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我与黄季刚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73 次 更新时间:2017-07-31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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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  

关于季刚先生,我曾写过《忆黄季刚老师》一文,述及先生所以 能成为一代学术大师的原因,也谈到先生逝世前的有关情况,他与吴 瞿安先生的关系以及其他的一些逸闻轶事。现在,再作些补充。


一 尤傲狂放与谦虚淳厚


季刚先生生性聪颖,才学过人,每每嗜酒使气,俾倪调笑,不甚 拘礼法,人多谓之狂放兀傲。其实,这只不过是季刚先生性格的一个 方面。人们有时乐于传播他性格中狂放的一面,却忽略了他性格中非 常谦虚淳厚的另一面。比如,他与刘师培先生本在师友之间,后又为 北京大学同事,只是因为自己经学不如刘先生,便拜刘先生为师,在 学术界传为美谈,便是一个极好的例证。又如,季刚先生在他的日记 里曾说到自己读书很快,但记忆力不够好,所以每要引用一条材料, 即使极熟的书,也要核对。他在课堂上曾对我们说:“我讲小学比较 ‘自如’,讲经学,拿着书还怕讲错。”在讲声韵学的时候,他极口称 赞曾运乾先生的《喻母古读考》是个重要的发明。我流寓成都时,还 在赵少咸先生家里读到过他复赵先生的信,措辞极其谦和。赵先生去 信赞扬他所撰的《音略》,他回信说:“尝自笑非‘经略’之‘略’,乃 ‘疏略,之‘略,也,何意先生称道之乎?”可见得他论学待人的谦虚, 是一贯如此。这里,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件事,说明季刚先生的谦虚淳厚。

章太炎先生在《黄季刚墓志铭》中曾说到:

(季刚)始与象山陈汉章同充教授,言小学不相中,至欲以 刀杖相决,后又善遇焉。世多怪季刚矜克,其能下人又如是。

季刚先生与陈汉章(字伯驶)先生同事,是1928年受中央大学之聘来 到南京之后。两位先生在章句之学方面有分歧,乃至发生争执,这里 可不必多说了,因为这固然与性格有关,但在学术上有不同意见,本 也是正常的事。学问不同,并不妨其友谊。季刚先生不因与陈先生 “言小学不相中”,便视若仇雠,而是仍能“善遇”之。这种“善遇”, 正足见季刚先生的谦和淳厚。

1929年冬某日,季刚先生邀同在中央大学任课的陈伯驶、王伯 沆、胡翔冬、胡小石、汪辟疆、王晓湘诸先生,登南京鸡鸣寺豁蒙楼 游赏。豁蒙楼乃张之洞都督两江时为纪念杨锐所建(参刘禺生《世载堂 杂忆》“豁蒙楼”条),楼取名杜甫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忧来豁蒙 蔽”,亦为一时胜迹。汪旭初先生当时因事未能前来,吴瞿安先生因 去上海光华大学授课,也没有与会。诸位先生游赏之余,兴之所致, 因作联句。每吟一句,便用寺中寻得的破笔题写在毛边纸上,并署名 其下。诗云:

蒙蔽久难豁(效),风日寒愈美(沆)。隔年袖底湖(翔),近 人城畔寺(侃)。筛廊落山影(辟),压酒潋波理(石)。霜林已齐 髡(晓),冰花倏缬绮(技)。旁眺时开屏(沆),烂嚼一伸纸 (翔)。人间急换世(侃),高遁谢隐几(辟)。履屯情则泰(石), 风变乱方始(晓)。南鸿飞鸣嗷(歿),汉腊岁月驶(沆)。易暴吾 安放(翔),乘流今欲止(侃)。且尽尊前欢(辟),复探柱下旨(石)。群屐异少年(晚),楼堞空往纪(技)。浮眉挹晴翠(沆), 接叶带霜紫(翔)。钟山龙巳堕(侃),埭口鸡仍起(辟)。哀乐亦 可齐(石),联吟动清泚(晚)。

