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找大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03 次 更新时间:2014-12-16 10:56

陈良  


找   大   哥

——一则现代寓言


                   


我感觉,大哥大概就在这院子里,瞧,院里那座银白色的大厦高高耸立,顶部几乎碰着天上的云块。这么高的房子,这么大的院子,大哥不在里面会在那里?!从乡下来到城里已有好些日子了,我还没有踏进一次院门,尽管大院的侧门成天是敞开的。每次走近大院门口,那个胖胖的看门的老头儿,总是从门房里冲出来,拦着问我干什么,我说我要进去找大哥,他从头至脚打量我一番,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气汹汹地说:这里没有什么大哥小哥,只有科长局长市长,你到别处去找吧。老头做出赶麻雀的手势,向我警告说:小伢儿,往后别成天往这儿瞎窜,再来瞎窜,就莫怪我不客气。

小伢儿。我的妈呀,他拿我当小伢儿。真见鬼。我可不是小伢儿。要不是八岁那年出了毛病,我早就成了大人。我记得,八岁以前我一直发育正常,个头和力气跟同龄人差不多,脑瓜子挺灵光,口齿也很伶俐。不知乍的,八岁那年我爬树摘桑葚吃,一不小心便从树梢上摔下来,虽然没有丧命,但后脑勺被碰得血淋淋的。我被人背回家,躺在床上昏睡好几天,醒来之后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若干年以后,我却悲哀地发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生长发育,个头一点儿也不长,一直保持八岁的模样。

每次试图进入大院,每次都被老头儿拒之门外。可是,我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记得某个哲人曾经说过,只要耐心等待,机会总会有的。可不是,这下子机会来了:一辆崭新锃亮的黑色轿车正从院里向外驶出,趁看门老头儿拉开铁栏大门让车子穿行的当儿,我赶紧从小侧门溜进大院。我低着头,大步流星地奔跑,生怕老头发现我混进了大院。还好,老头并没有在后面追赶,也许他一时疏忽了。

通向大厦有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两边是绿茵的草坪,青草似乎让人剪修过,平平整整的像两副绿地毯,草场四周有整齐的小树,密匝匝排成了篱笆墙。我一路奔跑,一口气到大厦跟前。在我猛然向大厦挺进的当儿,忽听砰的一响,只觉得额头被冷冰冰的东西碰着,眼前冒出火花,一摸脑门,起了疙瘩。定神一看,才知道匆忙之中碰上了透明的玻璃门。这玻璃门清晰透亮,乍一看好像没有门,稍不留神就会碰着。人们进入大厦时,手一推,玻璃门就开启,手一放,玻璃门又自动关闭;我小心翼翼地推开玻璃门,蹑手蹑脚地钻进大厦。

一进门,就是扇形的大厅,地面铺着光滑的大理石,天花板好像由玻璃镜组成,可以照见人的身影,在天花板中央悬挂一枝组合型的水晶灯。我在大厅晃来晃去,发现两边各有一个楼梯通道,中间还有一个自动开启自动关闭的门洞,时不时有人从门洞里吐出来,或向门洞里钻进去,我估摸这就是电梯。电梯,我只是听说过,乘电梯是啥滋味,没有品尝过。这是洋玩艺,不能随便闹着玩的,乡下孩子还是老老实实地爬楼梯吧。这么大这么高的楼房,在哪一层哪一间能找到大哥呢?在我的印象中,大哥是一个当头儿的大人物,大人物可能在最高的楼层,高层人物,高高在上嘛。我揉了揉额上的疙瘩,眯眼思考一会儿,决定沿左手边的楼梯往上爬。

我屏住呼吸,一步一个台阶,一层一层地往上爬。大约上了五六层,我就累得直喘气;爬到顶层的时候,感觉头重脚轻,浑身冒汗,腿发酸。我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抹抹脸上的汗水,稍微休息了片刻。然后又打起精神,在顶层的过道里来回走动,逐个房间进行巡察,看能不能找到大哥的身影。

大多数房间的门是敞开的。我不敢贸然闯进去,只是贼头贼脑的,扭动脖子左右张望。每个房间都一般大,但里面摆放的桌椅多少不一,一般有三四套桌椅,多则五六套,少则一套;一套桌椅看上去很大,人坐在大皮椅上可以转动,真爽!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一套桌椅,就有一个人。偌大的办公楼,办公的人员可不少。大略瞄一瞄,感觉各个房间都有各自的气氛和味道:一个独处,不是阅文,就是看报;二三人在一起,一边呷茶,一边闲聊;四五人相处,交头接耳,非常热闹。男人多的房间,烟雾缭绕,不是谈麻将怎么和,就是议股票怎么炒;女人多的房间,香气飘飘,这个说今年流行什么时装,那个讲最新的美容诀窍。走马观花地巡视许多房间,看了许多男男女女的面孔,还没有发现一个像大哥模样的人。当然,大哥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也说不清楚,因为我从未见过大哥的面。大哥,只是听父亲说过有这么一个大哥。不过,我相信我的感觉,假如大哥出现在跟前,用眼睛瞄一瞄,或用鼻子闻一闻,也许就能判断出来的。

也有些房间是关着门的。我信手敲敲一个房间的门,笃、笃、笃,轻轻地敲了三下,没有任何反响;笃、笃、笃,重重地敲了三下,门随即往里缩进,半掩半开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从门后露出半边脸,用鼻子哄了哄,粗声粗气地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找大哥。你找错门了!胖子哼了一句,就猛地把门关上。在门被关上的当儿,我猛然发现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在桌边猫腰而立,紧锁双眉思考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棋局。那棋子一黑一白,大概就是围棋。原来他俩在切磋棋艺,我冒昧打扰了,真是对不起。我心里感到歉意,不想再惊扰动别人,就打消了敲门问询的念头。

顶层的房间几乎找遍了,依旧不见大哥的身影。我只好从另一个楼梯口,往下走一层,又开始逐个房间寻找。晃来晃去,所见所闻与顶层相似。我想,这样晃来晃去,单凭眼睛东张西望,也许很难找到大哥。我得改变主意,用喉咙试一试,放开嗓音呼喊。假如大哥听见了我的呼喊,说不定会主动走出来,热情接待我的。我想,这个主意挺好的。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润一润嗓子,冷不防冲着幽深的过道,大声地呼喊道:

——大哥哎,大哥哎……

声音富有爆发力,撞击光滑的墙壁,产生了回响。受喊声吸引,人们纷纷从房间里冒出来,向我身边靠近,像看猴子耍把戏似的把我围在过道中间。他们七嘴八舌,好奇地向我问这问那。我只简洁地告诉他们,我要找大哥。一个秃头挺肚的年长者凑过来,拍打着我的肩头,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兄弟,你大哥叫什么名字?我茫然摇摇头,搔弄着后脑勺,含混其词地嘀咕:我爹没说大哥的名字,是他叫我有事找大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努努嘴,很惋惜地叹道:你爹也真是的,叫你找大哥,又不告诉大哥的名字,这怎么好找呢!我想也是。老爹呀,老爹,当初您要是说出大哥姓名,说出他在哪里做什么,那样该多好!可惜,老爹早已丧命归阴,现在想知道大哥的姓名也不可能。尽管不知道大哥的姓名,但是只要用心去找,还是有希望找到大哥本人。您就安息吧,老爹的在天之灵!

中年妇女看我很愁闷,脸上露出了怜悯:那大哥,是不是你的亲哥?我不好回答,只是摇摇头。她皱起眉梢,又问:你见过大哥的面么?我还是摇头。一个衣着花哨的小伙子,冲我鄙夷一笑:×,一问三不知,怕是一个傻子哟!中年妇女面无异色,依旧关切地询问:你找大哥,是不是有啥事?她这么一问,我鼻子就发酸,眼泪几乎要滴下来:有人打我,有人打我!围观的人都笑了,我感到莫名其妙:有人打我是事实,有什么值得可笑?中年妇女追问:谁打你?我说:是他,咱村的二狗!狗打人?那小伙子冷不防插一句,引得观众哈哈大笑。秃头挺肚的年长者:你多大岁数?我说:不晓得,八岁,可能十八、二十八、三十八……话音未落,观众就发出哄笑,男的笑得像蛤蟆咧嘴巴,女的笑得像猫儿抹鼻子扭腰。

真的那么可笑?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岁数,也不知道岁数对我意味着什么。事实是这样,自八岁以后,我就一直没有长个头,任凭冬去春来时序如何更迭,我总是保持原样,个头不见长大,也不见缩小,额头上也不曾出现皱纹。时间,在我身上也许不起作用。俗话说,要发不离八。八,通常意味幸运,而我却相反,倒霉不离八。八岁那年,先是从桑树上掉下来,使我不再生长发育,然后是父亲患病去世,使我永远失去父爱。八岁呀,倒霉的八岁!

