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晨:回乡前后:一个中国村庄变迁的侧影与思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49 次 更新时间:2015-02-28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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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晨  

和王磊光的身份一样,笔者也是林贤治先生所说的“农民的儿子”(写这篇文字并不是想凑热闹,而是想说农村的一些现状。方法和《麻城T村:农民权益抗争的困惑》(刊于《南方都市报》(评论周刊)一样,采取深描。),对于农村的前前后后,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到如今的演变轨迹,可谓是“亲身体验”,加之四五年前,又一直在关注三农问题,进行了一些田野调查,所以,对于农村的感情,以及农村的变化,感受尤为的强烈。

这种强烈的情感,每次春节,需要返回乡村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种味道。不再是所谓的村庄调查时,以他者进入场域时的“熟悉的陌生感”,而是与血脉相连的一种情怀,你永远都无法割舍的感情。

今年春节,本来不打算回去,因为路途实在是遥远,还有人们常说的,转车就足够花上好几个小时,笔者看到有的人的文章里提到,他们要花费十几个小时,实在是感叹回家的不易。并且,现在的乡村公路,有的还是泥巴路,如果是下雨的话,那是相当的难走,车也无法进出,故而颇为麻烦。

我跟母亲说,我还是回来一趟,无论路途多么艰辛。因为,从广州出发,也只能买到坐票,虽然是硬卧改装的,而且还是临客。母亲说,都可以,但是不要太劳累。父母,自然是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我也不是害怕这种坐车方式,因为原先在大西北求学的时候,二十多个小时的站票都承受过。

广州东站的人,可谓是“黑压压的一片”,想必多半都是农民工(有的是第二代农民工),还有一些和我一样,都是归乡之人。在传统中国的文化内涵中,春节不回家和父母团聚,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正有这种意味在其中,才有了如此壮观的“社会流动”场景。(有人曾说,春运是中国最大的一次社会流动(横向))。

当我们周折的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看到如此之多的同胞时,我第一个感觉不是他们的不易,也不是我的不易,而是担心上海“踩踏事件”的重演,因为稍微有点混乱,恐怕场面非常不容易控制,我们慢慢地,慢慢地移动脚步,生怕打乱了秩序,危及到了彼此的生命安全。而维持秩序的人,又在一旁不停的叫喊着,请注意自己的财物。也就是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要在如此之乱的场面中,财物被小偷偷走,特别是一些辛苦了大半年的农民工,本来钱就不多,都是血汗钱,要是被盗取了,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伤心万分。诚然,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希望成为受害者。只是,比较而言,他们要更为的不易。

在卧铺车厢改装的空间里,遇到一个特殊的情况是,有的卧铺居然没有卖出去,专门留着,让上车的人有需求的可以补卧铺。我不知道铁道部门这样的安排是什么意思?是害怕没有人买卧铺吗?我相信,这票只要放出去,肯定几秒钟就被买走了。在十几个小时的路途中,在凌晨才出发的车厢里,谁不愿意多花一百多元钱,睡个好觉,以至于身体不那么的劳累。当然,我在一次从兰州回武汉的路途里也看到,有的农民,或者说底层人士,为了节约这点钱,硬是睡在硬座下面,这个场面和王博士生的文章里描述的如出一辙。其实,农民的逻辑,非常好理解,他们只是认为,反正劳累一点无所谓,钱可以节约还是节约。用我父亲在春节给我讲的一个道理来说,某人要走很远的路,穿着伍佰元一双的鞋子,如果穿着这双鞋走到目的地,那么,鞋子很可能就坏了,而脚没有事情。可是,有些农民却要把鞋子提着而不穿,打着赤脚走到目的地,因为,脚磨坏了,肉可以重新长起来,而鞋子坏了,又要花钱买。这就是农民的一个逻辑。

紧接着,车缓缓的启动,开向目的地,很多人也补了卧铺票,笔者也不例外。索然,这样的选择,对于一个有补助的博士生而言,多花费一百元,没有太大的妨碍,只是如果把票开始就卖了,恐怕农民也弄不到。一则是黄牛在其中做鬼,另外一则是技术不对等,农民抢到票的概率要远远的小于熟悉互联网的大学生。这一点,在网络买票出现之前,很多媒体和网友就声讨过,但是没有办法去改变,用学术研究的语境说,是个假问题。

