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蒙默编《蒙文通全集》第一册(成都:巴蜀书社,2015年5月)。本文内容分见于《汉儒之学源于孟子考》(载《论学》第三期,1937年3月,无锡出版)、《非常异义之政治学说》、《非常异义之政治学说解难》(二文载《重光》第一、二期,1937年12月、1938年1月成都出版),1938年秋,略作修改,合爲一篇,改标本题,作爲四川大学《专题研究》讲义。1940年发表于《志林》第二期(三台东北大学印行),1944年收入《儒学五论》,兹据《儒学五论》整理。
秦、汉间学者言三代事,多美备,不爲信据。不信,则摈疑之诚是也,然学人必爲说若是者,何耶?斯殆陈古刺今,以召来世。其颂述三古之隆,正其想望后来之盛,必曰古固如此,则诬,若曰后当如是,则其思深、其意远也。嫌其诬,乃并其高致孤怀不复措意,是可谓达古人立言之情耶!有素朴之三代,史迹也;有蔚焕之三代,理想也;以理想爲行实,则轻信;等史迹于设论,则妄疑;轻信、妄疑而学两伤,是谁之责欤?世之争今古文学者何纷纷也,盖古以史质胜,今以理想高,混不之辨,未解今文之所谓也,而漫曰“王鲁”、曰“新周”,[1]说益诡而益晦,庄、刘、宋、魏之俦,殆亦有责焉。[2]不慧遍涉《齐诗》、《京易》、伏生之《书》、戴氏之《礼》,而后知“一王大法”[3]者,自有其经纬万端,在制而不在义,在行事而不在空言。制备也,则“继周损益”[4]、“素王受命”[5]非复徒言。苟不省礼家之新制已大异周人之旧规,独张皇于“三科”、“九旨”,[6]而昧忽于“五际”[7]、“三期”[8],抗董、何之浮文,以概六艺之宏义,孤树《公羊》,欲张赤帜,以召非常可怪之讥,是欲尊之,适以窒之,斯皆不解儒家“革命”之旨,不求历史蜕变之迹,正厚儒而不以其道者之罪,而岂侮经毁孔者之过哉?爰搜讨史证,旁稽诸子,勘比经义,以伸絶学。
《齐诗》言“五际”、言“四始”,以“改制”、“革命”爲依归,[9]而原本于孟、荀,舍是则“王鲁”、“素王”之说无所谓。《孟子》书:问汤放桀、武王伐纣,“‘臣弒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10]《荀子》书:“世俗之爲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以桀、纣爲尝有天下之籍则然,天下谓在桀、纣则不然。有天下之后也,势籍之所在也。然而不材不中,内则百姓疾之,外则诸侯叛之,甚者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则虽未亡,吾谓之无天下矣。圣主没,天下无君,诸侯有能德明威积,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爲君师,然而暴国独侈安诛之。必不伤害无罪之民,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若是则可谓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谓王。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乱礼义之分,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弒君。”[11]孟、荀以桀,纣爲一夫而汤、武不弒,其言凛凛其严而昭昭其晰也。然在汉代,世俗之说犹未熄,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弒也”,“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弒而何也?”辕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爲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爲何?”[12]盖黄生不免世俗之言,而辕生爲能守孟、荀之统。
辕生传《齐诗》,其说即本《诗》义也。《齐诗》之义有“五际”:“卯酉之际爲改政,午亥之际爲革命。……卯,《天保》也;酉,《祁父》也;午,《采芑》也;亥,《大明》也。”[13]《大明》者,牧野之事也,则辕固生之义,本于是也。许芝言:“周公反政,尸子以爲孔子非之,以爲周公其不圣乎,以天下让,不爲兆民也。”[14]京房作《易传》曰:“凡爲王者,恶者去之,弱者夺之,易姓改代,天命不常,人谋鬼谋,百姓与能。”[15]知尸子、《京易》亦主“受命”之说,《尸子·贵言》云:“臣天下,一天下也,一天下者,令于天下则行,禁焉则止。桀、纣命天下而不行,禁天下而不止,故不得臣也。”[16]此《尸子》之意合于孟、荀。《谷梁传》引《尸子》释《春秋》之义者再,谷梁俶作《传》之事亦见于《尸子》之书,则尸子固《谷梁》之学者也。干寳传京氏《易》,而与“三期”、“六情”之说相应,是《齐诗》、《京易》同法。“五际”以“午亥之际爲革命”,“四始”以“《大明》在亥爲水始”。《易》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干注曰:“爻终于酉,而卦成于干。……戌亥,干之都也,故称龙焉。……郭外曰郊,郊外曰野,坤位未申之维,而气溢酉戌之间,故曰于野。……文王之忠于殷,抑三二之强以事独夫之纣……以祈殷命以济生民也。纣遂长恶不悛,天命殛之,是故至于武王遂有牧野之事。是其义。”[17]张惠言曰:“令升之注,仅存三十卦,而又不完,然其言文、武革纣、周公摄成王者,十有八焉。是则以《易》爲周家纪事之书,文、武所以自旌其伐也。”[18]张氏其言虽有失,然适足以明《京易》之义,斯正《诗》“《大明》在亥”之事也。孙盛述《易》,本之干寳,其曰:“古之立君,所以司牧羣黎。……若乃淫虐是纵,酷彼羣生,则天人殛之……加其独夫之戮。是故汤、武抗钺,不犯不顺之讥,汉高奋剑,而无失节之义,何者,诚四海之酷雠,而神人之所摈故也。”[19]是《京易》之传,犹孟、荀、《齐诗》之说也。晚清之学,急于变法,故侈谈《春秋》,张“改制”之说,而《公羊》之学,显于一时。然“改制”之义,才比于“五际”之“革政”,而“五际”“革命”之说,未有能恢宏之者。友人钱宾四着论,颇致惜于龚定菴不知谈革命,夫一世方致力于《公羊》,自未足以至是。惜哉《齐诗》、《京易》之柲,当时未之能发也。干氏《晋纪·武帝革命论》曰:“帝王之兴,必俟天命……文质异时,兴建不同。故古之有天下者,柏皇、栗陆以前,爲而不有,应而不求,执大象也。鸿、黄世及,以一民也。尧、舜内禅,体文德也。汉、魏外禅,顺大名也。汤、武革命,应天人也。高、光征伐,定功业也。各因其运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20]干氏之革命论,即本之京氏易学。而其在《易》,陈义特详。其《易注》曰:
