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谈谈《诗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01 次 更新时间:2015-04-15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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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进入专栏)  

这是民国十四年九月在武昌大学讲演的大意,曾经刘大杰君笔记,登在《艺林旬刊》(《晨报副刊》之一)第二十期发表;又收在艺林社《文学论集》。笔记颇有许多大错误。现在我修改了一遍,送给顾颉刚先生发表在《古史辨》里。

《诗经》在中国文学上的位置,谁也知道,它是世界上最古的有价值的文学的一部,这是全世界公认的。

《诗经》有十三国的国风,只没有《楚风》。在表面上看来,湖北这个地方,在《诗经》里,似乎不能占一个位置。但近来一般学者的主张,《诗经》里面是有《楚风》的,不过没有把它叫做《楚风》,叫它做《周南》、《召南》罢了。所以我们可以说:《周南》、《召南》就是《诗经》里面的《楚风》。

我们说《周南》、《召南》就是《楚风》,这有什么证据呢?这是有证据的。我们试看看《周南》、《召南》,就可以找着许多提及江水汉水汝水的地方。像“汉之广矣”,“江之永矣”,“遵彼汝坟”这类的句子,想大家都是记得的。满[汉]水江水汝水流域不是后来所谓“楚”的疆域吗?所以我们可以说《周南》、《召南》大半是《诗经》里面的《楚风》了。

《诗经》既有《楚风》,我们在这里谈《诗经》,也就是欣赏“本地风光”。

我觉得用新的科学方法来研究古代的东西,确能得着很有趣味的效果。

一字的古音,一字的古义,都应该拿正当的方法去研究的。在今日研究古书,方法最要紧;同样的方法可以收同样的效果。我今天讲《诗经》,也是贡献一点我个人研究古书的方法。在我未讲研究《诗经》的方法以前,先讲讲对于《诗经》的几个基本的概念。

(一)《诗经》不是一部经典。从前的人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个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因为《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可以做社会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万不可说它是一部神圣经典。

(二)孔子并没有删《诗》,“诗三百篇”本是一个成语。从前的人都说孔子删《诗》、《书》,说孔子把《诗经》删去十分之九,只留下十分之一。照这样看起来,原有的诗应该是三千首。这个话是不对的。唐朝的孔颖达也说孔子的删《诗》是一件不可靠的事体。假如原有三千首诗,真的删去了二千七百首,那在《左传》及其他的古书里面所引的诗应该有许多是三百篇以外的,但是古书里面所引的诗不是三百篇以内的虽说有几首,却少得非常。大概前人说孔子删《诗》的话是不可相信的了。

(三)《诗经》不是一个时代辑成的。《诗经》里面的诗是慢慢的收集起来,成现在这么样的一本集子。最古的是《周颂》,次古的是《大雅》,再迟一点的是《小雅》,最迟的就是《商颂》、《鲁颂》、《国风》了。《大雅》、《小雅》里有一部分是当时的卿大夫作的,有几首并有作者的主名;《大雅》收集在前,《小雅》收集在后。《国风》是各地散传的歌谣,由古人收集起来的。这些歌谣产生的时候大概很古,但收集的时候却很晚了。我们研究《诗经》里面的文法和内容,可以说《诗经》里面包含的时期约在六七百年的上下。所以我们应该知道,《诗经》不是那一个人辑的,也不是那一个人作的。

(四)《诗经》的解释。《诗经》到了汉朝,真变成了一部经典。《诗经》里面描写的那些男女恋爱的事体,在那班道学先生看起来,似乎不大雅观,于是对于这些自然的有生命的文学不得不另加种种附会的解释。所以汉朝的齐鲁韩三家对于《诗经》都加上许多的附会,讲得非常的神秘。明是一首男女的恋歌,他们故意说是歌颂谁,讽刺谁的。《诗经》到了这个时代,简直变成了一部神圣的经典了。这种事情,中外大概都是相同的,像那本《旧约全书》的里面,也含有许多的诗歌和男女恋爱的故事,但在欧洲中古时代也曾被教会的学者加上许多迂腐穿凿的解说,使它们不违背中古神学。后起的《毛诗》对于《诗经》的解释又把从前的都推翻了,另找了一些历史上的——《左传》里面的事情——证据,来作一种新的解释。《毛诗》研究《诗经》的见解比齐鲁韩三家确实是要高明一点,所以《毛诗》渐渐打倒了三家诗,成为独霸的权威。我们现在读的还是《毛诗》。到了东汉,郑康成读《诗》的见解比毛公又要高明。所以到了唐朝,大凡研究《诗经》的人都是拿《毛传》、《郑笺》做底子。到了宋朝,出了郑樵和朱子,他们研究《诗经》,又打破毛公的附会,由他们自己作解释。他们这种态度,比唐朝又不同一点,另外成了一种宋代说《诗》的风气。清朝讲学的人都是崇拜汉学,反对宋学的,他们对于考据训诂是有特别的研究,但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见解。他们以为宋学是不及汉学的,因为汉在一千七八百年以前,宋只在七八百年以前。殊不知汉人的思想比宋人的确要迂腐的多呢!但在那个时候研究《诗经》的人,确实出了几个比汉宋都要高明的,如著《诗经通论》的姚际恒,著《读风偶识》的崔述,著《诗经原始》的方玉润,他们都大胆地推翻汉宋的腐旧的见解,研究《诗经》里面的字句和内容。照这样看起来,二千年来《诗经》的研究实是一代比一代进步的了。

