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文史哲是社会科学的基础——论中国学者作品为何无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730 次 更新时间:2019-08-27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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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也夫  

文史哲是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讲这样一个题目,可以从多个方面来入手。我是从这里来破题的:我想到一个顶级学者,甚至可以说是顶级中的顶级,王国维。此公1928年投湖自杀,离世八十八年了。他是我心目中近现代中国学者中的第一人,无出其右。这当然是我的主观判断,但是应该不大离谱。王国维刚刚去世的时候,有国内外学者评价他是第一人。遗憾的是过去88年了,在我看来仍然是第一位。不是指知识积累的多少,而是指对学术的贡献,仍然无出其右。他的著作我远远没有通读,我只读了一些,非常惊叹。我就在想一个问题,中西文化开始碰撞,我们接受西学没多少年就出现这么一个高峰,后人难以望其项背,王公何以成就如此高度?


想来想去,我觉得王国维在文、史、哲这三个方面是全才,没有一个短板。金字塔成就了他的高度。底座太大了,底下三个最要紧的支点,伸展开去支撑起来,不得了。他14岁中秀才,能中秀才国学应该是不错的。以后又开始学习西学,英文日文。他最高成就是史学,但是说起来有意思,他最开始接触的西学是哲学,学习康德、叔本华、尼采。他应该是整个中国学术界最早接触、介绍西方哲学的人。大家应该能知道他文学上的一些成就,比如《人间词话》,还有大家不太知道的《宋元戏曲考》,更是开山之作。他这时候还没有专门做史学。


辛亥革命后,清朝皇帝退位。1911年,他和罗振玉一起到了日本。受到日本和西方学者甲骨学、敦煌学领先中国的刺激,再加上罗振玉鼓动他:我们中国人研究自己历史大大落后于人家了,我这有材料,有甲骨,你干这个事吧。这样开始短短几年就获得了极高的成就。我觉得,他之所以有这样的高度,是因为金字塔的效益,底座太宽了。我找不到一个近现代的学者,在文史哲这三个方面这么宽阔,基础如此雄厚。他的文字非常好。你想,能写《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他的文字修养当然不用说了。他的文字除了文学意义上的美感,不滥情,条理清晰,措辞精致。


王国维为什么有如此高度?我从这里破题,跟大家谈文史哲。


我们先谈文学。为什么要跟大家谈文学?因为有些感受。我教学这些年,带过不少硕士生博士生,也指导过本科生的论文。我所亲自指导过的学生中有多大的比例文字上还算过关?大概十分之一。作为中国顶级大学,这个比例是不是太低了。我修改他们的论文时,不说别的方面的欠缺,仅就文字也能改得满篇红。而且有时候第三稿还是让我不满意。可能你很受挫,我也很不解,文字怎么这么烂?虽然多数被我斧正文字的是研究生,但是我想直接原因还不是本科教育、中学教育。你们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人,连文字都没过关,这个教育问题就大了去了。为什么12年教育还搞成这个样子?就是12年教育当中,你眼睛看的是老师批卷的那支笔,从来不在意什么是真正的好文章。你可能把分数伺候到了,但是你不热爱写作,从来没有认真思考如何真正地把文章写好。


你科举成功了,进了大学。大学也有写作课呀,比如自然科学论文写作、经济学论文写作,等等。毫无疑问它对你有帮助,其特点是:对你的帮助是直接的,也是有限的。而我现在要给你指一下方向,我对你的帮助是间接的,但可能是无限的。你们居然没有嘲笑我:您口气太大了。专业写作课帮助你伺候某种八股,帮助你符合规格。而我希望你对文字有追求,希望你热爱美文,你只有热爱美文,对文字有了真正的自己的追求,你才能不在意分数,在意写作能力的不断长进。我们每个学科当然有每个学科的写作规范,但是我们要提升文字的基础能力,毫无疑问地要从文学中吸收营养。我讲的文学是广义的文学,包括但不限于狭义的文学。文学这个字眼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是不大出现的。这个字眼我没有仔细考证过,我估计有可能是近代从日本文化反哺过来的。