凡《易》既分爲六十四卦,以爲《上下经》,天人之事,各有始终。夫子又爲《序卦》,以明其相承之义。然则文王、周公所遭遇之运,武王、成王所先后之政,苍精受命,长短之期,备于此矣。……故曰:《易》穷则变,通则久。总而观之,伏羲、黄帝,皆系世象贤,欲使天下世有常君也。而尧、舜禅代,非黄、农之化,朱、均顽也。汤、武逆取,非唐、虞之迹,桀、纣之不君也。伊尹废立,非从顺之节,使太甲思愆也。周公摄政,非汤、武之典,成王幼年也。凡此皆圣贤所遭遇异时者也。夏政尚忠,忠之弊野,故殷自野以教敬;敬之弊鬼,故周自鬼以教文;文之弊薄,故《春秋》閲诸三代而损益之。顔回问爲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弟子问政者数矣,而夫子不与言三代损益,以非其任也。回则备言,王者之佐,伊尹之人也,故夫子及之焉。是以圣人之于天下也,同不是,异不非,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一以贯之矣。[21]
此《晋武革命论》之根本义也。其“苍精受命”,而“回爲王者之佐比伊尹”,则“孔子爲素王”,而“《春秋》损益三代”,此近代论“改制”者所由取证,而干寳之“革命论”,亦于是取证焉。以“禅让”、“征诛”明“三统”之义,“五际”、“三期”,说亦犹是。“革命”之说不着,于是“三世”之说张皇一世,而“五际”之说独湮没而无闻。《京易》、《齐诗》,长爲世之诟病。推翼奉之义,通之于干寳,以明孟、荀之说至汉、晋而犹有传焉。严松问于梭山曰:“孟子说诸侯以王道,行王道以崇周室乎?行王道以得天位乎?”梭山曰:“得天位。”“岂教之篡夺乎?”曰:“民爲贵,社稷次之,君爲轻。”象山曰:“旷古以来,无此议论。”[22]然自辕生以迄孙盛之徒,其说固未之或断也。此《齐诗》、《京易》足以明《公羊》所未备,而翼奉、干寳识超于董生远矣。“素王”之说,本于“革命”。《说苑·君道》称孔子曰:“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作而后君子知周道之亡。”则《春秋》作而“王鲁”、“新周”可也,“素王”可也。“革命”之说不张,孤言“素王”,则不免于“非常可怪”之诮。然“素王”之说,又自有义焉。《墨子·公孟》载公孟子谓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爲天子,其次立爲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若使孔子当圣王,则岂不以孔子爲天子哉!”盖墨子之说,主于“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爲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立以爲三公”[23]。墨家“以巨子爲圣人,皆愿爲之尸”[24],“巨子”固墨家之圣而宜爲天子者。墨子既立“巨子”,故公孟子因之有“孔子爲天子”之说。章枚叔以公明高、公孟子高、公羊高爲一人,则《墨书》之公孟子即公羊子,“素王”之说出于《公羊》,固即以墨家之有“巨子”。世儒闻“巨子”则乐道之,闻“素王”则疑之,可谓知类乎!《公羊》、《齐诗》之说,本自同源,离之则两晦。《陈留风俗传》云:“园廋,字宣,明《公羊春秋》……爲秦博士。”[25]园,字又作圈、作辕。园宣明《公羊》,而辕固明《齐诗》,犹伏胜明《尚书》,而其后伏理以下爲《齐诗》伏氏学。《叔孙通列传》言:“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集解引臣瓒曰:“《公羊传》曰:君亲无将,将而必诛。”知此以《公羊》义对者,正于时园廋以《公羊》爲博士也。“革命”“素王”之义,如车二轮,《齐诗》、《公羊》,合而后备,本出一源,岂二致哉!仲舒立说,亦能明此。董书言:“儒者以汤、武爲至贤大圣也,今足下以汤、武爲不义,何也?天之生民,非爲王也,而天立王以爲民也。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封泰山,禅梁父,易姓而王,德如尧、舜者,七十二人。天子者,天之所予也,其所伐者,天之所夺也。今唯以汤、武之伐桀、纣爲不义,七十二王亦有伐,推足下之说,将以七十二王皆不义也。今桀、纣令天下而不行,禁天下而不止,安在其能臣天下也?果不能臣天下,何谓汤、武弑!”[26]董生之义,亦同尸子、辕生,所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27]者也。而眭孟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28]以董生变“易姓”之事爲“继体之君”,于“汤、武革命”漫曰“三代改制”,则仅当于“五际”“改政”之义耳。于是“改制”之说起,而“革命”之论淆,至晚近谈“变法”而旨益隘。董生变其所学,以委曲于汉,固无以愈于公孙弘之阿世,然儒术遂行,儒显而道以晦,独非董生之咎哉!《春秋》代周之义不着,而素王遂来可怪之讥,所谓“天子之事”、“经世之志”[29],闇而不宣,渺茫不可究。故曰不以《齐诗》、《京易》明《春秋》,则《公羊》失其义据;不以礼家之说辅《春秋》,则“一王大法”、“爲汉制作”爲徒言。[30]“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31]继周,舍数度云爲之实,将何以哉!必也晓然于礼家之新制,絶非周人之旧规,“一王大法”之义明,而“素王受命”之旨显。盖损益四代,俨同新王,修齐治平,不爲虚语。知乎周之爲周,自有见儒之爲儒。辑比异同,然后明儒家政治思想之深远,托爲制度之恢宏,而“素王”之说、“革命”之义,殆爲事之不能已者,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如砥如矢,庸足怪耶!爰稽礼文,以当质验。
先言井田孟子谓:“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又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是孟子之说,先后难谐。孟子曰:“治地莫善于助。”又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32]则孟子之意又难谐也。夫滕壤地褊小,絶长补短,将五十里,而孟子既谓治地莫善于助,乃欲五十里之国,彻助并行,国野异制,是果何说哉?及考之《周官》,乃知其意符孟子。《周官》之言造都鄙也,小司徒经之,其职云:“乃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郑氏注《礼》,则以国中当乡遂用贡,而野当都鄙用助,则孟子之意固与《周官》同,周固彻助并行也。然又何以必别助、彻爲殷、周?大司徒之职:“令五家爲比……五州爲乡。”凡万二千五百家,凡六乡。六乡军法,在小司徒之职:“五人爲伍……五师爲军。”军万二千五百人。出于乡,家一人也。六乡而六军,大司马之职所谓“王六军”者也。《周官》建学,亦止于六乡。六乡者,彻之所行,即军之所出,又爲建学以登庸焉。野则助之所行,不出兵,不建学。此无他,周既克殷,周人居国中,而放逐殷人于野耳。周世用彻法,自公刘而“彻田爲粮”[33],于夏、殷之世已然也。殷则世用助法,既丧其国家,退居于野,尚仍其助法焉,入周而不改,此所以“虽周亦助”耶!孟子又曰:“将爲君子焉,将爲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君子爲统治阶级,野人则被统治者也。