故乡在腊月二十九才出现在笔者的面前,还是那个熟悉的村子,还是那些熟悉的人,只是有的,不知道什么病,突然去世了。所谓凋敝,其实笔者的感受却不同,倒是村庄有了一定的发展。在靠着公路的两旁,我问父亲,这些房子都是做什么的?父亲说,这是新农村建设的成果。也就是说,农民申请,然后盖房,让申请到房子的农民入住,但是其中的金钱怎么算计,我没有更多的过问,可以肯定的是,农民肯定也要出一定的钱才能够入住。

湖北中部的这场新农村建设,所盖的房子非常的有特色,我猜想的是,可能是受到省份临近安徽的的影响,因为新农村做的房子,都是徽派建筑的风格,看起来颇为美观。而又处于“中国农谷”的核心地带的沙洋县张池村的这些建筑,很多农民其实都想要,主要是希望得到一些交通的便利,以及举办油菜花节时,会有一些游客来此消费,获得上万元的收入。至于公共服务,根本都谈不上。没有自来水,没有互联网,没有超市,没有医院,也没有学校。和我们调查其他村庄时的感觉有些相同的是,新农村建设把大家聚在了一起,因为房屋依靠的很紧密,而原先,“单家落户”的现象在农村还是常见的,因为农民希望得到更加宽阔的天地,可以喂养鸡鸭,即便是自己家里养的鸡鸭去“害人”(偷食别人家的油菜等),也不会被责问,良心上也过得去,吃的毕竟是自己家里的庄稼。可是新农村建设,把一些农民聚集起来以后,除了政治美学的需要以外(应付上级检查),就是上述中我们说的,有一些收入,可以交通更为便利。

回到故乡的感觉,是熟悉的,是陌生的,是一个外来者的考察,是生活和出生在此的本地人的回味。反正很多不同的感受纠缠在一起,说不清,也道不明。因为,毕竟是你出生的地方,那种客观的观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重现。当然,这也谈不上遗憾。

就在不到一个星期内的时间,笔者所感受和观察到的,大约有以下几点:

第一,农村现在的礼节在谈化,拜年可以说越来越象征性。笔者之所以说拜年变得象征性是因为,有的人家可以去,有的就不去了;有的人家,必须什么时候去,有的人家可以推迟一点去。比方说,初二去丈人家,这是传统中约定俗成的,但是只要双方说清楚,还是可以推后。要是在以前,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小时候的记忆,可以旁证。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类的变通,谁也不知道。是阎云翔所说的“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还是学界现在提及的比较多的二零零六年税费改革以后的“原子化”,抑或是城市化/城镇化?

第二,农民往往在意的是你有没有钱,而不是你的社会地位去衡量你。按照马克思·韦伯的界定——权力,声誉和财富这三个指标来看,财富无疑是他们最在意的,而财富需要靠一些其他的东西凸显和表现出来,比如说,你开着一个只要是轿车的东西回去,无论是五万元的还是二十多万的,他们都会一致的评价说,这小伙子混的不错。再比如说,你在北京买了房子,他们会说,这家伙会混。他们往往用“混”来代替和表达你的努力,为什么用这个字而不是其他,笔者认为,这还是与中国的人情社会有关系。因为,“混”的背后,需要的是情商和智商的结合,而不是只有智慧就够了。混的好不好,需要靠人际关系来帮助。他们看不到你背后的努力,只能每年过年看到你的变化,以及你表达给他们的外在,故而采取这个词。至于说权力,那怎么凸显呢?毕竟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是一个官员被前呼后拥,抬着轿子回乡的封建社会,权力的大小,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直接的感受。当然,你有权力,或许也很有钱,这个逻辑在中国,谁都明白。权力与金钱,往往如孪生姐妹一般,死死的绑定在了一起。这是很多政治腐败发生的根源。而声誉,你不可能在胸口挂着一个牌子,说自己是中央某某干部,他们会道听途说一些,但是也没有直观的感受。退一步说,你的穿着,你抽的香烟,可以体现出这些。只是,权力和声誉,怎么说都没有财富来的直接。