置身于陌生人中间,我感到非常窘迫而又孤独。不过,戴眼睛的中年妇女似乎略知我的心意,多少让我感到一丝慰藉。在别人拿我取笑的当儿,她只是翕动着嘴唇,泛出爱莫能助的苦笑。我显得很无助,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寻找。中年妇女仿佛猜出我的心思,挨近我身边轻轻耳语道:你让人欺负了,是不是想找大哥为你做主,出一口气,讨一个说法?!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有这个想法,但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找大哥还有别的意思,为自己,也为别人。秃头挺肚的年长者眼珠子一转,好像有什么新发现似的,郑重其事地提醒我:小兄弟,你要找的人在司法机关。在这里找来找去,不管用。秃头,看上去年纪不小,说话也许在理。照他这么说,没有必要在此逗留。我该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怏怏地拔腿离去。刚走两步,背后传来中年妇女的指点声:小兄弟,你可以从那门洞里乘电梯下去。我回头,带着谢意看了她一眼。你会不会开电梯?要不,我帮你打开。我摇头谢绝了。



我想,我还是沿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这样感觉踏实些。

按说下楼要比上楼轻松些,可我感觉并不轻松。一步一步下台阶,感觉全身摇摇晃晃的,两条腿像塞满了棉絮似的,软绵绵的撑不起脑袋儿。别让脑袋摔着了,我用手扶着栏杆,小心谨慎地下楼梯。原以为进了大厦,就可以找到大哥;现在进来了,爬了许多楼梯,看了许多房间,连大哥的影子也没碰着,运气真不好。看来别人说的也在理,不知道大哥的姓名怎么好寻找?一个姓名这么重要,当初确实没料想到,想起来要怪老爹没有交待清楚,不过也不能怪老爹,因为我那时对大哥并不感兴趣,更没想到日后真的要找大哥。

那天黄昏,屋里的空气阴晦清冷。久病卧床的父亲突然坐起来,将我叫到床榻边,一面抚摸我的额头,一面气喘喘地呻吟:伢儿,爹恐怕不行了。爹这一走,实在对你不放心……老爹咽哽着,深陷的眸子闪着泪光,穿窗的夕阳射在他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晕,那竹杆状的手摸起来很冷。我有些不寒而栗,强忍着内心的伤痛,静静地听父亲作最后的嘱咐:爹要走了,没有金银财宝留下来,只给你留一句话,往后你和娘在一起生活,要是日子过不去或是被人欺负了,你就去城里找大哥。说起大哥,有好多故事,我现在没时间讲了。我只告诉你,那是战争年代,有一个受伤的军人被鬼子追杀,我背他过河将他隐藏起来,又请郎中替他治好伤。日后,我俩结拜为兄弟,他年长,我管他叫大哥。到后来,他伤愈归队,临行前依依不舍地叮嘱我,往后有什么事情只管找大哥,不管什么问题大哥尽力解决。他可是好人,你要是去找他,肯定会帮你忙的。你爷爷临死前,也给我留了一句话,叫我好好做人,当一个纯良百姓,倘若遇上大灾大难,就去找青天大老爷。现在没有当老爷的,有事就去找大哥大伯……老爹的声音渐渐地微弱而含混,我困倦的眼皮稍不留神就打起盹了,待我再眼睛睁开,却见老爹的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哇的一声,我就痛哭起来;很快,娘也跑过来,抱着老爹的身体号啕不已。

一步一个台阶走下去,不知不觉的,下到了第五层楼;我估计这就是第五层,因为我在楼梯间里看见墙上写了5字。到大厦来一趟不容易,不能一无所获地离开,我得在第五层寻找一遍,说不定有新的发现。我抽身转向过道,又开始逐个房间寻找。观察五六个房间,里面都有人在办公,看样子比较认真,就是看不出一个像大哥模样的人。天啊,我也不知道大哥是啥模样,只是感觉他们与我想象中的大哥不像。走着,再往前走,过道被一道铁栅栏隔断了。我抬头一看,上面写有“机要重地”和“闲人免进”两块牌子,栅栏边有一扇小铁门,铁门是锁着的,闲人进去不了。我迟疑一会儿,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拉开铁门,从栅栏那边走了出来。她腋下夹着公文夹,走路的姿态很优雅,活像表演的时装模特。为引起她的注意,我突然喊了一声大哥,女人果然站住,眨闪一双幽幽的大眼睛,张开两片樱红的嘴唇,柔声和气地问:你找谁呀?大哥。哪一个?是头儿。她皱起眉头,嫣然一笑:是找市长吗?我含混地点点头。她耸了耸肩,颇客气地说:对不起,市长外出考察还没有回来,你改日再来找吧。她说完,像一阵风飘走了,留下一股清幽的香气,耐人寻味。

女人的话也未必可信。也许大哥就在栅栏那边的房间里,只是女人不愿意告诉你。还得靠自己,想办法引起大哥注意。我拉大嗓门,向栅栏那边高喊:大哥哎,大哥!很快,有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从挂着机要科牌子的房间走出来,没好气地冲我吆喝:唉,你嚷嚷什么?我找大哥。找大哥干吗?有人打我。打架斗殴的事由保卫科处理,喏,你下楼找保卫科去。戴眼镜的人拉着我的胳膊走到楼梯口,向我指点道:这是机关办公的地方,不能大声嚷嚷,有事下一楼去,跟保卫科的同志讲。

我回到一楼扇形大厅,将大厦平面布局图查看一遍。一楼只有两个科室,一边是行政科,一边是保卫科。我向保卫科的那一边走去,随便巡视几个房间,发现这里的人大多穿警服。我蹑手蹑脚,踅进科长室。科长是一个大块头,坐在轮转椅上,显得很威风。我进门的时候,他正点燃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吸着,吞云吐雾;一支烟快要烧完了,他才把目光投向我,不冷不热地发问:小家伙,你找谁呀?找大哥。找大哥干吗?有人打我。有人打你?我点头。他淡然一笑,放下手中的烟蒂,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打架的事咱们不管,咱们只负责大院的安全保卫。我看你还是去当地派出所,找治安民警管一管。

进城之前,我去过镇派出所,有一个民警接待了我。我向他申诉咱村的二狗凌辱我,可是他压根儿没把这事当一回事,不但没耐心听我诉说,反而声色俱厉地教训我:小家伙,别在这里瞎搅和。打架斗殴这事经常发生,只要没闹出人命来,轮不上咱们去管。瞧你,又没缺胳膊断腿,叫我怎么去抓人?!我的胳膊腿虽然没少,可是我的身心确实受到二狗的伤害,再说二狗横行乡里,欺负过不少的人,这事就没有人来管一管!?……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该有人来管管这事。你磨蹭什么,有事去找派出所!科长下了逐客令,我沮丧地离开保卫科,无精打采地走出大厦,走出了大院。

过去听别人说找人办事很难,我没有亲身的体会,不晓得这话的分量。现在看来,找人办事难,难于上青天!当然,如果找到了大哥,事情也许很好办,可是找大哥也难!进城这么些日子,随身带的钱都快花光了,再在城里寻找下去,吃住就成问题。今儿在大厦爬上爬下,消耗大量的体力,现在感觉饥肠辘辘的,真想弄些饭菜大吃一顿。摸一摸口袋,想想所剩的钞票少得可怜,只好打消马上进餐的念头。

此时此刻,我不知向何处去,只好在大街上游荡,漫无目的地游荡。独自漫步,感觉自己是一个弃儿,被这个世界遗忘。但是,事实很快否定了我的感觉。一个戴墨镜的青年人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笑嘻嘻地找我搭话:小兄弟,你上哪里去?我当即止步,颇疑惑地打量着他。青年人取下墨镜,冲我咧嘴笑着,露出的牙齿是灰不溜秋,看样子是被烟熏染的。他见我没答腔,又主动询问:你一个人在街上逛荡,有什么事吗?我答:有事。他又问:啥事?我要找大哥。找大哥干吗?有人打我。大哥找到了吗?没有。

走,跟我走,我会帮你找到大哥的。青年人爽快地说着,牵着我的手横穿马路,往前走一百多米,拐进一条小巷,来到一家“川味香”餐馆。进了门,青年人就大声吆喝,胖乎乎的店老板对他点头哈腰,眼睛笑成两条缝。在他俩拉呱的当儿,有小姐将一盘红烧肉和一碗三鲜汤端上餐桌,青年人笑眯眯地叫我用餐。肚子早已饿了,既然他这么大方,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拿起筷子,不停地往嘴里送肉块。

青年人坐在一边,一面瞅着我吃喝,一面同我闲聊。我只是吃喝,顾不上答腔,结果是他一人自言自语:你不是要找大哥吗?我先介绍你去找钱,好不好?你到工厂去做工,老板除了包吃包住外,每月还发二三百元工资。钱,可是好东西,你先找到钱,再找大哥也不迟;大哥,你没有找到他,他还在那里,可是挣钱的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可不是,眼下我正愁没钱呢,看样子要想找到大哥,不是三五天能找得到的,必须做长期打算,先找些钱再说吧。他看我不言语,以为我默认了,于是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本本,指着上面的红圈儿说:瞧,这里金属制品厂的劳动合同书。你想去做工,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或者摁一个手印,就可以了。机会难得,我得抓住机会,不能错失机会。不容分说,我一手往嘴里夹肉,一手在纸上摁手印,做到了两手行动两不误。青年人微笑地点头,看样子很满意。

嘀、嘀、嘀,一阵蛐蛐般的叫声在青年人的腰间响起来。我还以为他在裤兜里养蟋蟀,没想到,他伸手取出的是黑色的长方块,长方块上有一根小柱子,捏在掌上显得很精巧。青年人对着长方块,像跟人对话似的,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说完了,将长方块往桌面一放,笑吟吟地问我:你知道,这是啥玩意?我摇了摇头。这,就是大哥大。青年人又从桌面拿起长方块,在手中把玩着,向我展示道:这玩意很管用。你好好去做工吧,等你有钱了,也能有大哥大。这年头,都要靠钱说话,你有钱了,你就是大哥,你就是大哥大!……什么大哥,大哥大的,我现在只想找大哥,甭管将来有没有大哥大,做工我还是乐意去的,好歹能混一口饭吃。

我吃饱喝足了,一边打着噎嗝,一边向青年人报以感激的微笑。他可是大好人,不仅供我一顿美餐,还为我找工作,并且亲自送我去上班。青年人戴上墨镜,骑上摩托车,让我坐在背后抱住他的腰,只听嘟嘟一声,我们就在街上飞奔。出小巷,过大街,左一拐,右一转,很快离开喧嚣的闹市,来到一条狭长的蛇形小巷。进入小巷后,道路变得坎坷不平,小巷两边都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和简陋的小院,路面上布满了泛着黑水的污水坑,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煤烟和恶臭味。

我们在挂着“M城金属制品厂”的院门前停住。青年人将我引进办公室。办公的房间不大,光线比较昏暗,墙面上挂了不少红旗和奖匾,好像是奖励什么民营企业的,办公的只有一个人,青年人管他叫邬老板。邬老板穿着整洁的西装,模样却像一个乡巴佬,眼睛一大一小,满嘴的黄牙凌乱不齐,看上去像电影里的汉奸。青年人将那张留有我手印的合同书撕给邬老板,嘻皮笑脸地向他咕哝几句;邬老板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两张大钞票,不声不响地交给青年人。青年人接过钞票,干净利索地装进腰包,向邬老板哈腰一笑,转脸又对我叮咛道:小兄弟,听老板的话,好好做工吧!

