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顺:《中庸》文本的地位问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15 次 更新时间:2024-12-23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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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顺 (进入专栏)  

 

本文是作者2023年10月24日在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儒学与西学论坛”的发言。论坛讨论《中庸》“诚”“明”与“至善”。林安梧教授与谢文郁教授“对垒”,黄玉顺教授、赵法生研究员、李尚信教授、沈顺福教授评议,邹晓东副教授主持。现载《当代儒学》第26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版,第19-22页。

本来,我们今天这个活动,是要紧扣着《中庸》的两个命题,即“自诚明”和“自明诚”的问题,来展示各自对《中庸》文本的不同理解。但是,诸位听了以后,可能发现,实际讨论所涉及的问题远不止此。

比如谢文郁教授,就展示了他的“情感认识论”。“情感认识论”这个表述,“情感”这两个字,我同意,因为我的生活儒学[1]和我导师蒙培元先生的情感儒学[2],都是把“情感”放在本源的位置的;而“认识论”,我就不同意,因为严格来讲,情感本身确实不是一个认识论问题。谢文郁教授的很多具体的观点,比如他刚才一上来就讲怎么去揣摩上司的心思,我都是不太赞同的。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你是在竞选议员,那么,你到底是揣摩上司的心思,还是揣摩选民的心思?

而林安梧教授,他是“熊—牟”一系的正宗传人,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他对熊十力、牟宗三也是有深刻反思的,甚至有一定程度的批评。总的来讲,我个人的理解,他跟他的师傅辈还是一脉相承的;但他确实也有一些“后现代”思考,包括他特别反复强调的关于“存在”的问题,都是挺好的,是能够和我们互相沟通的。那么,这跟《中庸》有什么关系呢?众所周知,牟宗三作为20世纪的现代新儒家,是接着宋明理学讲的。接着宋明理学讲,必然就会重视《中庸》。

再说谢文郁教授,前些年他有一篇文章,邀请我拍他的砖,我也就拍了,那也是专门讨论《中庸》的。[3]他说,《中庸》里面一个严重的问题,需要用“原罪”意识来加以补充。[4]这样一来,他的基督教背景就显露出来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坚持这个观点。不管怎么讲,我很认同他是一个儒家,或者说毕竟是当今儒家的一派。

时间有限,我简单谈一下《中庸》这个文本的地位问题。

第一点,我想说的是:《中庸》没有那么重要。我在一些文章里谈到过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儒学,随着它的发展,它的历史性的、阶段性的推进,它的经典系统也在变化,尤其是它的核心经典在转变。[5]这里,我简单勾勒一下:原始儒学,尤其是孔孟儒学,那个时代的核心经典就是“诗书”——《诗经》《尚书》;然后,从秦汉到隋唐,也就是帝制时代的前半段,从设置五经博士到孔颖达做《五经正义》,儒家的核心经典就是“五经”系统;再后,“唐宋变革”之后,一直到清代,也就是帝制时代的后半段,儒家的核心经典变成了是“四书”,其中就包括《中庸》。

我刚才说《中庸》没那么重要;不过,《中庸》对帝制时代后期的儒学、或者说是“帝制儒学”的后期来讲,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它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未必那么重要。我刚才讲的从原典儒学、孔孟儒学到帝制儒学的转变,是在中国社会的第一次大转型时期,即“周秦之变”,儒家的核心经典体系转变了;今天,我们处在中国社会的第二次大转型时期,即“古今之变”,儒家的核心经典也应当变。我提出来一个“三经”的系统。以前我也讲过“两经”,即《诗》《书》;其实应该加上《周易》古经,这就是“三经”。[6]这是要回到“轴心期”乃至“前轴心期”,重建面对现代性以及后现代状况的儒家经典系统,最核心的经典应当是“三经”。

所以我说《中庸》既重要,也没有那么重要。它的重要,一方面是对于帝制时代后期的宋明理学来讲很重要,另外一方面是对于今天学院派里面大量学者的“宋明儒学”研究很重要;而它没那么重要,是对于我们在今天这个“新轴心时代”重建儒家核心经典体系来说没那么重要。

第二点,回到我们原来的由头,《中庸》所说的“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哪有那么复杂?很简单。特别是宋明理学对此的解释,很简单,就是“本体”和“功夫”的关系:“自诚明谓之性”是讲本体,“自明诚谓之教”则是功夫问题。我就不展开讲了,不必扯那么多。

第三点,说到“本体”的问题,我之所以说《中庸》不是那么重要,还有一个原因:它其实是两个时代之间的一个过渡性的文本。因此,《中庸》内在地包含着紧张。例如它对“情”与“性”的关系的处理,到底谁在先,谁在后,其实并没有确定,包含着思想观念的张力。[7]一方面,它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里的“喜怒哀乐”分明是“情”,却处在本源的地位;而另一方面,它又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这是“性”,却获得了本体的地位。这是其一。其二,按照20世纪以来的哲学思想的一个前沿的基本观念,就是严格区分“存在”和“存在者”的观念来讲,“诚”究竟是“天之道”这样的形上存在者,还是“不诚无物”那样的“前存在者”、“无物”的存在?[8]这也是《中庸》的一种内在紧张。

所以,今天,你要么认为《中庸》不是那么重要,那就去研究“三经”;要么认为它仍然很重要,那就得重新研究、重新认识《中庸》这个文本。

限于时间,我就不再展开了。谢谢!

 

参考文献

[1]参见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增补本);《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学——黄玉顺“生活儒学”自选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回望“生活儒学”》,《孔学堂》2018年第1期。

[2]参见蒙培元:《论中国传统的情感哲学》,《哲学研究》1994年第1期;《情感与理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黄玉顺:《情感儒学:当代哲学家蒙培元的情感哲学》,《孔子研究》2020年第4期。

[3]黄玉顺:《诚者何罪?——〈君子困境和罪人意识〉评议》,《哲学门》第十三卷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4]谢文郁:《君子困境与罪人意识》,《哲学门》第十三卷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5]黄玉顺:《“儒藏”三问——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30华诞感言》,《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三十周年纪念文集》,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2013年版;《〈汉志〉:帝制儒学的一个典型文本》,《曾子学刊》第四辑,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版。

[6]黄玉顺:《中国学术从“经学”到“国学”的时代转型》,《中国哲学史》2012年第1期。

[7]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增补本),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1?72页。

[8]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增补本),第69、71?72、126?1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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