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史家陈寅恪(1890-1969)曾在其晚年著作《柳如是别传》的开头,于自咏的《题牧斋初学集》诗序里,提及了对明末文坛领袖钱谦益(1582-1664)这段诗句的欣赏。此四句出自钱氏的七律作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中呈现的,当是钱氏与其出身秦淮名妓的侧室柳如是(1618-1664,陈著中皆称以“河东君”)成婚后所过的生活。而这也是晚明许多著名文人的写照:他们一方面与妓女交游唱和,一方面也亟思报国、好谈兵事,积极寻求抵御东北异族入侵之法。
《柳如是别传》的写作,花费了陈寅恪甚长甚巨的时间心血。何炳棣(1917-2012)曾在一次演讲中表示,以陈氏这么了不起的大史学家,拥有如此深厚的学问与才情,却耗费十年的时间,为明末的一个秦淮妓女撰写篇幅三册、长达一千多页的考证传记,不啻是极大的浪费。在何氏看来,史学家的“正业”,应该是像其师雷海宗(1902-1962)那样,论断国家大势等大格局的议题。不过这点其实见仁见智,至少陈寅恪自己的态度,是主张为学重在真实,不避琐细,最重要的是能将“真实”重现出来。
陈寅恪一生学术路线的走向,大致是由中古以降一直向下探究,而非往上追溯。对此他曾自谦:“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而喜谈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这也与其主张中国文明最盛于六朝、宋代的看法有关。有学者曾将陈氏史学的发展分为三期:第一期是“殊族之文,塞外之史”,亦即以非汉民族的语文研究其历史;第二期是“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也就是魏晋隋唐五代史;第三期则是他在1949年以后,慢慢转而投入的“心史”。本文聚焦的《柳如是别传》和《续再生缘》二书,就是属于他第三时期的作品,是他在生命最后阶段全心投入的课题。
二、“与古人处于同一境界”
陈寅恪一生都在史语所历史组任职,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主要是在清华、北大等校执教,却也一直遥领着史语所第一组(即历史组)的主任一职。尽管他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与胡适(1891-1962)、傅斯年(1986-1950)等人并不完全相合,反倒与梁启超(1873-1929)、钱穆(1895-1990)较为接近,但梁启超史学强烈的“用世”情怀,其实又与陈、傅这些专业史家有所不同。在陈寅恪等人的写作中,并没有像梁氏那样明显、直接的现实意图。陈氏甚至曾在审查冯友兰(1895-1990)《中国哲学史》时所写的报告书中,主张研究古代哲学史者应“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这句话在后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自己也经常引用。
傅斯年曾赞誉陈寅恪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虽然一般人对陈氏的评价,常聚焦于他“懂得多种语文”的特殊长才,但我认为其丰富的历史想象,是非常值得探讨、不可忽视的一项特色。当然,对陈寅恪本人来说,这可能只是“欲自验所学之深浅”,而其无边无际的历史想象是此处所欲探讨之处。
以《论李栖筠自赵徙卫事》一文为例,陈寅恪在这篇文章里探讨李德裕(787-849)家族原本世代居于河北,却在其祖父一代迁至河南汲县一带,并开始赴京参加科考的原因。照理来说,他们在河北原乡时是大地主,可能还身兼一两个虚衔性质的官职,根本无需参加科举考试。陈寅恪透过其历史想象力,推导出了可能的原因:当时东突厥开始没落,原本其下役属的各族部落遂纷纷独立,转而归附中国,或进居边境、渐入内地,从而与李栖筠之类的当地地主发生冲突,迫使后者往南迁徙。南迁之后,失去经济来源的李氏一族,为了生计,不得不通过科考求取功名。由于这段经历,李栖筠曾写过一篇《贡举议》批评科举制度,后来李德裕在和牛僧孺(779-848)对抗的过程中,之所以对新进进士采取批驳的态度,也是肇因于此。陈氏此文,将地理、种族、科举等各个层面融会在一起,讲述了一个微观、宏观兼具,环环相扣的历史图景,这是何等的想象力!不仅如此,此文与他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提出的外族盛衰连环论,中国古代边疆胡汉族群的复杂互动,乃至科举、党争等问题,都联系起来,形成一个庞大的网络。运用诸如此类的想象进行历史推论,这种研究方法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却是陈寅恪史学极具特色与魅力的一点。