青年人走了。老板简短地跟我训话,叫我遵守纪律、保持秘密、努力工作。之后,老板喊来一个中年人,叫什么车间主任,让他领我去后院上班。



在乡下,工厂是很神奇的地方,工人被看成老大哥,说起来令人肃然起敬;如今我也当上老大哥,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份。我怀着一股好奇心,紧跟着车间主任,一步一步地走进工厂。

可是,乍一进工厂,马上感觉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里没有宽敞明亮的厂房,只有几间工棚和仓库;也不见统一着装的工人,只有清一色的男孩子,年龄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说是工厂,更像露天作坊。眼看车间主任来了,孩子们似乎更加努力工作,显得非常繁忙。他们坐着或蹲着,每人面前放了一副铁砧板,手拿一把铁锤使劲地敲打着废铁丝,身边还伴着一个小火炉,遇到粗铁丝就把它放进火炉里烧红,再取出来捶打,将铁丝整形变直。车间主任发给我一把锤子、一副铁砧板和一个小火炉,把有关事项交待几句,就让我上岗操作起来。这样,我很快融入叮叮铛铛的锤声中,卖力地捶打着废铁丝。

从此以后,我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晚上十点钟后休息,平均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工作并不难,也不是太累,只是时间长了,手臂感觉酸疼难受。工作嘛,自然要吃苦。好在这里生活有保障,老板的确管吃管住。我们几乎每天吃白米饭和白菜,有时一星期加一次餐,要是造化好,可以吃上几块肉;睡觉的地方也有,那是用帆布搭成的帐篷,基本上能遮雨能避风,帐篷里密麻麻地摆着床铺。有三个孩子和我同睡一张床,他们的名字分别叫大头二牛小不点。论实际年龄,我肯定比谁都大,可是他仨人却拿我当小兄弟,事事处处关照我,如果被别的孩子欺负了,他们就出面护卫我。也许是因为工作时间较长,他们都练出一双粗糙的手,还带有独特的职业相。大头的手掌皮像脚底部的死皮壳,又像半透明的塑料;二牛的双手上看去伤口连着伤口,像长了许多的嘴巴;小不点穿着渔网样的衬衫,瘦削的肩膀与大脑袋很不协调,一双40码的破皮鞋里钻出了好几个脚趾头,自小腿到脚踝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伤疤,让人一看就起鸡皮疙瘩。我问小不点脚上的伤疤是怎么弄的,他说是火烫的、虫子咬的、长疮长成的。

此话不假,我上班不久,就有被烫伤被虫咬的经历。我捶了几天的废铁丝,车间主任看我表现不错,就安排我对废钢筋进行整形。这些工艺也不复杂,把废旧钢筋放进小火炉里烧红,用两根铁丝夹到铁砧板上,就挥起锤头敲打。第一次接受这项任务,只顾猛敲猛打,稍不留神,飞溅的火星就穿透裤子,直接触及腿部。一股灼热的剧痛,使我本能地扔下锤头,伸手做自慰式的抚摸,裤子破了洞,腿上掉了皮,火辣辣的,痛得不是滋味。

该死的钢筋,该死的火星!我只顾生闷气,却忘记手头的工作。没想到,被车间主任发现了,气汹汹地跑过来,踢着我的屁股问:喂,你怎么啦?车间主任是老板封的官儿,孩子们当面叫他主任,背地骂他是监工是活阎王,对他又恨又怕,就是拿他没办法。我听他发问,心里直哆嗦,吞吞吐吐地答:我,我没事。车间主任眼睛一瞪:没事,怎么坐着不干活?我连忙解释说:我的腿烫伤了。烫着腿,算什么,小菜一碟。车间主任冷冷一笑,用铁棒指着我的额头批评道:你这是磨洋工,诚心偷懒!按厂里规章制度,我要教训你。看你是初犯,今天就赏一碗三鲜汤你喝。

这个制度真好,犯了错误不挨罚,倒可以领赏。可是,没有现成的三鲜汤,车间主任只好当场监制。我目睹了三鲜汤制作的全过程,其独特的工序是:将铁锅盛一些水,搁在小火炉上烧,先往锅里放第一种配料,一撮从废铁上刮出的铁锈;将含铁锈粉的水煮沸,再往锅里放第二种配料,几条从湿地里挖出的活蚯蚓,蚯蚓下了锅,不见最后的挣扎,就一命呜呼了;第三种配料,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种,由车间主任亲自指挥投放。尽管有主任督阵,第三种配料仍未一次性添加成功。大头先是受命走到小火炉边,从裤裆里掏出小鸡巴,战战兢兢地对准铁锅,摆弄好半天,硬是拉不出一滴尿来,看上去很尴尬;二牛第二个受命走到小火炉边,从裤裆里掏出小鸡巴,战战兢兢地对准铁锅,摆弄好半天,怎么也撒尿不出一滴尿来,看上去很尴尬;轮到小不点第三个出场,好半天也拉不出尿来。车间主任扳着脸,冲小不点大声吼道:你再不尿出来,老子割掉你的小鸡巴!他这么一吼,还挺管用,小不点浑身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流出一泡尿,为这锅汤添加了最后的配料。小不点尿完了,向我投以愧疚的目光,显得酸楚而又无奈。

三鲜汤制作完毕,车间主任叫我拿勺子,往自己嘴里送,我没有立即响应。于是,车间主任命令两个孩子把我揪住抓紧,他自己亲自拿勺子,舀起热汤用嘴吹一吹,就直接往我嘴里喂,就像细心的保姆给孩子喂奶似的。应该说,三鲜汤很有营养。据我所知,铁质能够补血,蚯蚓蛋白质含量高,日本人经常把尿当作保健品喝。可惜,当时我忽视了营养因素,只觉得口感太差,没有完全让三鲜汤入腹。车间主任罢手后,我不声不响地溜到堆废料的角落,用手指在喉咙里掏了掏,把那啤酒样的三鲜汤吐出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仍留在肚子里。

残存在腹中的三鲜汤,对我有多大营养价值,我一时难以估量。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喝了三鲜汤后,我干活更加卖力气,丝毫不敢懈怠。每日里,总有人往厂里送来大量的废铁丝和钢筋,我们就整天忙着把那乱七八糟的铁丝和钢筋一根根地分捡、整形、烧接、裁剪,按各种规格进行加工处理。

一个月过去了,我想到了领工资。听大头他们说,工资要到年底一次性兑现,平常只能领少量的零花钱。我不能等到年底,对我来说最要紧的是找大哥,而不是做工挣钱。这是特殊情况,我想找老板通融一下。我走向厂长办公室时,看见邬老板正在桌面上打瞌睡,还不时发出呼噜声。我不敢贸然打扰,只好站在门口静静地守候,等他醒来了,再向他讨工资。老板是一个大忙人,白天管理工厂日理万机,晚上还要搓麻将进美容厅,成天忙这忙那的,一定累得很,这会儿是该好好休息。我默默地伫立着,冷不防来了一个妖艳的女人,大摇大摆地闯进厂长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拧了拧老板的耳朵,很快把他弄醒。

邬老板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忽然一怔: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女人扭了扭腰,噘着嘴,撒起娘娘腔:我来,不受欢迎么?邬老板眯眼笑道:哪里,哪里,高兴都来不及!女人往沙发上一坐,将双腿交叉着架起来,一边晃荡着,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邬老板,生意最近还好吗?邬老板眨闪大小不一的双眼,打着诡秘的手势:托您的福,生意还算不错。每天做几多货,销几多货;咱们产品对路,铁丝做衣架什么的,钢筋做预制件用得着。女人点头首肯道:这么说,你这效益挺不错!邬老板轻描淡写地说:哪里,每月除去房租和税费,也就二万来块钱吧。女人嫣然一笑,以半商量半命令的口吻说:你借我三万块钱吧!邬老板一愣,不解地问:你借那么多钱干吗?女人弹了弹红指甲,娇声娇气地说:我不想打游击,要建立自己的根据地。我已经租了房屋,准备投资装修一下,办一个高档的休闲屋。初步框算,还差三万块钱,想请你解解难。邬老板面露难色,低声嗫嚅道:眼下,我手头很紧,办厂需要大量流动资金。女人从沙发上跳起来,带着愠怒,没好气地啐道:小乌龟,你糊弄谁呀!你收购那些破烂玩艺要多少资金,我还不清楚?!俗话说,叫花子上街三年成精。你小子混到这田地,就不顾老娘死活?当初,不是老娘劝你办厂,你小子能混得有头有脸?再说,咱俩好歹也是露水夫妻,看在这点情份上,这钱,你到底借不借?!女人咄咄逼人,唾沫往邬老板的脸上飞溅。邬老板陪着笑脸,以蹩脚的广东腔调戏谑道:小姐,你别生气嘛。邬某不是不讲感情的,不就是三万块钱嘛,我借给你就是啦。这才差不多!女人转怒为笑,摆弄裙子露出雪白的大腿,泛着搔首弄姿的媚态。邬老板知趣地凑过去,拉着女人在沙发上坐下,讨好卖乖地说:我借给你钱,不收一分钱利息,你怎么回报呢?女人孟浪一笑:老娘亲自陪你三个通宵,不收一文服务费。

女人像一块磁石,很快把男人吸住了。邬老板的双手在女人身上抚摸着,一会儿就隐藏到裙子里面去了。双手在裙子里做了一些动作,邬老板似乎有所警觉,当即抬起头巡视,刚好与我的视线对撞。他把一只手从裙子下面抽出来,指着我的鼻梁吼道:傻小子,你来这干吗?我说:我要钱。什么钱?工钱。呃?邬老板感到诧异,猛地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往桌面一摆,掷地有声地说:谁让你来要钱?合同已经签好了,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不到年底不结账兑现,这是厂里的规章制度,任何人都必须遵守,你懂不懂啊?!我木然摇头,后悔当初没把合同书上的文字看清楚。

走,给我到车间干活去!邬老板一挥手,声色俱厉地发布命令。我没有响应,原地站着不动,就像一根直立的钢筋。邬老板气汹汹跑过来,就在他举手要摔耳光的当儿,女人迅速将他推到一边,为我免除了一次重赏。女人和声和气地问:小兄弟,你要钱,是不是有啥急事?我说:有事,我要找大哥。找大哥,好啊!女人信口回应,也不问我找大哥的原由,就果断地从挎包里取出一张不大不小的钞票,往我手上塞:这钱,你先拿着吧。工钱要到年底才结账,厂里规矩是这样,你再磨蹭也没用。我和邬老板还有正经事要谈,你就别耽误时间,好不好?