又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爲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34]是井田所在者爲野人,则彻法所行者爲君子。夫越有“君子六千人”[35]者,兵士也;楚有“都君子王马之属”[36],亦兵士也,此何异秃发高欢所谓鲜卑任战伐,而“汉人爲汝作奴,夫爲汝耕,妻爲汝织”[37]者乎。叶适言:“六乡于王畿爲近,而皆爲君子,故使之什一自赋,其粟则藏于仓人,六遂于王畿爲远,而皆野人,故使之九一而助,其粟则聚于旅师。遂人以兴耡利甿,里宰合耦于耡,旅师掌聚野之耡粟,耡即助字,助字惟见于六遂之官。”是六遂用助法之明证。本师左庵,以王莽用《周官》,其制有六乡、六队,六乡在长安,六队在洛阳,六队即《周官》之六遂,知《周官》旧说六遂在成周,[38]正所以居殷顽者也,爲助法之所行。是助之所行爲殷人,又审矣。郑氏注载师云:“周税轻近而重远”,此即轻周而重殷耳。管子治齐,见诸《国语》者,曰“参国伍鄙”。“参国”,则“士乡十五”,以立三军者也;“伍鄙”,不出军,而曰“井田畴均”;是亦伍鄙用助,而乡用彻。乡之进贤,有“三选”之法,而鄙无之,则所以别君子、野人者,事亦犹然。[39]皆以见周之旧制,管子治齐莫之或异也。自秦开阡陌,急于富强,荀卿言其“五甲首而隶五家”[40],商君之教,“富贵之门,必出于兵”[41]也,于是有“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孥,爲之服役”[42]者也。夫周则贵贱之悬殊,秦则贫富之迥絶,而《公羊》家之言井田也则又异。何休谓:“一夫一妇,受田百亩,公田十亩,八十家而九顷,共爲一井,十井共出兵车一乘。一里八十户,中里爲校室。”[43]包氏解《论语》云:“千乘之国者,百里之国也。”[44]夫然,则今文家所论井田,通国皆助,通国皆出兵出车,亦通国立学,而君子、野人之隔泯矣。则今文家之论井田,既以夷周人贵贱之殊,亦以絶秦人贫富之隔,所谓“一王大法”者,岂非鉴于二代之弊,而特拟一理想之治哉!则今文爲哲学,固不足疑,不可与周制同日而语也。
周之井田,与今文说之井田,犹有其异者。《地官》比长:“徙于国中及郊,则从而授之。若徙于他,则爲之旌节而行之。若无授无节,则唯圜土内之。”郑注:“乡中无授,出乡无节,过所则呵问,系之圜土。”圜土者,狱城也。此爲周之农民,不得自由离开土地。《地官》邻长亦云:“徙于他邑,则从而授之。”此六乡、六遂之人,不得任意迁徙,而官爲管理之,否则收入狱中。故《周语》曰:“有散迁懈慢,而着在刑辟,于是乎有蛮夷之国,有斧钺刀墨之民。”是散迁有罚,懈慢亦有禁也。《周语》又曰:“土不备垦,辟在司寇。”又言:“王则大徇,耨获亦如之,民用莫不震动,恪恭于农,修其疆畔,日服其鎛,不解于时。”其监农之急也。孟子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45]惟农民不得离其土,以土地与人民同爲君主之财産也。“王者始起,封诸父昆弟,示与己共财之义,故可以共土也。”[46]故封建者,分财之说也。《左传》定四年言:成王分鲁公以殷民六族,分康叔以殷民七族,聃季授土,陶叔授民。授土授民,以土与民皆所分之财也。故人民不得离其地、不得怠其时。《白虎通义·五行》曰:“有分土,无分民”,是非周初之意,而爲后来儒者之说。“民咸归乡里,户亦息”[47],此今文家之井田,民可与土相离,得离其土则非私産。谷永之说曰:“方制海内,非爲天子,列土分疆,非爲诸侯,皆以爲民也。”[48]则非复共财、共土之意也,而先后井田封建之意别也。
次言辟雍《今古学考》言:“射义:天子射以选诸侯、卿、大夫、士。古者天子之制,诸侯贡士于天子,试之于射宫,射中多者得与于祭云云,及庆赏益地削地之说,全与《谷梁》、《大传》、《繁露》等书同,此今学也。古学则不贡士,皆世官,亦不以射爲选举。”廖师以今学爲孔作,爲新制,古学爲从周,爲旧规。此以《射义》所陈爲改制,《周礼》世官爲史迹,如犀分水,泾渭判然。乃汉师以降,于斯二者,必牵合言之,纷不可理,若选举、学校,三代大同,儒之爲儒,真所谓其言皆粪土也。今专就周官《经文》考之,不取注说,则周代学惟贵游,不及民庶,乌有选士之制;然后见廖师之说爲不可易,而二千余载之经说真长夜梦梦也。《地官》师氏:“掌以媺诏王,以三德教国子。……居虎门之左,司王朝,掌国得失之事,以教国子弟,凡国之贵游子弟学焉。”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以六艺……教之六仪。”郑注:“国子,公卿大夫之子弟,师氏教之,而世子亦齿焉。”《春官》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以乐德、乐语、乐舞教国子。”郑注:“国之子弟,公卿大夫之子弟当学者,谓之国子。”此《周官》师、保、成均之教,入学者以贵游子弟爲限也。大司徒之职:“令五家爲比,五比爲闾,四闾爲族,五族爲党,五党爲州,五州爲乡。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二曰六行,三曰六艺。”乡大夫之职:“正月之吉,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颁之于其乡吏,使各以教其所治,以考其德行,察其道艺,而兴贤者能者。乡老及乡大夫羣吏献贤能之书于王,退而以乡射之礼,五物询衆庶,此谓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州长:“正月之吉,各属其州之民而读法,以考其德行道艺而劝之,春秋以礼会民而射于州序。”党正:“以礼属民而饮酒于序,正岁属民读法,而书其德行道艺。”族师:“月吉,则属民而读邦法,书其孝弟睦婣有学者。”此六乡州长之制。族凡百家,族师书其有学者。党五百家,党有序,党正书其德行道艺。州二千五百家,州有序,州长考其德行道艺。乡万二千五百家,乡大夫“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49]此德行道艺之士,党正书之,州长考之,乡大夫兴之。秦蕙田言:“古者取士于乡有二法,一则由乡而升司徒,由司徒而升大学,学成然后用之,《王制》所谓造士是也。一则三年大比,与其贤能,直达于王,不复令入国学,《周礼》所谓宾兴是也。”[50]是《周官》州、党之序,六乡之士,不复入成均,而师氏、保氏所教,止于贵游国子,秦氏已明见及此也。至秦氏谓“六遂之学与乡同”则大不然。《地官》曰:遂人掌邦之野,“五家爲邻,五邻爲里,四里爲酇,五酇爲鄙,五鄙爲县,五县爲遂”。由遂师、遂大夫、县正、鄙师、酇长,皆言“各掌其政令”,无庠序之文,无考校宾兴之说。由乡师、乡大夫、州长、党正,皆言“各掌其教治政令”。族师以下但言“掌其戒令政事”。则六遂与六乡之族师以下,皆不言教,则其无学可知也。六乡大比,宾兴贤能;六遂大比,则行诛赏。乡、遂二者,治絶不同,言六遂以下有学者,经师之过也。刘彝言:“古者乡学教庶人,国学教国子,乡学所升,不过用爲乡遂之吏,国学所升,则命爲朝廷之官,此乡学、国学教选之异,所以爲世家、编户之别也。”[51]是其区辨世庶,厘然不惑,而乡、遂之异,则犹未及论,甚哉,论礼之不晰亦久矣!
