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培元:对中国哲学传统的新认识——刘仲林《新认识》序

——《蒙培元全集·文章(1998年-2001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17 次 更新时间:2022-04-25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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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仲林教授的《新认识》一书,是一部富有创造性的著作,读完全书,不能不为他的“匠心独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是中国哲学与文化史上脍炙人口的名句,使许多诗人和思想家为之倾倒。但在近代以来,研究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学者中,只有极少数人关注到这一点。汤用彤、熊十力、冯友兰算是其中的代表。比如冯友兰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哲学家,他很重视哲学概念的分析,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他又把哲学与诗学贯通起来了,因而能用“诗学”的方法,说明中国哲学中最难用语言表达而又最有“意味”的一面,但冯先生也只是从“方法论”的意义上提出和讨论言传与意会的问题,正因为如此,他将他的这方面的学说称之为“新方法”(即“负的方法”)。刘仲林教授充分注意到冯先生的贡献,并将冯先生的“负的方法”作为“意会认识论”的切入点,进行了论述。但他并没有停留在“方法论”的层面,而是进入认识论的领域,进而深入境界论的问题,全面论述和评价中国文化中的“意会”问题,并作为中国文化的主导形态,与西方文化进行比较,从而使问题更加突出、更加深化,因而具有更加特殊的意义。


西方哲学自从发生“认识论转向”之后,认识问题一直是哲学的中心问题,但无论是经验主义者,还是理性主义者,他们在讲认识问题时,都离不开概念和逻辑分析,而概念、逻辑同语言又是不能分开的,就是说,都要讲语言的明确性、清晰性、确定性、准确性。很多问题,常常在语言问题上发生了争论。因此,20世纪又发生了“语言学转向”,这一转向把许多哲学问题直接诉之于语言,但其中除了所谓“语言本体论”之外,大多数哲学家似乎仍然集中于“语言分析”及语言的“意义”问题。这实际上仍然是一种“言传认识”,并没有离开认知问题。真正说来,西方古代的所谓“本体论哲学”,也是以潜在的认识论为前提的,“世界是什么”的问题以及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都需要把人和世界区分开来,将世界看作是人之外的对象存在,而把人看作是认识主体,只是对认识主体及其认识过程没有进行专门讨论。后来的“认识论转向”和“语言学转向”并不是无因而生的。总之,正如作者所说,西方哲学与文化,就其主导传统而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可用“言传认知”作概括。


中国哲学与文化的情形又如何呢?这正是需要我们认真反思的问题。说实在的,近代以来,我们惯于用西方哲学的观点和方法研究中国哲学,惯于用西方哲学的模式找出中国哲学的所谓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等等(文化问题也是一样)。这样做的结果便是,一方面,发现中国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既不像西方那样丰富多彩,且显得非常贫乏而不成系统;另一方面,中国哲学中真正精彩的东西、它的真正的“精神意蕴”却反而被忽视、被埋没,甚至被抹杀了。


刘仲林教授的这部著作则与此相反。他是以挖掘中国哲学与文化中的“精神意蕴”为己任,以阐扬中国哲学与文化中的“精神价值”为目的。全书洋溢着民族自豪感,但又不是盲目的乐观,更不是随意说“不”的自大狂,而是有一种开放心胸,充满着科学求实精神,能给读者以许多启迪。无论如何,他提出“意会认识论”这一课题,从人类认识的角度论述中国哲学与文化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重要现象,可说是发前人之所未发,有许多独到之处。


“意会”与“言传”的关系问题,确实是中国哲学与文化中的一个长久不衰的根本性问题,影响之所及,不限于哪一派、哪一家,更不限于哪个门类与学科,它与整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有关,与中国人追问世界与人生的意义有关。它是更广意义上的认识论,或存在意义上的认识论,而不是主客相对意义上的狭隘的认识论。