女人一劝,我马上离开办公室。待我挪开几步,就听见砰的一声,门被紧紧地关上。关门的响声清脆而又生硬,仿佛预示着我的工钱索要无门。在那紧闭的办公室里,邬老板和女人谈什么正经事,我将无法知晓。不过,从窗户传出来的扭动的欢笑声,可以推断他俩谈得很开心。

我离开了金属制品厂。借助那女人给的钱,我住进一家旅店,上床之后就呼呼大睡,因为我实在太累,太累,走出那破工厂,只想痛痛快快睡上一觉。



第二天,我爬起了床,又到街上游荡。时下,秋高气爽,天空分外晴朗,一朵朵白云悠闲自在,看上去叫人心情舒坦。我溜达一阵子,想起了没有吃早餐,于是钻进一家面馆,买下一大碗水饺,一口一粒地嚼起来。

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坐在我对面吃早餐,他点的是豆浆和热干面。中年人面容清癯,戴一副金色边框的眼镜,穿一套银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像有学问的人。我进食的时候,他时不时审视我,好像对我感兴趣。我三下五除二地干掉饺子,扯了餐巾纸把嘴巴抹一抹,转身就要走开。此时,中年人突然问我:小兄弟,是去上学吗?我摇头否认。他又问:你不是学生!?我点头承认。中年人把碗里的豆浆一饮而尽,起身凑近我身边,继续询问道:你今天有没有事?我说:有事,我要找大哥。找大哥干吗?有人打我。哦,你大哥在哪?不知道。中年人淡然一笑:不知道大哥在哪里,要想找到他,可不容易哟。走,我带你去找吧!

中年人说着,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牵着我走出了面馆。他的背有些佝偻,牵着我还要猫下腰,看起来像一只大马猴。我和“大马猴”并肩行走,匆匆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弯走几步,迎面遇上一辆机动三轮车。这样的三轮车,大街小巷随处可见,M城的人管它叫麻木。“大马猴”一招手,麻木就停住了。驾麻木的司机问:去哪里?“大马猴”说:去向阳小学,两块钱,行吗?司机笑道:不行,去那边的路不好,至少要三块钱。三块就三块。“大马猴”先将我推进麻木,自己跟着钻进来,看一看手表,向司机提醒道:时间不早,麻烦你开快一点。行!司机应了一声,重新开动麻木,我们就在街上飞奔起来。

穿大街过小巷,很快驶上环城路,过了绿柳宾馆,再往东一拐,约行二百米,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麻木减慢了速度,我们随着麻木的晃动颠簸摇曳,像两只胡萝卜撞来撞去的。“大马猴”告诉我,这条路是通往鸡尾山铁矿的必经之路,长年累月运载铁矿车辆来来往往,把路面弄得一塌糊涂,晴天灰尘弥漫,雨天泥水飞溅。M城开展创建文明活动,只把那些能体现市容市貌的街道修整一新,却不愿花钱修这条城郊马路。

一会儿,麻木经过一座桥,一时就没了颠簸。“大马猴”指着桥边的栏板告诉我:瞧,这就是向阳桥。我侧过脸,将目光投向桥下,下面有一条小河,河面泛着绿得发黑的死水,上面生长茂盛的浮萍,两岸有许多参差不齐的房屋挤迫河道,许多衣物和床单晾晒在房屋的阳台上,像五颜六色的旗子迎风招展。过了向阳桥,听到一阵“咚咚锵”的锣鼓声传入耳边,渐渐地,麻木向一支浩大的送殡队伍靠近。队伍后面有两辆大卡车,一辆车上的人敲锣打鼓吹号放鞭炮,另一辆车上的人哭哭啼啼,他们中有的披一身白丧服,有的头上缠着白头巾,上面还夹杂着红红绿绿的布条。队伍前面有各色各样的小轿车,形成一条巨大的长龙,缓缓向前游动。送殡的车队和围观的人们使道路堵塞,麻木只能慢慢挪动。“大马猴”很焦急,骂了一句粗话,叫麻木停住,付了钱,将我拉下车。反正路不远了,走路还要快些。“大马猴”嘀咕着,牵着我的手向前穿插。这时候,乐队吹奏起“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我记得这首歌里有一句“何不潇洒走一回”,眼下送殡的人和死者都在往前走,可是谁走得更潇洒,生者,还是死者?!

我们匆匆行走,很快超过灵车。向左直转弯,走完一段小路,再横穿一条马路,就到了向阳小学。校门口的头顶上插着一排小彩旗,往下悬挂着一对红灯笼,门口两边还摆放了两块牌子,上面写有热烈欢迎×××检查团来我校检查指导工作、祝领导身体健康工作之类的欢迎词。

刘老师,你班上的同学今天能到齐吗?一个矮胖的男人看见我们进门,翘起下巴向“大马猴”发问。他,大马猴,原来叫刘老师。王校长,你放心。刘老师拍了拍我的肩头,很自豪地说:这伢儿是我刚从街上找到的,他一来,全班一个都不少。胖子连忙点头微笑:好,好,一个不少就好!刘老师,你这几天辛苦了。刘老师得到表扬,舒眉哈腰地回应道:为了学校达标验收,我多跑一些路是应该的。

刘老师说完,又把我牵着走,好像是到手的猎物,生怕我溜走了。我离开学校已经多年,今儿走进校园,一切都觉得新鲜。学校四周摆放了许多花卉,中间有一个大操场,操场上有一个两尺高的平台,平台上有一根笔直的杆子,可能是升旗子用的。操场两边各有一栋房子,一高一低,高的楼房是教学楼,低的平房可能是教师宿舍。

刘老师把我领进一间平房。房间里有一张床,有办公桌椅,还有一副书架,除了书架上塞满书籍,桌上床上到处都有书本,看上去乱七八糟。刘老师一进屋,就从床头拿起一套深蓝色的衣服,非常大方地递我手里:这是校服,你赶紧穿上吧!面对突如其来的新衣,我一时感到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刘老师碰了碰我的胳膊,催促道:你愣什么?赶紧把衣服穿上!这一套校服值六七十块钱,我现在送给你,分文不要。也好,不穿白不穿。我心里嘀咕着,立即脱掉脏兮兮的外衣,穿上崭新的校服。在我穿衣的时候,刘老师一个劲地把各式各样的书本往书包里装,等我穿好了校服,又让我把书包背起来。背上书包,感觉沉甸甸的,好像背了沉重的石块。刘老师重新审视我,像欣赏艺术杰作似的,泛着得意的微笑:怎么样,很像一个学生嘛。一会儿,跟我去教室听课,好不好?我摇摇头,咕哝道:不,我不想听课,我要找大哥!刘老师顿时板着脸,颇不高兴地说:这会儿找什么大哥?小孩子读书上学要紧!你别淘气,今天就当一天的学生,要找大哥,明天再说……

铛铛铛,铃声响了。我尾随刘老师的屁股,一溜小跑来到操场,加入到学生集合队伍,站在三(四)班的行列中。一个学生走上平台,摆出立正行礼的姿势,向天空注目父子视;伴随庄严的音乐,一面红旗徐徐升起;同学们跟随音乐的节拍,齐声合唱,歌声嘹亮,红旗飘扬……接着,胖子校长腆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上平台,唧里呱啦地讲了一番,集合的队伍就解散了。随后,刘老师就将我引进三(四)班的教室,找一个位置让我坐下。

往教室一坐,我便回想起我的童年,回想起我的学生时代。可惜,我的学生时代太短暂,只读了四年的书,就不得不中途退学。爹死后,娘送我继续上学,日后娘在打猪草时溺水身亡,就没有人送我上学了。好在本村的四叔收养了我,学校虽然不能上,但是有饭吃有衣穿。在四叔家,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成天捡粪,收拾猪狗的粪便,因为猪粪和狗屎交给生产队,可以挣工分。四叔的女儿好好与我年龄相仿,她的主要任务是读书,遇到星期六日,她也捡粪。有一年春节,四叔在门前贴了一副对联:好好学习,多多捡粪。我的名字叫多多。四叔这副对联意思很明白,就是鼓励女儿好好要好好学习,多多我要多多捡粪。假如像对联所说的,一个好好学习,一个多多捡粪,那该有多好。谁知事与愿违,这副对联不但没有给四叔带来好运,反而使他被指控为反动分子抓进大牢。结果,四叔再也没有回来,好好再也没有读书,我也从四叔家换到五叔家。据说四叔在狱中病逝不久,“四人帮”就垮台了,要是他活着没死,可能会平反出狱的。

铛铛铛,又是一阵铃声,上课了。那个胖子校长陪着两男一女走进教室。刘老师笑眯眯地上前迎候,点头哈腰,与三人一一握手。胖子校长向刘老师比划着,又同三人寒暄几句,转身就离开教室。在刘老师陪同下,三人四处巡视,看教室是否清洁,看黑板报办得好不好。同时,还找些学生提问,孩子们有问必答,三人不时满意地点头。那个女同志走近我身边,努着嘴正要向我提问,刘老师赶紧咳嗽着,诉说自己感冒,就把女同志的注意力分散了。接下来,三人到最后一排就坐,聆听刘老师的公开课。

这是一堂思想品德课,刘老师向我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他兴致勃勃地讲说,我们国家历史悠久,我们祖先勤劳智慧,我们祖先搞出四大发明,比外国要早好几百年。我读书那阵子,老师也讲过四大发明,一百年一千年以后,老师还会向学生讲四大发明;有了四大发明,外国佬谁敢在我们面前吹牛,我们的祖先搞出四大发明的时候,你们的祖先还是不懂事的大马猴!有了这种自豪感,我就大胆地东张西望,甚至扭动脖子,把目光投向窗外。