现场听众
三、《柳如是别传》:河东君遇钱谦益前十年之经历
《柳如是别传》一书提到,柳如是在与钱谦益结缘之前,曾有十年的时间流落于江南几个重要的地区──松江、嘉兴、杭州,最后在常熟嫁给了钱谦益。钱谦益是明末最负盛名的文人,但也极具争议性。他在晚明坐拥文坛领袖的地位,负天下之众望三四十年,后来却投降满清。1645年(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清军进入南京时,钱谦益不仅是开门迎降的其中一人,而且还站在队伍的前列,此后江南舆论便对他多所谤议,有人在西湖边写下“两朝领袖”之文以讥讽之,其家也如同许多于北方投降的南方官员般,遭遇乡人纵火的威胁。多年后,乾隆皇帝(1711-1799,1735-1796在位)从钱谦益的《投笔集》和其余文字里,看出他虽然投降清朝,却仍怀有异心,原本就因为钱氏降清而甚鄙其人品的乾隆帝,遂将之列入《贰臣传》之首,并下令禁毁其著作。因此,钱谦益之文在清代后期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处于被禁的状态。当然,民间还是有人私下买卖其著作,就连朝鲜使臣来到中国,也常会询问何处可以购得钱氏的文集。
钱谦益,这样一个在明清之际盛名远播、毁誉参半的人物,其貌不扬却才气纵横,长于诗文却不擅书法──连柳如是的字都比他好──他与柳如是这个秦淮名妓的结褵,涉及了许多精彩的故事,而这正是陈寅恪花费长达十年之岁月所欲探讨的。诚然,当中亦有些许未能解开的谜题。例如陈寅恪曾在一首诗中,提及对钱谦益可能与另一名风尘女子“惠香”交往的考察,他认为此女和柳如是同为钱谦益金屋所藏之“二娇”。但即便陈氏不避琐细地旁征博考,仍未能厘清该名女子的身分,这让他备感挫败。“惠香公案”的疑滞难解,也成为《柳如是别传》迟迟无法出版的原因。
德国哲学家卡西勒(Ernst Cassirer, 1874-1945)在《论人》(An essay on Man)一书中提出,关于历史的讨论应该区分两种事实,亦即“物理事实”和“历史事实”。前者的英文译作hard fact,系指具象可见之事实,而后者则是经过“象征化”之后的产物。卡西勒认为,人们很大程度上是活在一个由各种象征织就的网络中而不自知,但与之同时的历史学家,大多只看到所谓的“物理事实”,而未曾看到那些已被处理过、高度象征化的“象征性态度”(symbolic attitude)。他表示,如果要研究罗马共和末期的政治家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 Uticensis, 前95-前46)为何自杀,光透过由物理事实角度获得的信息,是无法予以解答的,而必须从书信等各种历经象征化后的层面着手。我过去曾以胡适眉批本的《柳如是别传》及《论再生缘》为中心,初步讨论过陈寅恪的历史解释,主要便是集中于“象征化”的层面,分析他在上述两部著作中,如何将一些看似称不上什么具体事实,但实际上却已被“象征化”过程(symbolic process)处理过的事物引为论据。一个音韵、一个字眼、一个眼神,乃至一部文集排列的顺序,这些东西都成为陈寅恪在论著中采用的历史证据。作诗时要押什么韵,光是这个选择本身就可能成为一种“象征性行动”(symbolic action)。而陈寅恪便是透过其所研究之人的象征性行动,来检视个中人际的分合、网络的聚散等种种层面。换言之,该篇文章关注的,主要是那些难以察觉、不被重视,但人们只需靠着押韵的选择或赋诗唱和的活动就能形成的网络。
