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不苟为、不刻意、不执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33 次 更新时间:2025-10-20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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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宇烈 (进入专栏)  

 

近代有一个著名的佛教大师太虚大师有一首偈语,他说“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圆佛即成,是名真现实。”人圆佛即成,人做圆满了那就是佛了,这是真实的、现实的。我们敬仰的、向往的是佛陀,但是要实现成为一个佛陀,那是我们人格的自我完成和圆满,所以今天是月圆日,我想更是我们人圆日。近年来,特别是今年以来我有个体悟,就是这“三不”。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堂号,就叫“三不堂”,它不在一个具体的空间,而是在我心里面的一个空间叫“三不堂”。

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就是两个东西,物欲和精神在竞争、在搏斗。有的时候物欲战胜了精神,有的时候精神战胜了物欲。物欲也在不断的增长,我们的精神也要在不断的增长。精神增长了一寸,这个物欲就可能增长了一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把物欲增长了一尺,我们的精神让它增长一丈,这是我们一个奋斗的目标。所以我们不断地要回归,向传统回归。因为我们的传统已经形成了精神果实,结果物欲一横流了,精神的成果就丧失了,所以我们还要奋斗,让精神成果再增长,去赶上物欲、超过物欲,去把控物欲。

但是我们也要做好这个准备,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物欲还会增长的,我们不要想一听精神完全把物欲战胜了以后,从此就活在一个高尚的精神世界里面,没有物欲横流的时代,这是不可能的。

《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义,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是我们的希望,可是什么叫做仓廪实?什么时候仓廪实了?什么叫做衣食足?什么时候衣食足了?这大概很难说,因为没有一个实的时候,没有足的时候。你现在看见仓廪实了,大家觉得还不够实,因为不知足,还不够实。你说衣食足了,大家看到还不行,我光是穿上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保暖而已,我还不漂亮,所以没有实的时候,没有足的时候。还有究竟怎么样就算实了,究竟怎么样才算足了?人们的目光、理想也不一样。比如58年大跃进,我们想着赶紧实现共产主义,那个时候共产主义的理想是什么,很简单,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就是共产主义了。也就是仓廪实了,衣食足了,人民公社化以后大家吃食堂,今天在这个村的食堂吃,明天在那个村的食堂吃,根本不愁。怎么样是衣食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现在的现状,恐怕早就不知道超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个理想多少倍了。我们穿的衣服,也不知道比那个时候漂亮多少了,我们满足了吗?我们大家感觉到还是仓廪不够实,我们的衣食还不够足,所以物欲是无穷尽的,欲壑难填。不可能有一天大家感觉到足了、实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中国古人特别是中国的道家,反复强调要知足,知足者常富,不知足者就常贫。知足者就觉得我富裕了就够了。不知足永远觉得自己还是贫穷的,因为永远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富上有富的。所以欲壑是难填的,也没有一个尽头。

因此,在这样一个物质生活不断提升的时代,人的物欲也越来越高,追求也越来越高,因而造成各种各样的问题,社会的你争我夺,自然环境的破坏等等。

人不能一天到晚在争斗中间,还要注重自己的精神生活,所以就要求我们精神生活不断提升。中国传统文化的礼仪文明,是在有了相当的衣食、仓廪这个情况下才可以创造出的,但是这些文明的礼仪,也不断受到物欲的冲击,所以要不断反复,不断提升我们的礼义廉耻。所以我就想人类大概永远处于物欲的追求和精神的提升这两方面的竞赛中。

社会上有两类人,一类追求物质享受,一类追求精神提升,我们也不能想象大家都只注重物欲了,没有人去想精神提升的问题,也不能想象这个社会大家的精神境界都很高,物质看得很淡。所以永远存在着这两种力量的较量和竞赛。