现在我们一说文学,大家马上想到的就是小说、戏剧,其实这些在古代是不被高看的。为什么叫小说不叫大说?在古代被高看的是诗,所谓诗言志,小说不登大雅之堂。诗词、文章、元代兴起的杂曲,以后明清的小说,它们共同汇成文学宝库。宝库里的东西,是今人提升自己文字水准必须吸收的营养。但我所要说的这个文学,其实不限于这个。我给大家讲两个小段子。我认为中国社会学界,两位先哲文字最好:潘光旦,费孝通。大家有兴趣可以读读《冯小青考?余论》。23岁本科生潘光旦的这篇论文震动了梁启超,梁启超说:吾弟文章,思维之清澈可以做科学家,感情之充沛可以做文学家。如果其思维之清澈没有高超品质的文字托举,不可能受到梁启超这样高的评价。他的文字太好了,堪称社会学界第一人。


费孝通先生在晚年回忆,他读中学时,就已经在报刊上发表一些东西。老爹看见了,大不以为然,带他去见一个老先生,见面后要他鞠躬。好像他爸爸跟老先生早就商量好了,老先生上来就看着他爸爸说,要不这样,先去圈一遍史记吧。什么叫圈一遍,就是让你读没有标点的本子,你去标点。读完一遍,老先生问喜欢吗?费孝通回忆说,我不是因父命师训制约,这书一打开,太好看了。老先生说:既然喜欢,慢慢地再读吧。费孝通回忆说:我父亲叫我去找这个老先生,老先生叫我去读《史记》,不是叫我学史,是叫我学文。按中国古代文论,《史记》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文字。


所以我讲文学不是讲今天狭义的文学,更不是什么图书馆分类里面的虚构类,我讲文学就是那些“精致的文字”。你们要热爱精致的文字,从精致的文字当中吸收营养,只有当你们热爱精致的文字时,你们才有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也能写出精致的文字。


为什么说写作课和中小学的教育对你们的帮助是有限的,就是它有一个上限。我得了100分,还要怎么着?我的文章写得符合规范了,这叫什么标准,太低下了吧。要能把自己的文章写得很好,就一定要热爱广义的文学,热爱精致的文字,自己下决心掌握这门手艺。


提高文字功力的方法,有三条。第一,你要对好的文字有兴趣,此至关重要。第二,要阅读,要吸取。第一条和第二条,有机关联。中学时候没少阅读,为什么没有提升文字水平呢?你不是因为热爱而阅读的。费年轻的时候不是因为父命师训才认真阅读《史记》,因为热爱,因热爱而阅读就能够吸收和提升。如果不是因为热爱,是为了提高分数,为了达标,达标后就完事了呗。


其实你有了热爱就有了一大半了,文字提升是热爱的副产品。我写一本书《文明是副产品》,同学们有兴趣可以翻翻,很多东西都是副产品,你要是直接去追求,可能得不到;相反你追求另一种东西,它可能产生副产品,就达到这个目的了。比如说你身体不太好,别人说应该锻炼身体,可是你对锻炼味同嚼蜡,可能过一段就中断了。我是怎么锻炼身体的呢?我不是为了健康锻炼身体,是热爱,好玩,去锻炼的。这么好玩我怎么能中断呢,我一直在锻炼,我身体挺好是我喜欢体育的副产品。你要是想为了提高健康,你有可能坚持不下去。你要是因为热爱,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即使别的事情打扰,你还会挤出时间,还要去玩,去跑步、游泳、打球。同样,你的文字如果最后水平提高了,它应该是你热爱精致文字的副产品。


第三,文章是改出来的。在座的有二年级的同学,你们上大学后也写过一些文章了。交上去的文章你改过几遍?你读过我的文章没有?费和潘我望尘莫及,但我觉得今天中国社会学界的同仁,文字比我强的,我没看出有多少位。我写文章一般要改五遍,包括写小文章。你应该知道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吧。《边城》是他文学创作的巅峰。沈从文的一个表侄叫黄永玉,大画家,博学多才。黄永玉问沈从文,《边城》您改过多少遍?沈说:100多遍吧。你有文章改过10遍吗?你凭什么能把文章写好?你是天才?世上真有天才,王勃,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潘光旦,但你不是,我也不是。我们的文章,要靠改出来。文字能力在修改的过程中提升。要是每次都改五遍的话,一年以后,你出手就是你当初二稿的水准。再过一年,你出手就是你当初三稿的水准。你的手眼都提升了。这是经验之谈。以我为例,以沈从文为例,希望这些话能进入你心中。


多改文章。这个路越早走越好。越晚越不好办。


下面我们转向哲学。什么叫哲学?简单说就是明白学。不明白能行吗?不行。何为明白?思想要有条理,有逻辑。哲学的学习能帮你提升这个东西。这个东西还不要紧吗?我们从下面这几个范畴来给大家来讲这个事儿,一个是概念,一个是逻辑,再有一个就是逻辑上的可能性。


