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浩:陈寅恪——“志业”与“心迹”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26 次 更新时间:2017-05-29 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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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浩 (进入专栏)  


近世文化巨擘梁启超先生,曾经深刻指出,中国文化史,可以分为三个时代:中国的中国时代,亚洲的中国时代,世界的中国时代。梁任公把“世界的中国时代”,起点定在乾隆年间。笔者觉得还可以追溯到晚明,因在,恰值明朝,也就是1500年前后,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全球逐渐进入“共时”的大历史,世界各地部落、朝廷,再也不能关起门来过日子,世界文化史进入到一个惊心动魄的大时代。一方面,经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僻处西欧的“地方性知识”,日益摆脱狭隘的视阈,为世界文化史平添一股激越的“洪水”,继而形成“普世伦理”;另一方面,几乎所有拥有“地方性知识”的国度,面临民族文化存亡绝续的历史关头,致力于忠实输入外来之学说的同时,不忘记本来民族之地位,进而达到文化自觉。


陈寅恪先生(1890—1969年)正是“世界的中国时代”,应运而生的一代文化巨人。公元2010年,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先生的后辈写出《也同欢乐也同愁:回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先生弟子卞僧慧于九十九岁高龄完成的《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亦将付梓,笔者欣慰不已。


也许,只有“洪水”退去,露出文化史的河床,具备文化自觉的理念,才能够明察先生的志业与心迹,体悟静水流深的魅力和境界。


(一)“家学”与“师承”


中国文化史,具有鲜明的风格和特征,按照文化人类学功能学派的观点,就可以把文化理解为人类应对生活的法则,而“文化”的西方词源,也是灌溉、养育、滋润的意思,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问了:陈寅恪先生到底是吃着什么奶长大的?灌溉、滋养陈寅恪的文化生态到底是什么呢?


潘光旦先生曾经撰写《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乡土中国社会,血缘、地缘和学缘,互动共生,交错纠结,形成文化史的独特风貌。笔者理解,陈寅恪先生所说的“三纲六纪”的文化生态学,“家学”和“师承”便是其有机构成。


李亦园先生指出:中国文化具有“大传统”和“小传统”两股力量。“大传统”体现的是朝廷的力量,“小传统”体现民间的力量。在我看来,“小传统”尽管经常受到“大传统”的侵凌,但是,从来不是被动的,甚至可以说共同建构了中国社会的生态和心态。难以想象,地广人多的超大地域共同体,民间社会岂可呈现“原子化”的风貌?


那么“大传统”和“小传统”又是如何博弈、互动的呢?这是我所关注的。2003年,正在北京大学作访问学者的笔者,在英杰交流中心“心灵环保”学术研讨会上,得见钦慕已久的李亦园先生,提问环节,表达一己的困惑:是否在“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还存在一种“中传统”?如果存在的话,这种“中传统”的运行机理又是什么?平易的李亦园先生,对我的思考给以鼓励。


文化世家,依托的正是“家学”、“师承”、“会馆”所构建的文化共同体。就从陈寅恪先生本人来说,他的父亲是晚清宋诗派的陈三立,爷爷是湖南巡抚陈宝箴,他的哥哥是陈师曾,而他太太唐筼则是台湾巡抚唐景嵩的孙女。学界称道“义宁满门清流”,绝非过誉。


所以,陈寅恪先生出生和成长在具有“极优美之家风”的义宁,传承了厚朴、忠义的优美家风。出身于文化贵族的陈寅恪先生,深得文化传统的灌溉和滋润,确实信从“出身论”,连婚姻也喜欢“门当户对”,加以体弱多病,游学归来,就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相当长时间里,住在朋友赵元任先生家,热心肠的赵太太——杨步伟女士,可是没有少费心思,张罗了好多回,三十多岁的陈寅恪,却一点都不急。最后,1928年,见到唐筼小姐,陈寅恪判断这是台湾末代巡抚唐景嵩的孙女,喜上眉梢,可称一见钟情。话说,这位唐筼女士,别看是学体育出身的,也是比较羸弱,居然,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中,举案齐眉,终身扶持,堪称佳话。