我在《陈寅恪的历史解释──以〈柳如是别传〉及〈论再生缘〉胡适眉批本为例的讨论》一文中,主要讨论陈寅恪分析《柳如是别传》中晚明清初文人“象征性书写”的部分。至于本文,则欲讨论陈寅恪研究中所掌握、运用的“物理事实”,他如何运用日常生活史中的证据,以及如何呈现这些证据。在发挥自身丰沛的历史想象、探究象征性的历史事实之际,陈寅恪也同样重视物理事实,甚至可以说是动员了所有能考察到的物理事实,来进行各项推论,而这正是身为史家的“基本技艺”。陈氏令人叹为观止的历史想象,也往往奠基于此。地理空间、时间、制度、文化……对一个史学工作者而言,这些知识就像是理应随身携带的“钥匙”一般,而陈寅恪在进行他的历史想象之前,就已经穷尽了对于这些面向的了解。
四、陈寅恪作为史家的“基本技艺”
1、地理、空间:在史家的基本技艺当中,对空间因素的考察是非常重要的。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里考察钱、柳二人的结缘经过,提及柳如是曾在崇祯十三年(1640)夏天乘船赶路,会见将为其介绍对象的友人汪然明(1577-1655)。汪然明是活跃于晚明文人圈的一位徽州富商,与许多才媛名士皆有来往,现存的柳如是尺牍当中,就有不少写给他的书信。陈氏遂根据这些信件,配合对相关地理空间信息的掌握,探讨了柳氏此趟行程诸多细节。他认为柳、汪二人会面的地点是在吴江的垂虹亭,那是明末清初文士喜爱集会的一处游览胜地,不仅风景秀丽,而且交通便利,可通大舟。柳如是于会面前日冒雨乘坐小舟自盛泽镇──往来该镇只能利用小舟──出发,赶赴垂虹亭,并于当地改换大舟,等待汪然明的到来。她还计划若汪氏不至,隔日便换乘小舟返回盛泽。陈寅恪认为,这些安排恰恰反映了柳如是焦急的心理,以及她所面临的“迫切不可缓待之情势”。河川的流向、宽窄、深浅,乃至由此发展出的地理条件,这些在一般人眼中可能过于琐碎的信息,对陈寅恪来说却极为重要,而他也确实透过此类讯息的考证,推论出柳、汪二人的会面地点,和柳如是行动背后的幽微心态。
另外,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第五章指出,钱谦益、柳如是都曾在清初参与抗清复明的运动,并一度搬到位于常熟附近、滨江近海的白茆港。陈氏遂根据上述地理条件推断,该次迁徙是为了便于接应郑成功(1624-1662)的军队。但后来郑成功攻略南京失败,钱谦益就搬回常熟城内,只剩柳如是还留在白茆。陈寅恪认为:“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然河东君仍留芙蓉庄,直至牧斋将死前始入城者,殆以为明室复兴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犹有可能。较之牧斋之心灰意冷者,大有区别。钱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窥见矣。”以上二例的推论虽然不一定正确,但不可否认,陈氏对于空间地理因素的考虑确实颇为细腻。
2、时间:陈寅恪的著作对时间因素一向重视,认为即使是一天两天之差,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古人撰国史,必详于时日,时间顺序的先后,便可能导致对人物、史事评价的重大差别,乃至其后续发展的差异。好比在城破前一天抑或后一天投降,两者之间就有很大的差别。陈氏的研究不仅经常引用郑鹤声(1901-1989)的《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还不时订正其中的错误。他在《柳如是别传》中也提到:“寅释证钱柳之诗,于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盖所以补遵王原注之缺也。”钱谦益的同宗门人钱曾(字遵王,1629-1701)在清初笺注其师遗著时,唯恐触犯时禁,注语多所保留,许多细节皆略而不提,故陈寅恪于此着力甚多,以期“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由于偶尔会发现郑鹤声推测的日期与近人算出的官历相差一至两年,陈氏遂希望能将真正的明代官历找来对照,他认为,即便只是一两年的差距,亦可能据以判断行为者的动机,或推定其他重要的时日。《柳如是别传》里就有一个例子:柳如是早年的追求者中,曾有一位是徐阶(1503-1583)的后人“徐三公子”,他在某年腊月三十至其居所拜访,宴罢被柳如是以除夕夜宿娼家不妥为由,遣人持灯送回。陈寅恪遂根据明代官历反复推敲,崇祯哪几年有腊月三十日,如此便可考知此事确切发生于何年。