第一,概念。我这个人没有八股气息,听我讲课你会听出这一点。八股是要学一点,不然没有规范。这正是微妙之处,学多了写出的都是八股文,太无意思。我并不主张你们写文章的时候,每个关键词都要先定义一下,有时需要定义,有时不必定义,从你的字里行间,大家就能琢磨出你使用这个词的意思,不用这么拘泥。但是虽然没有定义,这个词是什么概念你要清楚,要明白,不能混淆。不然你在这个地方说这个词是一个意思,换了一个自然段是另一个意思,人家没法读懂,你想问题也想不明白,想不透彻。举个例子,我读研究生是在1979年,那时我读了美国哲学泰斗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里面有这么一个段子。有一天詹姆斯跟着一些人去远足,走到一个林子里,前面一些人走到一棵树底下,看见树上有一只松鼠,这个松鼠看见人就躲着。人在树这边,松鼠就跑到树干的那一边,人跑到那边,松鼠就转到这边。大家就争论起来:我们是不是在围着松鼠转?有人说我们当然是一直围着松鼠转。也有人说我们其实一直跟它面对面的,没有围着它转。争论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说:咱们别争论了,这儿有哲学家,请他来给大家评评理。詹姆斯听后说:好,我们先得说清什么叫“围着转”。如果“围着转”是指从它的东面走到南面走到西面走到北边,诸位,刚才我们就围着它转。如果是指从它的左边走到后边、右边、前面,则我们刚才没有围着它转。接着又说,中世纪哲学大师奥卡姆说:遇到矛盾,找出差别。在概念上自己一定要想清楚。


当你有了这样一种追求的时候,在提升逻辑能力上你上道了。写说理的文章,概念是砖石。砖石没有棱角,盖出房子不像样子。砖石一定有棱有角。当然要盖好房子,后面的工作还有很多挑战,但是首先概念要清晰。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


下面我们要说的是逻辑。要提升逻辑能力,是不是首先要读一本《逻辑学》?扯淡。这是中国式教学的误区,所以我要说句糙话,给个棒喝。逻辑学教材,也可以读一本,开卷有益,但真正提升你的逻辑能力,可不是靠这本书。为什么这么说,它不是知识,是能力。提升它最好的手段就是论辩。在论辩中,你抓别人不合逻辑的地方,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对手哪里不合逻辑;你也经受别人的挑战,别人挑你的毛病,唉呦,我怎么这么论证,糊涂了一点。如果你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不停地去这么切磋的话,久了以后,你在逻辑上会变得非常敏感,对不合逻辑的一眼就能看见。你再论证的时候,就会较少犯错误。要如此提升。


遗憾的是,我们的中学时代遇到了应试教育,所以我们在这方面没有锻炼。我们的古人同样不大有这种锻炼,为什么?因为中国自隋唐就开始搞科举了,我们都是给人家交文章。当然八股文也有它的文脉,它的逻辑。但是我们在逻辑的维度上很少跟人家争论。争论是活的,常常立见高下;文章是死的,不经受别人挑战。你光告诉我结论不行,为什么是这样,你要给我几个论据。这个论据我不能同意,你还要再次阐述,几个回合下来,你有没有破绽马上就能看出来。文章是定格的东西,其中流行的定式会掩盖你的逻辑缺陷。跟人家去交换意见,去论辩,就容易发现毛病,这个过程会帮助你提升。这一点,应该是中国古代文明与希腊古代文明的重要差别。


你到图书馆找一本柏拉图的书,他的书基本上是在叙述苏格拉底的言行。苏格拉底就是在不停地争论,给学生一个命题,你觉得这样对吗?学生说对,我怎么看着不对呢。就开始跟学生辩论起来了。你觉得说谎好吗?说谎不好。说谎是在一切场合都不对嘛?在一切场合都不对。那么,一个人病了,他不愿意吃药,太苦,我们把药放进做的饭里头,骗他吃了药;有时候说谎不是也是有意义吗?苏格拉底讨论任何事情,都是不停地在跟学生论辨。不是告诉你一个命题,记住它,以后答卷的时候就这么答,这是唯一答案。我不是要告诉你很多答案,美其名曰知识。我是要提升你的一种能力,你跟我争论吧。这样的风气,在古希腊走到极端,形成了一个诡辩学派。诡辩学派是有它的功能的。苏格拉底保持着诡辩学派的积极一面,同时又克服诡辩学派这些人没有理想追求,为辩论而辩论。所以苏格拉底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苏格拉底教学法从来是这样的。这个教学法跟我们的读经的方法是构成两个极端。我也不是一味的反对读经,我乐观其成,因为当下中国教育搞得这么糟,可以尝试古人的一些教学法,希望看到他们能有什么成果。但是对读经要不断地观察和反省,并且要有另外的参照。看看人家古希腊人为什么开辟了逻辑的大道。