陈伯锼先生本不擅词章,联句又无暇细思,仓促之间吟出的“南鸿飞 鸣嗷” 一句,竟连用了五个平声字,于律不合。当时胡翔冬先生听了 便不太高兴,批评道:“真不像话!”陈先生有些难堪。季刚先生这时 则宽厚地站出来替陈伯驶先生说话,谓:“联句本为遣兴,就不要太 严格了吧。”于是大家也就一笑释之。由此事可见季刚先生的谦和淳厚。

《豁蒙楼联句》的手稿原存于黄焯先生处,1964年,他将这一手 稿送给了先室沈袓棻,并做有跋语。现在,这件珍贵的文物我已捐赠 给了南京大学。

季刚先生的谦虚淳厚,我们还可从下面的一件事看出。陈伯锼先生撰有《史通补释》(原分载《史学杂志》一、二两卷,又附载于排印本浦起 龙《史通通释》后,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柳诒徵先生和季刚先生都 曾为之做序,季刚先生的序曰:

象山先生之学(按陈伯技先生为象山人),深于礼与史,为当今之魁儒,即徵事数典,必穷其朔。平生所见,自仪征刘君外, 与先生酬酢,未有能如盛均之终席者也。顷承以《史通补释》见 示,受读竟日,欢喜弗胜。闻先生于近儒瑞安孙君之《周礼正 义》、定海黄君之《礼书通故》皆有补正之作,侃方将求读之,此 一编犹未足慰其饥渴也。戊辰春三月下漭,门下士蕲春黄侃拜识。

语极推崇,决不掩人之善。


二 《黄季刚先生日记》的“书法”


十余年前,在校读季刚先生日记(遂录本)时,我偶然发现,季刚对门下从学之士或称弟某某,或只谓学生若干人,不知是何缘 故。后反复思忖,方恍然有悟:凡称弟某某者,必定是正式行过拜师 礼节的,而仅称学生者,则没有行过这种礼节,虽然他们也同在课堂 上听先生讲授,在课下向先生请益,甚或时相侍从、叨陪末座。

季刚先生何以如此重视这种拜师礼节呢?杨伯峻先生在《黄季刚 先生杂忆》一文中,曾回忆起季刚先生关于执贽拜师的一段话。季刚 先生说:“我和刘申叔,本在师友之间,若和太炎师在一起,三人无 所不谈。但一谈到经学,有我在,申叔便不开口。他和太炎师能谈经 学,为什么不愿和我谈呢?我猜想到了,他要我拜他为师,才肯传授 经学给我。因、此,在某次只有申叔师和我的时候,我便拿了拜师贽敬, 向他磕头拜师。这样一来,他便把他的经学一一传授给我。太炎师的 小学胜过我,至于经学,我未必不如太炎师,或者还青出于蓝。我的 学问是磕头得来的,所以我收弟子,一定要他们一一行拜师礼节。”关 于季刚先生师刘师培先生的事,我们下面要谈到。这段话是季刚先生 在杨伯峻先生向他行拜师礼时说的,它固然可以用来解释季刚先生 之所以要重视拜师礼节的原因,但季刚先生所看重的,恐怕决不只是 这种执贽叩首称弟子的形式,更有这种形式背后所蕴含着的重道与 尊师的双重意义。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韩愈《师说》)寻师本为求道。季刚先生 早岁即接受革命思想,后东赴日本,不久即加入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 盟会。其后得入章太炎先生门下,既有太炎先生赏其才华,而季刚先 生亦推崇太炎先生学问的因素,也有二先生皆欲寻求真理,投身革 命,因而志同道合的缘故。辛亥革命以后,季刚先生见国事日非,遂 致力于教书、研究,以治学求报国。他认为治学是“存种姓,卫国 94 族”的手段,学术不绝,人心不死,民族复兴方有希望。正因为季刚 先生有如此胸襟和志向,所以他虽鄙薄刘师培的为人,然重其四世传 经,自以为不如。袁世凯死后,刘氏穷处北京,季刚先生向蔡元培建 议,聘刘任北京大学教授,蔡元培因刘曾党附袁氏,以为不可。先生 曰:“学校聘其讲学,非聘其论政,何嫌何疑,而不予聘?”于是刘终 受聘北大。又,当刘晚年肺疾不治之时,季刚先生询问其门下何人可 传其学,而刘皆不首肯,最后方提出非学问如季刚者不可。季刚先生 从学术考虑,表示甘愿执贽为弟子,刘开始亦不敢相信,季刚先生则 真心服膺,并非戏言。于是行拜师礼,从刘师培先生研读经学,直至 其去世。(详参黄焯先生《黄季刚先生年谱》,载《蕲春黄氏文存》,武汉大学出 版社1993年版;又参其所撰《记先从父季刚先生师事余杭仪征两先生事》,载 《量守庐学记》,三联书店1985年版。)