所以我们一定要关注这样一个问题:当我们物质提升了,精神更需要提升。否则的话就会出现社会道德的滑坡、底线的突破,做出很多非仁义的事情来。

作为社会的精英分子,我们的读书人,我们的掌权者,我们的企业家,我们的市长们,应该有这样的认识和自觉,更多的思考、更多的引领,认识到我们已经在享受了这样的物质文明给我们各种各样优越的生活条件以后,怎么样在精神方面能够给予更加丰富的内涵。让我们的精神不要被物欲来腐蚀,弄得我们心神不宁,困惑不解。

要让我们的精神去引领我们的物欲,也就是还要保持一种道的追求,也就是志于道,去追求人类应该达到的境界,而不要让物去异化了我们自己。宋代理学家曾经说过玩物丧志,我们不要被物牵着走了以后,丧失我们追求人生高尚境界的志向。

我经常用这两句话来概括我们的现状,当然不一定很全面,但是至少可以说明我们有这样严重的情况,一句话叫做“我们征服了自然而丢失了自信”,人类的自信。第二句话“我们享受了物质,忘掉了精神”。

所以怎么样来回归自我,怎么样来保持自己高尚的精神境界,是我们每一个有志于求道的人都应该时刻思考的问题。所以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慢慢提炼出来三句话,就是今天讲的主题,“三不”。

“三不”,第一个“不”是“不苟为”,就是不要去做那些苟且的事情。第二个“不”是“不刻意”,刻意就是故意做作了,装模作样了。第三个是“不执著”。

这三句话恰好跟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释道三教的文化符合。“不苟为”更多的是儒家在倡导,“不刻意”更多的是道家在倡导,“不执著”是佛家在倡导的。否定了这样“苟为”、“刻意”、“执著”那么我们应该怎么样呢?要有一个对应的措施。那就是“唯贵当”。当,就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就是应该这样做的,而不是苟且去做,那就要“顺自然”了。“不刻意”就顺其自然了,自然而然的,不是去做作的。“不执著”,就是一切要随缘了,“且随缘”。“三不堂”的堂训就是“不苟为,唯贵当。不刻意,顺自然。不执著,且随缘”。

不苟为

不苟,出自荀子的文章《不苟》。《荀子》中开头四篇文章,我觉得对人生很有意义。第一篇文章《劝学》,其中有大家熟知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怎么才可能一代胜过一代呢?就要鼓励人们学。

所以这篇文章反复强调,人生来是没有多大差别的。差别的形成都在于后天的学习,师从、环境、交友,这个很有启发意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环境交友是非常重要的。老师也是非常重要的,师者模范也,是起模范作用的。所以启功先生给北京师范大学写的校训就是“学为人师,行为示范”。学问要能够够得上当人们的老师,行为要够得上人们来把你当做榜样。汉代扬雄讲“务学不如务求师”。你拼命的想去学习,不如去找一个好的老师。师者模范也,就出于扬雄的《法言》。荀子讲不是人生来就是尧舜,生来就是桀纣,都是由于后天的学习造成的。所以第一篇文章《劝学》非常有意义。

第二篇文章《修身》。我们每个人都要不断地来自我修身养性。如果说学习环境都还是外在的,那修身就是内在的了,自我的修养是自我、自觉的要求。中国文化非常重视修身。《大学》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所以也有很多人讲,中国的文化是一种修身的文化,所谓修身者就是自我管理好自己,从自觉上升到自律,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自觉自律的文化。所以要做好一个人,不能够只靠外面,还要有内在的,劝学和修身一内一外,结合起来,使我们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第四篇文章讲《荣辱》。它可以说不是某一个特殊的荣辱,而是做人的根本的、普遍的原则,以什么为荣、以什么为辱的问题。希望把这四篇文章作为干部教育,教师教育必读的文章。