《王制》言:“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太子、王子、羣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国之俊选,皆造焉。”“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曰进士;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此乡之秀选,得升于国学,预于贵游之列,同升诸朝,则非《周官》之旧也。《尚书大传》言:“大夫、士七十而致仕,老于乡里,大夫爲父师,士爲少师,耰鉏已藏,祈乐已入,岁事已毕,余子皆入学。”[52]又曰:“小师取小学之贤者登之大学,大师取大学之贤者登之天子,天子以爲左右。”[53]《白虎通羲·辟雍》言:“古之教民者,里皆有师,里中之老有道德者爲里右师,其次爲左师。”则此之建学,徧于乡里,不如周之限六乡也。何休《公羊传》宣十五年《解诂》曰:“圣人制井田之法,一夫一妇,受田百亩,八家而九顷,共爲一井,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爲校室,选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十月事讫,父老教于校室。八岁者学小学,十五者学大学,其有秀者移于乡学,乡学之秀者移于庠,庠之秀者移于国学,学于小学,诸侯岁贡小学之秀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其有秀者命曰造士。行同而能偶,别之以射,然后爵之,士以才能进取,君以考功授官。”[54]此非特王畿乡里之学,而侯国乡里之学也,此《射义》所谓“古者天子之制,诸侯岁献贡士于天子,天子试之于射宫”者也。则《周官》所言,爲贵族封建之制;《射义》、《王制》以下所言,爲平等之民治,而实儒者之理想,非前代之史迹也。
次言封禅眭孟言:“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廷尉奏孟妄设妖言,大逆不道,伏诛。[55]盖宽饶上书,引韩氏《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书上,朝议以宽饶意欲求,大逆不道,遂下吏,宽饶自刭。[56]此二事若至异,以汉主之威,而责其代者前仆后起,此岂末世所能有者哉?然其故有由来也。《礼运》言“大同”,则曰“选贤与能”,而訾“小康”之“大人世及”,夫世及者,天子之事也。詈其人,则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此六君子者”,儒者言必曰尧、舜、禹、汤、文、武,此独不及尧、舜者,正以禹、汤爲“家天下”、爲“小康”,则“大同”之所谓“选贤与能”者,岂非谓尧、舜爲能“官天下”者乎!“选天子”之说,《墨子》书言之着矣,一则曰:“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爲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立以爲三公。天子、三公既立,以爲天下博大,故画分爲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立,又选择国之贤可者立以爲正长。”再则曰:“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爲天子。天子既立,是故选择天下赞阅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置以爲三公。天子、三公既立,是故靡分天下,设以爲万诸侯国君。国君既立,故择其国之贤者置以爲左右将军、大夫、以逮至乎乡里之长。”[57]夫选贤以爲天子,其义着明已早,友人伍非百说:“《礼运》一篇,全符《墨子》之义。”“大同”、“选贤”云者,其义之极乎“选天子”无惑矣。《韩易》、《礼运》有其说,公羊氏殆亦有之。《传》于“春王正月”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58]王则周之天王可也,奚必曰文王?言文王者,说小康者恒以文王爲主也。“西狩获麟”而曰“尧、舜之道”[59],由小康而进于大同,由文王而进于尧、舜,此《礼》、《春秋》之所同,而三世义之所由起也。眭孟固《公羊》大师,其谓“汉帝宜求索贤人,以帝位”,其持说岂无自来耶!卒之王莽代汉,一世士大夫翕然归美,固自有故,殆数百年来,师师所口授而面命者,皆以抑于汉家不得伸,亦所以积怨而发愤者也。《说苑·至公》载鲍白令之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而毁始皇爲桀、纣,遂酿坑儒之祸,淳于越、周青臣论封建事,遂酿焚书之祸。儒者之必以“大同”(禅让)、“小康”(封建)之论以责秦、汉之王室,卒之亡身丧元而不悔,则其志亦烈矣。近世每称王莽所爲爲社会改革,岂知王莽所用,一一皆数百年间之经说哉!鲍白令之以“官天下”责始皇,不可谓非豪杰之士,《说苑》述其事,言令之者再,知鲍白爲复姓,盖鲍丘之字误也。《新语·资质》言:“鲍丘子之德行,非不高于李斯、赵高也,然伏隐于蒿庐。”此鲍丘子,即《说苑》之鲍丘令之。《盐铁论·毁学》言:李斯与包丘子俱事荀卿,李斯入秦,遂取三公,包丘子不免于瓮牗蒿庐。”则鲍丘令之即传《鲁诗》之浮丘伯也。刘向言:“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劝勉。”[60]刘向传《鲁诗》,出于浮丘伯,其陈述《诗》义,与鲍丘令之对始皇之语固一贯也。刘向论《诗》,多同韩说,而鲍丘生之语,亦符于韩氏《易传》,倘韩婴之学其亦本于鲍丘之传耶!夫封禅者,爲易姓受命之事,所以报功告成也。董仲舒言:“天之无常予,无常夺,故封泰山之上,禅梁父之下,易姓而王,德如尧、舜者七十二人;王者,天之所予也,其所伐者,天之所夺也。”[61]以明“德如尧、舜”言封禅之义也。《白虎通·封禅》言:“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礼器》疏引《白虎通》曰:“绎绎,无穷之意,禅于有德者而居之无穷已。”又云:“《白虎通》云:禅以让有德也。”所引与今本略不同。盖封以言始,故曰“始受命之时”,禅以言终,故曰“禅者明已成功相传也”。又曰:“三皇禅于绎绎之山,明已成功而去,有德者居之。绎绎者,无穷之意也。”传本文多损缺,于始终之意不具,又脱“禅以让有德”之文,若《风俗通义》云:“三皇禅于绎绎,明已成功而去,有德者居之,绎释者无所指斥也。五帝禅于亭亭,亭亭名山,其身禅于圣人。三王禅于梁父者,信父者子,言父子相信与也。”则禅让之说若揭,此仲舒所谓“德如尧、舜”者也,则封言受命,禅言去让,始终之义着也。司马迁作《史记》,本纪始五帝,世家始吴太伯,列传始伯夷、叔齐,岂无闻于儒者之微意哉!然则《书》始唐虞,《春秋》始于鲁隐,亦是义耳,先师刘士志先生盖尝推论之也。