忽然,刘老师提高嗓音,把我的视线吸引过去。在我们面面相觑的瞬间,我感觉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责怪我开小差。我低下了头,不再东张西望了。此后,我一边装出认真听课的模样,一边在抽屉下面做小动作。我翻弄着书包,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随便数一数,大大小小的有二十几本书,比我做学生时的书本要多得多。语文、数学除了教科书,还有辅导读本和课外练习书;自然、音乐、美术、体育,还有思想品德、生理卫生、手工制作、劳动、班会、晨会杂七杂八之类,把书包塞得满满的,怪不得那么沉重。

磨磨蹭蹭,装模作样,好不容易挨过两节课。眼看三个巡视的人走出去了,我连忙抽身站起来,也准备离开教室。刚刚走近讲台,刘老师就将我拦住,叫我回原位坐下,和大家一起吃营养餐。我回原位就坐,果真拿到一份营养餐。准确地说,营养餐就是一小袋干萝卜丝。萝卜,是很有营养价值的东西。我们乡下有一句谚语叫做,萝卜上市来,郎中走过开。意思就是,吃了萝卜,不仅有营养,而且不会生病,用不着请郎中。我想,干萝卜丝保留了萝卜的精华,肯定富有营养价值。为了孩子们的成长,课间发一次营养餐,考虑真周全。

我撕开塑料袋,抓起几根萝卜丝,直接就往嘴里塞。乍一嚼,有一股甜味,再嚼下去,感觉像吃豆渣,还有一股苦味。口感不好,没有必要咀嚼,干脆就吞下肚了事。我又抓起几根萝卜丝,送眼前过细一瞧,发现萝卜丝上长了绿色的小茸毛,估计是发霉了。萝卜有营养,发霉的萝卜丝,也许更有营养。青霉素是好东西,据说它是什么发霉的东西上长出来的。萝卜丝发霉,长出来的应该是萝卜霉素。今天我要好好品尝萝卜霉素,看它是不是有特殊疗效,假如它能治好我的怪病,让我重新恢复生长,那该有多好!

怀着对萝卜霉素的渴望,我若无其事地吞食萝卜丝。扑哧一声,同桌的小女孩突然一笑,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怔怔地瞅着她,她把自己那份营养餐装进书包,诡秘地对我笑道:这萝卜丝不能吃,当心中毒啊!……



哇?!……

小女孩那么一说,我顿时大吃一惊,感觉肚子里像有许多兔子在捣腾,闹得肚子发胀作痛。本想坚持听完下面的课程,屁眼实在顶不住了,就只好往厕所里跑。

往茅坑一蹲,臭烘烘的大便稀里哗啦地泻下来,像爆发泥石流似的来势凶猛。哎哟,我拉肚子了。开始猛拉一阵子,然后一点一滴往下掉。到后来,屁眼没有什么可滴的,肚子里仍觉得没拉干净。我一咬牙,索性蹲在茅坑不动,直到肚子腾空了再走。这一蹲,不知蹲了多长时间。渐渐的,我感觉两腿发麻,眼睛眩晕。

我走出厕所的时候,天空一片苍茫,几朵乌云匆匆游荡。我离开学校,大步向城区迈进。一时间,迎面刮起了潮湿的风,吹得人很凉爽,只是卷起的灰尘也随风飞扬,叫人睁不开眼睛。走着,走着,一滴雨点落在头上。一滴,二滴,三滴,雨点不断加大加快,零碎的雨点化作连绵的雨线,密麻麻地向地面倾注。我屏住气,在雨中一个劲地奔跑。雨水,从我的头发滑落,淌过我的脖子流遍全身,开始感觉热乎乎的,后来冷冰冰的。脚下的土路被雨水浸湿,显得滑溜溜的,奔跑时容易跌倒。我在狂奔中跌了好几跤,跑到城区几乎精疲力竭,真想歇歇脚。碰上一根电线杆,我伸手将它拥抱,像小孩投进妈妈怀抱似的,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之后,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童话世界。精美的房间,舒适的床榻,还有漂亮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我视线里,一时让我发蒙。我伸手在床沿摸了摸,看是不是在做梦。漂亮女人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小兄弟,你醒来了?!我抹了抹眼睛,还是有点发蒙。当漂亮女人告知我是被她从雨中领回家之后,我才有所醒悟,回忆起那所学校,回忆起那场大雨。接下来,漂亮女人向我询问了几句,我简短地作了回答。尔后,女人又问我想不想吃东西,我肚子里咕咕叫,但舌头感觉发苦,没有一点胃口。你今天雨淋了,恐怕会感冒的,我去弄点面你吃,发发汗吧。

一会儿,女人端来了两盒康师傅面。电视广告说这种面香喷喷的很好吃,可是我一直没有品尝过。这下能亲口尝一尝,康师傅面是啥滋味。我从床上坐起,拿着小小的塑料叉子,往嘴里扒面条,仔细咀嚼,也没品尝出什么味道。不过,喝一喝面汤,有一股麻辣味,感觉还是挺好。于是,我每吃一口面,就喝一口汤,不知不觉的,两盒康师傅面一扫而光。我抹了抹嘴角,对漂亮女人笑了笑,表达一种无言的谢意。

日光灯照着房间亮堂堂的,大概到夜晚了,具体什么时间,我可说不准。女人收拾了面盒子,又问我去不去客厅看电视。我摇了摇头。那你休息吧。她说着,自己去客厅看电视。我看不见电视,但能听见电视里的人说话。电视里有女人说话,娇声娇气的,估摸是播放港台的言情片子。眼下还没有睡意,我就坐在床上,呆头呆脑地听电视,听电视里发出的声音。

“嘟呜,嘟呜……”

门铃的响声。女人的开门声。脚步声。漂亮女人的话音:死鬼,进门就闻到你酒气熏天的!一个男人的回答声:没办法、工作需要嘛。口气听似无奈,却蕴含一种自豪。男人问:玲玲还没睡?女人答:玲玲让姥姥接过去了。那她房间怎么还亮灯?有个孩子在里面。哪来的孩子?从街上带回来的。男人移动脚步,随即出现在我眼前:他身材魁梧,腹部凸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很整齐,油光发亮,看上去不是做官的,就是当老板的。我们的目光对视一瞬,他勉强笑了笑。你从哪里来?乡下。进城干啥?找大哥。找大哥干啥?有人打我。大哥找到么?还没有。男人点点头,向我打了个手势:你今晚就在这住一宿,明日再去找大哥好啦。

男人走了,好像到卫生间洗澡去了。漂亮女人还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可能放武打片,我听见了打斗声。男人洗完澡,也到客厅和漂亮女人一起看电视。我感觉,他们坐在同一沙发上,身体挨得很近。两人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说这说那的,话题冷不防就转到我的头上。房门没有关,尽管有电视里的声音干扰,我还是把他们的对话听得很真切,因为我的听力特别强,可以穿墙透壁,就是关上门也能听得见。

你这娘们,我看有点神经,无缘无故把乡下伢儿带回家。

谁说无缘无故,我看他被雨淋得可怜,搭救他一下,这叫见义勇为嘛。

什么见义勇为,你也说起漂亮话。

怎么,只许你在外面打官腔,不许我讲几句漂亮话。

得了,明儿你给点钱,趁早把那伢儿打发走。

好,照你说的办。我不打发走,还收养他做儿子不成?!

哼,收养儿子也得选个模样。这伢儿呆头呆脑的,像个傻孩子。

可不是,我也觉得这伢儿不对劲。

傻孩子往家里带,还让他睡在玲玲的床,这是何苦呢。

你别说,这伢儿,对咱们还有用。

啥用?

你不是很想要个儿子吗?我仔细研究了计划生育条例,城镇人口允许生育第二个孩子的条件是:第一,第一个孩子为非遗传性残疾,不能成为正常劳动力;第二,婚后五年以上不育,抱养一个孩子后又怀孕的;第三,夫妻双方系归国华侨的。

咱俩都不是归国华侨,玲玲聪明健康,又是咱俩亲生女,到底符合哪条生育第二胎?

瞧你,也不动动脑筋。明儿,我把这孩子化妆一下,让他代替咱们玲玲去鉴定一下,弄一个残疾的医学证明,不就成了?!

呃,这倒是个好主意!

此时,男人好像吻了漂亮女人,吻她什么部位,唇?脸?额?我听不清楚。接着,两人好像扭在一起,沙发被弄得吱吱作响;一会儿,电视的声音停息了,客厅再没有动静,估计他俩转移到卧室去了。

我熄了灯,闭上眼睛,躺了下来。床有弹性,让人躺得舒服,可是一时难以入睡,胡思乱想好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待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房间已经清明透亮。没有灯光,是太阳射进来了,我得赶紧起床。昨天被淋湿的校服已经晾干了,我穿上它显得很整洁。漂亮女人和我打一声招呼,叫我到卫生间去洗脸漱口。很久没洗脸漱口了,嘴里似乎有一股怪味,是该好好清洗一下.小白兔儿童牙膏对我很合适,用牙刷使劲拉扯,白白的泡沫冒出来,嘴里凉丝丝的,还带点甜味,非常惬意。

漂亮女人为我准备的早餐是一大碗水饺。我只吃下一大半,往常这碗饺子我是吃得完的,可是昨晚吃了两碗面,到现在还没有觉得饿。我把汤喝干了,让剩下的饺子留在碗里。漂亮女人看我食欲不佳,问我是不是不舒服,点点头。要说不舒服,鼻子好像堵塞了,呼吸不怎么流畅,脑袋里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感觉有点沉重,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舒服。要是不舒服,待会儿我领你去医院看医生。

看医生,看什么医生?我想看的是大哥呐?!我心里嘀咕着,瞄了漂亮女人将一眼。去医院,说去就去呗。可是,去医院之前,漂亮女人着实将我打扮一番。她往我脸上抹雪花膏,香气向鼻孔里透,皮肤感觉又松又嫩多了。她将我的嘴唇涂上口红,两眉间摁一个红圆点,蓬乱的头发梳理之后,用红绳子扎起两条小辫子。面对梳妆台,我看见镜中的我,与其说像小女孩,倒不如说像妖怪。如此模样,叫我垂头红脸,羞愧难当。

小兄弟,别害羞,今儿你就当我女儿吧。漂亮女人一手拍打我的肩头,一手抚摸我的下巴,婉言叮嘱我:待会去医院,我管你叫玲玲,你喊我妈妈,好吗?!

