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十九世纪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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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山  


黄遵宪1897年被授予湖南长宝盐法道的官职,到任后署理湖南按察使。这个官职相当于省高等法院院长和检察长,管理司法事务。职权所关,他要接触监狱和犯人。监狱和犯人的情况是考察一个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1898年5月30日,他以湖南按察使的身份向各州县颁发一道公文,要求改进司法工作。在这件公文中,他以亲身经历叙述了清代监狱和被羁押的犯人的情况:


本署司自莅湘省,权陈臬事,亲见拟罪押解之犯,囊头械足,鸠形鹄面,匍匐案下,无复人色。询及管禁几时,身受诸苦,无不涔涔泪下,甚则伏地痛哭,不能仰视。所有监禁羁管一切情状,大都圜扉短墙,蹐天跼地,食饮不饱,坐卧无所;而污秽所积,蒸为灾沴,死亡枕籍,血肉狼戾,传染毒气,无不生疾。医方诊病,官已验尸;汤药未进,席裹继出。即在寻常,亦已十囚五死,若遇天灾,更不堪问。以此种监狱,而禁卒看役,反据为利薮。一人受押,凡随身之物,一钱尺布,搜刮净尽。食宿之地,溲便之所,一举一动,无不多方抑勒,甚至置之溷秽,戴以溺器,擅用非刑,恣其凌辱。缚于短凳,中贯长杠,使不得转动,谓之“施榨方”;系其肢体,半悬于空,使不得反复,谓之“吊半边猪”;缚手足大指以悬空者,谓之“扳罾”;反缚而悬者,谓之“倒扳罾”;并有“烟熏火炙”、“踩刺筒”、“鹰衔鸡”、“打地雷”、“猴儿偷桃”等类名色。种种酷虐,甚于地狱。稍有人心,尚为之口不忍述,耳不忍闻,何况若辈深受其苦?……盖狱吏之尊,罪囚之苦,古今同慨。而湘中狱讼之繁,人犯之多,其弊为尤甚。


所述真是触目惊心,耳不忍闻,监狱真是甚于地狱!汉初,朝廷重臣周勃入狱,释放后慨叹道:“吾曾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他以自身受尽屈辱和痛苦的经历发出如此感叹,可见“罪囚之苦,古今同慨。”而狱吏身上所体现的凶残嗜利,以折磨同类为乐,也的确体现了人性的黑暗。


那么,系狱之人是否罪大恶极,自作自受呢?狱中关的都是什么人?


有滥控之犯,如籍故陷害,一纸牵诬,多至数十人者;有久羁之犯,如案情疑难,犯供游移,一押至十数年者;有牵连之犯,如命盗重案中之指作干证,曾经在场者,户婚、田土、钱债各案中之曾作中人媒妁及说事过钱者;有轻罪之犯,窃盗斗殴案中之形迹可疑,贫穷不堪,无人领归,无人取保者;又有前任未及办结释放,后任不加觉察者;有初审留作佐证,原拟再审,久而置之不理者;有始因人犯未齐,暂羁候审,久而忘其所以者;更有门丁书役,内外串通,或籍案弋致,挟嫌妄拿,私押差厅,肆其讹索;或案已审结,官许发放,族保未集,依旧淹留者。


以上所述诸人,皆非罪犯,然也被打入大牢,受此地狱之苦,岂不悲哉!正如黄遵宪慨言:“株连之罪,锢之终身;瓜蔓之抄,逮及十族”,清代狱讼监牢之黑暗酷虐于此可见!狱吏何以残忍成性,草菅人命?“人皆有不忍之心,岂一行作吏,遂视民如仇雠草芥,竟性与人殊也!”当然,黄遵宪的思考也仅止于此:“反复以思,或亦有不得已之故焉。”这是一句敷衍之言。或许他有思考,但不能说,或许他压根不想深思穷究。那么,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同样在清廷为官的郭嵩焘,被朝廷命为出使英国钦差大臣,距黄遵宪在湖南为官早二十年,赴英途中,路经香港,1876年10月,他在英国驻港官员罗伯逊和阿克那亨陪同下参观在港监狱,其在《使西纪程》中记其所见云:


