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定论,只是有此一说:
时在西周,地在西汉水上游的河谷,一位商代东夷嬴氏的遗民骑在马上,马不是一匹、两匹,而是一大群,随着他在山坡上吃草。忽然,他从马背跃下,跪地,双手捧着一叶马儿惯嚼的肥草,仿佛生平头一遭发现,但见他双唇半卷,舌尖微挑,缓缓吐出一个字“qín”。
声音随风飘散,落入下方一位妇人的耳里,她停止采薇,扬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这草,”他拔起一株,“我叫它qín。”
“好哩!”妇人满心欢喜,又认识了一个新的名字。
从此落地生根——因这男子命名,得这妇人点赞,为这部落传播。有甲骨文为证:qín写作“秦”,分明一幅双手持杵的舂谷图。
据《史记·秦本纪》叙述,秦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三皇五帝之一的颛顼,原本活跃在东部沿海,以“玄鸟”为图腾。舜时,族人有个叫大费的,因襄助大禹治水有功,获姓为嬴。有商一代,多人跻身诸侯。嗣后武王发动牧野大战,翦灭商纣,建立周朝,嬴族遂成覆巢之卵,被剥夺姓氏,贬为奴隶,逐出东土,迁徙西陲。
当代学者雒江生考证,“秦”字本义是一种草,俗名“草谷”。先嬴难民在新安家的陇右之地,凭着祖传的驯马技巧以及与戎狄相处中习得的杂交技术,养出了大批膘肥体健的骏马。此举为周孝王看中——当时的重型武器乃是战车,战马是其核心装备——他着眼于军事装备的现代化,断然废除畴昔的惩罚,起用这批败寇的后代,恢复嬴姓,封为附庸,专司牧马——封地以草名,是为“秦嬴”。
以下也是一说,但绝非空穴来风:
秦嬴,因其壤接西域,伴随与西部游牧民族的长期争逐以及草创的丝绸之路,声名翻山越岭,抵达南亚的天竺,落地生根,融入当地的梵语。而后,搭着梵语的翅膀,飞到中亚的波斯。又打着旋儿,旋入欧罗巴。
终于,在公元13世纪,惊动了意大利的旅行家马可·波罗,他为远方蒙着神秘面纱的“秦”吸引,不远万里,来访中国,写出了让西方冒险家们惊爆眼珠子的《东方见闻录》。
在天水(古之秦州)数日盘桓,我对秦的认知,更大程度上是来自《诗经·秦风》。
例如《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有人解释,这是情诗,旨在思慕恋人;有人认为,这是讽喻,讥国君未能礼贤,致使高士隐遁;也有人指出,这是自况,作者本身就是隐士,赋诗明志。我却宁愿相信,诗人抒发的是对故都故园的怀念。
比起《周南·关雎》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男欢女爱,此诗更为情深意笃;比起《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戍卒返乡之叹,此诗更为令人扼腕。诗的焦点是“在水一方”,方是方位,大体,大略,并未确指何处,总是,永远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譬如神女,“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又譬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伊人”始终若即若离,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愈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遍寻不着,愈能激发更热烈、更渴切的企盼追求。不管作者最初出于何种动机,当诗流传开去,腾于众口,引发共鸣,蔚为秦风,就已离他而去,属于整个社会。因此,假设“伊人”为殷商遗民魂牵梦萦的家园,为他们被褫夺的族徽族号,窃以为更加剀切,更能自圆其说,也更易悠然神会!尽管“身无彩凤双飞翼”,李商隐解得透辟,毕竟“心有灵犀一点通”。难怪王国维要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也难怪——这回是我说——屈子之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实乃《蒹葭》一诗的完美笺注。
例如《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主题是打仗。跟谁打?秦人落脚陇右,四周被犬戎环伺,长年跟剽掠成性、来去如风的马背上对手厮杀,既是生存、生活的头等大事,也是周王室的精心布局:看似将这个昔日敌对者的部落放逐到西部边疆,实则是逐而不放,让他们成为阻挡戎狄侵犯关中的第一道人肉屏障。
置之死地,不,置之夹缝而求生存。国君发出动员令,又一场血战即将展开。《无衣》是一首民谣,也是一篇誓词。主角设定甲和乙,甲大概率家境殷实,乙则为贫者,贫到什么程度?置不起周王室规定的统一战装。大约在冬季,陇右苦寒,没有长袍,没有内衣,没有战裙,光凭忠诚和勇敢,是很难坚持长久的。甲看在眼里,出言抚慰:兄弟!甭担心,我有,你就有;我的就是你的。我俩手挽手,肩并肩,同仇敌忾,同袍共泽。
秦人尚武——多半是被处境逼出来的,试想,既已贬黜为奴、发配异乡在前,又值经年累月与狼共舞、与虎谋皮在后,焉能不由血脉骨髓深处滋生出狼性虎道?秦人正是在这样的逆境中锻炼出日后的虎狼之师——然而,《无衣》通篇没有张扬“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的一往无前,也没有渲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的可歌可泣,就这么寥寥数语,简单,直白,不是战歌,胜似战歌。最撼人心魄的力作,往往也最朴实无华。但正是这种不动声色、如话家常的互助友爱、肝胆相照,酝酿出未来“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的霹雳霸气。乃至千载后,清人陈继揆一读之下,依然五内震动,怒赞“开口便有吞吐六国之气,其笔锋凌厉,亦正如岳将军直捣黄龙”。
诗三百,秦风仅占其十。秦风十首,我独钟《蒹葭》和《无衣》。若问另外八首,自然各有千秋,限于篇幅,不一一赘述。若非要说几句?嗯,好吧,且容我别出机杼,从其余的篇什里拎出一个“我”。
“我”是什么?在商代,“我”是一柄锯齿状的巨型兵器,斩伐、威权的象征。到了《诗经》的时代,“我”却摇身一变,成了第一人称的“施身自谓”。以《秦风》为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小戎》)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晨风》)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黄鸟》)
瞧,在这里,我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我。可见,“我”的出身是多么炳炳烺烺、铿铿锵锵!
这是名副其实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是文字领域、意识形态世界的一场革命。
啊《诗经·秦风》!
啊我!
啊我们!
啊我堂堂中华民族!
自古就是龙骧虎视的高迈存在。
(刊于2021年9月2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