时代的到来。
出生在托克维尔之后的勒庞,极为敏锐地意识到,大众民主时代所伴随的大众社会,将在社会与政治的互动中,催生出令人惊异的社会新现象。由此,他开创性地探讨了群体社会心理问题,揭示了大众民主时代群体心理的特殊结构及其可能带来的复杂影响。这是继托克维尔对大众民主的宣告之后的又一重要发声,二者必须相互参照才能获得深入理解。勒庞式的“科学”态度,促使人们拒斥对“现代”抱有的单纯信心,转而采取一种更为警醒的立场。
勒庞对群体心理的研究,以其对时代的认知为基础。身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他,自觉所处社会在根本特征上已非往昔。他将这个正在经历深刻变革的时代,命名为“群体发挥决定作用的时代”。“在当今时代,群体的无意识行动正逐步取代个人的自觉活动,这一现象已成为时代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这是一个与人们熟悉的旧时代截然不同的新时代:一个以群体取代个体的时代。群体的勃兴,将带来一系列社会新现象,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人类思想发生的深刻变动。他以极度警觉的态度提醒人们:我们正处于“人类思想发生变革的关键时刻”。这一变革受两个因素直接推动:“第一个因素是宗教、政治和社会信仰的瓦解,而这些信仰正是我们文明的支柱。第二个因素是现代科学与工业的发展,创造了全新的生存条件和思维方式。”由于前者,一个低信仰或无信仰的世俗社会开始浮现;由于后者,工业化与科技迅速塑造出一种全新的人类知行方式。这样的社会,是天翻地覆式的,堪称“古今之变”的产物。
在勒庞看来,群体社会显著降低了社会的智力水平。这种降低不仅针对普通大众,也包括精英群体。这一判断有别于通常认为的大众社会是精英与群众分流的结构,即前者维持高智力水平,后者则趋于盲目跟随。在勒庞笔下,这种划分并不成立。这一社会状态令人不安,但也并非可以通过一次深度改革加以逆转。因为制度与法律机制正是由这种社会状态所催生的,而非能够反过来对其进行修复。这不是可以用教义化语言加以解释的现象,它本身就是一个需要独立研究的问题,唯有如此,才能揭示其理论与实践价值。
群体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而这力量的根源是非理性。正是那种无意识的驱动力,构成了群体行动呈现出非理性特征的根本机制。只要对这种社会现象加以深入观察、翔实记录与分析,便可发现其深层机理。为此,勒庞从三个维度展开分析:群体心理的普遍特征,群体观点与信念的形成机制,以及不同类型群体的分类与行为模式。他指出,“群体”这个“众”的集合,并非出自理性协商,而是一种低智力的凑合。
在勒庞看来,18世纪以来,人类社会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曾经对人类行为发挥引导性,甚至决定性作用的政治传统、领袖人物及其竞争性理念,已不再具备整合与引导社会的能力,群体逐渐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社会力量。从客观上看,大众阶层的崛起并进入政治领域,其心理在社会运动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对议会和代议士的选择产生了强大影响。为满足自身诉求,各类社会运动此起彼伏,它们不以深思熟虑见长,而以行动力令人瞩目。君主的神圣权威,逐步让位于群体的“神圣意志”。
从主观上看,那些掌握社会财富却目光短浅者,对群体的崛起深感恐慌,急于借助宗教和世俗力量徒然遏制这一趋势。勒庞认为,我们应当正视群体崛起这一事实,并加以深入研究,以免陷入对群体主客观态势的认知错位。要解释群体心理机制,必须建立在一种非道德化的“科学”研究之上,否则便难以触及其深层规律。
由于群体是一群人的聚集,且不区分国籍、职业与性别,聚集方式也常出于偶然,因而不能以传统社会结构来加以理解。群体心理会消解个体的自觉意识,将思想与情感导向统一方向。由不同个体构成的异质群体,或由相似个体组成的同质群体,只要组织成群体,都具有一些共通特点:一旦形成,个体背景被掩盖,代之以“群体灵魂”;有意识的行为让渡给无意识动机;无论才华卓著还是心智平庸,都将在群体中被同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群体成员普遍相信群体的力量无往不胜。这种信念一旦情绪化地传染开来,便在所有成员间形成暗示,最终凝固为一种难以撼动的群体心态。“总体来说,个体在群体中会表现出以下主要特征:自我意识的消失,无意识人格的主导,通过暗示和情绪传染使思想和情感朝向同一个方向,对暗示性思想的立即执行冲动。个体不再是自己,他变成了一个由外部力量操控的自动化的存在。”由于群体的整体智力低于个体,其引导下的行为结果好坏并存,取决于所受暗示的方向。