3、气候:气候可以说是大自然留下的证据,在陈寅恪的著作中,此类证据也不时成为他推断历史细节的重要线索。如崇祯十三年底,钱谦益曾为了取悦柳如是,在家中大宴宾客,和与会者彼此赋诗唱和,然而当时正居住在钱家的黄淳耀(1605-1645)却没有出席。黄氏性格刚正,后来在弘光元年南京失陷后坚守嘉定,城破后又与其弟一同自杀殉国。陈寅恪对其未曾与宴一事进行了许多推测,认为他当时正在钱家担任钱子孺贻(孙爱)之塾师,应是待在其师钱谦益的书楼中,由于不赞同钱氏将迎娶秦淮名妓的决定,遂不愿下楼赴宴。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有史料证据显示,黄淳耀馆居钱宅期间,是和书住在一起,考虑到江南气候潮湿,藏书必在楼阁,且以上层为宜。
4、年龄:年龄因素亦是陈寅恪讨论历史人物时的考虑之一,在《柳如是别传》中,此一因素为钱、柳二人与其交游对象的关系,提供不少值得推敲的线索。柳如是虽曾与不少才子名士有所往来,最后还成为钱谦益的妾室,但最令她魂牵梦萦、难以割舍的一段感情,其实是与云间诗派领袖陈子龙(1608-1647)的交往。陈子龙是晚明最出名的青年文人之一,柳如是对他非常心仪,甚至曾与其同居过一段时间。虽然由于陈子龙的元配性格强悍,这段感情最终以分手收场,但从柳如是后续诗作多取材自陈诗,遣词用字亦往往与其相似,并以典故比附二人的关系,便能看出她对陈子龙仍一往情深。自崇祯八年(1635)离开陈子龙,到与钱谦益结识、交往进而结褵,期间柳如是曾有过三名与其年龄差距甚大的追求者:唐时升(1541-1636)、程嘉燧(1565-1644)、李元芳(1564-1637)。其中程嘉燧的追求行动是最积极的,为柳如是写了很多诗。陈寅恪认为,程氏之所以表现得特别热情,竭力争取柳如是的垂青,就是因为他是三人里最年轻的一位,故而“偏怀野心”。值得一提的是,程嘉燧也是钱谦益的好友,据陈寅恪考证,程氏后来将这段期间与柳如是唱和的诗都删掉了,就是因为对方嫁给了自己的友人。
5、制度:在史家所必备的“钥匙”当中,制度可说是最基本的一把。陈寅恪非常注意制度层面的问题,其《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便是聚焦于制度的讨论。而在《柳如是别传》里,他注意到一个称作“彩生”的妓女,每次参与士人文燕,“往往不待席终,即先别去,似有拘束所致”,从而判断此女应为营妓。营妓白天虽可在外行动,但入夜后必须在时限前返回军营报到。陈寅恪所以能有此推测,显然对相关制度是颇为清楚的。
又好比顺治四年(1647),钱谦益被卷入黄毓祺(1579-1649)案遭到逮捕,后蒙两江总督马国柱(?-1666)在奏牍中予以回护,声称“钱黄素不相识”。陈寅恪对此遂有“公牍文字自来多非事实,即此可见”之批语。而在后续参与复明运动期间,钱氏一直寄望于一位名叫马进宝(?-1660)的将领,特意与之结交,他所做有关此人之诗文,皆援用汉代马援(前14-49)之典,称以“伏波”或“伏波将军”。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攻打南京前,钱谦益曾企图说服时为松江提督的马进宝起兵呼应,但待郑氏进兵后,却迟迟等不到地方上的响应。马进宝则称其家眷皆在北京为质,方犹豫再三、不敢动作。史语所出版的杨英(1600-1680)《从征实录》,其实就有关于此事的记载,而陈寅恪亦引用了该条材料。换言之,就是因为有这些物理事实作为依据,他才敢进行这么多的想象。
科举制度对文人身份与活动的影响,也是陈寅恪不时考虑的因素。他在讨论柳如是与陈子龙的交往时,注意到后者与李雯(1607-1647)、宋征舆(1618-1667)二人交情甚笃,无论狎邪之游,抑或文酒之会,总是结伴相偕;然而在崇祯六年(1633)秋季某次于柳如是馆中的聚会里,却没有李、宋二人的身影。对此陈寅恪提出解释,认为当时正值乡试考期,而此二人尚无功名,与已具举人身分的陈子龙不同,故应是离开松江去参与科考了。
此外,在阅读明遗民顾苓(1609-1682)为柳如是撰写的《河东君传》时,陈寅恪注意到传中“适云间孝廉为妾”的叙述,并认为此“云间孝廉”与“妾”的用词,分别是对陈子龙,以及柳如是为其“外妇”的讳饰。不过陈子龙明明拥有进士功名,顾苓为何称之为“孝廉”?陈寅恪认为,这是因为陈、柳二人交往期间,陈子龙还只是举人身分,而待其于崇祯十年(1637)进士登科之时,两人早已分手。由此亦可见顾氏之史笔颇为讲究。