《诗经》的研究,虽说是进步的,但是都不彻底,大半是推翻这部,附会那部;推翻那部,附会这部。我看对于《诗经》的研究想要彻底的改革,恐怕还在我们呢!我们应该拿起我们的新的眼光,好的方法,多的材料,去大胆地细心地研究;我相信我们研究的效果比前人又可圆满一点了。这是我们应取的态度,也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上面把我对于《诗经》的概念说了一个大概,现在要谈到《诗经》具体的研究了。研究《诗经》大约不外下面这两条路:

第一,训诂。用小心的精密的科学的方法,来做一种新的训诂功夫,对于《诗经》的文字和文法上都从新下注解。

第二,解题。大胆地推翻二千年来积下来的附会的见解;完全用社会学的,历史的,文学的眼光从新给每一首诗下个解释。

所以我们研究《诗经》,关于一句一字,都要用小心的科学的方法去研究;关于一首诗的用意,要大胆地推翻前人的附会,自己有一种新的见解。

现在让我先讲了方法,再来讲到训诂罢。清朝的学者最注意训诂,如戴震、胡承珙、陈奂、马瑞辰等等,凡他们关于《诗经》的训诂著作,我们都应该看的。戴震有两个高足弟子,一是金坛段玉裁,一是高邮王念孙及其子引之,都有很重要的著作,可为我们参考的。如段注《说文解字》,念孙所作《读书杂志》、《广雅疏证》等;尤其是引之所作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对于《诗经》更有很深的见解,方法亦比较要算周密得多。

前人研究《诗经》都不讲文法,说来说去,终得不着一个切实而明了的解释,并且越讲越把本义搅昏昧了。清代的学者,对于文法就晓得用比较归纳的方法来研究。

如“终风且暴”,前人注是——终风,终日风也。但清代王念孙父子把“终风且暴”来比较“终温且惠”,“终窭且贫”,就可知“终”字应当作“既”字解。有了这一个方法,自然我们无论碰到何种困难地方,只要把它归纳比较起来,就一目了然了。

《诗经》中常用的“言”字是很难解的。汉人解作“我”字,自是不通的。王念孙父子知道“言”字是语词,却也说不出它的文法作用来。我也曾应用这个比较归纳的方法,把《诗经》中含有“言”字的句子抄集起来,便知“言”字究竟是如何的用法了。

我们试看:彤弓弨兮,受言藏之。

驾言出游。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这些例里,“言”字皆用在两个动词之间。“受而藏之”,“驾而出游”`……岂不很明白清楚?(看我的《诗三百篇言字解》,十三版《胡适文存》页335—340)苏东坡有一首“日日出东门”诗,上文说“步寻东城游”,下文又说“驾言写我忧”。他错看了《诗经》“驾言出游,以写我忧”的“驾言”二字,以为“驾言”只是一种语助词。所以章子厚笑他说:“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上面是把虚字当作代名词的。再有把地名当作动词的,如“胥”本来是一个地名。古人解为“胥,相也。”这也是错了。我且举几个例来证明。《大雅?公刘》一篇有“于胥斯原”一句,《毛传》说:“胥,相也。”《郑笺》说:“相此原地以居民。”但我们细看此诗共分三大段,写公刘经营的三个地方,三个地方的写法是一致的:

(1)于胥斯原。

(2)于京斯依。

(3)于豳斯馆。

我们比较这三句的文法,就可以明白,“胥”是一个地方的名称,假使有今日的标点符号,只要打一个“—”儿就明白了。《绵》篇中说太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也是这个地方。还有那个“于”字在《诗经》里面,更是一个很发生问题的东西。汉人也把它解错了,他们解为“于,往也。”例如《周南?桃夭》的“之子于归”,他们误解为“之子往归”。这样一解,已经太牵强了,但还勉强解得过去;若把它和别的句子比较起来解释,如《周南?葛覃》的“黄鸟于飞”解为“黄鸟往飞”,《大雅?卷阿》的“凤凰于飞”解为“凤凰往飞”,《邶风?燕燕》的“燕燕于飞”解为“燕燕往飞”,这不是不通吗?那末,究竟要怎样解释才对呢?我可以说,“于”字等于“焉”字,作“于是”解。“焉”字用在内动词的后面,作“于是”解,这是人人可懂的。但在上古文法里,这种文法是倒装的。“归焉”成了“于归”;“飞焉”成了“于飞”。“黄鸟于飞”解为“黄鸟在那儿飞”,“凤凰于飞”解为“凤凰在那儿飞”,“燕燕于飞”解为“燕燕在那儿飞”,这样一解就可通了。