嗨,妈妈,论年龄,我也许当你哥哥。不过,这女人容貌漂亮,衣着时髦,珠光宝气,浑身散发香味;真有她这个好妈妈,倒是我的福份。那样,我可以愉快生活,没有人欺负,也犯不着为找大哥满世界跑,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飞。当儿子也好,当女儿也好,反正我是一只无头苍蝇,管谁叫妈妈都无所谓;真也好假也好,有妈妈总比没有妈妈好,况且她是一个漂亮的妈妈。

化妆完毕,我和漂亮妈妈走出家门。随后,我们乘座一辆黄色的面包车,来到M城人民医院。



走进医院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门诊大楼,它是一座新盖的六层楼房,整体像一块长方形箱子,入口处是两根方柱支撑的亭台。大楼前是宽阔的空场地,中间有一个水池,水池中间是乱石堆成的假山,假山上喷射着水柱,看上去像一把大雨伞。空场地左边是停车棚,右边是厕所。

漂亮妈妈拉着我的手,直奔门诊大楼。到了前厅,就嗅出一股特殊的气味,好像是来苏尔和酒精散发的,虽然不及香水味,但比汽油要好闻。大厅地面铺着大理石,光洁如镜,可以照出行人的身影。厅里人来人往,有的行色匆匆跑上跑下,有的搀扶病人缓缓而行;好几个窗口前,有人排队挂号,有人排队交钱。漂亮妈妈在厅里晃荡片刻,突然停住了脚步,抬头仰视墙面上的一览表。那是专家门诊表,每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安排各种专家在各处轮流值班。看完了表,漂亮妈妈拉我去挂号。挂号的窗口边,还有一个记时的牌子,上面写着:离二甲医院达标验收还有8天。

漂亮妈妈一手捏挂号单,一手拉着我,顺着楼梯,一口气爬了四层楼。在过道里,她左右流盼,看见心理医疗专家门诊室的招牌,就把我领进那个房间。进门的时候,只见一个穿白大褂子的人,正在抹桌子,看上去很悠闲。他,头上还戴了白帽子,脸面很白净,从额头上的皱纹看,他并不很年轻。漂亮妈妈静静地站着,脸颊泛着红晕,看上去谦卑而有风韵。医生悠然从容,抹好了桌子,把毛巾洗洗拧干,晾在一个墙边的架子上,又去角落的水池边洗洗手,这才正襟危坐下来,摆出上班问诊的架势。

他冷淡地瞅了漂亮妈妈一眼,撅着下巴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漂亮妈妈转头巡视,看四周没有他人,慌忙从小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小心而恭敬地递过去。医生看也不看一眼,就把信封塞进抽屉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漂亮妈妈递过信封,脸上很快恢复平静。她让我在医生的左手边站着,自己在医生的对面坐下,露出灿烂的微笑,柔声和气地请示道:

马大夫,麻烦您检查一下,看我女儿有什么非遗传性疾病没有。

我是心理医生,只检查精神方面疾病,别的什么就不管了。

行,就检查精神方面。漂亮妈妈舒展眉梢,指着我向马大夫诉说:这娃儿身体发育不错,但智力好像有问题。您看,能不能开一个医学证明。

你女儿叫什么,今年几岁。马大夫拿起笔,做笔录的姿式。

她叫王玲玲,今年九岁。

好,我来检查她的智商,如果智商太低,可以诊断为是先天性弱智。马大夫扫视漂亮妈妈一眼,表情变得温和多了。接着,他又转过脸来,向我提醒道:下面我出几道题目,你大胆回答,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怕。

我点头认可。

医生: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我:叫多多,今年八岁。

马大夫冷冷一笑。漂亮妈妈愕然一惊,脸上泛出了阴云,很快又阴转晴。她叹息着,颇无奈地耸耸肩:

瞧这孩子,连自己名字岁数都记不住,真叫妈妈伤心呐。

医生:我出第一道题,树上有九只鸟,用铳打死一只鸟,还有几只鸟?

我:还有九只。

医生摇头,妈妈微笑,他们以为我答错了。真的答错了?死鸟也是鸟,在没有把它吃掉之前,一只死鸟,八只活鸟儿,加起来就是九只鸟,这叫物质不灭,不对吗?!

医生:第二道题,正方形的桌面有四个角,去掉一个,还剩下几个角?

我:三个角。

医生摇头,妈妈微笑,他们以为我答错了。其实不一定错,正方形的桌面要是去掉较小一角,还剩下五个角,这个答案妇幼皆知,假如按对角线去掉一个大角,不就剩下三个角?我不喜欢人云亦云。

第三道题:一个人一手捏一个鸡蛋,相互撞碰,哪个先被撞破?

我摇头:不知道。

医生微笑,漂亮妈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是世界级的难题,我想,最伟大的科学家也不一定说得准。两个鸡蛋,如果一个是熟的,一个是生的,相互碰撞时生的先破的可能性最大,熟的先破的可能性也有;如果两个蛋都是生的或都是熟的,这就要看互相碰撞时,两只手用力大小,或两个蛋撞击的部位,一般来说用力小的那只手上的蛋可能先破,但也可能用力大的那只手上的鸡蛋先破,或者两手的蛋同时破;还有假如两个鸡蛋对撞部位,出现的结果也可能不同。总之,这道题太难,太难了。

第四道题:一个人身上有时有两颗心,这是什么回事?我摸摸后脑勺,做出思考的样子。马大夫盯着漂亮妈妈,瞳孔似乎在放大;她面露赧色,但不乏温情的笑意。我低头向桌下一瞧,发现马大夫只穿一只皮鞋,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架起的那条腿伸向漂亮妈妈张开的双腿中间,半条腿被裙子遮盖了,脚趾可以抵达她的根部。我琢磨,这道题的答案也许就在漂亮妈妈的两条大腿之间。马大夫见我没有回答,又将题目重复一遍。我还没有回答。

这题我不懂,漂亮妈妈可能晓得。

医生:最后一道,中国四大发明是什么?

我:火药,麻将,豆腐,爆米花。

爆米花。马大夫扑哧一笑,对漂亮妈妈说:对不起,你女儿智力的确有问题。五道题答错三道,还有两道题答不上来。从医学上讲,可能是先天性智力发育障碍,将来长大了还是弱智残疾人。这样吧,我开一个先天性弱智的诊断书,你拿去找分管业务的院长签字,再找医疗办公室盖章。

漂亮妈妈点点头,向马大夫连称谢。

诊断书拿到手,漂亮妈妈就领我离开心理专家室。走到楼梯间,她抚摸我的头,以赞赏的口吻对我说:小兄弟,你刚才表现不错。说着,她从提包里取出两张大钞票塞给我,还送我两瓶药,并且叮嘱道:你把钱装好,想吃什么,自己就去买。这感冒药,不舒服时就吞它,一日三次,每次四粒。喏,我还要上楼找院长签字盖章。你不是要大哥吗,现在可以去找。

就这样,我和妈妈在楼梯口分手。她要上楼去找院长签字,我呢,还要去找大哥。我把手伸进裤兜,摸摸那两张钞票,心里感觉很美妙。有了钱,不一定能够找到大哥,但是寻找的时候,有钱总比没钱好。不过,仔细思考这两张钞票的来历,却让我很难为情。漂亮妈妈将我打扮成女孩,感觉怪里怪气的;马大夫将我诊断为先天性弱智,更令人莫名其妙。

弱智,凭什么说我弱智?要知道,在我的故乡方圆几十里地方,许多人却视我为转世灵童,拿我当活菩萨供养。说起来话长,四叔因为那副对联被抓之后,五叔收养了我。论年纪,五叔比我大不了十岁。不过,他那时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但没有孩子,尽管他很想要孩子,可是五婶就是生不了孩子。我到五叔家之后,不到一年工夫,五婶就生下一个胖小子,过一年半载,五婶又生一个胖小子。村里人都认为,那两个弟弟降生与我有关,我未到五叔家,五婶的肚子怎么也弄不大,我一进他家门,两个小子就连忙从五婶的肚子爬出来,这难道不是我给他们带来的福音?!八岁以后,就不再长个头,这样的人天下少有,不是神灵,也不是一般人,村里人都这么评判。从此以后,村里有不少人家认我做干儿子,轮流接我去他们家住,希望我能给他们带来好运,让家里生男添丁。五叔五婶很随和,无论谁想收我做干儿子都一概允诺,只有一个条件:只能暂借,不可久留。于是,我似乎成了吉祥物,让人借来借去。奇妙的是,大凡认我做干儿子的家庭,多半能如愿以偿地增添小男孩。有些家庭没有增添男孩,他们自认倒霉,怪只怪自家的风水不好,对我还是深信不疑。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可是我始终认为,我还是我。不过,五叔五审收养我,算是没吃亏。人家生了男孩,少不了买些肉糕衣物之类的礼品,到五叔家登门酬谢。无论什么礼品,只要送上门来,五叔五婶一概笑纳。既然五叔收养了我,我就是他家的一部分,别人借我交好运,给他一点回报,理所当然。稍后,国家政策变了,乡亲们都想方设法脱贫致富,五叔家也不甘落后。眼看我的名气越来越大,想借我做干儿子的人越来越多,五叔和五婶就开始改变策略,决定将我对外出租,并制定一系列政策,总的原则是有偿出租,一手交钱一手领人,租金多少取决于我被领养时间的长短;如果是亲戚朋友,租金可以适当减免,具体减免多少,我不太清楚,因为政策掌握在五叔和五婶手里。一时间,四乡八邻有人出租金,领我做干儿子。高峰时期,我被几家同时领养,早饭在东家吃,中饭到西家吃,晚饭在这家吃,还要到那家去睡,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走出门诊大楼,我连忙解开头上的两条小辫子,将头发用手梳理一番,再用唾液抹掉唇上的口红和眉间的红圆点,又恢复了原来的面貌;还是一副始终长不大的男孩相。

