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 “奴隶”、“奴才”与“奴隶性”——重读《阿Q正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028 次 更新时间:2019-07-24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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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  


这是我第一次写关于鲁迅的论文,写了两万字。增田涉说:在鲁迅的著作和日常生活中有一个中心词,就是“奴隶”。但是我写这个论文的时候,网上找资料,打进“鲁迅”跟“奴隶”,结果没有几篇。看到了孙郁老师讲“奴性的国度”,也有我在访谈中讲鲁迅论“奴隶”、“奴才”。不知道为什么鲁迅这个关键词专门研究的人不太多。


关于“奴隶”,鲁迅前前后后讲了几十次。他对“奴隶”的定义有四个:第一个很简单,就是指“清代的臣民”;第二个是形容历朝历代中国百姓民众的一种生活状态。我们都很熟悉鲁迅的一段话:中国历史上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当然这里所说的“奴隶”,不同于古罗马的“奴隶”。按历史学的研究,“无奴学派”甚至认为中国没有西方的奴隶社会。就算有“奴隶”,也远比西方少。但是民国的时候用“奴隶”这个词来概括、形容中国的社会现状是非常普遍的。我们最重要的两首歌——《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和《国际歌》第一句都以“奴隶”开头:“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这两首歌都跟我们现代文学有关:《国际歌》的歌词最早由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和耿济之翻译,后来瞿秋白根据法文改编。《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是创造社作家田汉。这两首歌都很重要,是时代的主旋律。


第三个是更广义的“奴隶”定义,指人的权利随时可以被剥夺的状态。鲁迅《灯下漫笔》中有个很重要的故事,说袁世凯要称帝的时候,中交票不值钱了。后来突然听说有地方可以兑换,鲁迅就去换。一百块换了六折几的现银,后来涨到七折,就全换了。下面这段话很有名,我一辈子都要记住这段话:鲁迅说“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这个就不止是清代或以前历朝历代的问题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这样的体会。发生了一些事,心情还是“万分喜欢”。


第四次定义是鲁迅三十年代讲的一番话,大意是说:“没有办法反抗,只能忍受,那么这是‘奴隶’;而如果你还能从中得到快感,享受美,得到乐趣,那就是万复不劫的‘奴才’了!”这次鲁迅把“奴才”跟“奴隶”作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辨析。之前不大清晰。例如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里李去病编了一个“奴才歌”:“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内政与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觉……”;陈独秀的《敬告青年》里边第一条就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那个时候“奴隶”跟“奴才”是混用的。鲁迅到三十年代的时候做了一个清晰的划分。


鲁迅定义的“奴才”,在奴隶的生态上,有四个心态特征:第一,做了奴隶还要欢喜;第二,不知道或否认自己是奴隶;第三,被人欺负,又欺负别人;第四,不仅要做奴隶,还要别人做你的奴隶。这就是“奴才”了。


我非常佩服毕飞宇,他通过“倒读”《阿Q正传》,注意到两点:第一是“优胜记略”跟“续优胜记略”,有根本性的不同,不是今天写高兴了,下周再补充一段。前一个“优胜记略”,打阿Q的都是村庄里实力比他强的闲人们。后一个“优胜记略”打他的是王胡,还有假洋鬼子(是他看不起的),更重要的后面还有小尼姑。我的观点是,他不仅是被侮辱被损害者,而且是被侮辱及损害他人者。这个就是“奴才”的标志了。阿Q在土谷祠里做梦,梦里边他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小D,然后是赵太爷,然后是秀才……这就看不懂了,阶级敌人、阶级仇恨,你应该杀赵太爷啊,找个小D来报仇干什么?当然他后来又不舍得杀了,因为宁氏大床要小D来搬,搬得不快就打他。这就是要有自己的奴才。打赵太爷是复仇,杀小D或者用小D,就是想做主子。这是有根本性区别的。所以我以为,《阿Q正传》贯穿着鲁迅对于“奴隶”跟“奴才”非常严肃的思考。四个条件中,阿Q符合了三个:第一条、第三条和第四条,即阿Q是做了奴隶、得到快乐的,阿Q是被人欺负又欺负别人的。


毕飞宇注意到的第二点是:阿Q后来这么多悲剧,为什么被杀头?是因为要进城造反。为什么要造反?因为失业找不到工作。为什么找不到工作?因为他在村里性骚扰,作风不好。为什么性骚扰?因为被小尼姑骂了一句“断子绝孙”,唤起了他的性意识。我倒不觉得“断子绝孙”就唤起了阿Q的性意识。鲁迅写他摸了小尼姑的头以后,手指有点滑腻腻的,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原因。但阿Q的性意识确实是被唤起了。这是“倒读法”。欺负一个弱者,就遭报应。这个结构是非常清楚的。


鲁迅在1926年写《<阿Q正传>的成因》时说,人们觉得“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把阿Q的土谷祠的梦,再放到二三十年以后看。三十年以后正好是1957年。1957年中国人怎么读《阿Q正传》呢?我的文章里回顾了当时的情况。何其芳说:“阿Q是一个农民,但阿Q精神却是一种消极的可耻的现象,而且不一定是一个阶级所特有的现象”。何其芳于是被批判,这叫“抽象人性论”;冯雪峰则认为,阿Q是农民,阿Q精神是统治阶级的。等于把“奴隶”和“奴才”这样分:“奴隶”属于农民,“奴才”是统治阶级的。这是冯雪峰的分法;李希凡就更进一步了,他认为《阿Q正传》写的是统治阶级怎么毒害我们的无产阶级——按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阿Q作为农民,应该属于无产阶级。统治阶级把阿Q精神传给了阿Q,换句话说就是统治阶级把“奴才性”放在奴隶的身上。奴隶健美的身材上,爬满了奴才的虱子。


钱谷融先生评论过五十年代的鲁迅研究,当时将“奴隶”与“奴才”称之为“阿Q”与“阿Q主义”,然后用了两个方法解释,第一个方法就是夸大阿Q革命性的正能量,陈涌是代表。那个土谷祠的梦,他解释成有“造反”啊、“阶级”啊等元素在里面;另外一个方法是把这两者分开。分开得最精彩的就是石一歌。在《阿Q正传》里边,没有一个字讲“奴才”,没有一个字讲“奴隶”,但是有一个词叫“奴隶性”。出现在什么地方呢?出现在阿Q被判死刑时,他见到前面的人来审判他,膝关节就“宽松”,跪下去了。长衫人物们说:“站着说!不要跪!”但阿Q还是站不住,身不由己地蹲下去,“噗”,又跪下了。阿Q搞不清楚对方是什么。就在阿Q跪下时,鲁迅写道:“‘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石一歌认为,这个就是《阿Q正传》最核心的地方。在小说的语境里,这是资产阶级在污蔑我们的农民,他们不许阿Q革命。你们要是记得的话,《学习与批判》里石一歌的文章就认为,“不许革命”就是《阿Q正传》的要点。


简单地说,我从鲁迅的文字里边找出来这几个核心词:“奴隶”、“奴才”、“奴隶性”,一一辨析它们各种各样阅读的可能。当然,这不断的阅读的可能里,也有我自己的反省:我到底是个“奴隶”呢?还是个“奴才”呢?到底是“主人”,还是想做“人主”?或者也还是“奴隶性”呢?还是做了奴隶以后,还万分欢喜呢?谢谢大家!


本文系许子东教授在“百年回顾:文化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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