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指认了资产阶级抽象空间中存在的客观矛盾,资产阶级的抽象空间本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空间生产进程,表面上的同质性遮蔽了自身的深刻矛盾,亟需一种面对抽象空间生产中的矛盾分析,进而深刻把握在这一空间生产中社会基本矛盾的新动向。第一,空间生产中一般现实抽象本身内嵌的暴力的矛盾;第二,空间生产中身体抽象化的同质性与分裂的矛盾;第三,资产阶级抽象空间中表象的同质性与分裂的矛盾;第四,资产阶级抽象空间的本质是商品、货币和资本的空间抽象总体化与碎片化的矛盾。
[关键词]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抽象空间;矛盾
列斐伏尔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写下了近七十部论著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创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实现了异化理论从宏观政治经济关系向微观社会生活的转换,并且在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中,实现了观察历史的时间线索向空间生产逻辑的转换,后者,正是我们在此研究的《空间的生产》(1974)一书主旨。在这本书中,列斐伏尔指认了资产阶级抽象空间中存在的客观矛盾。在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发展中,越来越多的内在冲突和矛盾暴露出来,这需要一种面对抽象空间生产中的矛盾分析。重新颠倒资本主义颠倒的抽象空间,关键在于要深刻把握这一空间生产中社会基本矛盾的新动向。
在列斐伏尔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空间生产是以城市超越和统治乡村开始的,可是,这种统治权不再是宗教或专制政治的压迫,而是工业生产之上商业交换中的计算与交换关系,这是一个金钱逻各斯照耀的全新的社会空间存在,其基础正是资产阶级空间实践中出现的一种特殊的城市效果,这种新的城市效果只能是资本投入、运转和实现自身价值的总体结构,空间句法只会是资本的游戏玩法和复杂商品交换中客观生成的现实抽象。这种抽象将成为“普照世界的光”,它是全新的支配存在的大写的“一”。抽象成为社会空间的统治力量。必须特别指出,列斐伏尔这里所说的这种抽象并非观念的主观抽象,而是来自社会空间实践的能动的行动抽象,显然,这是一种客观发生的抽象。列斐伏尔专门说,“与物体和事物的具体的‘在场’不同,抽象通常被看作是‘不在场’的”,这是对的。与社会空间中发生的行动和关系一样,这种空间抽象往往会是瞬间发生(在场)和消逝(不在场)的,这当然会使这种现实的抽象变得难以理解。一是工业资本的背后是工业生产的巨大生产力,这种新型的空间实践是彻底改变自然经济中的种植业和畜牧业生产所基于的自然存在,从而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抽象空间存在;二是资本家对工人剩余价值的盘剥不再局限在一种孤立的生产地点,而在更宽阔的cadre urbain(城市背景)市场中远距离实现出来;三是资本关系将成为统治世界的“普照的光”——抽象的资本空间关系。我们在资本主义的商品-市场空间中,通常是无法直接看到这种现实的抽象的,在具象的实体存在层面,它恰恰是不在场的。就像前述列斐伏尔所讨论的那个不可见的支配乡村的“城市效果”,现在,这种由机器厂房、商业中心和发达的交通等物性建筑设施实现出来的复杂的空间句法,已经是资本关系的现实抽象构序。在资本家的生产车间中出现的劳动者、劳动原料和机器的实际运作中,资本家从来都是不在犯罪现场的,可这一切又都是资本盘剥工人剩余价值的真实过程,资本关系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这也是大多数人遭遇资产阶级的抽象空间时,会不自觉地陷入到空间拜物教之中的原因。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抽象成为统治”恰恰是无法直观的,这也是它牢不可破的根本原因。你看不到它的存在,所以你无法反抗。抽象空间是资产阶级的新世界,所以,抽象空间的出现也是资产阶级新的政治统治的开始。列斐伏尔说,“当抽象空间形成的时候,占统治地位的阶级攫取了对它的控制权(他们的政治行为导致了抽象空间的建立,但两者的意义并不相同);于是他们把这个抽象空间用作权力的工具,但也没有忘记它的其他用场:服务于生产组织与生产资料,总之,服务于利润的产生”。