你有空还可以读读穆勒的《自由论》。一个真理,不是把它背下来了,你就掌握了。你需要不断和人交锋、论辩,以加深对某个思想的理解。不仅逻辑,文字也是这样。我们不是要增加知识,是要提升能力,提升逻辑和文字的能力。


我们学习哲学,不是要做哲学家,不是要调换院系去学哲学,而是要通过学习哲学提升自己。我说了概念说了逻辑,下面说发现逻辑上的可能性。有好多事情,逻辑上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就像下棋一样,他走了这步棋,下面你的选择有好几种可能性。很多事情不仅是一步步往前推,你首先应该能发现逻辑上有多少种可能性。有的逻辑上的可能性在现实中不存在。但是你首先要发现从逻辑上到底有多少可能性。你要有个交代,要充分看到逻辑上的可能性。这就要考验你的认识和分析能力了。只有当你看到了逻辑上的多种可能性,你的选择是在一个比较广泛的基础上的时候,而不是认为只有这一个,你才能找到好的答案。这是一个挑战。在你展开你丰富想象的时候,与此同时,仍然能严格地合乎逻辑,这时候你就获得了一种逻辑的力量。


王国维的文章为什么这么有力量,就是因为他沐浴了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同时,又沐浴了西方的哲学。所以他写出的文章没有滥情。我看到很多研究文学的人,谈论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不靠谱。就连风格,我们看起来都觉得很不舒服。为什么这样呢?他们太滥情了,太不会说理了,思考问题太不合逻辑了。他们的概念都模棱两可,不清晰。他没有受过哲学的洗礼。


什么是文学,文学是在遣词造句上下了最大功夫的一门手艺。通过学习文学,久而久之,你在遣词造句上变得游刃有余,取舍从容。而如果与此同时你又受到哲学的洗礼,你的思想是清澈的,合乎逻辑的。有了这两个支点,就和仅仅受到文学的洗礼很不一样了。


我们还要谈第三点,历史。其实各个学科中,和社会学最相似的是历史学。可以这么说,历史学就是研究过去事情的社会学,社会学就是研究今天事情的历史学。既然是非常之相似,就应该在更大程度上相互借鉴。这件事情在西方做得非常到位。当然是相互的,但是互动中,谁向谁学习更多呢?我的直觉是,在西方历史学家学习社会学更多。为什么?因为社会学家提出了更多的理论,马克思、韦伯、涂尔干,不计其数的人在理论上的有巨大的建树。西方现当代史学家,非常注意从社会学吸收理论和方法论的营养。历史研究的很多方法,也被社会学家借鉴。所以现在你几乎看不到哪个理论和方法,只被一个学科垄断。但是我想说的是,历史学的方法或曰表达方式中,最主要的形式还是叙事。社会学可以有不同风格的作品,没有数字,文章就不精确,而没有文字,文章就不深刻。但我还是认为,叙事法也是社会学的首要的表述方式。叙事法是一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历史学使用得最久,著述最多。因此我们要向历史学作品学习。我们其实都是在努力讲出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我们跟虚构的差别,但实际上我们最终也是在营造一个故事,都要寻找和筛选材料,没有料,你还说什么呢?


有个优秀出版家,江湖绰号老六,编辑《读库》。老六判断好文章的口头禅是:有料,有种,有趣。有料,是历史学和社会学有别于哲学的特质。社会学中也有走抽象的路子,做纯理论的人。一方面这不可能是社会学的主流。另一方面,在同学们这个阶段,要走“经验研究”的路子。我从来不说“实证研究”,它是自然科学的路子,我们高攀不上。成功的社会学作品依赖两个支点:理论发现和事实发现。后者比较容易达到。前者对职业学者都是难乎其难,遑论同学们这个阶段。这也是为什么实验物理学家比理论物理学家多得多的原因。后者的地位更高,但那条路很难走通。有种,就是有性格,具备一些有冲击力的、反主流的思想。有趣,你写东西没趣的话,谁来看。不幸的是大批的学者,特别是中国的学者,写出了大批极其无趣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写出这么多这么无趣的东西?他们在写作品的时候,自己一点乐趣都没有。鄙人不管写哪个东西,不管是大书还是小文,都是乐在其中的。伟大的作品的创作过程,一定有趣。如果无趣,就肯定写不出有趣的东西。世间最伟大的创作是什么?是人的制造,人口的生产。造人的过程当中没趣吗?造人的过程最有趣,所以完成了最伟大的作品。


