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普鲁斯特的回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46 次 更新时间:2019-07-25 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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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山  


普鲁斯特七卷本的《追忆逝水年华》被全部译介到中国时,我的思想正经历着一场深刻危机。中央戏剧学院的谭沛生老师很想让我去读他的研究生,并强调说,这是他最后带的一个硕士研究生了。但是我忍心地拒绝了他,谭先生大约很不爽。我听过谭先生的课,并认真学习过他的著作,每有会心处,不由击节赞叹。我应该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成为他的门墙弟子。我之所以婉言谢绝先生,是因为我看不到中国戏剧的前途,当然也不止是戏剧。我的一部话剧被批判,上演无望,原订改编成电影的契约也一并作废,我那时有些灰心绝望,不思进取,也不想做事。正当此时,普鲁斯特来了!


反正闲着也没事,就开始读他。但是整整七大卷的一部长篇小说,读完也非易事,我采取每天只读十页的办法,渐进地深入他的情感和文学世界。我不想查日记了,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反正七大本厚厚的书,稀哩糊涂读完了。如今让我说它的情节和故事,几乎不知所云。反正普鲁斯特的书也并非以情节和故事取胜,他甚至蔑视这些小说写作中传统的东西。如果说读普鲁斯特让我度过了那场思想危机,使我重新热爱生命和它所带给我的生命启示,这有些夸大其词。但实在说,普鲁斯特的确让我把向外的目光转向了生命内部,就是说,每个人与生俱来的那些甜蜜的或痛苦的回忆。这些回忆如此细微和琐屑,比起宏大而庄严的历史叙事来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是,每个个体生命恰恰是由这些细微或琐屑的回忆组成的,它常常会躲进生命深处,躲进遗忘的幽暗角落,等待着一个偶然的微光唤醒它,它立刻会闪耀出璀璨的宝石般的光芒,唤醒你往昔的生命。普鲁斯特写的是巴黎上流社会资产阶级贵人的生活,和我所经历的世界如隔霄壤,但是,凡是人,对外部世界和自身生命的感受都有相通之处。“凡是被味道、嗅觉或其他感官所唤起的无意识回忆,才能抹去时间的流逝,将过去的经验重现于它初次的完满、璀璨之中。”(爱德蒙·怀特《马塞尔·普鲁斯特》)对于普鲁斯特,是那片在草药水中浸过的玛德莱娜蛋糕,而对于我,则是乡村小学教室里土墙上黄色的刷墙粉。这种偶然再现的气味都引起我们不同的往昔生活的回忆。如今,玛德莱娜蛋糕(我无从想象这是什么样的蛋糕)已成为法国文学中最著名的象征,而由此引起的突然涌现的回忆则被称为“普鲁斯特式体验”。或许每个人都会有被感官唤醒的突然涌现的回忆,但是普鲁斯特把它用文学的笔记述下来,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而我们的回忆则只是灵光一现,重新回到生命的幽暗里,再也无从唤醒。


普鲁斯特认为艺术不外是回忆的积累,而无意识的回忆体现了普鲁斯特的创作风格,七大卷的《追忆逝水年华》就是作者自传和虚构的结合。普鲁斯特终生忠实于这一思想:即生活只供我们写出一本书,就是关于我们自身存在的故事,我们只能将之“翻译”出来。而普鲁斯特的风格又绝非那些性急的读者所能忍受的,一家出版社的社长在退稿信中写道:“也许我思想偏狭,但我无法理解一位绅士怎能用二十页的篇幅描写他入睡前怎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真的无法理解。但只要你读进去,它就会有一种魔力,一种久违的梦幻般的温柔,它来于生命深处,或者是遥远的往昔,它俘虏了你,让你流连于童话般的世界。或许它对你不是真实的,但你会被感动,想到童年时母亲慈爱而温暖的容颜,她的悄声细语,摇篮边的催眠曲……“他的风格就好像叙事者儿时入睡前看到的神奇的灯笼,灯泡的热量使得一组图象转动,并将移动的幻象投到墙上。”(爱德蒙·怀特《马塞尔·普鲁斯特》)想一想,那儿时的灯笼,多么温暖,多么神奇啊!二十页的篇幅写入睡前的感受,注定他的文体绝非是清简、婉约、现代、充满省略与沉默,而是一种丰满和饱和的风格。这种文体风格是写给那些心灵敏感却有极其细微体验的读者的。