次言巡狩《墨子》两言选天子、三公、大夫、正长,而独不及诸侯,盖以衰周之世,诸侯力政,不可得而言耶?从弟季甫曰:“《射义》言:古者天子射以选诸侯、卿大夫、士。天子之制,诸侯岁贡士于天子,天子试之于射宫,中多者得与于祭,中少者不得与于祭,数与于祭而君有庆,数不与于祭而君有让,数有庆而益地,数有让而削地,故曰:射者,射爲诸侯也。又言:故天子之大射,谓之射侯,射侯者,射爲诸侯也;射中则得爲诸侯,射不中则不得爲诸侯。墨家所不能道者,至是而儒者备言之,则视墨又进也。”[62]《荀子·君道》曰:“上贤使之爲三公,次贤使之爲诸侯,下贤使之爲士大夫。”选诸侯之说,始见于《荀子》,《射义》盖荀氏以下之说也。黜陟诸侯之义,莫备于巡狩。《王制》:“岁二月,东巡狩,至岱宗,祡而望祀山川,觐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山川神祇有不举者爲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庙有不顺者爲不孝,不孝者君绌以爵;变礼易乐者爲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爲畔,畔者君讨;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爵。”《尚书大传》曰:“天子执冒以朝诸侯,见则覆之,故冒圭者,天子所与诸侯爲瑞也。瑞也者,属也。无过行者,得复其圭,以归其国。有过行者,留其圭,能改过者,复其圭。三年圭不复,少黜以爵,六年圭不复,少黜以地,九年圭不复而地毕。”[63]又言:“古者诸侯之于天子也,三年一贡士,天子命与诸侯辅助爲政,所以通贤共治,示不独专,重民之至。大国举三人,次国举二人,小国举一人,一适谓之攸好德,再适谓之贤贤,三适谓之有功,有功者天子赐以衣服弓矢,再赐以秬鬯,三赐以虎贲百人,号曰命诸侯,命诸侯得专征。……有不贡士谓之不率正者,天子黜之,一不适谓之过,再不适谓之敖,三不适谓之诬,诬者天子黜之,一黜少黜以爵,再黜少黜以地,三黜而爵地毕。”[64]则言所以黜陟诸侯者,若是其易易,此固未必西周之制然也。《白虎通义·考黜》言:“小国考之有功,增土进爵。……五十里不过五赐而进爵土,七十里不过七赐而进爵土。”又曰:“盛德之士亦封之,所以尊有德也。以德封者,必试之爲附庸,三年有功,因而封五十里。元士有功者亦爲附庸,世其位。大夫有功成,封五十里;卿功成,封七十里;公功成,封百里。士有功德,迁爲大夫;大夫有功德,迁爲卿,卿有功德,迁爲公。故爵主有德,封主有功也。”则士之贤有德者,亦得至乎诸侯,斯固三代之隆未之见者,其爲儒家所理想之制度无惑矣。夫《士礼》十七篇,爲事十五,乡射礼外,重以大射,特谓之仪,可知此一篇者,固所以寓进退诸侯之微旨者欤!《春秋繁露·爵国篇》曰:“《传》曰: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附庸:字者方三十里,名者方二十里,人氏者方十五里。”此其爲说,前无闻焉。倘士以盛德受封之说起,而附庸三等之说因缘而生,意以待士而贤者之封,诚不可爲前世之制也。
廖师言:“周末积弊多,继周当改,故寓其事于《王制》。如崔、尹世卿,乃立选举之政,阍弒吴子,乃不使刑者守门,国大易爲乱,乃限以百里。”从弟季甫证成之,以爲:
孟子主张小封建,欲以削弱诸侯。其曰:“天子之地方千里,诸侯之地方百里,周公封鲁爲方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其意是欲以削强大诸侯。夫齐、鲁之封,固非止百里。《史记》言:“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太公封于齐,兼五侯之地。”《晏子春秋》曰:“昔吾先君太公,受之管丘爲地五百里。”《明堂位》:“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四百里其本封,而七百里者,即《诗》所谓‘锡之山川,土田附庸’者也。孔、孟屡言千乘之国,盖周之旧也,何休、包咸皆云:“十井出兵车一乘,千乘之国,则百里之地。”然孟子以齐爲万乘之国,地方千里,以包、何之率推之,相差倍蓰。《小司徒注》引《司马法》曰:“六尺爲步,步百爲亩,亩百爲夫,夫三爲屋,屋三爲井,井十爲通,通爲匹马,三十家,士一人,徒二人。通十爲成,成百井,三百家,革车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十成爲终,终千井,三千家,革车十乘,士百人,徒二百人。十终爲同,同方百里,万井,三万家,革车百乘,士千人,徒二千人。”《管子·乘马》“方六里而一乘”,与《司马法》成百井出一乘相吻合,则千乘之国,地方实当三百余里。故马融云:“千乘之赋,其地千成,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又《管子·轻重篇》言:“天子中立,地方千里,兼霸之壤,三百有余里。”孔子、孟子皆言千乘之国,则有方三百余里之诸侯明矣。《诗·鲁颂》:“公交车千乘,公徒三万。”鲁实千乘之国,地当方三百有余里,而孟子必以爲百里之诸侯者,其意可思也。[65]
夫战国之世,贵族之制废而郡县之治立,乃儒者必言封建,虽非周旧,爲说已卑。及观贾谊《过秦论》曰:“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天下集矣。”知汉儒以秦亡之速爲不封建之过,于是封建之论以复活,则显非《公羊》“讥世卿”之义。吾意战国间必有张爲郡县之说者,徒以封建论之复起,而儒者剗灭之无余也,岂非事之至可惜者耶!而巡狩黜陟之论以纷纷。若孟子所陈晏子言巡狩、述职曰:“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爲诸侯度。’”初不涉黜陟之事,此巡狩诸侯之古义也。
次言明堂明堂、大学,一也。颍容、贾、服并同此说。东汉以来纷纷争议者,惟五室、九室事,何其陋耶!观乎赵绾、王臧请立明堂,窦太后以让武帝曰:“此欲复爲新垣平也。”武帝因废明堂事,下绾、臧吏,皆自杀。[66]杜业言:“河间献王经术通明,积德纍行,天下雄俊衆儒皆归之。孝武帝时,献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义,问以五策,献王辄对无穷,孝武帝艴然难之,谓献王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归即纵酒听乐因以终。”[67]而稽之班书,献王所对,则三雍宫也。绾、臧以明堂诛,献王以明堂废,则明堂固别有说乎!夫明堂者,天子布政之宫也。《管子·桓公问》言:“黄帝立明台之议者,上观于贤也;尧有衢室之问者,下听于人也;……汤有总街之庭,以观人诽也。”夫明堂、大学同处,郑人游乡校以论执政,明堂而观于贤、听于人,以观人诽,则以听于大学之士,而士恣于议政也。《地官》:师氏掌国中失之事,以教国子弟。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则乡校论执政,正所谓“中失”,而明堂之“听人”、“观诽”,正所谓“谏恶”。《管子》书论明堂,盖推本师、保、乡校而然也。《王制》言“大学在郊”,《学礼》言东学、南学、西学、北学,[68]此四郊大学也。《尚书大传》言:东堂距邦八里,南堂距邦七里,西堂距邦九里,北堂距邦六里。[69]所谓四郊大学,即此距邦明堂处也。“兆五帝于四郊”[70],亦明堂处也。规模壮阔,岂区区九室五室而已乎?孟子曰:“民爲贵。”[71]无明堂,则民贵徒虚说也。儒者舍《尚书》四郊明堂不敢议,而徒争《考工记》以来周人五室九室之制,故论益多而义益晦。是不解有周之明堂大学,有儒家所设想之明堂大学,二者固区以别也。《王制》、《公羊》言:“诸侯岁贡小学之秀者于天子,学于大学。”然则明堂即大学,正诸侯贡士之所萃,布政于是,谳囚于是,师出而献俘亦于是,养三老五更于是,天子袒而割牲,父事三老以爲孝,兄事五更以爲弟,上观下听皆于是,则“民爲贵”之实备矣。教中失,谏王恶,天子恒规规焉不能有所踰,而听政于衆庶,则绾、臧以议明堂诛,献王以对雍宫废,岂虚也哉!
《诗》曰:“询于刍荛。”《书》言:“谋及庶人。”[72]夫建国和衆,未有不恊衆志、合羣谋,而能克大难、举大功者。盘庚徙邺,太王去邠,或命衆悉至于庭,或属其耆老而告,着在经文,昭若示掌,其可诬耶!然此徒有事,未详其制,犹曰偶有之耳。究寻其制,则备于《周官》外朝之法。小司寇之职:“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是国有大故,未有不询于万民者也。大司徒之职:“若国有大故,则致万民于王门。”乡大夫之职:“大询于衆庶,则各率其乡之衆寡而致于朝。”此所询之衆即六乡之人也。朝即外朝,在雉门之外,人君固不常御,其位:“王南向,三公及州长北面,羣臣西面,羣吏东面。”[73]则乡大夫致衆庶于朝,而州长与百姓同在焉。朝士之职:“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羣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羣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衆庶在其后,左嘉石,平罢民焉,右肺石,达穷民焉。”此外朝之位也。“帅其属而以鞭呼趋且辟,禁慢朝错立族谈者。”