当然,列斐伏尔认为,资产阶级的抽象空间本身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空间生产进程。这种观点自然是与赫拉克利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观念相关。可是,这种矛盾的空间并非发生在人之外的场所中,它就是人们每天的劳作和社会生活实践塑形和构序起来的。列斐伏尔说:“‘人类存在’(être humain)并非站在社会空间之前或之间,他们与社会空间的关系,并非是像他们与一幅画、一个景观(comme un spectacle)或一面镜子的关系那样,他们知道他们拥有一个空间,并且他们就在(est)那个空间之中。他们并不仅仅享受一种视野、一种沉思、一种景观,因为他们是作为活跃的参与者而在空间中行动和定位(situe)自己的。他们因此处于一系列封闭的相互关系里,彼此相关,它们的定位可以解释社会实践(pratique sociale)。”
这是一种关于社会空间生产本质的重申。列斐伏尔再一次强调说,人的存在与空间生产的关系不是一种外在的拥有一个客观的场所,也不是仅仅在表象式的镜面和景观中表征一种主观的空间体验,正是人作为社会生活的参与者的自己的行动和定位,以及人们之间相互作用的关联,才构成了社会空间的现实生产和复杂的关系场境。
第一,他告诉我们,如果我们遭遇农业社会或生产落后的地域中人的生产空间,就会发现他们的空间感只会是围绕着农田、小道和简单的家居小屋,在此之外都是危险和对抗的地方,这是一种自然性的身体的空间(l'espace de son corps)。列斐伏尔忘记了,如果在阶级社会中,这当然只是指活跃在田间地头的普通劳作者的空间感,因为那些住在皇宫和大宅中的皇权贵族和地主的空间感会是异质的。这时的空间生产局限于与身体感受相关的“身距学”(proxemics)。只是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才会出现“从身体的空间向空间中的身体(corps dans l'espace)”的转换,由此,身体虽然仍然是空间生产的立足点,但它的空间活动和空间感已经成为社会空间生产的结果。这也意味着,人的身体行动和感受与空间的生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第二,观察社会空间的复杂方法,这是列斐伏尔不断强调的方面。一是要看到“空间中的物(包括日常生活用、家用和工作用的工具,还包括那些工具的容器——小屋、茅舍、住宅、建筑、街道、广场,等等)”,一个日常生活中的锤子,会用来敲击,一个杯子会用来喝水,一间小屋可用作避风挡雨的家,一条道路能供人行走和车辆运输,这些工具、容器和建筑物并不仅仅只是空间中的物,而是空间生产中重新激活不同层面空间实践的物性设施。列斐伏尔没有意识到,这些空间用具恰恰是空间实践本身的抽象且反向对象化的结果,它们作为空间活动的模板重新激活和规制空间活动的惯性构序。这一点,与我们上面提及的马克思的工具现实抽象相关,这里我将其转换到生活用具的空间用具的现实抽象上来。二是还必须“把空间描述为一个整体,各种关系在整体的层面构成了社会”,人的不同空间实践活动生成的复杂关系,构成了空间关系场境的不同层面,这种空间关系的总体体现了空间生产的本质。这也是马克思所说的,作为“生产关系总和”的社会。三是人的空间生产不是一个无知觉的客观过程,空间生产的每个瞬间都是人的社会实践与主观表象和体验的统一,这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空间的起源——这个空间既是社会的又是精神的,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这也是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特色。用他自己的话语来表述,就是“空间概念解释并隐含了所有可能的空间(les espaces possibles),不管是抽象的还是‘现实的’、精神的还是社会的。