中国哲学并不是一般地否定语言的作用,无论儒家,还是道家与佛教,都承认语言有其自身的作用与价值,至于玄学的“辨名析理”、理学的“条分缕析”,更是重视语言作用。问题在于,在解决人生与世界的根本问题或终极问题上,语言(包括文字)的作用是有限的,而且是工具性的,因此,必须超越语言,进入直觉体验,才能实现人生的理想境界。因为中国哲学归根到底,不是要获得某种客观知识,或取得某种改造与驾驭世界的方法,而是实现人生的理想境界,与世界和谐相处。这种境界作为生命意义之所在,是整体性的,不是支离破碎的,不仅是心灵中知、情、意的合一,而且是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在的统一,从形而上的层次上说,便是“天人合一”、“心理合一”或”“心道合一”之境。实现了这种境界,就是完成了人生的终极目的,也就完成了哲学的任务。


这显然是一个不断实践、不断修养、不断体验与认识的无穷过程,也是人生的信念追求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语言自有其地位与作用,但只是工具与桥梁。我们不能说工具与桥梁不重要,即便如最极端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不要语言,但它仍然要说,仍然要记。但在中国哲学看来,语言决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最终的,语言之外,还有意义在,还有“理解”在,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否则,人类的语言,就不能再发展了(但语言再发展,始终不能达到终点)。所谓“言外之意”,“意在言表”,正反映了中国哲学追问有限语言之外的无穷意义。这“意义”虽借语言而表达,却不止于语言,它是无限宇宙的意义,也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它是整体的,也是无限的,但不是不存在的。


刘仲林教授通过道家、玄学家、禅宗和理学诸阶段,具体分析论证了“意会认识”的特点及其意义,言之有据,论之成理,这对于重新反思中国哲学与文化的精神价值,是非常重要的。


令人高兴的是,刘仲林教授从现代科学,特别是心理学与脑科学的角度,对中国哲学与文化中的“意会认识”进行了新的分析与解释,力求使这一文化成果经过自我转化,建立在现代科学的基础之上,从而成为现代认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使传统话题具有新的意义,使传统精神具有活的生命力,这是一件很有现实意义的工作。我们研究传统哲学与文化的学者,大都抱有一个目的,就是使传统进入现代,成为现代人的生活与生命的一部分,从而对人类文化做出贡献。刘仲林教授在这一方面,做出了很好的榜样。


西方的“言传认识论”已经取得了巨大胜利,它与概念分析、逻辑推理、形式化、公理化、精确化的科学技术理性有密切关系,成为现代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今天又出现了计算机语言,非日常语言所能比,这是人类智能发展的又一成果。在我们实行现代化的过程中,无疑需要学习西方的现代文化,包括“言传认识论”,以发展我国的科学技术。但是,在这样做的同时,切不要妄自菲薄,否定中华文化中长期形成的“意会认识论”的传统,而是要进一步阐发它的内容和意义,使之与现代“言传认识论”形成“互补”,使人类认识走上全面发展的道路。现在西方已经有学者注意到这个问题,他们开始意识到西方“言传认识论”的局限性,认识到“意会认识论”的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过去被称为“神秘主义”的东方文化,原来蕴藏着极为丰富的文化成就。作为东方文化发源地的中华民族,更应当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正如作者反复强调的那样,“中华文化应在积极、深入吸收消化西方概念、思维、言传认识、逻辑方法思想宝库的同时,要特别注重中华传统直觉思维、意会认识、体悟方法思想宝库的研究和开发,结合现代认识论,心、脑科学等领域进展,将东方文化的传播和发展推向一个新阶段,做出我们对世界文化应有的贡献”。


我相信,此书的出版必将受到学术界的欢迎,必将使读者感受到中华文化的魅力,也必将启发我们思考许多有意义的问题。

* 原载《新认识》,刘仲林著,大象出版社1999年8月版;另见《天津市工会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第42‒43页。此文作于1999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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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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