[74]丘濬曰:“外朝在库门之外,最居外者也,人君不常御,国家大礼典,则于此朝会,而朝士掌其法,有大疑难则于此询问,而小司寇掌其政……朝着之间,有上下之位,有前后之次,入者必循序渐进,而不可参差,立者必肃容守次,而不可错乱,非奏对不言,无故不可聚而喧哗。故当人臣朝见之时,小司寇则摈而相之,使之次第而进,朝士则帅其属而用鞭呼号以肃之,使之各趋其位而知所避焉。”[75]丘氏之说,甚爲明白,于此本爲朝万民之法,乡大夫各帅其乡之衆寡而致于朝,以待大询,丘氏论独不及此,则已昧其本,岂于询万民之事,不免疑忽之情乎?则串贯六官以究一事之始末,昔之儒者,于此已难也。小司寇“以三刺断庶民狱讼之中,一曰讯羣臣,二曰讯羣吏,三曰讯万民,听民之所刺宥,以施上服下服之刑。”郑注:“民言杀,杀之,言宽,宽之。”此三询之外,用法亦讯之于万民也,此周之旧而“谋及庶人”之制也。既明周代外朝大询之制,请再以历史事实言之。韩原之战,晋败于秦,惠公止焉。《左氏传》僖十五年言:“晋侯使却乞告瑕吕饴甥,且召之。子金教之言曰:‘朝国人而以君命赏。’且告之曰:‘孤虽归,辱社稷矣,其卜贰圉也。’衆皆哭,晋于是乎作爰田。吕甥曰:‘君亡之不卹,而羣臣是忧,惠之至也,将若君何?’衆曰:‘何爲而可?’对曰:‘征缮以辅孺子,诸侯闻之,丧君有君,羣臣辑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劝,恶我者惧,庶有益乎!’衆说,晋于是乎作州兵。”此于国家丧亡之际,朝国人以定大难者也。然此犹诸大夫称君命以朝国人也。《左氏传》定八年:“卫侯欲叛晋……大夫问故。公以晋诟语之,且曰:‘寡人辱社稷,其改卜嗣,寡人从焉。’大夫曰:‘是卫之祸,岂君之过也?’公曰:‘又有患焉,谓寡人“必以而子与大夫之子爲质”。’大夫曰:‘苟有益也,公子则往,羣臣之子敢不皆负羁绁以从?’将行,王孙贾曰:‘苟卫国有难,工商未尝不爲患,使皆行而后可。’公以告大夫,乃皆将行之。行有日,公朝国人,使贾问焉,曰:‘若卫叛晋,晋五伐我,病何如矣?’皆曰:‘五伐我,犹可以能战。’贾曰:‘然则如叛之,病而后质焉,何迟之有?’乃叛晋。”此卫之以国危朝国人也。晋、卫之事,正“小司寇致万民而询焉,询国危,询立君”者也。郑注:“国危谓有兵寇之难。”贾公彦以爲“邻国来侵我,与国爲难者也”。此正以弱敌强,国家危急存亡之际,动员人民抗御强敌之事也。《周官》之制,《春秋》之事,若合符节,其可诬乎!若陈怀公之事,殆又甚焉。《左氏传》哀公元年:“吴之入楚也,使召陈怀公。怀公朝国人而问焉,曰:‘欲与楚者右,欲与吴者左。陈人从田,无田从党。’”此则国之外交,亦决于衆庶之从违,以定国策。杜注:“都邑之人,无田者随党而立,不知所与,故直从所居,田在西者居右,田在东者居左。”此云“从田”,正所谓“乡大夫帅其乡之衆寡而致于朝”,殆皆田者也。都邑之无田者亦与焉,则劳工阶级靡不在。曰“谋及庶人”,曰“询于刍荛”,于《礼》实有其制,于《春秋》实有其事,而治经者忽焉,于衆议之治,遂莫之察耳。于周之旧,知有衆议之制,然外朝遂足以尽王畿千里之人乎?曰“乡大夫各帅其乡之衆寡而致于朝”,则所谓“万民”、“衆庶”、“百姓”云者,实即六乡之人,《左氏》云“国人”者,知亦不过“国中什一自赋”之人耳。天子六乡、六遂,自六遂以下皆不得与于外朝之事也。则诸侯三郊、三遂,亦惟三郊之人得与于三询之列也。六乡、三郊之人,爲立学焉,出兵焉,与外朝焉,而其余则不得与;则是聚议者,不过周之兵士阶级耳。“无田从党”都邑之人,则工商之人也。独九一而助之人不得与,则衆议云者,实军人而已。今文家鉴周人之旧典,而别爲一王之新法,于此“致万民而询焉”之制不容置之不取,不取则其政下于周且霄壤间也。今文家既不许助、彻之异制,以平等之治代贵贱悬殊之治,而势又不可致四海之民于外朝而询焉,变通之道,系于明堂。外朝旧制,其与议者曰工商兵农,而地限于六乡。明堂新规,其与议者爲乡学之秀,爲智识分子,所选极于四海。外朝之询者三焉,明堂之听,则凡国之百务。此亦今文家“新王大法”之进于周旧者。明堂之说,其爲自外朝之法蜕变而来,昭然若揭,此制不立,将奚贵于今学、奚取于儒家!若周之外朝不爲虚诬,则虽伏生老悖,其说必趋于明堂无疑也。以外朝之事较明堂,而明堂之实愈彰。抑尤有进者,伏生《大传》言:“东堂距邦八里,南堂距邦七里,西堂距邦九里,北堂距邦六里。”[76]《白虎通义·社稷》引《尚书逸篇》曰:“大社唯松,东社唯柏,南社唯梓,西社唯栗,北胜唯槐。”《周礼》马氏《注》云:“社稷在右,宗庙在左。或曰王者五社:大社在中门之外,惟松,东社八里惟柏,西社九里惟栗,南社七里惟梓,北社六里惟槐。”以距邦言之,则明堂所在,即社之所在,则其义又特重也。《礼三正记》曰:“王者二社,爲天下立社曰太社,自爲立社曰王社;诸侯爲百姓立社曰国社,自爲立社曰侯社。……太社尊于王社。”[77]《尔雅·释天》曰:“起大事,动大衆,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郊特牲》曰:“唯爲社事单出里。”斯社之所以系民也。辟雍、明堂爲一,“大学在郊”,唯《大传》言明堂与之合。任啓运《宫室考》曰:“青阳即东学(东序),明堂即南学(成均),总章即西学(瞽宗),玄堂即北学(上庠),其正即天子莅学养老之堂(辟雍)。”以学议政之说,于此不已显乎?
后论刘歆言:往者缀学之士,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78]斯数者,固王政之大端,儒者不容或昧者也。而忽焉幽絶,若存若亡,岂无故哉?殆以不容于时君世主而致然耶!班固曰:“《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又曰:“所褒讳贬损不可以书见,口授弟子……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邹》、《夹》四家之传。”[79]则凡经旨微言之不可书见者,其必有与当世威权相妨之实,倘即所谓“经世之志”,而别爲“一王大法”者欤!然则井田、学校、封禅、巡狩、明堂诸端,正所谓“一王大法”者也。是皆所以救时政之弊,而冀以跻一世于隆平之域,此固“以《春秋》当新王”,而“王鲁”、“新周”说之所由起。盖通经致用,诚非虚言,儒亦不得爲无用之学,以其不容于时、不可书见,再经摧挫,说遂幽冥,固其宜也。今以其论旨考之,殆非周泽既斩、秦势已张之时,未易发此宏议。虽推揖孔氏以当“素王”,特以倡是议者之未敢自名,而故托之先圣云耳,岂秦世以上,易逮此哉!六艺纷错,于斯而啓。有周之旧典焉,所谓史学者也;有秦以来儒者之理想焉,所谓经学者,实哲学也。此今古学所由判也。惟论“革制”者,空陈其法,不宣其意,托之三代,俨若成规,后世不察,乃持兹新论,比诸旧史,其于微言大义,仅资口授者,昏然莫省,故有訾以“是口说而背传记”[80]者,刘歆是也,有詈其“怪旧蓺而善野言”[81]者,许慎是也,孰知“口说”、“野言”之间,固爲隐而不宣者之所系,惜哉!自辟雍、巡狩、封禅、一王大法之旨废,而分文析字、破坏形体者,弥以驰逐也;微言永晦,六经之不絶如一线耳。文通客解梁时,比辑秦制,凡数万言,始恍然于秦之爲秦。然后知法家之说爲空言,而秦制其行实也,儒家之说爲空言,而周制其行实也,周、秦之政殊,而儒、法之论异。不以行实考空言,则无以见深切着明之效,既见秦制之所以异于周,遂亦了然于今学之所以异于古。盖周也,秦也,《春秋》“一王大法”也,截然而爲三;《春秋》师说者,一王之空言,《礼》家师说者,《春秋》之行实也,所谓“《春秋》经世”、“爲汉制作”者,正以鉴于周、秦之败,而别起“素王”之制,爲一代理想之法。不以《礼》家之说考《春秋》,诚不免于“非常可怪”之论,不以周、秦之史校论“一王大法”,则此“非常异义”者,又安见其精深宏美之所存?诚以周之治爲贵族,爲封建,而贵贱之级严;秦之治爲君权,爲专制,而贫富之辨急;“素王革命”之说,爲民治,爲平等,其于前世贵贱贫富两阶级,殆一举而并絶之,是秦、汉之际,儒之爲儒,视周、孔之论,倜乎其有辨也。晚近学人,以晚周爲旧社会之渐即于崩溃,而儒教当废,以儒者爲护持旧制度者也;然入汉初爲新社会之长成,而儒又盛,斯岂非新理论之能乘新时代而复起乎!是先后之世殊,而儒者新故之说异也。盖自战国以来,布衣之士已崛起而居卿相,夫布衣之不容世族之久据贵势与豪人之独擅富厚,自必并力以摈之,固势理之必然,此思想之一变,而《公羊》所以托《春秋》而讥世卿也。