《不苟》是荀子的第三篇,教我们怎么样不要苟为。开篇就讲,“君子行不为苟难,言不贵苟察,名不为苟传,唯其当之为贵。”我们的言、行、名都不能苟且的去传,做那些不合常情、常理的事情来显示自己。荀子在这里批评的就是名家,他们说的看起来似乎很有理的,可是跟我们的现实又不是完全一样的话。荀子讲,不要因为这样就显得自己学问很大,自己能够头头是道的讲一堆大道理,谁也驳不倒,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不是这个样子。这就叫做“言不贵苟察”。“行不为苟难”,荀子也举了一些例子,像有一些人为了显示忠贞,抱石投河,抱树来烧,这个事情都不是应该做的,不符合常情常理。至于名更不应为苟传,为了传扬,传自己的名,去做那些违背常理常情的事情。应该唯其当之为贵,恰当、恰如其分做事,不违背常情常理,这才是最根本的、最重要的。这就是“不苟为,唯贵当”。怎么样才能够做到不苟为?荀子讲,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诚信、诚实、诚进,这是诚的三方面含义。一个人最根本的品德就要在诚上面来下功夫,荀子接着讲,公生明,偏生暗,诚信生神。所以诚信是做人最根本的,是做到不苟为的一个基础。

这篇文章还提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凡人之患,偏伤之也”。人们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就是片面,看问题不全面,就有了害了。我们要做一个不苟为的人,就要做一个君子,而要做一个君子就要有诚信,就要不被偏所害。《荀子》还有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解蔽》,就谈到这个问题。韩愈在《师说》讲为师者是要传道授业解惑,韩愈这个传道是比较有局限的,也是比较明确的,就是传儒家之道,儒道。但是我想应该更宽泛一些,要传为人之道,做人的道理。不是去传授一个知识,不是去培养一个技工,而是培养一个真正懂得做人的人,不是一个不知人道的人,而是懂得人道的人。什么知识都具有,就是不知道怎么做人,能说他是受过教育的吗?能够说他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有智慧的人吗?不能。《淮南子》有一句话讲“遍知万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谓智,遍爱群生而不爱人类不可谓仁,”遍知万物,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可是就是不知道人道,就不懂得做人的道理,不能够称他为有智的人,中国古代把智和仁看成是非常重要的两个品德,如果这个人既仁且智的话,那么他就是一个圣人。这两句话对我们今天来讲也是切中时弊。所以我说应该是传为人之道。所授之业,不是简单的教那些公式、计算、设计等具体的技艺,而是要授掌握这些技艺的方法,所以是授为事之方也,即怎么做学问、怎么去掌握、怎么去运用,这样才可能有不断新的创造。解惑,解偏蔽之惑,片面遮住了眼睛,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困惑,所以要解偏蔽之惑。师者的任务,传为人之道,授为事之方,解偏蔽之惑。

我们今天享受物质成果同时,如果我们精神文明的发展跟不上物质文明的发展的话,带来的问题就是困惑越多。比如我们本来发明了很多的机器、仪器,帮助来检测我们身体的问题,无非是作为一个佐证而已,可是结果却让我们变成了完全去依赖这个仪器所给我们提供的数据,完全忘掉了自己的感觉,自己的直觉。或者说自己由着这样的感觉,马上就心慌意乱,这不是丢失自我吗?现在这个现实已经摆我们面前了,人工智能的发展,我们活生生人体的自信,恐怕越来越丢失,而且我们大概会越来越受到人工智能、受到机器人的掌控,人类会越来越丢失自我。

我们究竟怎么样走下去?人类在这样一个物质迅速高度发展的情况下面,我们精神生命不是简单的保持,而是应加速去超越我们的物质文明。因为这个物质文明是我们创造的,是掌控在我们自己手上的。要注意生态文明,生态文明一个核心的内容就是科技的伦理,我们从事科技的人都要有一个伦理来自我约束。人类可以做到这样,也可以做到那样,甚至可以说我们无所不能,但是我们应该不应该无所不能?不应该,我们应更多的尊重自然,不要去苟为,要尊重自然。