读完普鲁斯特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的心灵宁静,返回到我的童年记忆。我想到久逝的父母,想到我曾经奔跑的原野和田畴,想到早已消失的老屋,想到漆黑的除夕夜,童年的我提着纸糊的灯笼走在村路上的情景,想到村后那片白杨林,夏日阳光从叶隙间筛下来,山雀在啁啾……这一切是真实的,同时又是虚幻的。当我们追忆逝水年华,从前曾有的真实投射到我们的内心,已变得若真若幻,惝恍迷离。我写下一篇题为《山雀》的散文,试图用普鲁斯特的文本方式追返往昔岁月——


山雀的的翅膀联成一片绚烂缤纷的云锦,这种意象在的脑子里贮存着,仿佛一面童年的旗帜,招展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其实我未曾见过这种景象,山雀不比鹞鹰和水鸟可以在天空很优雅地飞翔,它们掠过天空时像有人抛起的沙砾或土块,一眨眼的工夫就无影无踪了。这种意象来自山雀的叫声,当我处于似睡似醒的朦胧状态时,一听到山雀的叫声,那片云锦就在我的脑子里悠悠地动起来,各种各样的山雀展开它们美丽的翅膀,像鹞鹰亮翅一样铺展在天空上,然后又像云雀那样煽动着羽翼,于是,在五月的晴空下,那片云锦抖动成辉煌的彩绸,变幻出万千的色调。这时候,母亲呼唤着我名字,在山雀的啁啾声中,母亲的声音如天外拂来的柔风,时而远逝只留余韵,时而倏忽而至如在耳畔叮咛。我仰头望着那片云锦,发现母亲的呼唤来自云锦之上的某处神秘的天宇。只要母亲的声音一响起,那片云锦就被一道七彩的光芒所撕裂,母亲的声音一消失,撕裂的地方又重新闭合,云锦又完好如初。这种景象就像闪电撕裂乌云一样,只不过那道撕裂云锦的光芒那样亮丽鲜艳,柔曼轻盈,而混于山雀叫声中的若即若离,若断若续的母亲的呼唤又总带着一种甜蜜的忧伤……


我赤着脚,在高原上追逐着那片悠悠而行的云锦,我的脚被荆棘扎得鲜血淋淋,我用急切的应答来回应母亲,但那片云锦依然飘过我的头顶。我在撕裂的罅隙中企图寻觅母亲的影子,但光芒耀眼夺目,转瞬即逝,母亲的身影从来未曾显现过。我疲惫不堪,摊开四肢,绝望地躺在悲风萧索的高原上。蓬蒿如战车的轮毂,从我的身边碾过,我在伤心绝望之际见到了那云锦在我的头顶凝滞不动,并且缓缓地向我压下来,母亲的呼唤愈加清晰可闻。我见到组成云锦的无数山雀翅翼的煽动,小巧的几近透明的羽毛反射着淡紫色的天光……终于,我的身体被一种外在的力量托举着,像身下的高原骤然发生地壳变迁,而我正处于某座崛起的峰峦之上,缓缓地移向那片云锦。正当我的脸被山雀羽翼带起的惠畅的和风微微吹拂时,我也便从光所撕裂的罅隙中看到了那个亲切而熟悉的身影,只不过那圣洁慈爱的颜面隐在一团氤氲的紫气中。我刚欲呼喊,无数山雀的羽翼迅速地聚拢,终于隐去了那道天国的灵光。接着,峰峦崩坼,我被一种强力摇撼着,云锦如星体分崩,猝然解体,成千上万只山雀纷然四散,如星驰四维,羽翼击风訇然作响,良久杳然,只余紫色的空茫无际的天宇。这时候,我才听到了尘世真实的呼唤——那果然是母亲。


原谅我用很长的篇幅来摘引散文的片段。或许普鲁斯特压根不承认我拙劣的模仿和他的文本有任何关系,但这是我向普鲁斯特致敬的唯一方式,也是我试图在文学中对久逝母亲的一种精神寻找。亲爱的母亲,她在梦境中,在追忆里,在抵达心灵的文字里……