及乎秦人统一海内,专制之焰炽,而兼并之祸深,此思想之再变,而《礼》家所以藉明堂而张议政也。“法殷”、“法夏”,说议蜂集,窃尝论之,法家者流,盖自托于从殷(别有专论),儒家言法殷者,即取法家爲义也。法家摈贵族,而《公羊》因之讥世卿,讥世卿,岂儒家孔、孟之意耶!李君浚卿有“讥世卿爲《公羊》义非《春秋》义”之论,海东学人亦有“《春秋》取法家”之说,可以验也。墨家者流,每自托于从夏,儒家言法夏者,即取墨家以爲义也。墨之道,“以自苦爲极”,故穆贺谓之“贱人之所爲”[82],荀卿谓之“役夫之道”[83],钱宾四氏因之极论儒家爲模儗上层之贵族,墨家爲代表下层之庶民。[84]凡儒家之平等思想,皆出于法、墨:法家之平等,爲摈弃世族、扩张君权而壹刑法;墨家之平等,爲废抑君权而建民治。墨主民治尚不免宥于神,儒家取之,始远于神而本于民。自取法、墨以爲儒,而儒之说益宏卓深广也。儒家之义,莫重于明堂,班固曰:“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见俭之利,因以非礼。”[85]此其爲说,多不见于墨子之书,而爲后之儒者所取重,当本墨家之师说,而刘、班述之。清庙者,即明堂也,知明堂之说,创于墨家,而儒者因之。凡儒者言禅让、言封建、言议政、言选举学校,莫不归本于明堂,其爲本墨家以爲说,不可诬也。墨家非乐,而六艺佚《乐》,墨以孝视天下,而儒者于汉独尊《孝经》,是皆秦、汉之儒,取于墨家之迹,斯今文说实兼墨家之义。《礼运》一篇,其爲儒家之取于墨而又大进于墨,其义甚明,余于别篇论之。廖师惟以今文兼邹衍之术者,是则今兹所论,略异于师门者也。惟儒家理想之政治,以明堂爲最备,而理想之社会,则井田爲尤精。《公羊传》宣十五年《解诂》略曰:
夫飢寒并至,虽尧、舜躬化,不能使野无寇盗。贫富兼并,虽臯陶制法,不能使强不凌弱。故圣人制井田之法而口分之,一夫一妇,受田百亩,以养父母妻子,五口爲一家,公田十亩,即所谓十一而税也。庐舍二亩半,庐舍在内,公田次之,私田在外。井田之义:一曰无泄地气,二曰无费一家,三曰同风俗,四曰合巧拙,五曰通财货。种谷不得种一谷,以备灾害,田中不得有树以妨五谷,环庐舍种桑荻杂菜,畜五母鸡、两母豕,瓜果种疆畔,女工蚕织,老者得衣帛焉,得食肉焉,死者得葬焉。多于五口,名曰余夫,以率受田二十五亩。十井共出兵车一乘。司空谨别田之高下善恶,分爲三品,上田一岁一垦,中田二岁一垦,下田三岁一垦,肥饶不得独乐,墝埆不得独苦,故三年一换土易居,财均力平,兵车素定,是谓均民力,强国家。在田曰庐,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爲校室,选其耆老高德者名曰父老,其有辩护伉健者爲里正,皆受倍田得乘马,父老比三老孝弟官属,里正比庶人在官之吏。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田作之时,春父老及里正旦开门坐塾上,晏出后时者不得出,莫不持樵者不得入。五谷毕入,民皆居宅,里正趋缉续,男女共巷,相从夜绩,至于夜中,故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作,从十月尽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飢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牗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十月事讫,父老教于校室,八岁者学小学,十五者学大学。其有秀者移于乡学,乡学之秀者移于庠,庠之秀者移于国学,学于小学。诸侯岁贡小学之秀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其有秀者,命曰造士,行同而能偶,别之以射,然后爵之,士以才能进取,君以考功授官。三年耕,余一年之畜,九年耕,余三年之积,三十年耕,有十年之储,虽遇唐尧之水、殷汤之旱,民无近忧,四海之内,莫不乐其业,故曰颂声作矣。
何休于《公羊解诂》着其略如此,班固于《汉书·食货志》说亦犹然。其义盖本《孟子》:“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86]而持论益备。是儒家理想之社会,岂可求之于在昔,惟嘘唏以跂望于将来斯已也。《诗》、《书》、《春秋》之宏议既如是也,《乐》家之说,亦有可征。《汉书·食货志》载莽诏曰:“夫《周礼》有赊贷,《乐语》有五均,传记各有斡焉,今开赊贷、张五均、设诸斡者,所以齐衆庶、抑兼并也。”师古注引邓展曰:“《乐语》,《乐元语》,河间献王所传,道五均事。”又引臣瓒曰:“其文云:天子取诸侯之士,以立五均,则市无二贾,四民常均,强者不得困弱,富者不得要贫,则公家有余,恩及小民也。”班书《艺文志》言:“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此所谓《乐元语》,岂非即传《诗》之毛公相与爲之乎?盖六经《礼》《乐》之家,莫不各具孤怀精识,而均富一切之论,尤六艺所同归,虽百家莫能异。若曰:“富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87]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爲己。”[88]政治学说既极恢宏,而经济思想亦最瓌杰,莽莽浩浩,足爲壮观,而《礼运》云者,其爲本于墨家之“余力相劳,余财相分”[89],不可易也。至是而周、秦间之儒学,所以恢弘孔、孟者,其精其备,几非孔氏、孟、荀之所能想见,是则儒之所以绌于战国而独尊于汉代者也。然则“新周”之说、“素王”之论,其亦迫于势之不得避而理之不可已者乎!自儒者之说,始乱于仲舒,易革命爲改制,易井田爲限田,选天子之说废,而教太子之说隆,明堂议政之义隐,而诤臣讽谏之义张,学徒与考试相代兴,封建与守相相错杂,其蜕变固可考也。既乱于学官博士之术,再乱于佚经古文之说,章句训故,秕尘极目,而大义晦、微言絶。于是李寻、甘忠可、夏贺良之徒,传《包元太平》之经,[90]以帝王之不可与言,博士之未足共论,因托其事于宗教,播其说于民间,忧患之思,可哀可惜。今《太平经》犹在,其所推极,与秦、汉师说,异涂同归,斯固足以征经师所传意之所在,斯则疑“《春秋》新王”之义爲“非常可怪”之论者,其亦所谓“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者也。虽然,在汉经师徒曰“王鲁”,曰“新周”,曰“孔爲素王”,曰“爲汉制作”,语焉不详,罕陈其制,爲幻輖张,恢奇不可训。
近世二庄、刘、宋、龚、魏之徒,习而称之,鲜所阐发,益滋人疑,是谓知空言而不知行实,蔽在言《春秋》而不能言《礼》。左海父子、卓人、鹿门,[91]爲能知礼制之略,而未能明制作之原,质僿无义趣,是谓知行实而不知空言,蔽在能言《礼》而忽于《春秋》。言《礼》、言《春秋》者不相谋,而爲《易》、《诗》、《书》之家,益琐秽无统纪,无惑乎微言永晦而大义之不显也。
惟井研廖师,积劬于《春秋》,乃会心于礼制,以今古之分流,决于《周官》、《王制》之异同,一爲从周,一爲改制,百年谈之不得其宗者,至是适海适岱各有涂归,其所以震撼一世、截断衆流者,固有由也。其言曰:“《春秋》因时救弊,《春秋》有志之士,皆欲改周之文,如今之言治者,莫不欲改弦更张。《王制》所言,皆素王新制,改周从质。周末积弊多,继周当改,故寓其事于《王制》。”既从礼制以判析今古,平分江河,复由《春秋》以推明改制之所谓,汇二派以成巨流,噫,其精思伟度,真百世之一人耶!虽六变之说先后纷纭,要其不变者固别有在,以《王制》、《周官》严鸿沟之划,诚未始有异也。其曰“古文爲史学,今文爲哲学”,终爲定论。而后生不逢,疑阻横生,骇其恢奇,遂迷津逮,及乎末流浮丽,益乘之而滔滔,肆爲不根之说,其甚者至以《周官》、《左氏》凡诸古文经传,皆作于新室,狂论一倡,举世爲靡,岂思周人之旧规,翻足以开王莽之新治耶?夫王莽之爲社会改革,而《周官》爲封建制度,宜在近世,夫人而知之,即平不平等之间,乖隔已远,周与莽政,冰炭难谐,苟并爲一谈,则岂徒昧经,亦闇于史,甚非今日所应爲之说也。乃扬波竞逐之流,曾不知此,又猥自标置曰超今文学,以虚诡之说相夸煽,诬古人而欺后生,斯又下耶?