总之,无论是城门关闭的时间、营妓的管理,还是科举考试的运作,这些制度因素都被陈寅恪视为史家必须考虑的具体事实。由此亦能证明,所谓的历史想象,就是要以坚实的物理事实作为基础。
6、文字、音韵:在陈寅恪的研究中,文字、音韵是很重要的证据。好比说鼎革之际,许多文人不愿使用新朝的韵书,这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性的举动,一种不合作的态度。而“用韵”涉及的层面,又非仅止于诗词创作。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里提到,人物的名字、别号,陈寅恪说:“亦可窥见社会风习与时代地域人事之关系。”明末的才媛名妓,多喜爱取“隐”字作为别号,如黄媛介号“离隐”、张宛仙号“香隐”,皆是例证。柳如是更名时,易其“杨”姓为“柳”,改其名“影怜”为“隐”,一方面也是因为“疑”“泥”两个韵母在她的嘉兴乡音中并无区分,故“影”“隐”二字读起来是相同的。总之,就连此类音韵问题,陈寅恪都考虑进去了。
陈寅恪还在该书中辩证了明清时人笔下“城南”与“西城”二词所指涉的空间范围。他指出,所谓的“城南”一般习指“城外的南边一带”,而“西城”则是指“城内之西部”,两者之间存在城墙内、外的差异。这是一项重要的物理事实,不仅涉及古人文字使用上的惯例,所指涉的城内、城外之差也对相关人物之活动影响甚深。比方柳如是在游访嘉定,与“嘉定四先生”为首的当地名士结交唱酬期间,参与城内举办的饮宴,由于夜间城门将会关闭,她若未能提前赶回城外的寓居之所,就只能宿于友人的家中,例如唐时升位于“西城”的宅圃。诸如此类的细节,陈寅恪都考虑得非常仔细。
买卖是一件复杂的事。钱谦益的绛云楼,在毁于火灾之前,曾是晚明非常有名的藏书楼。而钱氏生平藏书中最令其引以为傲者,是两部宋版书,一为《汉书》,一为《后汉书》。钱谦益后来在手头拮据之时,将二书典卖给了谢三宾(1593-1672)。陈寅恪提到“卖”有“典卖”、有“绝卖”,先前一桩与毛晋的买卖,他引了三封《与李孟芳书》,第二封提到欲“告籴于子晋”“质物”,第三封提到欲“绝卖与子晋”“找足”;陈寅恪在分析时似乎认为,两汉书先是以较低价抵押给毛晋,后来又计划绝卖给他、再多拿一些钱回来,但最后没有谈成,而是将书从毛晋处赎回,再转卖给谢三宾。
陈寅恪还指出南明福王(朱由崧,1607-1646)政权的年号“弘光”,取自《易经》中的“含弘光大”之义,而这其实是钱谦益“于明末南都时所持之政见”。足见福王与钱谦益之间颇有来往,后者亦确实在弘光朝廷扮演重要的角色。
7、学风:陈寅恪认为,一个人的学风,能够反映他的态度和抉择,而从历史人物学风与文风的变化当中,亦能看出其于人际方面的倾向。他指出柳如是早年和陈子龙在一起时,其诗作所用之典大多出自《昭明文选》或唐代以前的古书。这是因为陈子龙是晚明文学复古运动的健将之一,在创作上受“后七子”影响,信奉“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理念。他尤其好谈《文选》,对宋代以后的文学则嗤之以鼻。然而后来柳如是的诗中,慢慢引用到苏轼(1579-1649)的典故,由此即可看出柳如是逐渐离开陈子龙,而属意于提倡宋诗运动的钱谦益。诗文之用典,也能成为研究时的重要证据。
8、风俗、惯例:地方风俗与惯例,是陈寅恪最喜欢引用的论据。例如钱谦益的曾侄孙,同时也是他最亲近的门人钱曾,在其过世后却与族绅钱朝鼎一同迫害柳如是,甚至向其女婿赵管逼索一笔高达三千两的债款。柳如是于抗议未果后自缢,死前写下遗嘱,表示自嫁进钱家以来,从未受过此等侮辱。柳如是之女在其《孝女揭》中称钱曾为“兽侄孙曾”“兽曾”。柳如是的女婿之所以成为逼债对象,是因为按照常熟风俗,妇女若无亲生之子,家产通常在丈夫过世之后交付给女儿女婿。钱曾等人便是怀疑,钱谦益的财产皆已通过柳如是落入赵管夫妇之手,才会对其“逼索特甚”。换言之,这些人物思考与行动背后的逻辑,都与当时当地的风俗有关。
一般家庭惯例也是陈寅恪相当重视的层面。他在《论再生缘》里便经常援引“昔日家塾惯例”作为论据。而在《柳如是别传》中,柳如是早年嫁给周道登(?-1632)为妾,因与仆人私通,将被杖杀,遂躲到周道登母亲处所,其后虽得周母救护免于一死,却也被逐出周家、鬻入娼门。陈寅恪认为,按照“旧日社会家庭中所恒见”之惯例,柳如是当年应是被周道登之母收作丫鬟,后来被周氏从母亲之处索为妾,故后来将被杖杀时,才逃至其处寻求庇护。