求师问道,重道亦必尊师。季刚先生自在日本时师从章太炎先 生,二十余年间,为学一依师法,能传太炎先生之学;为人则谦恭谨 慎,执弟子礼始终不渝。1913年章太炎先生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季 刚先生两度入京省视,一度搬入太炎先生寓所,侍奉左右,与之共患 难,并集同门诸人致书教育总长汤化龙,希其出面斡旋。在此时所做 的《有感》和《重有感》两首诗中,他分别写到:“幽都咫尺师门远, 赋罢《招魂》望未穷。” “橐衞无路惭风义,白日风霾虎豹嗥。”师弟 之情,溢于言表。季刚先生的师事刘师培,也是如此。不仅对其学问 始终服膺,直至晚年仍言必称先师,谨守古道,其所为深受后人称道。

由此可见,季刚先生之看重执贽拜师之礼,正从一个侧面反映了 他自己笃于师友的可贵品格,反映了他有意识地提倡尊师崇道精神、 昌明祖国学术的良苦用心。


三 季刚先生的遗著和藏书


关于季刚先生的遗著及其整理出版的情况,徐复先生所编《黄季刚先生遗著篇目举要初稿》和黄焯先生所编《黄季刚先生遗著目录》

(前者原载《金陵大学校刊专号》,1935年11月4日,后者原载《文教资料简报》 1981年第10期,现皆收入唐文先生与我合编之《量守庐学记》),已作了较详细

的介绍,然也有黄先生所未寓目者。如,潘重规先生编次的《黄季刚 先生遗书》,1980年即由台北石门图书公司印行,内收季刚先生遗著 八种。其中手批《文始》(原本)及重订《唐韵考》(过录本)两种,为 《黄季刚先生遗著目录》所无;《古韵谱稿》虽有过录本流传,然《遗 书》所收,是季刚先生手泽;另所收批注《说文》、《尔雅》二书,则 较原本有所增益。因此,我曾撰《黄先生遗著目录补》(亦载《量守庐 学记》),作了一些补充。

季刚先生平生为学,至为矜慎,而研习勤恪,是人所共知的。其 所创获,多识之于书眉,或载之于日记。季刚先生去世后,其所撰述 和笺识评校的许多著作,已陆续刊行,而日记手稿则多毁于抗日战争 中,仅余《六祝斋日记》一卷、《阅严辑全文日记》二卷及散页若干, 偶存潘重规先生处,1977年由台北学生书局影印出版,可谓弥足珍 贵。然季刚先生日记又有过录本,黄焯先生已在其遗著目录中著录。 此本在内容上与潘先生所存并不重复,字体也模仿季刚先生手迹,楷 书外偶作行草,间杂篆文、古籀,或用古本字、通假字、一仍先生之 旧。80年代中期,同门友集议,以为应尽早将上述日记二种合辑整理 出版。于是共推唐文、许惟贤、王庆元和吴永坤四位先生,负责此事。 他们据日记过录本校点,而以残存手稿及所征引群籍勘正,凡有异 同,即出校记。篆文、古籀和通假字等,则酌改为今通行字体。卷数 悉依原稿,惟个别篇帙过巨者,则略加变通,按月分为数卷,以便读 者。四位先生的工作完成后,又命我复阅,因又在体例上作了一些统 一。日记的整理工作全部完成,是在1986年冬,原拟送上海印行,然 迁延未果。十年后,又先后转至南京大学出版社、江苏教育出版社, 未知何日能印出。