很久很久,我再没有读普鲁斯特。我担心自己受到他太深刻的影响,陷在他文本的风格里不能自拔。况且,我们进入心灵的时刻是如此短暂,如此的恍惚不定,我们的心灵很少能像他那样宁静,那样超然,那样不为风所动。我后来又写过好多东西,这些文本是否还有普鲁斯特的痕迹呢?不,你从外在的语言风格中已经很难看到他的影子了,但是,内在的血液里谁说没有他的精神因子呢?比如说,对人物内在世界的追寻以及隐秘心灵的开掘,这或者不是明显的普鲁斯特式的体验,但是,它是文学璀璨的宝石,我一直没有放松对它的寻觅。这种启示来于普鲁斯特吗?我说不清。


普鲁斯特患有哮喘和花粉过敏症,而且是个同性恋者。对于他的性取向,我没有什么说的,或许这是上帝的过错。但他的疾病的确成全了他,使他得以独居一隅,减少了社会活动和与人的交往,使他得以从容地追忆人生,重新体验并搜寻心灵的隐秘角落,那些敏感的,稍纵即逝的神秘之光被他抓住了,他认真地,不厌其烦地写下这一切,成就了他的文学。但是,我们不能说,《追忆逝水年华》就是一部作者的自传。不,它是一部小说,有更多虚构的人物和广阔的文学空间,但所有的虚构都是作者的心灵投影,更何况他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我们觉得,那似乎就是普鲁斯特和他眼中真实的世界。


一个人,没有同道,没有人能进入他的世界,更看不到未来的前景,默默地耕耘,孜孜圪圪地去写这样一部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书,什么人能做到这一点呢?除了沉浸于回忆与创造,在心灵深处恣意漫游,忘却周围现实的人方能如此吧!《追忆逝水年华》的问世也历经艰难,1912年10月28日,普鲁斯特的小说经由一位有影响力的人转交给巴黎出版商法斯凯尔,此人曾出版过福楼拜、左拉和龚古尔兄弟的作品,对文学应该有相当的鉴赏力,但12月24日,普鲁斯特的书稿被退回,审读报告称:“读完这部整整七百一十二页的书稿之后……关于它的内容我们没有概念,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它到底想说什么?指向哪里?完全无法了解,完全无从置评!”这或许是习惯于传统文学阅读的人都有的疑问。文学创新之艰难,心灵再现的杰作不被匆匆忙忙的世人所理解,几乎在意料之中。普鲁斯特碰到了几次退稿,大约也有书好写(因为是自己的事),却难出(你很难碰到慧眼识珠的优秀编辑,更难被庸众所接受),的苦恼吧!


普鲁斯特一生和两个作家的关系颇为有趣,第一个是阿尔丰斯·都德,此人在法国文学界享有盛誉,我曾在课本上学过他的《最后一课》,读过他的《磨坊札记》,他属于普鲁斯特的前辈,对普鲁斯特深恶痛绝,称他是“魔鬼”。他的两个儿子莱昂和吕西安后来都成了诗人和作家,而向往上流社会,追逐时尚的吕西安还曾是普鲁斯特的同性恋人。第二个是纪德。普鲁斯特曾向刚刚成立的伽利玛出版社投稿,当时这家出版社还没有响震西方文学界的名气,但以纪德为首的审阅委员会只是随便翻了翻,这里那里瞥了几眼之后,连审读报告都没写,便退给了作者。纪德甚至指责普鲁斯特“触犯了真理”,认为他肤浅且附庸风雅,只配做记述上流社会事件的记者。这成为折磨纪德一生的憾事,晚年他仍然为自己的轻忽和错误判断而懊恼。1914年,纪德在给普鲁斯特的信中写道:“拒绝此书(指《追忆》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将是法兰西杂志社最严重的错误——而且(我因为负有大部分责任而感到羞愧)将是我一生中最苦涩的遗憾和深感愧疚的原因之一。”对于一部作品的价值判断当然不牵涉道德,但纪德是一位虔敬的新教教徒,他为自己所犯过失深深忏悔,不断自责,并表示愿意接受一切相关的指责。


普鲁斯特的世纪已经过去了,他的伟大作品也已列入世界文学的经典。无论社会如何发展,日新月异的科技如何改变人类的生活,但人类心灵不会枯萎,每个人都将度过自己的“逝水年华”。当我们在记忆深处打捞往事的时候,当我们被不期然而遇的突然涌现的回忆所唤醒的一刻,我们将会在普鲁斯特那里找到心灵的回声。


2018年9月16日于萨尔图安


发表于《书屋》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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