陈寅恪还讨论了旧时文人写作的些许习惯。他在《柳如是别传》中指出古人赋诗之惯例,凡“涉及方位地望者,以文字声律字句之关系,往往省略一字”,如《三国志》记述赤壁之战时提到的“时东南风急”,到了唐代杜牧(803-852)的《赤壁》诗中就变成了“东风不与周郎便”。而在《论再生缘》里,陈氏亦以“神道碑文之作当在已有墓志铭之后”,来解释其所引神道碑、墓志铭的呈现内容。
在陈寅恪眼中,中国政治史其实存在着某种通相。他曾在《柳如是别传》里谈及这么一起事件:万历年间内阁首辅申时行(1535-1614)的女婿李鸿(1558-1607),在参加科考时,于试卷中使用了一个“囡”字,之后虽然考上,却酿成了一桩科场大案。礼部司官高桂便上疏质疑,李鸿使用俗字还能中试,背后必定存在不正当的交通关系。陈寅恪认为,此案实际上并不是针对李鸿本人,而是为了对付他的岳父申时行及其党羽,并作出了如下总结:中国古代政治史上的党派之争,“其表面往往止牵涉一二细碎之末节,若究其内容则目标别有所在”。陈氏还猜测,该次的考题应该是《论语·季氏篇》“夫人自称曰小童”,故李鸿用了“囡”字。
9、族类与礼法之变化:陈寅恪非常重视礼法,他认为族类跟政权的更迭,将导致礼法、风俗等许多层面随之变异,而人们则会在这当中左右取利,以最有利于自身的方式行动。例如清人入关之后,包括龚鼎孳(1919-1673)在内的许多明朝降臣,都纷纷为自己的妾向新政权请封诰命。这正是改朝换代所产生的现象,当主政的族群改变,约束社会的礼法也将随之产生变化,由是“汉族降臣,自可以妾为妻,不若其在明代受法律之制裁”。然而,柳如是并不在这些受封的官员妾室之列。钱谦益当时正在清朝的礼部任职,与新政权的关系尚佳,为何没有为柳如是争取封诰?陈寅恪猜想,这必是出于柳如是个人的意愿,不愿接受清廷的册封,从而也反映柳氏的政治态度。
10、时代流行、通习:在时代流行方面,陈寅恪对于明清时人一些娱乐、玩赏性质的活动,亦有所讨论。他注意到钱谦益的诗文中,也有玩弄“嵌字”手法的游戏之作,其《造大悲观世音像赞》的字里行间,就不时嵌入柳如是的姓氏名号,如“杨”“柳”“爱”“影”“如”“是”等等。另外,柳如是在嫁入钱家后不久,曾生过一场病,得到名医江德章的医治,事后钱谦益便以家中收藏的一只玉杯相赠,作为酬谢。陈寅恪在叙述此事时谈到,收藏玉杯的雅好,在晚明的士大夫之家颇为流行,而钱谦益也不例外。
陈寅恪在讨论明末清初有关柳如是的记载时,曾指出“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就连钱谦益家,亦随着柳如是的到来逐渐分裂成两派,分别支持她和元配陈夫人。而钱谦益死后向柳如是女婿逼债的钱曾,其实就是陈夫人那一派的。
11、对世情人性之体会:对世情人性的敏感度,以及对古代日常知识的掌握,皆是陈寅恪讨论历史问题时的利器。陈寅恪透过明清时人对柳如是的一些描写,注意到她似乎具有耐寒的体质,并将之与明末吴越地区服用砒霜御寒的流行,以及“中国旧日之乞丐,欧洲维也纳之妇女,略服砒霜,既可御寒,复可令脸颊红润”,乃至明清妇女亦有内服美容之方等信息联想在一起。陈寅恪补充道:“斯乃极妄谬之假说,姑记于此,以俟当世医药考古学人之善美容术者教正。”不过他又举《南疆逸史》张白牛冬季服砒霜“聊以御寒”例,认为此例“似可证知明季吴越间颇流行服砒御寒之术”,猜想柳如是可能也透过服食砒霜,维持其温热的体质和良好的气色。
人物行动与性格之间的关联,亦是陈寅恪经常讨论的议题。例如《柳如是别传》中提及钱谦益见其友庐世氵寉(1588-1653)出版《杜诗胥钞》,同样也在批注杜诗的钱氏出于争名好胜之心,当即便将尚未完竣的注笺,以《读杜小笺》《二笺》的形式陆续出版。对于这种文人心态,陈寅恪是深有体会的。
另外前文提到,崇祯十三年夏柳如是曾冒雨乘舟,赶赴垂虹亭会见汪然明,行程中的许多安排,都能反映其迫切的心态。而她之所以急着寻觅良配,陈寅恪认为,是为了免除来自谢三宾的威胁。谢三宾在全祖望(1705-1755)《鲒埼亭集》的记述中,是一个品格非常恶劣的人物。该书表彰了许多节烈之士,并刻意托出若干品行极坏之人,而谢氏在后一类人物中,可谓是数一数二。此前柳如是拒绝了谢三宾的追求,与之断绝往来,因此得罪了对方,故若不托身于像钱谦益这样极具地位的人物,恐将难免遭到报复。
当然,陈寅恪在书中可能也有一些过度推测的情况。例如前文提到柳如是于某年腊月三十与“徐三公子”见面,后以除夕夜宿娼家不妥为由,遣人持灯将之送回。陈寅恪推想,此一遣人相送之举或亦具有监视之意,担心这位徐三公子不愿安分返家,仍旧“别宿他娼”,并猜测当晚柳如是其实已和陈子龙有约,才会以节日应与家人团聚之由,送走徐三公子。
