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北大复员后的史学系中出现了新气象,增加了张政烺(字苑峰,1912—2005)、邓广铭(字恭三,1907—1998)等一批年轻教授,张先生当时才三十四岁,是教授中最年轻也是最博学多才的。当时先父郑毅生先生(天挺,1899—1981)任史学系主任,他经常夸耀这批年轻人,并引为自豪。1936年,张先生和邓先生都毕业于北大史学系,后来两人都去过史语所和北大文科研究所,郑先生亦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负责人,故他们间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正如张先生在怀念郑先生的文章《忠厚诚笃·诲人不倦——悼郑天挺先生》中所说:“回顾与他半个多世纪的交往和友情,往事历历在目,音容笑貌,萦绕脑际……我常常为他的严谨的学风、忠厚诚笃的高尚品德、诲人不倦的精神所感动和激励。”
抗战期间张先生曾在西南联大历史系兼过课。当时郑先生与张先生亦不断有学术上之磋商。1940年,郑先生将他1938年在蒙自所写的《<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一文修改完毕,随即寄给张先生征求意见。不久,张先生即回信给他,对该文深为赞赏。据《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1940年9月12日记载:
日前以所作《附国之地望与对音》一文就商于张苑峰。今日得复,有“敬读三遍,获益实多。辞文周密,不能更赞一词。附国吐蕃,隋唐异称,容有部族消长、种族更代之事。要之,附国之当为发羌,当在康藏,今后自可无疑义矣”之语。赞许逾实,甚以为愧。
随后称赞张先生“其所谓‘部族消长,种族更代’,甚有见”。
我认识苑峰师是在1946年秋冬之际的一个星期天。那天,我陪父亲毅生先生由西四去西单商场购物,路过甘石桥邮局旁一旧书店,见一瘦高身材、穿蓝布大褂极具学者模样的人,见到父亲,连忙鞠一大躬,并寒暄了几句。我极感诧异,事后问此先生为谁,父亲说,他就是刚来史学系工作不久的张政烺教授。
1951年夏我中学毕业,考入北京大学史学系。9月11日是个星期二,乃是新生报到的第二天,上午我与傅同钦先后去红楼二楼史学系报到。说来真有缘分,同钦的学号是2251007,我的是2251008。这个学号中的第一个2,是代表文学院(1是理学院);第二个2是代表史学系(1是哲学系);51是指1951年,07、08是新生的排号。当时一共报到三天,我们第二天去的,才排到7、8号,说明大家报到并不踊跃。当年全班录取四十一人(报考博物馆组十人),实际报到三十五人,另有别系转来的病号生一人,共三十六人(女生十二人),其中真正想学历史而第一志愿报考的只占二分之一,全班分四组,每组九人。那年课程设置及入学时间均属正常,即9月10—12日报到,9月13号为正式上课日,上午要举行开学典礼,马寅初校长也准备讲话,后来不知何故,典礼被取消,马寅初校长未讲话。原本上午三、四节的史学文选课,余逊(让之,1903—1974)老师以为要开大会,没来上课。因此我们的第一堂课就是第二天张先生的中国上古史了。
次日9月14日周五上午三、四节是中国史一,即中国上古史,张先生与新生见面了。也是我班同学第一次上课。同来听课的还有史学系二年级原博物馆专修班的多名同学,现在想起来的有俞伟超、郑振香、王笑侬等人。王承诏兄当年由哲学系转到史学系二年级,故也来听此必修课。史学系三年级的湖南同学王琦兄也来听课。所以上课的人不少。可见当时听张先生课的人,日后都是学有所成的专家。如精通甲骨文的王承诏,担任考古学领导的俞伟超等,都很了不起。比之他们,自叹不如之甚。
张师与大家初次见面,没架子,说话很谦和、随便,并不太愿意立即开始讲课,而一开始很愿意与我们聊天闲谈。他先问王琦:“你怎么来了?”王说:“我想学考古,故想再听听上古史。”随后向新同学问这问那,我们这些新生则胆怯至极,只能呆如木鸡,大多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两句,气氛有些拘谨,但还是喜听他聊的。当他知道田珏兄是扬州人时,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兴趣大浓,一会儿说什么瘦西湖如何如何,一会儿又说扬州的古迹,滔滔不绝,就这样,很快一堂课就过去了。第二堂课,张师聊心正浓,意犹未尽,还想聊,但苦于同学都不大敢发问。这时,二年级的一些同学如郑振香等小声地说:“快讲吧,讲吧!”又候了半天,张师才开始讲起来,先讲古代社会分期,即中国古代奴隶社会转入封建社会由何时开始。如范文澜如何说,吕振羽如何说,侯外庐如何说,讲的都是当时的马列学者。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特别提到唐兰先生。他说,唐兰认为封建社会应由东汉开始。此后张师才开始讲正题。现在想来,他所以如此说,一是他对唐的尊敬,二也是唐的论点与当时张师的“魏晋封建说”有相近之处。不过张师在讲课中,并未道出自己的观点。张师的课,内容特别丰富,完全表达了他自己的学术观点,虽然有时有些乱,拿起一卡片,又换另一卡片。但“真货”颇多。