(二)“亦新亦旧”的一代


陈寅恪先生面貌奇特,长长的脸颊,自有一股倔强与坚毅。出身于文化世家的陈寅恪,既然生活在“欧风美雨”的时代,自然,也要受到洗礼。从1902年,被兄长带往日本,少年陈寅恪便断续游学于各大学府,德国柏林大学、法国巴黎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美国哈佛大学,处处留下这位读书种子的足迹。但是,奇怪的是,陈寅恪在哪所大学,都没有获得学位。刨除断续回国的时间,陈寅恪先生漫长的游学历程,而且跨越晚清、民国两个时代,这一事实本身,一方面说明先生确系读书种子,另一方面,晚清民国,新旧杂陈,无形之中,给读书种子预留了空间,至少,制度安排,并没有过度阻塞、挤压读书种子,这样,陈寅恪才可以幸运地在东西洋,自由自在地悠游涵咏,取精用弘。


晚清、民国年间,学术界共同体,所取的标尺,并没有唯学历,而是看中人的学问,所以,陈寅恪先生才不是孤例,郭绍虞、钱穆、沈从文三位先生都没有什么高学历,但,都可以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中国公学任教,民国年间,教育安排的人文关怀,确实令人称道。


当然,陈寅恪先生更加特殊之处,在于,1926年受聘于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之时,可以说属于典型的“三无人物”——没有老辈所具有的进士称号,也没有新派的博士学历,而且也没有任何学术著作,勉强可以拿出手的居然是给妹妹写的一封家书——《与妹书》。


因为朋友吴宓的介绍,也因为梁启超先生的保荐,陈寅恪先生来到清华,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李济诸位先生联袂,演绎了中国学术史、教育史的一段传奇。


中国文化史,在晚清、民国年间,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古今中外,奇妙地组合在一起。新文化运动崛起之后,一般学界人物,感染一种“意图伦理”和“庸俗进化论”,总觉得“ 新文化”要高于“ 旧文化”,以为,只要引进“民主”和“科学”,也即“德先生”和“赛先生”,那么,“新文化”必然战胜腐朽衰败的“旧文化”。甚而,新派和旧派,《新潮》与《国故》,分庭抗礼,壁垒森严。


这时候,那些喜欢分派的人士,遇到陈寅恪,可就为难了。要说陈寅恪属于“旧派”吧,游学欧美近二十年;要说陈寅恪属于新派吧,与以守旧著称的“学衡”理念相近,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与王国维先生心意相通。


蔡元培先生曾经用朱熹的“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赞扬胡适之,笔者以为,胡适先生的“旧学知识”,充其量,在那个时代,也就是中等而已,哪里可以与世家出身的陈寅恪先生相比呢?


曾有人指出,陈寅恪先生属于文化遗少,此种看法,并不究竟。陈寅恪先生的可贵之处,正在于胸中自有万千沟壑,融会新旧文化,而不露斧痕。


陈先生眼中,研究中国文化史,旧派人物,失之于“滞”,新派人物,失之于“诬”,所以,新派看陈寅恪,像是旧派,旧派看陈寅恪,像是新派,而先生自己,别出心裁,融会贯通,神游冥想。


具有高度文化自觉的陈寅恪先生,对待中西文化传统,具有一种温情,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正面观察,贯通古今。


(三)独立人格与自由思想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清华大学王国维先生纪念碑铭》


民国研究中国文化史的学者,曾有三派:信古学派、疑古学派和释古学派。学界公推陈寅恪先生为释古学派的中坚。陈寅恪先生的学问,那是有口皆碑的,但是,还很少有人肯定陈寅恪先生在思想史上的地位。


笔者以为,陈寅恪先生不仅仅是饱读诗书的学者,而是有思想的学问家。先生自己,曾说过“议论近乎湘乡与南皮之间”,不少人因为不具有开阔的胸怀和文化自觉,将清朝拦腰斩断,得出1840年中国进入近代史的结论;与此同时,又把晚清和民国的差别看得特别大。如此一来,既然陈寅恪先生的政治理念,不外乎位于曾国藩、张之洞之间,自然得出结论:此公属于文化遗少。实为诛心之论。