《柳如是别传》中对所谓“红袍三神”的解释,也是明显的例证。当钱谦益准备迎娶柳如是过门时,地方上曾有一名老妪,声称看见三位红袍乌帽之神,坐在他家的阶前,预言柳如是将成为祸水。陈寅恪认为,此三神应该是指钱谦益的祖上三代,因为那时其父、祖、曾祖三代皆已获封赠。虽然就实际情况而言,其父、祖两位品阶较高,有资格穿着红色官服,曾祖只获赠五品官,仅能着蓝色官服,但是中国文人若将就一些,也可以此统称。后来钱谦益用以藏书的绛云楼毁于祝融之灾,又有一名老妪自颓垣之中拾得“残书数帖”。陈寅恪将这些信息予以汇整、参对,认为上述两起事件中出现的老妪,其实是同一人,而且还是钱谦益元配陈氏之党羽兼侦探,住在钱、柳二人居所附近,负责侦查其情况。“红袍三神”之事,实乃陈氏一党利用当地人的迷信心理,结合钱氏父祖三代受封状况捏造的谣言,藉此对钱谦益提出警告,好迫使其斥去柳如是这个“祸水”。
12、个人嗜好:在陈寅恪看来,历史人物的个人爱好,也可能成为影响史事的因素。譬如他在《柳如是别传》关于顺治八年(1651)董小宛(1623-1651?)对外声称已死的讨论中提到,顺治七年(1650)末至八年初,清人似有强夺秦淮当时及旧日名妓之举,并认为此举或与顺治帝(1638-1661,1643-1661在位)喜爱戏剧有关。
13、用典:与用韵相同,用典其实也是一种象征性行动,可以从中看出创作者未能说出的下半句话。而史家的职责,就是将这些潜藏的内容发掘出来。前文提到,陈寅恪通过考察,发现钱谦益除了柳如是之外,还存有另藏一娇“惠香”的企图。他认为绛云楼之命名,便同时暗寓了柳如是与惠香之名,当中甚至含藏韩愈(768-824)绛桃、柳枝二妾之典,可谓“自比昌黎,欲储两阿娇于一金屋”。若非熟知此等故事,便很难从中窥测到钱谦益的这种隐微心态。
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是笺释柳如是、钱谦益因缘之诗出发,故对二人诗作中的微言大义颇多阐发。诗词创作经常被赋予寄寓现实——特别是政治层面——的功能,像钱谦益诗集中就有很多作品,看似杂滥应酬之作,但其实光是其创作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动。陈寅恪还指出,钱氏所作之杜诗长笺,“皆借李唐时事,以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
14、隐语系统:侦破隐语系统是陈寅恪的拿手功夫。而在明亡之后暗地从事复明运动的钱、柳二人诗作中,就有许多深藏玄机的隐语。指涉清人的隐语,是钱谦益诗中相当常见的一类。例如《和东坡诗》第一首的次句“穹庐四盖觉天低”,即以“穹庐”暗指建州为胡虏;另如《龚孝升求赠塾师戏题二绝句》的第二首,第三句“旅獒费誓权停阁”,实系钱氏以建州本为明朝旧封之酋长,而以《尚书》中征讨叛乱部落之篇名《费誓》比之。
陈寅恪甚至能从一首诗的内容开展联想,推敲出隐微的历史细节。如顺治六年(1649)岁暮,钱谦益在家中举办燕集,会后作诗抒怀时,引用了李白(701-762)的《扶风豪士歌》。陈氏遂据此推测,当时原籍陕西榆林的降清明将张天禄(?-1659)也在座,但由于他仕清之后仍心怀反复,参与了复明运动,故牧斋不得不有所避忌,于创作中略去其名。总之,诸如此类的历史想象,在陈寅恪的论著中比比皆是,有些可信,有些待定(而事实上陈寅恪在后文中也一再强调许多推测是“俟考”“待证”),但皆可从中看出一个博大的想象世界。
五、《柳如是别传》的实验性
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的首章《缘起》当中,曾自言写作该书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自验所学之深浅”。书中论述亦不时可见“俟考”“假说”“假定”等字眼,表示他是想透过此次尝试,开展各种可能的思路,并不代表其所提出的便是确切之结论。也因此姜伯勤才会认为,陈氏是在“实验”一种“心史”。
陈寅恪的学术态度,正如其学生卞僧慧在笔记里所引述的:“讲历史重在准确,功夫所至,不嫌琐细。”他在论述时作出的种种推测,多是奠基于大量的史料线索。其中关于钱谦益参与复明运动的讨论,也得到不少后续学者的支持。如王钟翰在《柳如是与钱谦益降清问题》中,便征引了更多史料支持其推测;王利器在其纂辑的《越缦堂读书简端记》里亦提到,“顺治六年,钱谦益写信给崔忠宣,力陈进兵之策”,足见陈寅恪之推论有其道理。