学历史学,还有一个非常要紧的收益,就是获得历史感。这是非常要紧的事情。经济学界有句老话,叫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这是一个准真理的命题。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儿?其实阳光底下还是有的。原子弹爆炸,阿波罗登月,人的克隆,这些事不是新鲜事儿?但是博弈场中很多伎俩,还有人类社会中的制度,其实就这么多方式和内容。更多的新东西发生在科学领域。但是这句话还是有相当的道理。阳光底下既然少有新鲜事,那么今天你要分析一个事件,你要有开阔的视角,还要追踪脉络,看它的前身后世,除了之前的类似事件,还要看前人对当时的事件的分析评判。这样,你在展开分析的时候,就不单薄,有后盾,有多个参照。你是两个眼睛看东西,一下能把这杯子抓住。一个眼睛看事物的话,可能一伸手没抓到,因为没有纵深感、位置感。


哪怕你做一个小题目,你要看这个小题目的时间,现象,背景,人物,在社会环境中的位置。你的文章可以不过多地讲述背景,但是写这个文章时你脑子里一定要有背景。因为只有你脑子里有了“景深”,你对事件对人物才会有较好的把握。明白了背景,你的分寸才可能对头。你才不是孤立的看待这个事件、这个人、这场博弈,你知道来龙去脉。


我们看到,很多历史学家是不太有历史感的。很多哲学家反倒有历史感,马克思、雅斯贝斯这样的人,更有历史感,当然他们的历史学知识也非常之渊博。但我们去学习历史,不是专业干历史。专业干历史容易见木不见林。吃专业饭,东西要做得精一点。历史学是很难学的东西,很多题目前人做过了,我要再写,那当然要写得更精细了。这样转来转去,最后变得见木不见林,没有历史感。不过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你要真见木不见林的话,你历史学学得够深的了。眼下你做一个业余爱好者,学不了那么深,所以你不大容易犯人家的职业病。今天的很多社会现象,社会制度,社会文化等等,你主要是关心这个。而回过头来,你去读一些历史学著作,能帮你提升历史感。历史感是一个非常要害的素养,有了历史感,你看这事情就有纵深了,就不单薄,不孤立了。我们要有一种关怀,有认识很多事物、制度的演变的愿望,这样无论在理解还是在表述上,你都会有很大提升。


以上非常纲要地讲述了,文史哲是我们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科学的问题常常有唯一解,我给大家的是唯一的解吗?我想不是,不管我怎么拔高,说这非常重要,我给你们指出的路非常重要,但是反过来必须怀疑自己说的东西,我是个怀疑论者。


成才就这一条道?有很多专家兴趣很窄,最后做得挺不错的。比如说数学家陈景润,人家不关心文史哲。钱钟书当年数学不及格。需要那么广博的基础吗?我无言以对。就是窄了,也不是不能成才。你就是讲了你的道理,你也不要那么偏颇,不要那么狭隘,就认为这道理都在你手里头。我承认,有的专家很窄,也成才了,也做了很大贡献,条条大道通罗马。


我只是向大家讲述这样一条道路。王国维,太伟大的一个学人,他是靠金字塔型模式,靠将根基伸展开。其实除了文史哲,我们还要注意吸收更多学科的营养。我给大家一个学科的主观排序。主观也不光是个人兴趣,也是理解,但是理解跟兴趣也是交织在一起的。我的排序是这样的。


生物学。你们是21世纪的人,你们人格的塑造、知识结构的塑造,都是在21世纪完成的。我的重心是在20世纪。20世纪结束的时候,我已经50岁,我的知识吸纳器已经不是海绵了。我的人格,我的世界观,都在20世纪形成。但是就像我这样一个人,还在疯狂地阅读的生物学。我写了一本写书,是我的三四本比较满意的著作中的一本。其实这本书不是我的著作,是我的读书札记,这本书的原作的名字就叫《阅读生物学札记》。后来出修订版,更名《神似祖先》。我的这门课“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在北大一直非常叫座,一直是限定上课名额。我个人的习惯,一门课我讲三四轮就不讲了,因为在讲三四轮的时候教学相长,我就会写出一本书来。以后这门课就画句号,就不上了。书都有了,你自个读去吧,没必要再上。但这门课不是,一直在上,欲罢不能。