南宋王幼学的《四留铭》说“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第一个留是我们人留一点余地,不要什么事情干尽了,干绝了。我们常讲巧夺天工,人类要用尽我们人类的巧去夺造化之巧,但是我们应该留一点人的智慧、巧工,还给大自然,还给造化。人才能够跟自然和谐,所以一定要建立起一个科技伦理的理念,有些东西我们可以做到,但是我们不能去做,不要去做。有没有这样的自觉约束,人类能不能做到这样的自觉约束?我们做人也是这样,我们在跟人交往中间也有自我约束,反求诸己,反躬自问。我们现在跟天地万物打交道,造成环境的污染等等问题,生存环境的破坏,我们都去怪天地万物吗?不能,要反躬自问。反躬自问里边,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的科技没有限制的发展,没有人自觉地去限制它。人可以做到,但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人要有一个自觉,这样才能够跟自然天地万物打成一片,才能够真正的达到生态的文明,生态的平衡。如果我们没有一个科技伦理来自我我约束的话,生态文明是一个空话,生态平衡也是一个空话。我们人类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尊重自然,不是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所以要以不苟为,为贵当来警醒自己。

不刻意

出自《庄子·外篇》,有一篇文章就叫《刻意》,“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仅仅追究自己扬名了。“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好也。”就是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社会的这些人,只是想要标榜自己怎么样清高,怎么样不跟世俗同流合污,自己清高得不得了,刻意地来尚行,就是刻意地来做自己认为是非常高的事情。然后“高论怨诽”发表那些高谈阔论,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总是用一种怨恨、埋怨来否定它,来标榜自己。这就是刻意这个词的最初来源。为了显示自己这方面的才能他就来拼命提倡这个,显示自己那方面的才能就提倡那个,自己要去这样做,他就专门去做。如果把这些刻意而为之的东西忘掉的话,最后是众美皆俱。这是典型的道家思想。我们一般的人,只有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修养。

冯友兰先生曾经讲过,人生有四境界。第一是自然境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那么活着,没有什么追求,没有什么抱负,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就是一种自然的人生,自然境界。也可以说在一般人看来是最浅显的,最低级的一种人生境界。等这个人稍微有一点想法了,稍微学到一点东西了,他就有追求了,追求物欲,所以人生第二个境界就是功利境界,人到了这个功利境界以后,那可能就收不住了,那就整天的忙忙碌碌去求名求利。这种境界忙碌也很痛苦。当功利追求到了以后,就觉得精神生活要提高一些,不能光在功利上面去追求,于是又到了第三个阶段的境界,道德境界。道德境界是一个很好的境界,但是也很辛苦,其实道德境界里面,很多人,很多事情也是刻意而为之的,也不是那么纯粹的,也是一种追求,自己要约束自己很多天性。东汉实行荐举制,推荐的核心标准是孝廉,孝廉是一个很高的品德,要达到孝廉是很高的道德境界,人们要追求这样的道德境界,就出现了大量的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道学的人。于是魏晋时期出现了玄学,就是对追求道德遏制人的天性的一种反动,提倡以道家的尊重自然本性为根本,在尊重人类的自然本性的基础上面,来规定道德的要求。玄学从学术曾面讲,是以道为体,以儒为用的。把人的道德行为跟人的自然天性很好地结合起来。魏晋时期玄学家王弼才活了23岁,但是他留下的作品,一直到今天还是经典之作,一个《周易著》,一个《老子著》,要研究《周易》《老子》都离不开王弼的著作。王弼就是以道为体,以儒为用的学者。他对孝下了一个最好的定义:自然亲爱为孝。孝是一种自然亲爱的流露,天性的流露,是建立在我们父母、子女之间自然亲密的关系基础之上。如果只是去刻意追求这个道德境界,那么就很痛苦了。所以道德境界其实也是一个很辛苦的境界。

所以冯先生又提出了第四个境界,天地境界,既超越了功利,也超越了道德。天地境界就是真正明白了做人道理的境界,那么到了这个境界就可以“纵心所欲不逾矩”,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会跃出这个规矩,自然而然,自由自在,这就是天地境界。纵心所欲不逾矩,现在我们一般都念从心所欲不逾矩,纵心所欲有放纵的意思,从是比较柔和一些有随从之意。唐以前都念成纵,宋以后都念成从,这个时代的变化,人们思想的变化,这两个读法就不一样了。从意义上来讲没有差别,因为后面有不逾矩,纵心也好、从心也好,反正是不逾矩。达到天地境界,才是超越了那种刻意,刻意为功利,刻意为道德,人们经过这样的刻意以后,如果能够再超越刻意,那就达到了天地境界了。