当然,陈氏的推论也有一些较具争议的部分。例如他将元代宫廷流传的密宗“演揲儿”法理解为一种房中术,可能就有待商榷。而在讨论钱曾和钱朝鼎向赵管夫妇逼债、迫使柳如是自缢的事件时,陈寅恪征引了原任常熟知县瞿四达的揭文,并将内文“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断句为“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句中之“腹亲”一词则被解读为“福晋”之别译,亦即满文“王妃”之义。他认为,以当时的情况而言,汉人不太可能与满洲亲王产生联系,故判断瞿四达所指之“王”应是尚可喜(1604-1676)。然而,“腹亲”其实是明清官司文件里相当常见的用词,亦即“心腹”之意。若作此解,那么陈氏对该句的解读,以及认为钱朝鼎与三藩势力有关的推论,就都无法成立了。
六、结论
陈寅恪的“心史”研究,展示了“日常生活史证据”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即使是诸如异性互相吸引、追逐、逃避等最隐微的生活世界,也可能与各种军国大事互相牵连。宇宙如网,历史如网。任何行动都是古今交织的,而且是密密缝缝地形成一个“象征之网”(symbolic web)。在这样一个致密的网络中,个人情感与国家命运彼此交织,诸如地理、时间等自然因素也和属于人文层面的种种世情联系在一起。这也是陈寅恪不惜耗费多年的光阴,动用古往今来的知识考察一个秦淮妓女生平的原因。
无限的历史想象,是陈寅恪史学研究的一大特色。但在这些想象的背后,却是广泛而深入的知识基础。在他眼中,人类的生活世界如同一个大文本,“通性”与“个性”彼此密切相应,故“个性之真实”与“通性之真实”亦是交迭并存的。除了制度、学术、社会风俗等人文条件,地理、时间、气候等自然条件其实也是这个“大文本”的一部分,其所牵涉的种种细节,都可能影响历史事件的发生与走向。而掌握有关这些因素、细节的知识,便是陈氏据以重建历史之“过程”及“动态”的钥匙。作为一名史家,他将研究史学时应具备的几把钥匙,都牢牢地带在身上。换言之,对陈寅恪而言,历史现象多是“杂糅附会”“因缘和合凑集”而成,因此他相信“预谶”,相信“世情人事,如铁锁连环,密相衔接”。这样的想法不仅反应在他的研究方法上,从他写作时的措词亦可略见端倪。
陈寅恪非常重视诗文中的用典,并致力于找出柳如是和钱谦益诗文中的各种典故。在他看来,这些“典故”其实只是冰山之一角,而整座冰山,则藏在层层的背景文本之中,但也唯有先找出这关键的“一角”,才有机会窥见冰山更完整的形貌。
此外,陈氏的“自由思想”,也深深影响了他的历史解释。陈氏在《缘起》中将自钱、柳篇章中窥见的“孤怀遗恨”喻作“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认为这些“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的衷曲应予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强调这些诗文系出自“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者”,故更应如此。他在书中称许柳如是:“夫女子之能独立如河东君,实当时所罕见。”
我在先前已经发表的《陈寅恪的历史解释──以〈柳如是别传〉及〈论再生缘〉胡适眉批本为例的讨论》一文中提到,胡适在读《论再生缘》时,每每批上“穿凿”二字。我个人以为“历史想象”有时是被用以作出重要、关键性的“第一序”的结论,有时是比较次要或“第二序”的“历史想象”。而“第一序”与“第二序”之间,应该是有区别的。
(本文为作者在南开大学首届“郑天挺讲座”上系列演讲第二讲讲稿,文字由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博士何幸真整理。编发过程中,得到余新忠、常绍民、陈杰、陈昀秀等先生的大力协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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