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这一概念出现在20世纪后期,特别是美国黑人民权运动时期。一般意义上,认同政治是指在社会上人群因性别、人种、民族、宗教、性取向等集体的共同利益而展开的政治活动。但因为认同政治指向群体,而群体则是无限可分的,所以认同政治所指范畴越来越广、越来越深入、认同划分也越来越细微。
例如性别,传统上的男女性别迄今已经发展到LGBTQ(即Lesbian女同性恋、gay男同性恋、bisexual双性恋、transgender跨性别者和queer酷儿)等范畴。随着科学对性别认识的深入,未来出现更多的性类别也不足为奇。
再如,传统的民族定义到了今天已经不再适用了。原本同是一个民族的社会群体,由于不同群体所持的不同政治或者价值观,可以有效分解原来的民族概念。台湾和香港一些人鼓吹的“民族主义”就是这种现象。实际上,认同政治一旦和价值观(无论是道德上的还是世俗的)结合起来,必然具有了无限可分的性质。
尽管认同政治的结果往往背离西方自由主义,但认同政治恰恰是西方自由主义的产物。自由主义往往和自由、民主、人权、尊严、公平、正义、和平等等概念结合在一起,认同政治因此也对各个社会群体产生着无限的吸引力。认同政治产生之后,对一些诉诸认同政治争取权利的社会群体,也产生了一些积极的效果。美国最高法院最近通过一个历史性裁定,联邦就业法律保护LGBTQ员工不受歧视,雇主不得以这些员工的性取向为理由解雇他们。
但总体上说,认同政治积极的成效屈指可数,其大多数诉求的满足,仅仅停留在理论和法律层面,离诉求的实现还有很大的距离。经验地看,人们不难发现,一些认同的可能性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几乎近于乌托邦,很难真正转化成为现实;更有一些认同,其实际的效果随着认同的浮现、深化和强化而背道而驰。
在实际生活中,当代社会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以认同政治掩盖阶级(阶层)政治,以身份平等掩盖实际的不平等。在西方,因为“一人一票”制度的实现,认同政治所产生的政治权力是显然的,在理论上、法律上都给予了“人人平等”的地位。但犹如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一样,不同性别、种族、民族、宗教和社会群体等在实质上还是不平等的。
美国黑人抗争运动从上世纪60年代延续到今天,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尽管人们都会认为,抗争为通向平等之“必由之路”,但现实地说,这个“必由之路”也仅仅是假设,或者说一种可求不可得的理想。
导向冲突和纷争
更为重要的是,认同政治越来越成为社会内部冲突和国际纷争,甚至战争的一个主要根源。认同政治导向冲突,道理并不难理解。认同政治是建立在“自我”与“他者”的区别,甚至是矛盾之上的。在社会群体内部因为群体的“无限可分”而产生冲突;外部因为对其他群体的歧视、妖魔化而产生外部冲突。这些一旦表现在国际社会,便演变成为国家间的冲突。
认同政治所导致的内部冲突,最显著地表现在冷战结束以来的恐怖主义力量的崛起上。在社交媒体时代,人们可以自由地表达和选择自己所需要的“思想”,并且也借社交媒体,把自己的思想或者所接受的思想转化成为行动。因为从社交媒体自由选择而来的思想,往往具有“蚕茧效应”,即人们为这种非常狭隘的思想所裹挟,人们的行为越来越具有激进化甚至暴力化的特征。中东“伊斯兰国”的崛起和各国“投奔”伊斯兰国的年轻人,都具有这种特征。
美国当年借九一一名义入侵阿富汗及伊拉克,掀起全球性的所谓“反恐战争”,激化了中东乃至全球伊斯兰世界,所导致的用极端宗教信仰名义,在各地开展的恐怖袭击,倒过来助燃了伊斯兰恐惧症以及白人至上主义思潮。伊斯兰极端恐怖主义相信异教徒迫害穆斯林,所以鼓吹在全世界对非伊斯兰教徒(甚至不同派系的穆斯林)发动用“圣战”包装的恐怖袭击。