现在有人一回忆张师讲课,总说讲得散漫,但我却很喜欢张师的课,每次都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正中。当时有给上课老师递条子的习惯,提问题或者建议,而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就在老师的讲台下面,最适合递条子。的确,我给张师递过条子,希望张师多讲,多照自己意见讲。当时有个同学开玩笑说:张师转个身、甩个手,郑克晟也能记下来!同班杨杰讽刺我说:张先生放个屁,你也记。张师讲课不用讲稿和卡片,而是用随手抄的纸片,大小不一,拿起一片纸就讲,这对我们这些还不大会记笔记的新生来说,确实有些困难。因为中学时我们本无记笔记的习惯,都是抄黑板,而现在碰到凡老师讲都要笔录,很不习惯,生怕记不全。于是,我乃先用白纸速记讲课内容,课后还须用同样或更多的时间誊在笔记本上,这样笔记才显得清楚易懂。但我的笔记记得全,整理也好,所以当时有许多同学喜欢与我对笔记。我特别珍惜当时上张师课的笔记。听说1952年北大迁到城外后,张师讲课很少表达自己的观点了,故我的笔记犹足稀罕。我一直珍藏着听张师课的笔记,工作多年后,仍然带在身边,舍不得扔掉,直到1970年,全家下放农村,变成人民公社“新社员”,要求除“毛著”外,其他片纸不留,才不得不割爱处理了。
张师上了四周课,就到江西参加土改去了,系里安排余逊师接着讲秦汉史。到了第二年5月末,张师“土改”归来,大约6月中教师忠诚老实运动后,又开始补讲先秦史,一共又讲了六周。张师学问渊博,当时讲课还无多大顾虑,还完全讲自己的观点,所以同学都觉得过瘾,也希望他多讲。同学已知课讲不完,建议张师每周四节改为每周六节,他同意了。这样六周等于九周,但课还是只讲完春秋,未来得及讲战国。7月底课结束,8月1日考试。记得是年7月初郭沫若之《奴隶制时代》出版,我倾一周之时间读完。张师考卷中,有一题涉及分期,我举郭之公元前475年周元王元年为分期标准之新说,得九十三分,而其得意弟子王承诏才九十分。这是8月中下旬在温泉时,博物馆专业王笑侬告我的。我听后极高兴,乃写片寄府学胡同26号,说以天挺先生为首的18号的同志们,如何如何,说自己得九十三分,而王承诏得九十分,郑某人太不简单了,等等。当时之幼稚、狂妄如此,今天思之,可笑之至。
1955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一所(现为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工作。到历史所报到后,我与同钦都分在了明史组。第二年张师也调到了历史所工作,他在先秦史组。虽同在历史所,但办公室相距较远,仍与张师不断见面。1956年夏张师到我办公室,特地问我正读何书,我说正读新版的《醒世恒言》。他马上来了兴致,于是把每章内容如何,细说了一遍,如数家珍,也如谈其他业务书一样兴奋。当时历史所还实行导师制,即每位导师带几位年轻人。当一位年轻人问张师应先读何书时,张师答:你愿意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那位年轻人听后不大以为然,认为不大负责任。1958年春历史所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时,还贴出大字报,认为张师“以不变应万变”。其实熟知先生的人,都知道先生几十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1957年五六月间,历史研究一、二所诸年轻人,听说两所每年都有研究经费一万元,于是纷纷要求去外地短期参观,增加感性认识。当时张师所带的中国古代史组已经去了西安、洛阳等地。明清史组则打算去山西阳泉(土法挖煤)及河北高阳(土法织布),但并无任何资料可寻。正在犹豫中,张师所带领的古代史诸人恰由西安等处回来,并说路过曲阜。张师乃向明史组的王毓铨先生说,曲阜存有明清时期不少资料,正待整理,你们何不乘此机会快去了解一下。于是王先生就带我们十数人去曲阜参观,果然见到了众多资料,并在几天时间,抄了许多资料目录,收获颇丰。后来20世纪60年代杨向奎等先生与曲阜当地学者合作整理《曲阜孔府档案史料选编》,到20世纪80年代,先后由山东齐鲁书社出版了三编,影响很大。
20世纪60年代,傅同钦调入张师在历史所主持的《中国历史图谱》组,这正是向张师学习的好机会。图谱组年纪大的先生多,大多博学多才,加之张师“无为而治”的性格,使组内气氛活跃,大家都很开心,真是“寓教于聊”。每逢开会,在聊天中得到很多知识。可惜,在图谱组工作没几年,就离开历史所到南开历史系了,直到退休。记得20世纪70年代,南开历史系为了配合教学,编辑了一部中国古代史讲义,其中插图方面由同钦负责,顺利完成任务,这首先要归功于在历史所张师领导下的图谱组。
20世纪80年代初,南开历史系成立博物馆专业,由同钦负责。她首先向张师请教,随后张师每逢到南开来,我们都会去看望他。
1996年5月下旬一个上午,我与同钦去北京永安西里看望何理路、马默怡,同时去永安里张师家中探望,张师正在楼下小院中观看花草。当时他还认识我们,唯耳朵有些重听,这是我们最后见到张师了。如今张师辞世也已经七八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还时时浮现眼前,他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2002年7月10日初稿于东村42号之幻乂斋(此斋名乃北大一年级时在三院所起)2011年12月4日补充
(原载张世林主编《想念张政烺》,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3月版。有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