特别是它包括了两个方面:表征性空间和空间表象(l'espace de représentation – la représentation de l'espace)”。这还是回到列斐伏尔那个空间辩证法的三元结构中来了。社会空间彻底超越自然物理空间的地方,除去客观改变外部世界的空间实践之外,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人对这种空间生产的先在构想中的表象及其物相化过程,还有以主体身心活生生体验的空间感受(表征)。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社会空间关系场境和空间感构境,也是列斐伏尔所指认的“既是社会的又是精神的”含义。
依上述这样的空间分析方法,列斐伏尔说,我们再来看这里讨论的资产阶级今天的抽象空间的生产,那么,我们就会进入一种特别的“关于社会物(chose sociale,和空间),以及商品、资本、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de la marchandise, du capital, de la bourgeoisie,du mode de production capitaliste)”的空间逻辑。很显然,这里列斐伏尔所指认的资产阶级社会空间中的chose sociale(社会物),可能就不仅仅是上面提及的一般生活用具、生产工具和生活中的物性建筑设施,而会是近代工业生产发展起来后的机器系统,庞大的、相互关联的城市建筑群落和复杂的水陆空交通系统,当然,更复杂的方面,会是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抽象成为统治”的商品-市场经济物相化空间。在这里,人们会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商品、货币和资本的经济物像的异化和事物化颠倒关系场境之中,我们会具体地涉及资产阶级抽象空间生产中的政治和经济实践的“官僚制与权力、租金与利润(la bureaucratie,le pouvoir, -la rente et le profit)等实际问题之中”,并且,在空间的表象和表征性空间层面上,“社会空间渐渐地变得与规划者(planificateur)、政治家和统治者们的空间难以区分了。建筑的空间[l'espace architectural (social, bati)],及其被建构的社会特征, 也与建筑师的(精神的)空间(l'espace[de l'architecte (mental)], 变得难解难分了”。今天的建筑师在设计规划城市和建筑设施,但他们的空间表象却很深地受到资产阶级统治意识形态的渗透,对于这一点,他们却是无意识的。他们以为是自己的双手在设计图上绘制城市和建筑的蓝图,但这一切都难逃资本驱利的魔爪。
列斐伏尔认为,资产阶级今天的抽象空间生产中,表面上的同质性遮蔽了自身的深刻矛盾。
一、空间生产中一般现实抽象本身内嵌的暴力的矛盾
列斐伏尔指出,资产阶级同质性的“空间的逻辑”(logique de l'espace)以及其表面的意义和一致性,其实掩盖了内在于抽象之中的暴力(violence inhérente à l'abstraction)。正如暴力是内在于一般的工具(因为工具切割、攻击、残忍对待自然原料)以及内在于一般的符号之中的一样,暴力也必然地内在于工具性的空间(l'espace instrumental),无论这个空间看上去显得多么合理和坦诚。
可以看到,列斐伏尔正是在这里涉及马克思三种现实抽象中的工具(技术)抽象问题,但他并没有很深地思考这一现实抽象的本质。在列斐伏尔看来,一是一般的工具正是人对自然进行残忍的“切割、攻击”的塑形和构序行动的客观抽象的反向对象模板,这种抽象中已经内嵌着人征服自然的暴力,这显然是一种浪漫主义的看法;二是语言符码系统中的概念(“一”)抽象,也是建立在对感性杂多现象的杀戮之上的,这是拉康那个“语言是存在之尸”的反文化逻辑;三是资产阶级经济物相化抽象空间中的金钱同一性抽象,作为获取财富的l'espace instrumental(工具性空间),也必然隐匿着对社会空间存在本身的暴力,固然它到处散发着启蒙的光亮透明性。在列斐伏尔看来,特别是在这个第三点上,资产阶级建构起来的“抽象空间就其本质和突出特点而言,是压迫性的。但幸亏它又是无所不能的,它的压迫性竟以一种特别巧妙的方式表现出来:它同有的压抑性或者通过还原,或者通过(功能的)方位化,或者通过实行等级制度和隔离,再或者通过艺术,而表现出来”。这是说,在资产阶级看起来同质性的抽象空间中,掩盖了内在的货币-资本抽象关系中的暴力和压迫性,因为,这种抽象空间中的奴役和压迫,通过了十分复杂空间等级区隔和艺术化的巧妙方式伪饰起来,而成为一种看起来不是压迫的压迫。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透视。