第三,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依然是老一辈农民的理念。从古到今,农村的孩子想出去,从宋代开始是靠科举,也就是我们今天常言的考试,特别是高考。而考出去,不是做生意混出去,或者为官走出去,是有中国社会阶层流动的内在逻辑的。资源是一个很大的阻碍,对于农村的孩子而言,而文化这个方面(教育属于文化)是最不需要看背景的。打个比方,笔者认识的一位教授,就是其中一例。他出生于X省的一个农村,春节却在美国过,因为一家人现在都是美国国籍,就是靠教育从农村跳出来的,这是非常直观的感受。或许,我们在春节期间还可以听到零星点点的闲言碎语,说某家的孩子如何如何,真的是给祖宗长脸了,或者听到,某某混的不错,说明我们某姓在外面还是有人的。这类表述,都直接性的给我们传达了,农民是希望头上有一个光圈的,特别是一个姓氏的家族。在湖北,这类现象和心理,可能还好一些,在江西,有宗祠存在的地方,不知道会不会更为严重?这有待人类学家们去江西调查一下便知。返回来说,从古到今的这类底层心理,其实也不奇怪,毕竟从农村跳出来,着实是非常不容易的。等你归乡的时候,人们可能看你又是另一个神情,会不停的问你,“现在在那里?”、“毕业了没有?”、“收入多少”等等。他们都非常的羡慕,但是自己又无能为力,他们甚至会说,“等你以后有本事了,把我们家的小孩也照顾照顾。”这类的“打招呼”是有中国逻辑在其中的,也就是“裙带关系”,或“近亲繁殖”。因为,你把你的亲戚帮一把,你的父母,也会高他一等,毕竟被帮助者,是受了你的恩惠,欠了你的人情。但是,帮归帮,要被帮助的人有这个基本的条件。不可思议的是,在笔者与另外一位乡镇干部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自己当年考了公务员以后,把一些农村里的农民亲戚,全弄到城里了,一个人弄了五十多个。当官的,你帮我我帮你,这就构成了基层政治生态的另类逻辑。可是,都到城里以后,比起那些没有这个资源到城里的农民而言,那就光宗耀祖了,那就高人一等了。故而,出一个“凤凰男”,或者“出一个人”,可想而知,对于一个家族而言,如果站在流动的角度来看,是多么的重要。而这些背后的秘密,我想,很多时候即便去调查,也不会被告知。

第四,农民把子女送出去,自己未必希望到城里居住和生活。这个主题,涉及到城镇化,城市化的问题。笔者的一个亲戚,倒是一个例外,他儿子到了武汉的某著名高校从事教师职业以后,一家人从此脱离了农村,而他们过年也不回来。他们把子女送出去了,自己也跟着出去。和子女生活在一起的例子,其实在农村并不多见。只要有乡村调查经验的人,都明白为何。首先,他们不愿意重新开始认识自己的环境,在一个陌生人社会中如何找回熟人社会的感觉,这一点对年纪已经有点大的农民而言,是一个难题。其次,去城市里用什么收入生活?没有技术,没有其他,只会种地的他们,如何承担日常的生活成本?如果让子女来供养,恐怕他们自己都不愿意。再次,和子女在一起生活,难免会有观念上的差异,甚至是冲突的发生,这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们愿意留守在他们天生就具备的乡土情节,“根”情节的地方,老而将去。