……出迎者监牢副监督达摩森也。屋凡三层,皆有铁栅扃锁之,罪犯重者在上层。下层一人一房,上层三人一房。被褥、盥盆之属毕具。毡毯日叠板上,整齐如一,不如式者减其食。所收系有西洋人,有吕宋及印度人,通计三十余名,而中国至四百七十四人。当日犯赌博者又四十人,另有罚款二百元至四五元不等。(旁注:人饭一盂,小鱼四头。收系久者肉食,饭亦精。)。收系久者七年、五年,少或五日,亦有终身禁锢者。办法也略分三等:有锢闭者,有久羁课以织毡毯者,有运石及铁球者。运铁球者三处:一西洋人,一吕宋人,一中国人,皆以兵法部勒之,或五人为队,或十人为队,每日以两时为度。运石者一处,则所犯较重者也。别有女囚一处,皆人一房。达摩森导令遍游各监牢及运石及铁球处,有至百余人布列一处者,举手示之,皆趋就行列,或至三列,立处截然齐一,皆举手额角以为礼。即禁锢室中,启外牢门扬声喝之,皆起立,当门垂手外向,节度整齐可观。牢外设浴室一。中设礼拜教堂一,囚人环立听讲。设病犯就医牢一,又收检病故人犯堂一,所至皆以松香涂地板,不独无秽恶之气,并人气也清淡,不使人作逆也。禧在明(爱尔兰人,英国外交家,汉学家)云:“从前人犯皆课令出外工作,如筑垣、修路之属,铿(香港总督铿尔狄)总督乃始禁锢之不令工作,运石、运铁球,皆所以苦之。”其禁闭者,房设一铁轴,令手运之,日万余周。(旁注:日运万四千转,有表为记,不如数者减其食。)亦所以劳其筋骨,导其血脉,使不至积郁生病,规模尤可观也。其刑具有锁有杻,皆以械足者;有鞭,用绳为之,五十鞭则皮裂矣。其变诈反复乱风俗者,则刺其颈为“○”,驱而逐之,不得至香港。亦有用刀削其“○”,以膏涂之,疮愈而成斑,亦经巡捕查获,执而囚禁之者。所以不可及,在罚当其罪,而法有所必行而已。


以上是1876年英国殖民者在港监狱。其管理如同军营,犯人生活之优裕,视士兵尤有胜之。如女囚、轻犯住单间,牢饭有鱼,长期羁狱者饭菜尤精,有肉食等。一般犯人除每日两小时运铁球的劳动外,别无劳役。监狱设有浴室、医务室、礼拜堂和收检病故犯人之所,即对犯人惩戒,亦有律有度,并无酷刑。我们看二十年后黄遵宪笔下的湖南监狱,其差别实不可以道理计。一为人性化管理的改造惩戒之所,其法所必行之处,罚当其罪;一为但丁笔下所游历的地狱,人之最可怖的想象,尚有不及处。难道是英国人的人性更慈悲更高贵,中国人的人性更残忍更卑下吗?下面是罗素在《中世纪的生活》一文中谈及英国人人性的一段话:


由于爱好以死亡为题材,可以预期的结果当然是残忍成了民众最珍视的乐趣之一。蒙斯人买了一个盗匪,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亲眼看他受酷刑,“人们对此欣喜不已,即使一个至善的新人由死复生,他们也不会这么快乐。”1488年,布鲁日有几个地方行政官因为被怀疑叛国,就屡次三番在闹市中心被群众严刑拷打,供人作乐。这些官吏乞求将他们处死,海辛哈说,但这一请求遭到了拒绝,“那样人们可以目睹他们受苦,再饱眼福。”


可见,英国人的人性同样有残忍的一面,和中国人以及别的种族的人性并无不同。那么,为什么在十九世纪,他们有两种不同的监狱,在对待同类中犯有过失和罪行的人采取截然相反的态度:一种是酷虐和折磨,惟恐其不死;一种是人道和惩戒,指望其新生。其根本,并非在于人性有何不同,乃是文明进化的程度不同。一种耽留在黑暗的中世纪,一种已进入近代的资本主义文明。


让我们再列举一座中国人目睹的伦敦监狱,同样出自大清国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笔下,时在1877年。这座监狱规模很大,是整个伦敦市区九座监狱之一,共收系犯人一千一百六十五人。


凡屋四区,上下五层,其下一层(地下室)为黑狱,梗法不听约束者闭之黑狱中,减其食。自平地起为四层,如花瓣四出,每区左右得屋七十二间(依地势为之,亦有多出数间者)。第一层织布,屋各置机一张,或成幅为衾,或度长短为巾而空其隙,或粗疏为绤。凡犯人亵衣、巾、被之属,皆自织之。第二层织毯,屋各置一木架,张毯其上。第三层制造皮鞋,钉、钻、绳、板之属毕具。第四层析棕与毛分之,以供制毯之用。毯有供卧者,有供当门铺地者,其制皆粗。各署当门铺地皆取给于此。每层置一狱吏监之。