我50多岁的时候侥幸阅读了生物学。我写信任论的时候在北京图书馆,翻到一本生物学著作,最后一章谈信任。怎么生物学著作也谈信任?我借回家一读,就走火入魔了,一直到今天。十几年中,阅读生物学的数量都是高于阅读社会科学,我家现在藏有生物学的书将近200本,我读完了其中的150本。各位,生物学是一定要读的。


还有心理学。我不是随便给大家说的,是排序的。生物学,心理学,下面是政治学。中国没有独立于政治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再下面是经济学,不幸,经济学才排在第四,你不要那么高看经济学,经济学不是那么要紧的学科。


再下面说科学史。我是力主中学就应该开科学史这样一门课。科学史应该是文科理科都要学的。文科的学生,从中掌握科学演进的脉络,理科学生把它当作一门文科课程来学,因为理科学生最终要到某一个学科当中,但是整个科学史对你们来说,就像历史学一样,增加一种整体感。


我们当中更大比例的人,以后不管是本科毕业还是研究生毕业,都会去做实际工作,做公务员,公司的经营,媒体的记者编辑。但是你就是去做实际工作,我在这里还要强调,要打下一定的文史哲基础。这样的话,你就有一些看家本领:你能写出很精致的文字,看问题更透彻,你的概念是经过缜密思考的,看到了多种逻辑可能性,你还有历史感,不孤立地看事情。这些能力是安身立命的东西。


下面再给自己论证一下,我同意专家也是人才,但是为什么我还要给大家鼓吹这个?因为你现在有宽阔的选择,而日后你的选择将越来越窄。


作为一个个体,我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可能性很大很大,而且你要知道,你越是一个天才少年,可能性越大。我有时候恭维一个年轻人会说这样的话,你身上有巨大可能。当然这巨大的可能性有时也挺危险的。


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可能性,与时俱退。再过五年、十年,你们还有现在这么大的可能性吗?所以我鼓励,现在读书的范围要宽一些。中国人到了美国,人家都说,哎,多喝牛奶,这东西非常好,也非常便宜。但是对大多数中国人,你就是一天一杯牛奶,你不能再多喝。人家可以喝好几杯,你再多喝,就要拉稀。其实还真的不是人种的问题,是什么呢?你如果小时候就这么喝的话就没问题了,如果你较大年岁才开始这么喝就不成了。大了,再怎么锻炼,锻炼不出来了。为什么呢?胃里有很多很多种酶,必须小时候开发,如果要小时候不开发就开发不出来了。


文化学习上是一样的,你从来没有涉猎过哲学著作,你从来没有涉猎过生物学著作。到了30岁以后才尝试阅读这些东西,味同嚼蜡,事倍功半。而相反,如果说现在你涉猎过,开发出一点兴趣,未必要读太多本,让你到35岁以后可以续上。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道自己不容易。我教过的两门课选学的人最多,一个是“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还有一门课就是“教育社会学”。后一门课上,我在追求一个副产品,因此上的轮数比较多。就是汇集同学们的优秀作业,编成了一本书《科场现形记》。这门课上,我讲我的理论,我对教育的看法,成就了一本书《吾国教育病理》。同时呢,要求每个上我课的同学去深入地调查一个个案,调查某种教育现象,写出一篇报告。在我的指引下,很多同学写出很好的作业。你现在18岁19岁,你大段的日子在做什么?受教育。工厂里的事,部队里的事,官场里的事,你不知道。教育对你来说却是亲身经历,是你知道最多的,你形不成一点看法?你学了这么多理论,这么多方法,你对自己的教育经历形不成一点看法,做不出一定的分析,这是说不过去的。要通过它来锻炼自己和判断自己。


这点和好多老师也不一样,很多老师巴不得让学生很快就成小大人,一味注意追踪学者们做什么题目,然后跟他们靠拢。靠来靠去,完全没有了自我。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题目。不做小大人,珍惜一个少年的敏感。


(本文系作者于2016年11月7日在北大社会学系的演讲。澎湃新闻刊发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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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澎湃新闻2018.12.17,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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