第五,关于婚姻的看法。和子女们的婚姻观不同的是,他们可以将就,而子女们不愿意将就。我们的父辈,往往都是先结婚,后恋爱。于这个时代而言,不可理喻,但是放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这类婚事,还是比较多的。因为那个时候,认识的人际范围,还有媒婆的中介作用,都决定了“婚姻—恋爱”的先后。而今,子女们,多半都外出工作,而不是留守在农村,这对于自由恋爱的社会风气而言,无疑是“你情我愿”以后才可能有婚姻的达成,而不再重复父辈们的婚姻模式。在笔者的聊天印象当中,有的父辈,说某家如何如何有钱,你当初怎么不同意?即便是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对方只要有钱,都愿意把自己大龄女儿嫁过去,或者更为直接的说,有本事你带一个回来啊,有本事你带一个我看看。这里的“有本事”,不是说子女们谈不到男女朋友,而是对方是否可以结婚,而不只是恋爱,其决定权又多半属于子女,而不再是子女的父母。在子女眼里,合适的,才可以结婚,不合适的,即便谈了朋友,也不带去见父母。还有的父母说,年轻时搞对象和结婚会容易些,原因是年轻“胆子大”,不会担心那么多。反之,长大了,成熟了,也就越来越不敢结婚了。的确,这个时代,无论是结婚,还是生小孩,养育孩子,都需要付出相当大的成本。这样的成本,还有买房,医疗等一系列的生活开支,这就构成了如今婚姻的一个困扰。背后却是整个国家战略,在左右着一个时代的人们的婚姻,以及整个国家的人口结构(生育率与死亡率的不对等)。

从侧面观察和思考农村的变迁,从一些可操作化的指标中(比如上述呈现的五个方面)来窥探中国一个普通乡村的种种现象或问题,可以发现,三十年的农村发展,的确是有很大的不同,的确有很大的变动,的确也有很大的问题存在。

行文于此,又不得不说,有些问题是需要反复思考,反复琢磨,才可以判断为问题的,也就是说,我们如今的一些文人墨客,在苦苦哀嚎所谓的乡村阵痛,其实是“无病呻吟”。背后,不仅是强烈的文化保守主义在支撑,还有中国的“根”文化在作用。这些原因,其实都可以算作是正常的,毕竟我们是中国人,我们还需要“落叶归根”呢。可是,有的问题,认真地说,真不是真问题。比如说,城镇化,城市化的问题。农村劳动力结构,的确是存在学界所说的“断裂”,存在“供求不对等”,所以现在国家调整战略,采取土地流转的政策,“大户承包—土地入股”的形式种地(在湖北荆州地区发生了承包人拿着粮食收入跑了,而镇政府出面补偿老百姓的损失的局面),但是不能说没有劳动力,就把流入到城市的农民的儿子弄回去种地吧,这和又一次“知青下乡”(有的下乡还可以回去城市里)有什么区别?所以,这是一个潮流,是一个趋势,不需要激进主义的城市化,不需要把农民“赶上楼”的前提下,让农村逐步的变成规模经济的形式种植,让城市化在中国顺利的开展。而无需哀嚎,这是问题。

其实,笔者曾经和一些农民座谈时问过这个问题,城市化,他们怎么看?他们没有反对,但是对土地流转,他们认为,最好还往后推十年,让这一代人死亡以后来开展,会更好一些,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真的按照这样来做,因地制宜的采取这种策略,或许河北石家庄一村支书过春节的时候,大年初一就不会被村民枪杀。可是,这些问题,比起农村的婚姻,价值观变迁等等,要显得更为的刚性和激烈,还具有复杂性,需要进一步的论证。

转眼几天的春节就结束,离开村子的时候,却有些舍不得,却又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反过来一想,也不怪。毕竟从从我们求学的初中开始,就不在村庄里长久的生活了,父辈们却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所谓乡愁也要,愁乡也罢,其实回不回去,都不是那么的重要,最主要的还是希望能够让父母早点脱离农村,让当地的百姓能够有更好的路可以走,让农村也变得更好,公共服务能够跟得上,或者说达到城市一半,也就可以了。

可是,这条路,还很漫长,中国的农村,特别是西部的农村,还需要更为的努力才能够完成。此刻,我却想起了过去在酒泉农村做调查的那位老人说的话,他说,我们百姓,只要不生病,啥都好说,特别是害怕生大病。想必,无论是对于笔者的家乡,还是这位老农的家乡,在当下最急切的,就是医疗保障,而不是交通便利。


(作者系澳门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

(来源:中国乡村发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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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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