群体情感的构成性特点非常明显:它易受外部影响,缺乏预谋;它服从某种心理暗示,无论是否受过教育,概莫能外。群体情绪容易走向极端和单一,易陷偏执、堕入专制,趋于保守。其道德水准缺乏个体所具备的明智,更多受暗示塑造。因此,群体心理并非社会稳定和秩序的基础,反而可能成为社会失序乃至癫狂革命的驱动力量。群体在一种易变、冲动、易怒、轻信的状态下,不仅难以治理,也极易引发社会灾难。它使人们陷入一种轻狂状态,道德水准的下降也就在情理之中。
在观念层面,群体相较于学者和哲学家,往往滞后数代。其联想能力受限,缺乏高级推断,从而导致批判性思维的缺席。它具有极强的形象化想象力,却处于理性停摆的状态。它易于陷入恐惧或兴奋之中,常常混淆现实与幻想,极易为一场伟大胜利、一个神迹或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所激起的情绪所左右。
群体心理受非理性驱动,因此常陷于全盘接受或全盘拒斥的两极心态。它近似于一种宗教情感:容易对某种至高之物产生崇拜,甘愿接受其所携带的令人恐惧的支配力;而对于拒斥者,则视为不可饶恕的敌人。这是神祇崇拜向人或物转移的表现。它足以掀动人内心深处的狂热情感,不仅让人心生幸福,也使人乐于服从,甚至甘愿为之献身。虽然这种宗教性是形式性的,而非信仰的实质,但它已经足以引发恐怖行动、战争灾难与社会悲剧。
群体心理的形成,有深层与直接两种动力:深层因素关涉对某些观念的接受或排斥,直接动力则来源于激发群体行动的偶发事件。前者立足于群体长期储备的观念结构,后者依赖特定时刻的刺激。在两者之间,种族、传统、时间、政治与社会制度、教育与教化等各种因素交织影响,发挥微妙且复杂的作用。若说这些因素在激发群体行动中属于相对稳定的背景,那么图像、词语、口号、幻觉与经验,则是直接且有效的心理触发物。大众时代是一个口号时代。一句振奋人心的口号,足以替代国家机器的全面动员。然而所有口号,本质上不过是对语言的畸形使用。
对于大众而言,在真相与幻觉之间,他们往往宁信后者而拒斥前者。“社会幻觉在过去累累的废墟上称霸,并掌控着未来。大众从未渴望真相。他们会回避那些不合口味的事实,反而会神化那些令他们沉醉的谬误。能够给予他们幻觉的人,轻而易举便能主宰他们;试图摧毁他们幻觉的人,终将沦为他们的牺牲品。”至于经验,它必须经由一代代人反复累积才能发生效用,群体本身缺乏从他人或历史经验中建构理性判断的能力与需求。这意味着经验并非引导理性行为的直接动力,而更像是被动积累的、用于自我辩护的借口。群体拒绝理性说服,它们只能理解粗浅直观的概念联想,远离理性,被情绪和感情驱动。
由于群体的促成机制,领袖与盲众之间的关系结构便凸显在人们面前。群体领袖并非具有远见卓识、非凡才能的超凡之辈,而往往是一些煽动者或鼓动家。他们为某些理念所驱使,自认为是虔诚的信徒,并以此煽惑群体成员。他们身上具有一种行动化的、拒斥思想的狂热倾向。“在人类群体中,这个首领往往不过是个煽动者或鼓动者,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他的意志成为凝聚群体意见的核心,使其趋于一致。他构成了组织异质性群体的首要因素,并为其最终形成派别铺平道路;在此过程中,他引导着群体。群体如同一群顺从的羊群,永远无法摆脱对主人的依赖。”群体领袖一无例外地是专制者,群体成员则毫无疑义地是顺从者。前者作为煽动者伪装成公共权威,从而将真正的公共权威严密遮蔽。他们强大的能量与持久的意志力,成为驱动群体的巨大动力。但其动员方式并无高明之处,无非是敢于断言,从而影响群体成员,善于重复,使群体信以为真,并借此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情绪传染,建立起广泛的群体信仰。由此形成的领袖威望,进而产生对群体成员身心的深度驾驭。
群体有群体的信仰。一些长久的信仰有助于人类建立心灵与政治秩序,一些短暂而易变的观点则与时代兴衰相伴。前者极少,是文明的支柱;后者甚多,时现时隐。即便某一民族产生了维系文明的支柱性观念,但由于对这些观念的维护极易陷入偏执,反而难以容纳独立思考者的声音。在固守的长久信仰基础上所催生的种种时代化、暂时性观念,往往难免昙花一现的命运,并时而剧烈变动。随着传统信仰的退场、群体力量在缺乏制约的情况下崛起,加之大众传媒的兴盛,群体观念的流变性更趋强烈。舆论走势的游移不定,使得舆论本身失去引导力。群体的不确定性与文明的不稳定性相携出场,令人惊异。
在人类历史上,群体以如上所述的面貌出现,是一个崭新的现象,亟需人们对其进行具体理解。人类最初形成的简单群体,是一种成员对领袖单向服从的机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群体的形式日益多样化。在“群体时代”中,出现了两种异质群体:如街头群体这类匿名群体,以及陪审团、议会这类非匿名群体;同时还出现了三种同质群体:即政治与宗教的宗派群体,军士、僧侣、工人等职业群体,以及中产阶级、农民等阶层群体。这些群体各具特征,而就分析价值而言,异质群体的心理研究显得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