二、空间生产中身体抽象化的同质性与分裂的矛盾
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知道身体在空间生产中的重要意义,但是在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生产中,因为“受制于破碎成特殊局部的空间抽象的影响,身体因而也被粉碎了”,比如在资产阶级制作的广告中的身体形象,鲜红的嘴唇、扑满粉的脸和隆起的肉,欲望化成了碎片,并注定使其自身成为令人焦虑的挫折、无法满足的局部需要。列斐伏尔气愤地说,“女性的身体尤其如此,因为女性的身体被转化为交换价值,转化为商品的标志,并且实际上转化为商品本身”,这不仅是指在色情交易中出现的肉体变卖,也意指越来越畸形的整形制造行业和商品。我们可以看到,在资本主义的商业空间中,不仅女性的身体成了肉体交易和服饰行业广告中的主体,甚至所有人的身体都成了资产阶级消费意识形态中无处不在的欲望对象,在今天的资产阶级抽象空间中,人的身体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是资本逐利的着眼点。列斐伏尔说,“在抽象空间,以及任何其影响可以被感知的地方,身体的死亡有双重属性,因为它既是象征性的,又是具体的(symbolique et concrète):它是具体的,作为身体容易遭受侵犯的结果;它是象征性的,由于身体的活生生的统一被粉碎”。在资产阶级的经济物相化空间中,人的身体在空间实践中开始成为商业化的工具和欲望对象,而在象征性空间中,人的身体则成了虚假欲望对象化的规训对象,二者都是走向死亡的。“尽管这个空间的形式总体仍然是同质的。身体抽象化的最终阶段,是它(在功能上)的碎片化和局部化(la fragmentation et la localisation)”。这样,资产阶级抽象空间中的身体存在本身成了一个矛盾。
三、资产阶级抽象空间中表象的同质性与分裂的矛盾
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有身体为践行主体的空间实践,还有象征性的空间表象和主体感受中的表征性空间,这使得资产阶级抽象空间的关系场境变得更加复杂。
一是从客体向度看,抽象空间出现的对象和场境关系都呈现出颠倒的表象与现实的矛盾关系。一方面,在他看来,这个空间的吊诡之处在于,它既是同质的,又是被分隔的(homogène et composé de ghettos),同时它也既是透明的又是具有隐瞒性的,简言之,它是不诚实的。可以说它是虚假的真理(或称虚假的“真诚”);它不是虚假意识的客体,相反,它是虚假意识得以产生(或生产)的核心和中介。
也只是到了资本主义创造的抽象空间中,才会出现空间表象遮蔽现实关系场境这样的事情。因为在资产阶级的经济现象上,“抽象空间包含了很多东西,但它同时也掩盖(或否认)了它所包含的东西,而不是将它们显现出来”。比如,商品流通领域中的货币的抽象包含了极其复杂的劳动交换关系的颠倒和异化,但是它却以财富一般的抽象遮蔽了自身的本质;商品生产过程中出现的原料、机器和厂房,看起来只是不同物性的生产要素,可却遮蔽了它们作为盘剥活劳动的资本关系在场。这是马克思通过历史现象学已经揭露的方面。
另一方面,在今天的资产阶级抽象空间中,抽象的复杂符码占据了虚假空间表象的主导地位,抽象空间包含了特定的想象成分:各种奇幻的形象;似乎从“其他东西”上长出来的象征符号。它包含了那些派生自现有构序的表象(représentations dérivées de l'ordre établi):地位与规范、地方化的等级制与按照等级制安排的位置,以及与特殊位置相关的角色和价值。这些“表象”在那个支撑着它们,并使它们有效的空间中,找到自己的权威和法定的力量。在这个空间中,物、行为和情境(aux choses, aux actes, aux situations)永远都被“表象”(由于这种“表象”在本质上是意识形态的,因此没有功利原则)所取代。