离开医院,我又独自在大街上晃荡。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别人行色匆匆,看上去很忙。我却悠闲自在,时不时抬起头,仰望蓝天白云。面对蓝天,我会突发奇想,希望大哥就像天使,蓦地从天而降。当然,这只是幻想。现实的情况是,每走一段路,总会遇上有人向你赠送小报,这些小报是药店印制的广告,宣传“伟哥、男宝、肾宝”之类的功效。据说“伟哥”很奇妙,有一阵子在美国,男人喜欢抢购“伟哥”,女人争看《泰坦尼克号》。如今我国的男人都比较辛劳,让他们多吃些宝贵东西的,滋补身体也很好。不过,对于我来说,要找的是大哥,而不是“伟哥”;至于《泰坦尼克号》,看不看都无关紧要。

我感觉,大哥可能还在大院里,我得再去那里找一找。这一次,走近大院门口,那个胖乎乎的头发斑白的老头儿,还是从门房里冲出来,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拦着发问,我说我要进去找大哥,他从头至脚审视我一番,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气汹汹地问:这里没有什么大哥,只有科长局长市长,要找大哥到别处找。他做了一个赶麻雀的手势,向我下驱逐令。我后退三步,站着不肯离去。

于是,我作为旁观者,在大院门外伫立,时间长了,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大凡陌生人,如果你想进院子办事,塞给看门老头一点什么,他便为你放行开绿灯。漂亮妈妈给了我两张大钞票,现在该派上用场了。我从衣兜取出一张钞票,将它紧紧捏在手心,壮着胆子向大院挺进。蓦地,看门老头从门房里冲出来,依旧打着官腔问我干什么。我说我要进去找大哥。我故意把嗓音提高,还显露手中的钞票让老头儿瞧。他眼睛一亮,冲我笑了笑。我凑过去把钞票递到他的手心,他连忙合拢手指,当即把钞票塞进衣兜 ,若无其事地向我招手:去吧,快进去。我不慌不忙地进了大院,听见老头儿在背后嘱咐:小师傅,你慢些走。

这一回,我大摇大摆地进大院,心里感觉很美妙,也许这是好征兆;上一回是灰溜溜混进大院的,从大厦底层爬到顶层,找来找去的,找不到大哥的踪影。不过,有了上一回寻找的经历,这回就没必要上最高一层楼去找,不如直接上中间的层楼去碰碰运气。我充满信心地进入大厦,自扇形大厅的左侧楼梯间拾级而上,爬到大厦的一半高度,就开始呼喊。尽管大厦里有很多人办公,但是此时我心中只有大哥,别人似乎与我无关。在过道里,我边走边吆喝:大哥哎,大哥!

喊了两句,被一个富有磁性的女中音打住:小兄弟,你嚷嚷什么?我扭头巡视,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身边。如果没记错,她便是那天穿红裙子挟公文夹的女人,不过今天她穿着一套柠檬色的时装。女人打量我,启动两片红鲜鲜的嘴唇问:你找谁呀?找大哥。谁是你大哥?头儿。是找市长吗?我含混地点点头。

走,我带你找去。我心里怔,深深为之感动,说要带我找大哥的人少,最终都没有信守诺言。女人打开那一道铁栅栏,带领我穿越那一扇铁门,向里面走过两房间,到第三间的门口,就停下脚步,轻声对我说:你在门边站一站,我先去观察一下,再出来叫你。女人踏着轻盈地闪进房间,很快就出来,向我招手示意。我心里扑腾直跳,感觉紧张而又激动:真的遇上大哥,说什么才好?我蹑手蹑脚地进入房间。

这个房间比较大,似乎是由两间房组成的。一边放着红木沙发和茶几,另一边是超大老板桌和真皮转椅,看上去怪气派的,既能办公又能会客。喏,这是咱们的市长。女人一边低声细语,一边指着那个伏案办公的人比划。我给自己壮壮胆,轻轻地挪近市长跟前。市长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大脑袋,这个脑袋的天顶光秃秃的,像一只放大的鸭蛋,不过鸭蛋里只有蛋黄和蛋清,而秃顶则是智慧的象征,因为秃顶的人都很聪明,有句成语叫聪明透顶。大脑袋埋在那厚厚的公文堆上,聚精会神地审阅着,并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市长,有人找您来了。女人的话,使得大脑袋慢慢地从公文堆里抬起来,并把视线投向我。我们面面相觑。他,方脸大耳,满面红光,看上去营养过剩,精力充沛。在我审视的当儿,他停止了阅读,点燃一支烟,背部朝转椅一靠,吐了吐烟雾,慢条斯理地向我发问:小兄弟,你找我有啥事?我咕哝道:我,我要找大哥。找大哥干吗?有人打我。

哦?有人打你?!市长坦然一笑,弹了弹烟灰,顺手指着女人批评道:小赵,你怎么搞的,人家为了打架找大哥,你也带来找我?全市上百万人,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来找我,我应付得了吗?!女人涨红了脸,作自我检讨:对不起,市长,我没问清楚。他把台历拿到眼前,用烟头指着上面的记事栏,摆着一脸苦相,很无奈地摇着头说:小赵,我整天公务缠身,真是累死人。你看,明天上午八点半,有一个再就业工程开张,要去讲几句,你不去,人家说不重视;十点,有一个部门开表彰会,非要请领导到堂,我只好去坐一坐,简短地讲一讲;十一点,有一个招商项目签字,也不是什么大项目,总得有个领导在场,中午吃饭还要念祝酒词,词儿倒有人起草,不然我真没法说了。下午从两点开始,还有通气会、碰头会、联系会、新闻发布会,晚上还要看文艺表演。这一切都是工作,一点不能懈怠啊!女人依旧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致歉道:实在对不起,打扰您了。他在转椅上伸了伸双臂,打了一个哈欠:没什么,紧张之余,停下来换换脑筋也好。他深深地吸一口烟,悠悠地吐着烟雾,我们的目光再次不期而遇,他仿佛有所发现,当即向我指示道:小同学,和别人打架,要报告老师,请学校解决问题;不要到处乱跑,找什么大哥小哥的。

什么小同学?他把我当学生呐!为什么,仅凭我穿一身校服,就认定我是学生?!如此以服饰推断,未免太主观了吧。他真的是不是大哥,我一时难以确认,重要的是他无法倾听,因为他太忙,太忙了。即使他是大哥,不听我倾诉,我找到他又有何益。倾诉,倾诉,我多么想向人倾诉。进城这么久,遇上那么多人,可是有谁愿意听我倾诉?!……

小同学,你回学校去吧,谁欺负你了,叫教师处理;我这会儿很忙,还有许多文件要看。大脑袋说着,又埋头批阅公文。女人向我努努嘴,我心领神会,颇知趣地转身离去。我知道,这里不能久留,否则就是一种浪费,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浪费。

我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离开了房间,离开了大厦。这座建筑物,我曾经对它充满了幻想;此时离开它,心里一片空茫。先前我深信大哥就在这里,现在我感到疑惑,不知道大哥究竟在什么地方。谁能告诉我,大哥在哪里?在哪里?!老爹呀,我可怜的老爹,在你弥留之际,为什么要给我传递这个信息:说你有一个结拜兄弟,可能在城里做大官,我要是遇到困难,找他就能解决问题。

原以为进城找大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这里寻那里找,寻来找去,越来越让人糊涂,越来越让人疲惫;真的,我感觉很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觉得软绵绵的,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劲儿。我该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放松一下身体,整理一下思想。要不要继续找大哥,这是一个问题,我得慎重考虑。如果继续找下去,上哪里找?怎么找?如果不找,是不是到此为止,立即打道回家。

我的口袋里还有一张大钞,这是漂亮妈妈给的;她给我两张大钞,进大院时用了一张,现在还剩下一张。有了这张大钞,我可以从容地打发一段时光。我先弄点吃的,然后去一家旅店,找一个单间安顿下来,打算在此美美地睡上一觉。

我往床上一躺,不管怎么睡,就是睡不着;仰着睡,伏着睡,侧着睡,坐着睡,各种姿势都试过,丝毫不能入睡。大哥没有找到,如果就这样回去,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这里,我的睡意全消,一种恐惧感在心头笼罩。二狗的面容时时在脑海浮现,像驱逐不散的魔影,搅得我心神不宁。我怕回去之后,二狗还要收养我做儿子,我怕他软禁我,殴打我,羞辱我……

二狗,你这狗东西!论年龄,我比你大,论辈份,我比你长,凭什么我要当你的儿子?就因为你是村长的儿子,在村里有权有势,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你小子跟老婆已经生了三个女孩,还想收我做养子,指望我给你们带来好运,让你们喜得贵子?!没门,我才不愿做你的养子呐!我之所以愿去别人家做养子充当吉祥物,一来是为五叔家里多创点收入,二来也是出于对那些无儿家庭的同情。我知道,在乡下没有儿子,家里不但没有男劳力支撑,同时还要受许多冤枉气,别人骂你断子绝孙,你只能忍气吞声。可是,二狗你小子就不值得同情。在咱们村,你是土霸王,呼风唤雨,威风凛凛,村里人看见你就像老鼠见了猫,谁敢不恭不敬?!这些年,你办什么化工厂,说是生产复合肥,其实是买些尿素磷肥钾肥和黄泥巴掺杂一起,销到外地去蒙人。听说好几次,外面派人来追捕,幸亏有内线通风报信,才使你小子免蹭班房。

好几次,二狗他捎口信请我去做养子,我都摇头拒绝了。日后,他派人将我抢过去,拿好吃的好喝的东西哄我,我就是不愿答应;这下惹恼了二狗,于是他对我进行修理,修得我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尽管如此,我还是咬着牙齿,死活不叫他一句爹。二狗他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我关进他家的猪圈,让我跟猪猡们在一起。猪圈里,遍地都是猪的粪便,骚烘烘臭乎乎的,哪是人呆的地方。在猪圈,他们不给我吃的,饿得我头晕眼花;为了活命,我不得不伸手抓猪食,那猪猡看见有人与它争食,毫不客气地咬我一口,我只好耐心地等待,吃猪猡残剩的猪食……我个头虽然没长大,好歹也是人呐,把我和猪猡关在一起,真是奇耻大辱!