但是为什么是一个天地境界来超越功利和道德呢?就是到了天地境界我们又回归了自由自在。因为在自然境界的时候,也是自由自在的,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吃饱了,穿暖了就睡觉,日出而做,日做而息。有点自尊的人认为这是浑浑噩噩,没有上进心,没有追求的,看不起这样的人,但其实这是最幸福的。当我们到功利境界、道德境界拼搏了以后,能不能够突破名利,突破功利,突破道德,上升到天地境界就是个人命运了。可能很多人是死在功利境,死在道德境界,超越不了,达不到天地境界。我们真的要达到天地境界,真正又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境界的话,必须要超越功利和道德两个境界。要超越不是那么容易,很重要的就是,如果我们能够对刻意认识,不是刻意的去做一切事情,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去做。该这样做的时候,就这样做,该那样做,就那样做。从有形上升到无形,这才是真正的提升、超越。而我们一切都在有形中间,总是超越不了有形,比如说我们要讲锻炼,不要太执著于有形,我倡导的锻炼方法就是拍拍打打,扭扭捏捏,蹲蹲起起,溜溜达达。就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地方,都是在锻炼,一切方面都在锻炼。把这种有形的东西,逐步化为无形的东西,那么就提高了,就超越了。再比如说佛教禅修打坐,坐一个小时,坐一整天,坐七天,这是有形的禅修。日常生活中间,碰到什么问题,都能够看开,能够放下,这才是真正的禅修,而这种禅修是看不见的,这就是无形的。中国禅宗讲的禅修是一种不修之修,就是要求你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去践行你悟到的东西,所以大家吃饭、睡觉都在都在修禅。行走、说话也都在禅修,甚至于拉屎撒尿也在禅修。不是只有坐在那里才是禅修,要超越现象,去把握它根本的精髓。所以天地境界就是超越了一切有形的这个层次。

不执著

不执著,是佛家的一种理念。佛经里讲“以有于执着,流转生死中”。生死轮转,不太了解佛教的人觉得,这不就是轮回吗?人就是在前世、今生、后世的轮回中间,怎么因为执着就流转在生死中间,流转生死中间有什么不好?佛教追求的恰恰是要超越轮回,了断生死。超越轮回,这是佛教根本追求的目标。超越轮回就是不要再在生死中间去流转了,可为什么会在生死中间流转呢?就是以有于执着。因为有执着,所以你无法超越轮回,无法了彻生死,成不了佛,也成不了菩萨。一定要于一切法无所执着,才有可能超越轮回。我们现在执着这个概念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应该跟佛教里所讲的这个执着的概念混一。

佛教里讲的执着,有一个“分别”这样一个词界定,分别执着,也就是说我们看问题有分别,有了分别心就有了执着心,不能够平等的来看待一切事物。事物从现象上来讲那是有分别的,不能说什么东西都一样,我们看到的现象世界就是这样。同时赋予我们人的感觉器官,眼耳鼻舌身,它的功能就是去分别。佛教它的深刻之处就在于,让我们看到我们的现象的分别是由我们的感官去分别的,恰恰是由于我们感官分别了这个现象以后,又随之而产生对于我们分别出来的现象有好恶之分,有得舍之别。麻烦就来了,一切烦恼统统都来了。所以如何让我们来超越我们感觉器官,提供给我们的这种分别能够把它消除,在佛学里叫做转识成智。我们的眼耳鼻舌身的功能就叫识,是分别的功能。如何来超越这个识,就是佛教提倡的智,就是智慧,也就是梵语讲的般若。这种智慧要我们能够摆脱现象中间种种的区别,让我们看到我们所看到的这些所有的现象都是无常的,也就是不是永恒的。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都是暂时存在的东西。另外它又是没有一个独立的主体的,它只是各种因缘聚在一起,我们才把它称之为某某的。佛教里用一句讲叫做无我,我们看到所有现象世界千差万别的,千姿百态的东西,其实从根本上来讲都是无常和无我的,而这个无常和无我的原因,就在于一切事物都不是某一个神,或者是某一个规定性的东西把它制造出来的,而是自然界的各种因缘凑在一块的,各种条件,各种材料聚在一起才有的。这就是佛教讲的缘起。