依我的判断,列斐伏尔在这里有讨论应该是对德波景观批判的挪用。这个出现在抽象空间中的象征性的表象,正是今天无所不在的景观表象。这是马克思那个时代没有出现的事情。列斐伏尔指出,今天一切出现在资产阶级抽象空间生产中的物性对象、人的行为,甚至是不能直观的关系场境,都必须存在于被表象的抽象空间中,而这种抽象的表象正是无形中体现资产阶级représentations dérivées de l'ordre établi(现有构序的表象),它遮蔽了人与物在抽象空间中政治经济关系中的结构性位置,所以,看起来杂乱无章的抽象表象却是同一的意识形态的布展和支配。有如一只手袋被冠以名牌的标签后,从一个普通生活用具被表象为地位的炫耀性符码,一块普通的商品用地被建构为富人区或“学区”之后,突变为有着空间等级关系和角色场境中的高价空间。
二是从主体向度看,人的主体也迷失在抽象空间表象的矛盾关系之中。列斐伏尔说,资产阶级的抽象空间生成的“符号世界”(monde des signes)也是这样一种空间,在其中,自我,不再与自身的本性(nature)相关联,不再与物质(matière)相关联,甚至不再与物(商品)的“物性”(choséité)相关联;而仅仅与那种跟它们的符号绑定在一起且实际上被它们的符号所驱逐和取代的事物相关联。承载了符号的“我”,不再涉及任何东西,而仅仅关注符号的其他承载者。
这是说,在今天的资产阶级空间表象中,人的主体不再表现为自身,甚至不再与具体的客观现实相关联,主体成了抽象空间符号编码的结果,不是人通过构想性的空间表象物相化空间关系场境,而是象征性的符号链捆绑空间生产中的主体。如果说在马克思那里,资产阶级物相化空间中的主体,不过是社会关系的人格化颠倒和主体异化,那么,到了列斐伏尔眼中的抽象空间中,这种异化了的主体则进一步沦落为景观表象。在这个意义上,这是主体异化的二次方。在今天的景观表象关系中,人如果不表现为一定的空间表象,他就是不存在的。比如,你在生活空间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戴什么价位的手表、驾驶何种类型的汽车,你才是这种抽象空间的什么主体,于是,人们会发疯般地追逐炫耀性的消费,走向一种特定的空间消费异化。你不是你,作为一定社会关系人格化颠倒出场的你,再一次沦落为一种空间抽象结构中的表象存在。
四、资产阶级抽象空间的本质是商品、货币和资本的空间抽象总体化与碎片化的矛盾
列斐伏尔告诉我们,在空间生产的现象层面,资产阶级的“这个同质化的和断裂的空间,按照一种极其复杂的样式,而被分裂成若干部分的模型”。比如可见的:运输系统、城市网络、第三产业、学校系统,以及劳动世界,包括(劳动力)市场、组织和机构,银行系统在内的金融市场,等等。于是,一步一步地,社会在整体上被还原为一个系统与其子系统的无尽的序列,任何社会体都可以被当作一个一致的实体。
列斐伏尔指出,在空间生产的意义上,资产阶级抽象空间中出现的四通八达的道路、城市建筑群及配套服务设施和教育系统等这些可见的现象,都是一种“被当作既成的事实”的变量假设,并且在这些假设的基础上,“那些制造出它们的人(那些意识形态盲从者们,虽然不论他们是技术人员还是专家,都确信自己不受意识形态的影响)继续分离出这样或那样的参数,构建起一组又一组的变量”。仿佛规划和建筑师们是在按照自己心中的蓝图建造城市空间,这是一个不断叠加的建筑奇迹。然而,“我们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伪装成科学的同义反复和伪装成专业学科的意识形态”。为什么?因为在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中发生的一切,都只能是资本逻辑的空间布展。看起来,造一个房屋,修建一条高速公路,只是建筑师的构想的物相化,可城市中任何物性建筑设施的建造,都是围绕着资本实现自身利润的目标而设定的。资产阶级抽象空间生产中的本质,是抽象的交换关系场境中商品变卖兑现的空间句法。在列斐伏尔看来,发生在资产阶级社会空间生产中的诸如交换价值、商品、货币和资本这些概念,它们是具体的抽象物(des abstractions concrètes)、具体的形式,拥有一种社会存在(就像语言,它引起了许多墨水的流动;又像空间),但是它们还需要一个内容,以便可以社会性地存在(exister socialement)。