惜哉!自古文之学盛而经术晦、哲学絶,乱师儒之微言于姬周之史迹,凡经训所陈“革政”之义,其爲建国宏规、政治理想,体大而思精者,说且不明,安望见之于行事?于是儒之爲儒,高者谈性命,卑者坏形体,所谓“经世之志”、“天子之事”者,暗而不彰;以后生之惛昧,疑先哲爲狂愚,是亦学与政俱废之所由也。今浮丘、高堂之学虽久蔀,若起其沈疴,振其絶绪,犹足以见致治之术、立国之规,侈谈民族文化者,其亦在此而不在彼耶!则是钩索坠文,表此孤义,所爲削楮而慨然者也。
【注释】
[1]汉代公羊学家以“《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谓之“王鲁”、“新周”。见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何休《公羊传》隐元年、宣十六年《解诂》。
[2]指清代《公羊》学家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魏源等人。
[3]汉代今文学家以《春秋》是爲新兴王者立法,《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壶遂曰:“孔子……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4]《论语·爲政》。
[5]素,空也。素王,指有王者之德而无其位之人。《汉书·董仲舒传》载仲舒《对策》言:“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万事,见素王之文焉。”《左传集解·序》正义引郑文《六艺论》:“孔子即西狩获麟,自号素王,爲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
[6]《公羊传正义》卷一引何氏《文謚例》。
[7]《毛诗·关睢·序》正义引《诗纬泛历枢》。
[8]《后汉书·郞顗传》。
[9]《毛诗·关睢·序》正义引《诗纬泛历枢》。
[10]《孟子·滕文公》。
[11]节引《荀子·正论》。
[12]《史记·儒林列传》。
[13]《毛诗·关睢·序》正义引《诗纬泛历枢》。
[14]《三国志·魏文帝纪》注引《献帝传》,参《长短经·三国权》引文互校。
[15]《三国志·魏文帝纪》注引《献帝传》,参《长短经·三国权》引文互校。
[16]《羣书治要》卷三十六。
[17]李鼎祚《周易集解·坤卦》引。
[18]《易义别解·周易干氏·叙》。
[19]《三国志·孙亮休皓传评》注引。
[20]《昭明文选》卷四十九。
[21]《周易集解·杂卦》引。
[22]梭山,陆九韶;严松,梭山弟子;象山,陆九渊,九韶弟。事载《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23]节引《墨子·尚同》上、中。
[24]《庄子·天下》。
[25]《史记·留侯世家》,《会注考证》本《正义》引。
[26]节引《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
[27]《周易·革卦·彖》。
[28]《汉书·眭弘传》。
[29]《孟子·滕文公》载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庄子·齐物论》:“《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30]汉儒喜言《春秋》爲汉制作,多见于纬书。何休《公羊传》哀十四年《解诂》引《春秋纬演孔图》:“知汉当继大乱之后、作拨乱之法以授之。”王充亦信此说,《论衡·程材篇》言:“夫五经亦汉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义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义,稽合于律,无乖异者。然则《春秋》之经,孔子制作,垂遗于汉。”
[31]《论语·爲政》。
[32]《孟子·滕文公》。
[33]《诗·大雅·公刘》。
[34]《孟子·滕文公》。
[35]《国语·吴语》。又见《史记·越世家》。
[36]《左传》昭二十七年。
[37]《资治通鉴·梁纪》武帝大同三年。
[38]《西汉周官师说考》,载《四川国学杂志》第六期。
[39]《国语·齐语》。
[40]《荀子·议兵》。
[41]《商君书·赏刑》。
[42]《通典·食货典》引崔适《政论》。
[43]节《公羊传》宣十五年《解诂》。
[44]《论语·学而》何晏《集解》引包咸。
[45]《孟子·滕文公》。
[46]《白虎通义·封公侯》。
[47]《史记·高祖功臣侯表序》。
[48]《汉书·刘向传》。
[49]自大司徒以下至此,节《周官·地官》文。
[50]节引《五礼通考》卷一百七十三。
[51]节引《五礼通考》卷一百七十三。
[52]《仪礼通解》卷九引。
[53]《太平御览》卷一百四十八引。
[54]引文多删节。
[55]《汉书·眭弘传》。
[56]《汉书·盖宽饶传》。
[57]节引《墨子·尚同》上、中。
[58]《公羊传》隐元年。
[59]《公羊传》哀十四年。
[60]《汉书·刘向传》。
[61]节引《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
[62]节引蒙季甫《儒家政治思想之变迁》,载《史学季刊》第一卷第一期,1940年3月成都出版。
[63]《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引。
[64]《后汉书·左周黄传论》注引。
[65]节引蒙季甫《儒家政治思想之变迁》,载《史学季刊》第一卷第一期,1940年3月成都出版。
[66]《汉书·田蚡传》。
[67]《史记·五宗世家》集解引《汉名臣奏》。
[68]《大戴礼记·保傅》,《汉书·贾谊传》。
[69]《六艺流别》卷十七引。
[70]《周官·春官》小宗伯职。
[71]《孟子·尽心》。
[72]《书·洪范》。
[73]《周官·秋官·小司寇》。
[74]《周官·秋官·朝士》。
[75]《大学衍义补》卷四十五。
[76]《六艺流别》卷十七《五行篇》引。
[77]《白虎通义·社稷》。
[78]《汉书·刘歆传》。
[79]节引《汉书·艺文志》。
[80]《汉书·刘歆传》。
[81]《说文解字·序》。
[82]《墨子·贵义》。
[83]《荀子·王霸》。
[84]《先秦诸子系年》卷二。
[85]节引《汉书·艺文志》。
[86]《孟子·梁惠王》。
[87]《春秋繁露·调均》。
[88]《礼记·礼运》。
[89]《墨子·尚贤下》、《尚同上》。
[90]《汉书·李寻传》。
[91]陈寿祺,号左海;子乔枞,字朴园。陈立,字卓人。皮锡瑞,字鹿门。
蒙文通(1894—1968),原名尔达,字文通,后以字行世。四川盐亭县石牛庙乡人,中国现代杰出的历史学家、近代“蜀学”传人,经史大师。蒙文通出经入史,转益多师,形成了自己贯通经、史、诸子,旁及佛道二藏、宋明理学的学术风格,在思想史、史学史、先秦史、宋明史、古民族、古地理、道教文献整理等领域都作出了杰出贡献。主要著作有《古史甄微》《辑校李荣老子注》《辑校成玄英老子义疏》《周秦少数民族研究》《经学抉原》等。
来源:选自蒙默编《蒙文通全集》第一册(成都:巴蜀书社,201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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