不错,老先生一辈子不放弃传统的形式,比方说,不屑于用简化字出版自己的著作。与其说老先生固执,还不如说,那是老先生所表达的文化抗议。


传统中国的思想,自从由“子学”演进到“经学”时代,多受到政治力量的牵引,正如欧洲中古时代的思想,多受制于天主教势力一样。


浸润欧美文化有年的陈寅恪先生,确实别具只眼,境界超拔。我们知道,陈先生的家族,在晚清以至民国的政坛,有着相当的力量。学术与政治纠结缠绕的时代,陈寅恪先生秉持纯粹的理念,将学问作为一种志业,保持了学术上的价值中立,大概,这也是陈寅恪先生不愿意做晚清学术,进而选择中古史进行研究的一大理由。


陈先生深刻把握西方学术研究的脉络,并且终生信守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的理念。


1927年6月2日,先生的挚友,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王国维先生自沉颐和园昆明湖,举世震惊,陈寅恪先生更是神伤不已。


针对王国维先生沉湖的各种议论,于1929年,国学研究院解散之际,同人决定立碑纪念王国维先生,碑铭最终由陈寅恪先生撰写,碑式为新会梁思成所拟,闽县林志钧书丹,鄞县马衡篆额。


在清华大学王国维先生纪念碑铭中,陈寅恪精辟地指出:“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读书人“著书皆为稻粱谋”,自然是没有摆脱俗谛;做学问的目的,是为了论证三民主义,依然没有摆脱束缚。只有摆脱内外各种束缚,才能够具有内心的宁静,在心灵自由的田野,寂寞地追求真理。从这里,可以见出,陈先生受到洪堡大学理念的影响,也是真正具有现代学术精神的学者。


陈寅恪先生的一生,正是追求独立精神、思想自由的一生。


(四)“照着讲”与“接着讲”


话说1929年清华国学研究院解散,陈寅恪先生为中文系和历史系合聘教授,当年,冯友兰由燕京大学进入清华,担任哲学系教授。冯友兰先生主张,对待中国哲学,不仅应该“照着讲”,还应该“接着讲”。“照着讲”,属于遗传,“接着讲”属于变异。“照着讲”是述古,“接着讲”是创新。如果,仅能“照着讲”那么,中国哲学就可能成为博物馆里的展品,只有“接着讲”,才能体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变通。


1934年9月,冯友兰先生两卷本《中国哲学史》由商务印书馆推出,体现了冯先生“照着讲”,抗日战争期间完成的《贞元六书》,展示了冯先生“接着讲”。


陈寅恪先生应邀,为两卷本《中国哲学史》作审查报告,可以说,对“照着讲”和“接着讲”所应秉持的理念,进行了深刻的阐释。


不要想当然,以为“照着讲”,接近于简单劳动。古人所留文献、文物,仅为当时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1〕


“接着讲”,要求更高了,必须具备高度的主体意识,才可以接着讲。“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两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2〕


今天,义宁先生120周年诞辰之际,“照着讲”,就不能不对晚清民国学术史表一种同情,与民国老辈学者,处同一种境界,不得不达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接着讲”,就要站在文化自觉的高度,对中国文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处于何种状态,讲出一番道理。


由于陈寅恪先生的两部经典著述——《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都有“稿”字,所以,先生的弟子或者再传弟子,喜欢在自己的书名中用“稿”字。比如王永兴《陈寅恪先生史学述稿》,周一良《中日文化交流史稿》,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


陈先生从清华国学研究院始,门人弟子众多,刘节、蒋天枢、王永兴、汪笺、金应熙,周一良、季羡林对先生都执弟子礼。令人遗憾的是,也许是高山仰止,先生的多数弟子,只是纯正的学问家,而不具备先生那样深刻的思想,有些弟子只是一味“照着讲”,难以“接着讲”。这是陈寅恪先生的不幸,还是时代的伤痛?


历史,并没有走出先生的那个时代,只是,晚辈的文化视野一度被遮蔽,失去陈寅恪那样的文化巨人作参照,缘于“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所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注释:

〔1〕 《中国哲学史》(上)审查报告一,冯友兰:《三松堂全集》(2),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2版,第612页。

〔2〕 《中国哲学史》(下)审查报告三,冯友兰:《三松堂全集》(3),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2版,第462页。

(《新京报》2010年5月22日,收入学术地图之一——《那些有伤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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