如果不说成是监狱,我们只当它是十九世纪伦敦的一座手工作坊,犯人的监舍则为做工之地。


自工具外,屋各一床,一被、一毯、一几、一案。案小,倚门角张之,上置书数帙,而架板于壁,支诸器具,盘盂大者则置诸地。


犯人的监舍有如一个手工工人的工作间兼居所,有几有案有书,甚至可以写作。以下是犯人的作息时间及工作情况:


黎明起,树床于门背,叠衾毯于架,盥洗毕就工。辰正饭,赴礼拜堂诵经,复就工,未初饭。每区各有隙地,铺石为圆围。午饭毕,就圆围逞步,宣导其郁气。……约一点钟,复入就工,至夜复饭。日三饭,就工以六时为率。


犯人日三餐,每日工作六小时,中午有散步的场所和时间。此外,监区内还设有铁厂,制锅和铁板;白铁器具厂,俗称洋铁加工,制壶、瓶、箱、匣等白铁器具;木材加工厂等。厂中做工者皆为服刑的犯人。犯人入监,“必考其工艺,分厂充役”。如果没有做工的技能,则“就其心力所能为,课使习之。”如织布,制毯等工作,十之八九都是犯人入监后学习的。此外,尚有洗衣厂,医务所,厨房等。犯人的饮食所记如下:


犯人三饭皆面食。早佐以阿非茶。午为正餐:肉一方、汤一盂、番薯五枚。晚佐以小面粥。日治千五六百人食,亦皆犯人为之,而精洁无烟火气。


西方以宗教转移人心,所以,凡监狱无不设有教堂:


右旁为礼拜堂。犯人日一诵经,礼拜日则再诵,以耶苏立教,专示改过,务使犯人领解此义。堂分左右二间,间有长几五十,几容十人,两堂千人。前为教士诵经案,旁设琴一张,上施铜管十余。因属一鼓之,始知琴旁皆设机器,鼓琴引其机器纳气管中,若笙若笛,若钟若铙,赴声应节,铿铿满屋,惟旁一人推引风箱,纳气入之琴房,以供其嘘吸。前十六夜阿剌伯哈纳乐器馆听琴,未能就视,尚不知其用之巧也。


这是我所见中国人最早记述西方教堂和管风琴的文字,所以不厌其烦,引述在这里。郭嵩焘作为中国最早出使西方的使臣,对于西方的制度、人文、科学、器物等项多有记载,其日记和《使西纪程》一书所记真是新奇万端,开阔当时国人眼界。他也如实记述了西方人眼中的中国,自十六世纪马可·波罗始,西方传教士大量涌入,中国的神秘面纱渐渐被揭开,三百年后,中国在西方人眼中的东方帝国气象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悲悯和轻视的目光。1878年,郭氏《记西报述西洋各国勋章及文明程度》一节中云:西方人眼中的文明国家是欧洲诸国,视中国、土耳其及波斯等国乃是半开化的民族,非洲乃是未开化的野蛮之国。这是二百年前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主义”。郭氏感叹道:“中国士大夫知此义者尚无其人,伤哉!”当时中国士大夫还把西方各国视为蛮夷,认为他们才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呢!谁文明进步,谁野蛮落后,我们从中英监狱的对比中可以略见一二。


还来说英国的监狱:


前设浴堂,犯人始至,先就堂澡浴,更换衣服(衣裤棕色,即以所制毯为之,可以一望而别,知其为犯人也)。其故衣服并发回其家。


犯人从前所穿衣物是要发回其家的。我们看黄遵宪记中国监狱情形:“以此种监狱,而禁卒看役,反据为利薮。一人受押,凡随身之物,一钱尺布,搜刮净尽”。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读之令人胆寒。当然,任何监狱皆非养生福地,对于桀骜不驯的恶徒也是要惩戒的。郭氏所见这座英国监狱内也有惩戒犯人的刑具:“有九尾鞭,用绳为之,凡九。犯人有殴辱所管狱官者,鞭之,鞭辄皮裂;非是,不轻用刑也。”犯人只有殴辱狱官才会遭到鞭打的惩戒,决不会轻易用刑。我们看中国监狱中种种花样翻新的非人折磨,那里的确是一个狱吏为所欲为的法外世界,它助长和鼓励恶行,没有任何限制,狱吏本身就是作恶多端的坏人。那么,英国监狱中的狱吏是怎样选拔的呢?“一监中狱吏数十人,询其职,当兵逾十年,诚实知事理,选充狱吏。”英国的监狱何以制度设施完善,对犯人施以人道?“观其区处犯人,仁至义尽,勤施不倦,而议政院犹时寻思其得失,有所规正。此其规模气象,固宏远矣。”其“宏远”者,非止监狱,乃是英国的制度也。


好的制度导人向善,坏的制度教人作恶。这是不易的真理。


2018年7月23日初稿

7月31日定稿于萨尔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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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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