白人至上恐怖分子则利用这些“圣战”为借口,相信穆斯林要消灭现代西方文明,所以必须对其赶尽杀绝。这也是发生在2019年震惊世界的新西兰回教堂枪击惨案的背景。很多证据显示,干案的澳大利亚籍青年嫌犯单独行凶,他因为接触了极右纳粹主义思想,而自我激进化。这种极右思想强调白种人的纯正血统,因此不但由于九一一事件而仇视穆斯林,也排斥西方社会里包括犹太人在内的其他非白人。
很显然,此类认同政治已经给那些多元宗教信仰的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人们担忧的是,无论是言论自由还是社交媒体,都有效地促成认同政治的激进化,而激进化的行动会随时爆发出来。
如果说由认同政治产生的恐怖主义,是人们谴责的对象,那么由认同政治导向的国家分裂主义,则往往具有诱人的魅力,为人们所颂扬,因此往往对多民族国家构成致命的威胁。苏联的解体,即刻造成了东欧国家从苏联集团解放出来;与此同时,认同政治则强化了诸多国家内部不同民族群体间的冲突,导致了原先国家的解体。西方基于“人权高于主权”之上,鼓励和促进这些国家的解体。应当指出的是,西方“人权高于主权”原则,本身便是认同政治的产物。
然而,认同政治的这种效果,很快就延伸到西方诸国。西班牙东北部自治区加泰罗尼亚2017年举行独立公投,让西班牙陷入宪政危机。反对公投立场强硬的西班牙首相拉霍伊,决定用强制手段阻止公投,并获得了西班牙宪法法院的支持;法院认为公投违宪非法。
富裕的加泰罗尼亚一直不满向中央政府缴纳过重的税负,宪法法院此前否决国会赋予当地更大的自治权,更是加剧了独立的情绪。这些年来,化解加泰罗尼亚人的义愤,一直是西班牙政府所面临的严峻挑战。
加泰罗尼亚人要求独立并非唯一的例子,欧洲其他国家,包括英国的苏格兰、意大利的南蒂罗尔等,都存在长期的地方自治和分离或独立诉求。苏格兰在2014年举行独立公投失败。然而,在英国脱欧公投之后,再度引发苏格兰独立的诉求,因为苏格兰经济发展有赖于欧盟会籍。同样,以德语居民为主的南蒂罗尔,也不满意大利在2011年可能爆发主权债务危机,而加重南蒂罗尔税负,导致要求脱离意大利,回归奥地利的呼声重现。
认同政治所引发的国际冲突和战争更是屡见不鲜。历史上,早期的宗教战争(尤其是十字军东征)便是一种认同政治,因为人们只认同自己的“上帝”,而容忍不了其他人的“上帝”。近代之后,西方世界随着工业化和商业化、世俗化进程加剧,国家间往往为了利益而发生冲突和战争。
西方诸国之间的诸多形式战争,包括帝国主义战争、殖民地主义战争和美国式的占领都是如此。在美苏冷战期间,两国之间尽管是世俗利益之争,但世俗利益被有效意识形态化,或者价值观化;两个阵营的对立,因此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为认同政治。
冷战之后便很快又出现了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所说的“文明冲突”。世界似乎又回到了宗教冲突时代。亨廷顿的“文明冲突”与历史上的宗教冲突,不同的地方在于作者在宗教(文明)之上加上了世俗的“民主”(认同政治)因素。例如,亨廷顿认为,中国和日本不属于同一个文明,因为日本已经是民主国家,属于“民主”文明。
这种以世俗现象为核心的认同政治,在冷战后变本加厉。九一一恐袭事件之后,小布什政府开启反恐战争,提出了“要不和我站在一起,要不就是我的敌人”的原则,在国际上塑造“民主价值同盟”。到了奥巴马政府,美国不怎么强调所谓的“价值同盟”了,但其盟友日本和澳大利亚等国,则成为“价值同盟”的狂热的提倡者。
基于“民主”之上的认同政治
今天,围绕着中美关系、中国和国际社会的关系,基于“民主”之上的认同政治,俨然已经成为国际政治的主题了。