我们谁都认得“以”字。但这“以”字也有问题。如《召南?采蘩》说: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这些句法明明是上一句问,下一句答。“于以”即是“在那儿?”“以”字等于“何”字。(这个“以”字解为“那儿?”我的朋友杨遇夫先生有详说)在那儿采蘩呢?在沼在沚。又在那儿用呢?用在公侯之事。在那儿采蘩呢?在涧之中。又在那儿用呢?用在公侯之宫。像这样解释的时候,谁也说是通顺的了。又如《邶风?击鼓》“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解为“在那儿去求呢?在林之下”。所以“于以求之”的下面,只要标一个问号(?),就一目了然了。

《诗经》中的“维”字,也很费解。这个“维”字,在《诗经》里面约有二百多个。从前的人都把它解错了。我觉得这个“维”字有好几种用法。最普通的一种是应作“呵,呀”的感叹词解。《老子道德经》也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可见“唯”、“维”本来与“阿”相近。如《召南?鹊巢》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若拿“呵”字来解释这一个“维”字,那就是“呵,鹊有巢!呵,鸠去住了!”此外的例,如“维此文王”即是“呵,这文王!”“维此王季”即是“呵,这王季!”你们记得人家读祭文,开首总是“维,中华民国十有四年”。“维”字应顿一顿,解作“呵”字。

我希望大家对于《诗经》的文法细心地做一番精密的研究,要一字一句地把它归纳和比较起来,才能领略《诗经》里面真正的意义。清朝的学者费了不少的时间,终究得不着圆满的结果,也就是因为他们缺少文法上的知识和虚字的研究。

上面已把研究《诗经》训诂的方法约略谈过,现在要谈到《诗经》每首诗的用意如何,应怎样解释才对,便到第二条路所谓解题了。

这一部《诗经》已经被前人闹得乌烟瘴气,莫名其妙了。诗是人的性情的自然表现,心有所感,要怎样写就怎样写,所谓“诗言志”是。《诗经?国风》多是男女感情的描写,一般经学家多把这种普遍真挚的作品勉强拿来安到什么文王武王的历史上去;一部活泼泼的文学因为他们这种牵强的解释,便把它的真意完全失掉,这是很可痛惜的!譬如《郑风》二十一篇,有四分之三是爱情诗,《毛诗》却认《郑风》与男女问题有关的诗只有五六篇,如《鸡鸣》、《野有蔓草》等。说来倒是我的同乡朱子高明多了,他已认《郑风》多是男女相悦淫奔的诗,但他亦多荒谬。《关雎》明明是男性思恋女性不得的诗,他却在《诗集传》里说什么“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把这首情感真挚的诗解得僵直不成样了。

好多人说《关雎》是新婚诗,亦不对。《关雎》完全是一首求爱诗,他求之不得,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是描写他的相思苦情;他用了种种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乐以钟鼓,这完全是初民时代的社会风俗,并没有什么希奇。意大利、西班牙有几个地方,至今男子在女子的窗下弹琴唱歌,取欢于女子。至今中国的苗民还保存这种风俗。

《野有死麕》的诗,也同样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诗。初民社会的女子多欢喜男子有力能打野兽,故第一章:“野有死麕,白茅包之。”写出男子打死野麕,包以献女子的情形。“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便写出他的用意了。此种求婚献野兽的风俗,至今有许多地方的蛮族还保存着。

《嘒彼小星》一诗,好像是写妓女生活的最古记载。我们试看《老残游记》,可见黄河流域的妓女送铺盖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再看原文:“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我们看她抱衾裯以宵征,就可知道她的职业生活了。

《芣苢》诗没有多深的意思,是一首民歌,我们读了可以想见一群女子,当着光天丽日之下,在旷野中采芣苢,一边采,一边歌。看原文: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著》诗,是一个新婚女子出来的时候叫男子暂候,看看她自己装饰好了没有,显出了一种很艳丽细腻的情景。原文: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我们试曼声读这些诗,是何等情景?唐代朱庆馀上张水部有一首诗,妙有这种情致。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你们想想,这两篇诗的情景是不是很相像。

总而言之,你要懂得《诗经》的文字和文法,必须要用归纳比较的方法。你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题旨,必须撇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但你必须多备一些参考比较的材料:你必须多研究民俗学、社会学、文学、史学。你的比较材料越多,你就会觉得《诗经》越有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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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胡适文集·第12册》卷一 北京大学出版社,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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