季刚先生生前藏书颇多,曾自谓“书痴”。即如他到中央大学任教后的两年中,就为购金石甲骨文字书籍,几乎花费了自日用之外的 全部俸金。汪辟疆先生也曾在1928年10月16日的日记中记载说:

季刚近月购书颇多,经史要籍大略咸备。唐以前类书及丛书 较多,至集部则选择颇严。然乾嘉老辈有关于考订及明清掌故 者,则在兼收并蓄之列。故邺架所陈,不待展诵,略识标目,即 巳令人神往矣。(《方湖曰记幸存录》,载《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 出版社1988年版)

由此可见季刚先生藏书一斑。

此外,季刚先生亦珍藏有刘师培先生的若干手稿及《柳下说书》 巾箱本等,据汪辟疆先生1934年3月25日日记载:

午后季刚约晚饭,饭后打牌四巡,负番币三十枚,季刚大胜。 客去纵谈,出床下铁箧,皆申叔稿,以竹纸订小本,如《吕览鸿 烈斛注补》、《古历》一卷。再出《柳下说书》数册,为清初柳麻 子所据以登场者,云是武昌刘禺生所庋。此确为艺林珍秘之册。 略为展阅,皆各自为篇,凡史实说部人物,并厕其中,词极雅训, 其惊心动魄语,亦谐亦庄。佘因忆及冒巢民诗:云:“游侠髯麻 柳敬亭,诙谐笑骂不曾停,重逢快说隋家事,又费河亭一曰听。” 每喜诵之,以为真能画出柳麻子也。今见此书,又为季刚诵之。 季刚曰:“此刘麻子,非柳麻子也。”余谓不必问刘、柳,要之此 书与麻哥大有因缘。季刚大笑曰此书巳入黄阁,裹以黄麻矣。” 十时返,即题《柳下说书》四绝句云:“劫火难消一赫蹄,异书 入手意凄迷。河亭灯火笙歌夜,此是先朝照水犀。” “剪裁不出娄 东老,便是虞山病阇梨。成就髯麻千载事,斜阳古柳石城西。” “白衣残客哭江潭,画像提携在枕函(见钱谦益《初学集》)。解道 报恩酬府主,一生知己左宁南。” “拂几吹唇字字安,却从悲壮见辛酸。此中具有兴亡泪,莫作寻常院本看。”

日记中所记刘师培先生遗稿《吕览鸿烈斟注补》,《刘申叔先生遗 书》中不载。关于巾箱本《柳下说书》,刘禺生先生《世载堂杂忆》有 “巾箱留珍本《柳下说书》”条,并引及汪辟疆先生日记,可参。

日寇入侵,南京失陷前,先生次子念田以大车两辆,载先生藏书, 寄存于其友人鲁亚鹤采石矶寓中。然待到抗战之后,潘重规先生闻讯 前往访书时,鲁亚鹤则谓藏书尽毁,仅存《古韵谱稿》及手批《文 始》二册。季刚先生藏书,至此已尽皆流失。解放以后,南京市文联 还设法寻找过季刚先生遗书,然亦未果。不知先生藏书如《柳下说 书》者还存于天壤之间否?

(本文由巩本栋笔录)


《程千帆全集·第十五卷·桑榆忆往·音旨偶闻》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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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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