这是说,就像语言文字存在于花费大量墨水的写作空间中,经济学中出现的交换价值、商品、货币和资本这些范畴和概念,其现实基础是客观发生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的经济关系物相化空间的社会空间存在。如果说,交换价值与商品的神秘社会定在形式的基础是工业生产领域中发生的劳动分工条件下客观技术协动结果的劳动一般,那么,当这种抽象劳动进入市场交换后,就会通过现实的交换抽象,历史性地生成一般价值等价物——货币(关系)和投入生产总过程的资本(关系),这是一种新型的exister socialement(社会性地存在)的经济质。其中,资本关系成为同质性商品-市场世界中“普照的光”。这同样是资产阶级抽象空间同质性的基本支撑结构。这是马克思思考过的重要问题。
然而,列斐伏尔认为,这种同质性的抽象空间生产中也发生着资产、市场和资本的碎片化,这是一个内在的空间矛盾。一是可见的资产的碎片化,因为资产被切分为“固定资产、流动资产、地产和现金(immobilier et mobilier, enpropriété de la terre et de l'argent)”。我觉得,这是一个多此一举的分类,因为在马克思那里,根本不会存在一种抽象意义上的资金概念,这是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拜物教话语,列斐伏尔不过是将马克思的流动资本和固定资本的概念作了不必要的变形。二是市场的碎片化,“它的碎片化我们非常熟悉,这是它概念整体的一部分:有商品市场(这是被马克思主义片面解释拔高的一个方面)、资本市场、劳动市场、土地市场(建筑、房屋,因此还有空间),以及艺术作品市场、符号和象征物市场和知识市场[marché des oeuvres (objets d'art), des signes et symboles, des connaissances]等等”。这也是列斐伏尔做作的地方,因为根本不存在什么马克思主义对商品市场的“拔高”,资产阶级的经济物相化空间的本质就是商品-市场交换关系场境,其中会发生着不同社会定在层面的交换关系,资本流动、劳动力变卖和地产交换是这一市场中的主要方面,而列斐伏尔特别指认的空间交换关系以及“艺术作品市场、符号和象征物市场和知识市场”,的确是当代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中的新情况。三是资本的碎片化,资本被分割为“商业资本、工业资本、投资资本、金融资本(capital commercial,industriel, bancaire,financier)”等。列斐伏尔认为,从整个资本主义的社会空间生产总体来看,碎片化的资产、市场与碎片化的资本却在空间生产中客观地整合为一个复杂的矛盾整体。因为,在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生产中,作为生产关系本质的“资本必然被再分化和分散为各种独立的‘资本’,但是这不意味着它失去了它的统一性或者不复是一个整体,这是资本运行(作为资本市场)的必需条件”。分裂和碎片化正是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必要条件,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总体上,“资本的形式统一仍然存在。形式持续存在着,包括了所有这样的各个‘部分’。的确,形式所自我呈现的社会性的‘真实’外观,是一个整体,是资本本身”。资本关系就是矛盾,这决定了资产阶级抽象空间的本质是复杂的矛盾关系场境,这也必然导致整个资产阶级抽象空间在所有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层面上的矛盾性。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列斐伏尔坚决反对任何脱离辩证法的做法,在面对资产阶级的抽象空间的时候,“把矛盾还原为一个虚假的统一体,并把这种还原的残余物(例如逻辑和社会实践)混为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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