在猪圈呆的日子真是不堪回着。不,我不能到此为止,就这样回去了,二狗还要你认他做爹,还会把你投进猪圈。不能再进猪圈了。我得找大哥,找到大哥才有救。想到大哥,我心里就增添了勇气和希望。这勇气使我战胜了内心的恐惧,让波动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对大哥的憧憬和向往,淹没了心中的眼泪和悲伤。

于是,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没看见太阳,也没看见月亮,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睁开眼睛,我就感觉肚子空空的,估计睡了很长时间,我该起床了。

我随便洗漱两下,就离开了旅店。走到大街上一看,只见天色阴沉沉的,辨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出门在外,填饱肚子要紧。我拐进一条熟悉的小巷,在一家小吃店买了三块煎饼,又在一家杂货店买了一瓶矿泉水;随后,我行走在街面上,一手捏煎饼,一手拿矿泉水,边吃边喝着。

尽管边走边吃,可是脑子还在思考问题。大哥,我要继续找下去,这个主意我已打定,不再犹豫的。可是,上哪里去寻找,这还是一个问题。在M城,我已经寻找很久很久了,连大哥的影子也没找到,几乎一无所获。也许M城没有大哥,或者说大哥不在M城?真笨,为什么没早想到这一点?!假如大哥不在M城,他会在什么地方?省城?对,省城。大哥,可能就在大城市。何不离开M城,到大城市去寻找?!我估摸口袋里还有几十元钱,大概买一张去省城的车票不成问题。走,现在就搭车去。

我叫了一辆“麻木”,直奔长途汽车站。现在交通便利,去省城的客车很多。我一到售票厅,用不着排队,很快就买上车票。买票很顺利,可是得等二十多分钟才能上车;去省城每隔半小时一班车,前一班车发出只有几分钟,可惜我没赶上。只好在候车大厅里,耐心地等待吧。

等待是无聊的。我东张西望,发现大厅的一角有许多人围观什么,连忙跑过去凑热闹。我从围观的男男女女身边钻进去,看清被围观的是一个戴茶色眼镜的中年人,他胡子拉杂,头发蓬乱,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看上去很久没有洗过。他盘腿席地而坐,面前铺着一块写有广告词之类的白布,白布和他的衣服一样又脏又皱,上面摆放几本破旧而古朴的书籍,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

人们管他叫大师,七嘴八舌地提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他都微笑作答。一个小青年蹲下来,请大师为他预测运气如何,大师凝神打量小青年,沉吟一会,诡秘地笑道:实不相瞒,兄弟你这两年运气不太好,做什么事情都不顺。你说是不是?小青年点头默认。大师接着说:不过,到明年就会时来运转,做什么都成。你想求财,最好是孔雀东南飞;要想做官,最好是往北方发展;除此之外,你如果思想再解放些胆子再大一点,还会交上桃花运的。

交桃花运?小青年眉飞色舞地笑道:我倒想知道,交什么桃花运。大师伸手指向面前的竹筒说:你不妨抽抽签,测一字。小青年随意从竹筒里取一纸签,打开一看,是一个“死”字,失色地叫道:倒霉,抓到一个死字了。大师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死,不一定是坏字,这要看你心里想预测什么。小青年没好气地说:测什么,测桃花运,测婚姻。大师抬起头,巡视着大厅,突然咧嘴一笑,指着墙面上的一幅画,向小青年比划:你瞧,那画面上有两只飞鸟,这是一个好预兆。这“死”字和那飞鸟,象征你的婚姻幸福美满,将来你们夫妻比翼双飞,相亲相爱,生死相恋,至死不渝。听到这里,小青年绽开笑容,从腰包掏出十元钱,爽快地往大师面前一扔,起身就走了。

我怔怔地瞅着大师,心里琢磨:如果蒙大师指点,把大哥找到该多好!当大师的目光与我对视时,他向我递了一个眼色,仿佛征询我有何疑难。我弯下腰,将手伸向竹筒,准备抽一纸签。大师用手中的折叠纸扇挡住我的手,慢条斯理地说:你,你甭忙着抽签。告诉我,你想预测什么?我说:我想找大哥。大师蓦地一愣,翘起下巴问:为什么找大哥?有人打我。谁打你?二狗。狗打人是新闻,你应该到报社去。大师诙谐地笑了笑,冷不防站起来,凑近我身边。他紧锁眉头冥想好半天,然后张开纸扇,用那瘦骨嶙峋的手摇动着,以浓重的北方口音,滔滔不绝对我说道:

——如是我云,诚如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博士所描述的,找大哥和二狗打你在梦中都具有象征意义,虽然你讲这话的时候并不在做梦,但看起来好像一个沉湎于白日梦的白痴,打架在梦中往往象征性交,大概你是一个性无能的受虐狂,以致想象别人常殴打你伤害你,以致你想起了大哥,希望大哥解除你的困境,但这个大哥如现代主义大师所证实的,是形而上的或者说是超越时空的存在,他在神圣的冷漠神圣的疯狂神圣的暗哑的高处深深爱着我们,从特洛伊到此时此地,尤利西斯和你都在寻找这个存在,戴绿帽子的尤利西斯已经见鬼去了,他的问题让历史学家去思考,现在此时此刻此时此地让我们来探讨找大哥的问题,以多方位多层次从宏观从微观两个方面,这个问题涉及到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涉及到营养学和体育运动涉及到优生学和计划生育,涉及到很多很多领域,鉴于你懵懵懂懂邋邋遢遢,建议你最好是,最好是在高兴的时候在万家乐热水器下洗洗热水澡,让“飘柔”使你的头发飘柔起来,再披着长城风雨衣戴上劳力士手表,每天早晨无论刮风下雨坚持在一棵树下,随便什么树法国梧桐巴黎雪松东北榆树都可以,无论在什么树下千万莫萌发榆树下的欲望,总而言之你每天早晨坚持在一棵树下,静静地炼20小时的气功,关于气功,尽管有许多大师招摇撞骗散布许多歪理邪说,但是还得承认气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即使牛顿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也无法列出气功原理的数学方程式,但是我们不必为此悲观失望,鼓励自学成材函授弄文凭也是一种途径,条条道路通北京也好,条条道路通罗马也好,通往北京或罗马有各式各样的道路,山路水路铁路航空之路还有信息高速公路,你可以通过任何一条路到达目的地,在寒冷的隆冬在酷热的盛夏或在不冷不热的春秋,我说的对不对,对不起,你叫什么来着,不管你姓甚名谁,我很高兴给你一个信息,鉴于吸毒和艾滋病在全球泛滥鉴于大自然气候日益反常环境污染日益严重鉴于局部冲突频繁和核战争的威吓存在,请注意,核战争一旦爆发,许许多多的核弹头将被点燃发射,一朵朵的黑蘑菇在天空开放,大气层被一团漆黑笼罩,地面温度骤然下降,高山断气大河断流大地冰封,所有的人和动物将被冻死,只有一只怀孕的母老鼠躲过了核冬天的劫难,顺利产了一窝小耗子,小耗子基因突变成了大耗子,像野牛的个头一样,大耗子不断繁衍后代,于是大耗子民族成为地球的主宰,可见打一场核战争多么可怕,因此,有许多尖子科学家正在研制特效药物,服用这种药物可以提高人类的智商和情商,吃了那一粒药我们就会成为智商和情商都在250以上的真正的现代人,当我们真正成为现代人的时候,恐惧和烦脑将不再缠我们,心灵的天空将总是那么碧静而清澈,我们不再为得到西瓜而狂喜不再因失去芝麻而悲哀,那从不显得衰败的太阳也并不比我们更了不起,苍蝇只活几天也跟我们相差无几,太阳出来太阳落下,我们在泥土上诞生死后又化作泥土,生命就这样重复延续,如此循环往复,现在又回到你找大哥的问题上来了,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你找大哥有没有帮助,如果你悟性好你会悟出我的话多么重要,如果你悟性差会以为我胡说八道……  

喂,小子你听进我的话了吗?!大师居高临下地大吼一声,将折叠纸扇收拢,在我的脑顶子上重重地敲了三下。

他的胡言乱语,我都听进去了,但不明白什么意思,很快就会忘记的。可是,他那扇子实在神奇,在我头上敲了三下,似乎敲醒了在我身上沉睡多年的生长细胞,一下子让我迅猛生长。我感觉身体像发酵的馒头,迅速膨胀放大,转眼间长成二丈高的巨人,成为众人围观的焦点。我感觉像格列佛来到小人国,看周围的人都很渺小,大师也不过是小不点儿。瞧,大师突然变得很谦卑,抱着我的一条腿,像蚊子似的嗡嗡地哀求我:巨人,巨人大哥。我做生意被人骗了,身上没有分文;在这摆摊占卜,只想混混盘缠。大哥,你行行好,帮帮我吧!

我身上没有钱,只有一张去省城的车票。既然他需要帮助,我就毫不吝惜地把车票给了他,也许他盼望早日回家呐。怎么?他管我叫大哥,有人管我叫大哥?难道说我变成了大哥?!哇,真的,我就是大哥。我想起我囚禁在猪圈里,当我悲愤至极想要找大哥的时候,我似乎也变成过巨人,一下子跨出了猪圈……可惜当时没有感觉到,直到如今,我才想到为什么如此容易摆脱囚禁。

世界就这么奇妙,原来我也能成为巨人,也可以成为大哥!想到这里,我兴奋不已,拖着巨大的身躯,迈着骄傲的步伐,旁若无人地走出候车大厅,抬头面向苍天,放开嗓子嚎叫着:

我找到大哥了,找到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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