瑞士《金融经济报》刊发的由苏黎世大学宏观经济学教授沃特(Joachim Voth)撰写的一篇题为《瘟疫与体制竞争》的评论,便是认同政治塑造的典型。这位学者曾经在今年早些时候(3月)提出,只要中国人继续贩售、食用野生动物,西方国家就应该限制中国人入境。这次,沃特再次提出,只要中国不民主,就无法保证能妥善应对下一场疫情,因此西方国家应该限制中国人入境。
沃特注意到,疫情暴发之后,欧洲不断有人赞叹中国的“专制体系”,能够不惜一切代价采取强力措施,取得了比西方国家更高效的防疫成果。但作者认为,中国的事例不能说明“专制”的有效性,因为俄罗斯、伊朗这样的专制政体,在此次疫情中一败涂地。
尽管欧美国家在应对冠状病毒疫情过程中,也宣布了紧急状态,对公民基本权利作出了诸多限制,但民主制度凭借着毫无保留的反思能力、政党竞争、言论开放,总是能够比体制竞争对手更快地找到自身问题。
民主是一种具有极高学习能力的体制。在需要全体民众做出牺牲和奉献时,具备民选合法性的政府是无可替代的。历史的一大教训就是:长期而言,民主总是优于专制。作者对西方开始流行的“民主怀疑论调”忧心忡忡。这无可非议,但是作者把这种担忧,转化成为对中国“专制”的批评和谴责,便是“认同政治”在作怪了。
实际上,这种妖魔化中国来强化西方民主认同的做法,最近一段时间开始盛行起来。
在美国,强硬派和保守派政治精英,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国会议员,干脆用“中共”的概念来替代“中国”,其用意不仅仅在于人们所说的,分化“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之间的关联,更在于把中美制度的不同,视为是中美冲突的根源。
美国国务卿蓬佩奥6月19日以视频形式,在丹麦哥本哈根民主高峰会议上所做的“中国挑战”的致辞堪称典型。蓬佩奥批评“中共”敌视民主价值观,威胁到世界各国,呼吁欧洲盟友不是在美国和中国之间,而是在“自由与暴政”之间作出选择。
英国政府提议为了应付中国的5G技术,用“10国民主集团”或者“10国民主联盟”(D10),来取代原先的“七国集团”(G7),即在原来的七国基础上,再加上澳大利亚、印度和韩国。
据韩联社消息,韩国科学技术信息通信部6月15日表示,旨在促进人工智能发展和应用的“人工智能全球合作组织”(GPAI)当天正式成立。德国、法国、新西兰、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美国、日本、韩国、新加坡、斯洛文尼亚、墨西哥等14个国家加入该组织。GPAI旨在基于“人权、包容、多样性、创新、经济增长和社会利益”的原则,解决人工智能领域热点问题,为实现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作出贡献。
从英国和韩国的动作不难看出,这些国家基于认同政治(对民主的认同)把中国排除在外,或者把中国直接置于对立面。
很显然,认同政治已经从社会个体、群体上升到主权国家对自身的认同,对他国的排斥。正如前面所阐述的,认同政治和冲突具有内在的关联性。如果认同政治在一个社会内部已经导致了无穷的冲突,认同政治也必然导致国家间的冲突乃至战争。并且,历史经验表明,这种把世俗价值宗教化和道德化的认同政治,所导致的冲突和战争,具有更大的暴力能量。
可悲的是,无论是一个国家的内部,还是国家之间的关系中,今天世界的大趋势便是认同政治的强化。在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盛行的世界,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精英,都已经陷入了认同政治的陷阱,并且陷得很深。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