当我们认识到缘起,一切现象世界的事物都是无常和无我的,从这样一个角度来讲,你舍不得,到时候也得舍得,你放不下到时候也得放,因缘不成熟你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如果我们能够这样来认识这个世界,认识这样一个现象世界,我们还对它要那么执着吗?一切随缘。所以执着是对于我们有了分别而产生的对它的这种判断、追求,以佛教并不是要让我们不要去下功夫,不要去努力。而是要精进,精进也是让我们觉悟的一个重要途径,所谓六度,即六个途径,六个途径来提升我们超越我们人生,让我们自己成为一个佛,成为一个菩萨。六个途径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精进是让我们自己能够成佛的一个前提,一个道路,精进就是不断的努力,不断的提升,所以并不是让我们有一种消极的人生,所以执着和精进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执着是因为有分别,有取舍,有好恶,有得失等等造成的,给我们增加烦恼和痛苦。精进是不断努力来超越,超越这种分别,超越这种执着,让我们得大自在。没有了这些执着、分别,也就没有烦恼痛苦了。所以要我们不要执着,执着是造成我们烦恼、痛苦的根源,是我们在生死中间流转,不得超越,不得解脱的原因。那么我们一切做事情随缘了,因缘成熟了我们的事情可能就成功了,因缘还没有成熟我们来创造条件,让它慢慢的缘聚、缘足,事情就做成了。如果还没有到这个实际,我们就来等待,就来创造这个机遇。我们不去强求一定要这样做,一定要那样做,也许你原来执着这样做,做到最后,可能最后的结果并不一定是很好的。可是你随缘了,大家都慢慢的凝聚在一起了,做成一个更好的、更大的事业了。当然也不是让我们放弃原则,佛教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叫做不变随缘。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懂得变通,所以佛教方便和究竟也是一体的了,各种各样的方便法能,可以这样来做,也可以那样来做,但是不能离开一个究竟。究竟就是觉悟人生,了彻生死,超越轮回。究竟的方法是可以多种多样的,个人也可以有个人不同的方法,这也是一切都随缘了。不要觉得我只有这样做,才能够解脱,不一定,你自己没有认识自己,你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在什么地方,用这个方法大概永远也解脱不了。可能在某一个机遇中间,随缘了,遇到了一个激发点了,开悟了。所以光执着是不行的,要随缘,一切都要随缘。

现在佛教发展中很多弊病,其中一个大弊病就是放生。现在的放生都是刻意的去放生,都是在害生的放生,所以我说首先要把放生这个概念给它暂时不要说,就说护生,即保护生命。一切生命我们都要保护,那么这个护生也不是刻意的去护生,而是要随缘去护生。先抓来,然后再去放的,这叫害生,这就是不随缘。我没有碰到需要我帮助的生命,那么我就暂时先不帮助了,什么时候需要帮助,我第一个就去帮助他。而且一切的帮助,都是为了推动他的自觉,他的自己。佛度众生,不是佛在度众生,而是众生自己在度自己,这是佛教的根本理念。所以佛不是我们的救世主,是我们的导师,是引导我们自己觉悟,自己度自己的导师。所以我们不是在等待佛来度我们,是要我们自己来度自己。

这三个“不”,我是以“不苟为,为贵当”来自警。以“不刻意,顺自然”来自期,希望自己能够做到这样。以“不执著,且随缘”来勉励自己。

 

注:本文转载自海淀敬德书院公众号,根据2016年9月15日楼宇烈先生在敬德书院笠僧堂讲座录音整理,未经楼先生本人审定。

录音整理:敬德书院:宋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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