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七月，北大的反右运动已进入高潮。学生中的“大右派”如谭天荣、张元勋、龙英华、刘奇弟和我等人的名字“有幸”都上了几家报纸。其中《中国青年报》介绍我的情况中这样写道：“陈奉孝出身反动的资产阶级家庭，从小思想极端反动，他就认为地主养活农民”。我看后简直气坏了！我什么时候讲过“地主养活农民”？这简直是污蔑！我气冲冲地跑到党委办公室，质问党委秘书：“你们也太卑鄙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地主养活农民？！”那位党委秘书冷笑一声说：“你不承认？”说完立即将我的档案拿出来，翻开其中的一页指给我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陈奉孝在一九四八年X月X日在政治学习讨论会上说，地主养活农民。我看后一下子就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那位党委秘书又冷笑着说：“怎么样？这是你的档案里记载下来的，可不是我们污蔑你呀！”
我象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走回宿舍，一边走，一边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我说过这句话。一夜没睡着，最后终于想起来了。一九四八年潍坊解放，那时潍坊叫潍坊特别市，因为是首个被解放的较大城市，首任书记是革命元老曾山，市长是姚仲明。十一岁的我上了初中。教导主任刘邕对学生进行阶级教育，在一次学习讨论会上要大家发言，讨论究竟是农民养活地主还是地主养活农民。解放前作为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连“阶级”这个词都没听说过。“地主”是个什么东西，我也只能从字面上去理解。我又是一个外向型的孩子，平时遇事就爱和别人争论，跟小朋友在一起玩耍还总喜欢打个抱不平。我发言说：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地主的地也不是抢来的，也是自己争钱买来的。地主有钱，他不把地租给农民，照样能活下去，农民如果租不到地主的土地种便没法活，因此应该说是地主养活农民。我发言后教导主任刘邕首先表扬我敢大胆暴露自己的思想，然后又讲解为什么说地主养活农民是不对的。因为受了表扬，我心里还美滋滋的，过后什么都忘了，谁成想这句话竟写进了我的档案！
七九年我住在北大朗润园招待所等待落实政策，西语系德语专业的徐友敬同学（他原是我中学的同学，比我高一级）来看我，问我的落实政策问题进行的怎么样了。我说，“反革命”问题早就平反了，右派改正问题还在等。他说：你们这些名正言顺的右派现在倒好了，有五十五号文件的规定，要给你们平反改正落实政策，可像我这样的就倒霉了。因为我对他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进入北大后与他也没有过来往，因此便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毕业后把我分配到辽宁省的一个山沟里当小学教员，不要说是德文，你知道小学根本没有外语课。我堂堂北大的德语专业的毕业生，把我弄到一个山沟里教小学，分明是对我的惩罚！可我又没犯过什么错误，究竟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这次我也像你们一样来北大落实政策办公室，要求给我落实政策，可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人对我讲，你又不是右派，不属我们的工作范围，你最好到你们系里问问。我到系里去问，可系秘书早就换人了，新秘书对我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在我一再追问下，他折腾半天，找到我的档案，翻开一看，上面写着我是“同情右派”。我一看火了。我说，整风反右运动中我一没有贴大字报，二没有向党提什么意见，三我当时也没有跟系内外的右派有什么来往，怎么说我同情右派呢？！我要求给我落实政策。新秘书还不错，他说，你的情况我根本不了解，我把你的情况向系领导反映反映就是了。后来听说，大约是在八0年底（或八一年），正赶上湖南湘潭大学成立，几经周折，他被调去了湘大。北大在落实政策方面总算还不错。
前些天从网上看到，有人说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绝不止是五十五万，而是三百多万。具体数字究竟是多少，恐怕很难说清楚，包括在网上写那篇文章的人。但有一点却是事实，即当年被打成右派的人是分为极右、中右、一般右派和同情右派，可能五十五万右派当中不包括后三种情况。
我又联想到六八年一位难友（他曾经当过黑龙江省密山县公安局的司法科科长）曾经对我说过的话：“老弟，你不了解，中国的档案问题太重要、太厉害了。我曾经管过档案，也翻阅过不少人的个人档案。有的人的档案中只写着‘此人历史问题不清楚’或‘此人思想有问题，不宜重用’等等，并没有写清此人历史上哪一段不清楚，此人究竟思想上有什么问题。可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你这一生就完了，不仅不会受到重用，一遇到政治运动还可能成为首先被整的对象，五七年打右派，有的人为了凑指标被凑上去了，就是因为他的个人档案里写有类似的话。如果你得罪了领导，给你档案里写上这么两句，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当年中文系的江文同学（调干生，党员）曾经写过一张大字报“论我国的人事档案制度”，他提出个人档案应分清敌我。档案人如果曾经干过与人民为敌的事情，经调查属实，他本人又没有向组织交代，那么这种档案应该对他本人保密。如果是人民内部的人，因历史上犯过某种非敌我性质的错误而记入了档案，这样的个人档案应该向档案人公开。就因为这张大字报，江文同学被打成了右派开除了党籍。现在想想，江文同学的主张应当说是完全正确的。在那个年代完全不是这样，档案问题的确太可怕了！
二00六年七月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